第28回 鬧上房從容自首 坐矮樓苦練輕身

話說鄭五繼續說道:“胡慶魁忽然覺得,受了羅金亮六百兩銀子,法術不曾教會;就此不辭而去,不是大丈夫的行為,將來必定遭人唾罵,須弄個來清去白才好。並且,胡慶魁自從那夜看了羅金亮和那姨太磨丫頭的事,即存了個得便勸導的念頭,卻苦沒有機會開口;因這事耿耿在心,也想回頭將羅金亮盡一番唇舌之勞。隻是這日回到羅家,天色已晚,羅金亮不曾出來見麵;他料知羅金亮心中不快,也就不去相見。一到半夜,又隱隱聽得上房裏有丫頭被打的哭聲;這哭聲比前幾夜所聽得的,更淒楚難聞了。

“胡慶魁跳下床來,自念道:我今夜非去警戒這一對狼心狗肺的男女不可!料他們不敢不聽我的言語。遂又穿簷越棟,躥到上房。一聽,哭聲不是在前夜那房間裏。湊近窗前看這房的規模更大,陳設也更華麗,儼然縣官坐公堂審案一般的。羅金亮和一個中年華服的婦人,並肩坐在好像臨時陳設的公案上麵;地下跪一個丫頭,年約十七、八歲;兩邊十來個丫頭、老媽,和衙門裏站班的一樣。跪在地下的丫頭,哭哭啼啼向上陳訴。還沒聽出陳訴是甚麽,即見那中年的婦人豎起兩道眉尾,發出極尖銳的聲音,先從鼻孔裏哼了兩聲,道:‘我不愁你這賤蹄子不自行供認出來。’

“羅金亮即拍著桌子問道:‘你這賤蹄子到底安著甚麽心眼,無端把王雲卿的話說給王婆婆聽?我那一樁事虧負了你,你隻管說出來。’跪在地下的丫頭隻是叩頭不做聲。中年婦人手指著這丫頭,對羅金亮道:‘操手問事,他那裏肯說。你看不是打的結實,他肯認供是他對王婆婆說的麽?天聾地啞的王婆婆,若不是這賤蹄子說給他聽,替他出主意,他怎麽會知道去找胡慶魁那個沒天良的騙賊?不重重的打他,他是絕不肯說的;且打得他供出來再辦。’

“羅金亮點點頭,向丫頭問道:‘你究竟怎樣對王婆婆說的?你好好的招出來,我便饒了你。’丫頭顫聲說道:‘我並不曾對王婆婆說旁的話。因為王婆婆問我,說這日不見他兒子王雲卿的麵,不知到那裏去了?我不該不知輕重,把傷了腳的話說給他聽。我說過這話,就彼此走開了;他去找胡老師的事,我實在一點兒不知情。’中年婦人冷笑一聲,說道:‘你自然是說不知情的來。’隨即望了望站在兩旁的丫頭、老媽道:‘取鐵鞭下來。剝去這賤蹄子的衣服,給我結實抽幾下,看他到底知情不知情?’

“羅金亮接著恨恨連聲的對這丫頭道:‘就為你這東西幾句話,害得我敗財嘔氣,不打你如何能泄我胸頭之忿!’隻見一個丫頭從壁上取下一根拇指粗細形似馬鞭的東西來。因房中燈燭光明,看得出是用數十根鐵絲捆紮而成的;鐵絲長短不齊,每根鐵絲的尖上都屈成一鉤,露在外麵與釣鉤相似。跪在地下的丫頭,一見這鐵鞭,登時渾身發抖,叩頭如搗蒜的求饒。有兩個老媽子上前要剝衣,這丫頭緊緊的伏在地下不敢起來。中年婦人一迭連聲的催促,羅金亮喝教其餘的丫頭、老媽上前,幫著去剝。

“胡慶魁看到這裏,再也忍不住袖手旁觀了;推開窗門,一躍步就踏進了房裏。一麵走向羅金亮;一麵說道:‘且慢動手!’眾人忽聽得有男子從窗門裏躥進來說話,同時驚得望著胡慶魁愕然不知所措。惟有羅金亮夫婦的膽量畢竟大些,由他老婆先開口問道:‘你是甚麽人?如何闖進我們內室來了?’羅金亮麵上彷佛有些慚愧的神氣,立起身來,說道:‘這便是胡老師。’接著向胡慶魁拱手道:‘胡老師有何事見教,夤夜到我上房裏來?’

“胡慶魁道:‘我把王雲卿母子送走了,明知你們心裏是不甘願的;不過“冤有頭,債有主”!王雲卿的傷是我胡慶魁救的,他母子是我胡慶魁送走的。你們有話隻能向我胡慶魁說,不幹這丫頭的事,不應這麽淩磨他。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羅金亮還沒回答,他老婆已怒容滿麵的說道:‘這就奇了。常言“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們夫妻在臥房裏管教丫頭,與你姓胡的有甚相幹?真是“宛平縣的知縣,管的太寬了”呢!請出去罷,有甚麽話留待明日,我老爺出來領教。這是臥房,不便留外人久坐。’

“胡慶魁被這幾句話,氣得胸脯幾乎破了。圓睜兩眼,向這婦人叱道:‘住嘴!誰和你這個不賢良的毒婦說話。臥房便怎麽樣?難道在臥房裏殺死了人,可以不償命麽?’羅金亮的老婆是個官家小姐出身,平日驕奢放縱慣了,羅金亮都怕了他,凡事多得讓他三分;至於羅家一切內外人等,更是無一個不畏懼這位太太。因此,益發養成了她目空一切、為所欲為的驕氣;一時如何肯低聲下氣,受胡慶魁的教訓呢?當即毫不躊躇的,雙手將那臨時陳設的公案往前一推,隻推得嘩啦一聲,連案上的燈台茶盞,都倒在地下亂滾。自己跟著跳起身,罵道:‘這還了得!不和我說話,就不應該跑到我臥房裏來。你們拿鞭子替我趕出去,看他有甚能為奈何了我!’

“拿鐵鞭的丫頭,真個待動手打胡慶魁。胡慶魁一伸手就把那鞭子奪了過來。因為心頭冒火,不暇思索,舉起這條鐵鞭,沒頭沒腦的對著婦人撲去。胡慶魁的氣力不比尋常,休說婦人受不起,就是壯健男子也受不起。胡慶魁一邊撲,一邊罵道:‘你打丫頭用這種毒刑,於今請你自己也嚐嚐這東西的滋味看。’若在旁的婦人,經受不起了,便得求饒;偏是這婦人不然,一不求饒,二不呼痛,隻是不絕口的亂罵。撲不到幾下,婦人已倒在地下了。羅金亮看了情急氣惱,匆匆從床頭掣出寶劍,照著胡慶魁的頭顱便剁。

“胡慶魁閃過一邊,看羅金亮兩眼凶光外露,滿臉的殺氣,隻得也伸手將寶劍奪下,順手向婦人臉上刺去;便刺了一個透明窟窿。手腳亂彈了幾下,就要罵也罵不出了;眼見得已是不能再活。羅金亮看見,橫了心似的,折了一條桌腳,拚命朝胡慶魁打下。羅金亮的武藝,雖沒有驚人的本領,然也非軟弱無能之輩;房中狹小,幫著動手的又多,倒把個胡慶魁弄得縛手縛腳,展布不開。因為胡慶魁不肯殺無幹之人,隻是略略的招架幾下,即抽身躥出窗外;回頭立住腳,對房裏說道:‘你們這些丫頭、老媽子,不要自尋死路。’話未說了,羅金亮已跟著躥了出來。

“胡慶魁也是一時怒發,不待羅金亮雙腳落地,即迎著一劍刺去;從前胸刺穿後背,登時倒地而死。胡慶魁此時若要脫身逃走,誰也不能將他阻住;隻是他轉念一想:我走了沒要緊,豈不害了這一家無幹的仆婢?因此才自行出首。”

劉恪聽到這裏,方截住問道:“他既自行出首,就應該聽憑國法處治,卻為甚麽又想有人放他出去呢?”

鄭五笑道:“他出首是為不忍拖累那些無知無識的仆婢;曾經出首,便與那些仆婢無幹了。國法是甚麽東西?在他胡慶魁心目中,恐怕從來不曾拿著當一回事。你能放他,他有言在先,必不虧負了你;你就不放他,他也自有能耐走出襄陽府,便用鐵櫃也關不住他。想他坐待國法的處治,是沒有這回事的。”

劉恪點頭道:“既是如此,容我設法放他便了。”

鄭五抬頭望了天色,道:“哎呀!貪著談話,不覺東方已經發白了。”

隨即起身說了句:“後會!”

遂躥出圍牆走了。劉恪回到書房,幸喜還沒人知道。偷偷的上床,不敢睡著,獨自思量:胡慶魁既有武藝,又會法術,他存心要衝監出去,是一件極容易的事。我便不放他,我義父也免不了要擔些過失,我絲毫得不著好處;倒不如索性由我放他出去,我能得了他的真傳實授,將來義父有為難的時候,我尚有能力出來略盡孝道。至於為我自己報仇雪恨著想,遇了胡慶魁這種人物,更應竭誠去結識他,學些能耐;若是錯過了這機會,便不容易再遇著了。劉恪既是這般打定了主意,隻胡亂睡了一睡,即起床做了平日上午照例的功課。

下午原有一兩個時辰是給他休息玩耍的,他就趁這時間走出學堂,找著一個禁卒的頭目叫做何玉山的,問道:“有一個殺死羅金亮夫婦,自行投首的要犯,此刻關在那裏?引我去看看他。”

何玉山聽了,似乎吃驚的樣子,說道:“殺死羅金亮夫婦的,不是傅癩子麽?那是一個殺人凶犯,少爺要看他做甚麽?”

劉恪心想:胡慶魁是癩子麽?鄭師傅雖不曾說出來,然殺死羅金亮夫婦的沒有第二個人;這人又恰巧姓傅,胡傅音相近,可見得必就是胡慶魁了。幸虧我不曾冒昧說出胡慶魁的姓名來!昨夜鄭師傅說他因梁山縣的案子,改名換姓,我一時疏忽,忘記問是改姓甚麽,險些兒把他的真姓名說出來了。一麵心裏想,一麵點頭答道:“我正是要看傅癩子,你不用管我為甚麽事!”

何玉山麵上露出躊躇樣子,說道:“不是下役不敢引少爺去看他,實在因這傅癩子的本領太大,他並且有要衝監出去的話,不得不認真防範他。”

劉恪正色叱道:“放屁!他既要衝監出去,當初何必自首?我既去看他,自知防範。你引我去便了!”

何玉山見少爺生氣,遂不敢多說。隻得將劉恪引到一間監房門口,指著門裏,說道:“傅癩子就關在這裏麵。”

劉恪看是一扇極粗木條的柵欄門,上下都有粗鐵鏈拴住,並上了一把七、八寸長的牛尾鎖;盡管有大氣力的人,想空手將這柵擱門衝破,是決定辦不到的。向房裏望了一眼,說道:“這房中漆也似的黑暗,在外邊看不見人,快拿鑰匙來把門開了,讓我進裏麵去玩玩!”

何玉山道:“少爺定要開門進去,下役不能阻擋。不過,傅癩子進監的時候,曾說過要越獄圖逃的話;少爺把牢門開了,萬一出了亂子,下役可擔不起這千觔重擔。”

劉恪道:“牢門是我開的,犯人跑得了,我跑不了;有我在這裏,你還囉嗦些甚麽?”

何玉山這才露出笑臉,說道:“既是如此,請少爺在此等一下,下役去取鑰匙來。”

說著去了。

劉恪見何玉山去後,看了看兩頭無人,即湊近牢門,向裏麵輕輕喚了一聲:“胡慶魁!”

裏麵沒有動靜。接連又喚了兩聲,便聽得有鐐銬移動的聲響;隨即有一個人走到門邊,打量了劉恪兩眼,問道:“是鄭五教你來的麽?”

劉恪看這人的神情氣概有異常人,頂發果然稀少,又開口提出鄭五的話來,知道就是胡慶魁了。遂點頭答道:“我是特地來送你出去的。我昨夜聽了鄭老師的話,不由得五體投地的佩服,情願不計利害,送你出獄。”

胡慶魁道:“我已知道了。不過,我走了以後,你打算怎麽辦呢?”

劉恪道:“我沒有打算怎麽辦;看兩位師傅教我怎麽辦,我便怎麽辦。”

胡慶魁道:“你雖放我走了,脫不了關係;然你的地位不比尋常,便不逃走,也不見得因這事受如何的處分。隻是我有言在先,有誰能放我從中門出去,即將我平生的本領傳給誰。我的本領,不是當少爺的人可以得著傳授的;要學我的本領,就得跟我出去,聽從我的言語行事。”

劉恪剛待回答,何玉山已手擎著鑰匙來了。何玉山不敢開鎖,將鑰匙遞給劉恪道:“少爺當心點,這要犯不是當耍的呢。”

劉恪接了鑰匙,笑道:“你若怕受拖累,盡管遠遠的離開此地,凡事有我承當便了!”

何玉山應了一聲:“是!”

真個走開去了。劉恪推開了柵欄門進去,向胡慶魁行禮,說道:“我願意跟隨師傅,無論天涯海角,都可以去得。不過,我恐怕事久生變;如果我父存心防範,我便想送師傅出去,也做不到了。”

胡慶魁望著自己手腳上的鐐銬笑道:“這撈什子不除下來,教我怎麽出去?”

劉恪聽了,遲疑道:“我去取鐐銬的鑰匙不打緊著,但看守的人必然要生出疑心來,甚至跑到我父親跟前去報告,那麽事情就弄糟了。”

劉恪說到這裏,忽聽得門外有人“啊唷”了一聲,說道:“不好了!少爺要放走凶犯,我就出首去。”

劉恪不禁大吃一驚,急回身跳出牢門,打算將這人拉住,勸他不要聲張。出得門看時,原來不是別個,正是何玉山,笑嘻嘻的說道:“少爺好大的膽量!放走了這個凶犯,大老爺如何得了?”

劉恪看何玉山並沒有要去出首的樣子,心裏略安定了些,說道:“大老爺做了一輩子清廉之官,絕不因走了一個犯人,便受重大的處分;你休得從中為難!”

何玉山點頭笑道:“不瞞少爺說,我也久有此意,無奈膽小不敢作主。少爺肯這麽做,是再好沒有的了。鐐銬的鑰匙都在這裏。”

說時揭起衣服,在腰裏取出兩個鑰匙來。

劉恪此時真是說不出的欣喜。接了鑰匙,正要再進牢去,想不到胡慶魁已大踏走出牢來;不知鐐銬在何時卸落了。胡慶魁望著劉、何二人,說道:“要走就跟我走罷!”

劉、何二人忙跟了上去。一路走出府衙,因有劉恪同行,沒人敢上前阻擋。出襄陽城數裏,到一座山上,胡慶魁才就一塊石上坐下來,說道:“已到此地,就有人前來追趕,也不妨事了。”

劉恪道:“我所以情願背棄父母,相從師傅逃走出來,雖是因為聽了鄭師傅的話,欽佩師傅的人品學問;然大半也因師傅曾說了那句誰放師傅出獄,師傅就收誰做徒弟的話。我原打算在獄拜師傅的,因恐被人看了不妥,於今隻得求師傅收受我這個徒弟。”

旋說旋整理身上衣服,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

胡慶魁待起身推阻時,劉恪已拜畢起會,立在一旁了。胡慶魁笑道:“不是我自食其言,你於今要拜我為師,委實太早了些;並且也使我對不起你鄭師傅。”

胡慶魁說這話的時候,麵上很露出躊躇的神氣。劉恪猜不出他說這話的用意,連忙說道:“我原是鄭師傅教我冒險放師傅的。放師傅出獄的,自然做師傅的徒弟,鄭師傅絕不見怪。”

胡慶魁頷首說道:“我卻不是這般說法。我說這話的意思,你自然知道;此時就說給你聽,你也未必明白。”

劉格聽了這含糊吞吐的話,益發急得幾乎哭了出來,說道:“我若不為要跟著師傅做徒弟,好學些驚人的本領,也絕不敢這麽大膽放師傅出來。我於今已是有家不能歸了,師傅不收我,除了死便沒有第二條生路可走。”

胡慶魁忙握著劉恪的手,說道:“我並不說不收你做徒弟的話。你要知道,我說委實太早了些的話,就是為你有家不能歸;若不然,我也不說這話了。”

劉恪道:“師傅越說我越胡塗,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胡慶魁笑道:“胡塗就胡塗也好,此時不必追究。總之,我自有布置便了。”

隨即回頭向何玉山道:“承你的好意,從我入獄起,殷勤款待直到於今,我自不能白受你的好處。好在你隻有單身一個人,沒有家屬在這裏,從此不回襄陽,也沒要緊,倒可與我一同行走。不過,我此刻須將你少爺,安置妥當了,再來帶你同往別處去。你就這樹上折條樹枝給我,我得使一個把戲在這裏,方好放心前去。”

何玉山伸手折了一條樹枝,交給胡慶魁。

胡慶魁接在手中,口裏念念有詞,用樹枝就地下畫了一個穿心一丈的大圓圈,招手叫何玉山走進圈去。吩咐道:“此地離襄陽城不到十裏,難保不有追趕的尋到這裏來。你坐臥在這圈裏,足隻得有銅牆鐵壁遮護。我和你少爺走後,你萬不可走出圈來;無論聽得圈外有甚麽動靜,你隻不瞧不睬,不可聲張,包管你安然無事。我沒有多久的耽擱,便來接你。”

何玉山道:“這裏離大路太近,何不躲到深山中去,更為妥當?”

胡慶魁搖頭道:“亂跑不得。你若出了我這個圈子,出了亂子,我就沒法子救你了。”

何玉山答應:“曉得!”

笑嘻嘻的坐在圓圈當中。

劉恪看了心中疑惑,暗想:是這麽畫一個圓圈,有甚麽奇巧,怎說足隻銅牆鐵壁?我倒要走進去看看。心裏這麽想著,也不說甚麽,即提腳走將進去。才走了兩步,還不曾跨進圓圈;胡慶魁已吃驚似的,急忙搶過來,一把將劉恪拉住,喝道:“你不相信,要進去討死麽?”

劉恪笑道:“這圈裏圈外看得分明,毫無遮隔,怎麽進去便是討死?”

胡慶魁拉著劉恪就走,道:“這時分誰還有心和人開玩笑?你真不相信,我且帶你去山頂上瞧瞧。”

說時挽了劉恪的手,向山頂走去,一會兒,走上了山頂。

胡慶魁對劉恪說道:“你看何玉山現在那裏?”

劉恪低頭就來時的方向望去,隻見半山中湧現一團濃霧,看不見何玉山坐的所在;但是,心裏明白何玉山必在那團濃霧裏麵。正待仔細定睛,忽聽得胡慶魁發出驚詫的聲音,說道:“不好了!追趕的真個來了。”

劉恪忙抬頭朝著去襄陽城的大道上望去,隻見一行約有二十多人,每人都帶了兵器,急匆匆的追上來。不由得嚇變了臉色,說道:“師傅,我們何不趁他們不曾近前的時候,帶著何玉山逃過山的那邊去,免得留下他在這裏受驚嚇?”

胡慶魁道:“逃的在前逃,追的在後追,終不是好方法。他們不追來,我們不能在這裏等他;既是追來了,索性看他們有甚麽本領能把我們追回去。你不要心慌,隻管站在這裏看就是了。”

說話時,那些追的人已看看跑近山下來了。胡慶魁伸手對那些人指了幾指,那些人似乎覺得是躲在這山裏,不向大路走去,徑走上山來,圍著那一團濃霧繞了幾轉。劉恪看那半山中,陡然雷雨大作,狂風亂吹,霎時飛砂揚石,閃電夾在中間,如金蛇夭矯。隻嚇得那二、三十個人,一個個抱頭鼠竄,渾身濕淋淋如落湯雞一般。山頂上不但沒有一滴雨,連風都不曾刮一口上來。

眼見得那些人都向來路上跑回去了,胡慶魁笑道:“都是些這麽不中用的蠢才,無端嚇得這般,跑甚麽呢?我們也走罷!”

仍挽了劉恪的手,從山背後下去。並不走大路,連越過幾重山林,走進一座山裏。劉恪正覺得這山的形勢,好像是來過的;胡慶魁已立住腳,指著一叢小樹,說道:“到了你祖師爺家裏,你還不知道麽?”

劉恪一見這叢小樹中的枯草,才想起三月三日踏青所遇的情形來,連忙笑道:“這地方我到過的。鄭師爺說,住在這裏麵的是他的父親。”

胡慶魁道:“不是你曾到過的,我也不敢引泥來了。快進去!我將你暫寄在這裏,我還有事去。”

劉恪這回的膽量就大了些,撥開枯草便鑽身進洞;隻見那老頭笑容滿麵的立在石級旁邊。胡慶魁也跟了進來,向老頭下跪,說道:“初次來見老伯,就害得老伯操心著慮,實是罪過。”

老頭慌忙將胡慶魁拉起,答道:“都是自家人,不要這麽客氣。隻要你脫離了牢獄,以後的事就好辦了。你如今將他帶到這裏來,打算怎麽辦?”

胡慶魁道:“他是當少爺的人,暫時不能就跟著小侄在外邊飄**,打算且把他寄在老伯這裏略住些時;等到這裏的事辦了,再教他到大竹山來找我。小侄既受了成大哥的托,那時自然盡力幫助他做事。”

鄭霖蒼點頭道:“話雖如此,卻又得使老夫多少受些拖累。”

說時,接著長歎了一聲,道:“這都是陳廣德那老鬼撞出來的亂子,也不知拖害了多少人!”

胡慶魁深深向鄭霖蒼作了個揖,道:“事已至此,非老伯這裏,實無處可以安他的身。”

鄭霖蒼揮手說道:“你去幹你的事罷!老夫也不留你了。”

胡慶魁應著:“是!”

對劉恪道:“你要從我學法術,不是我不肯實時傳給你,隻因小小的法術,你學會了也沒有用處。大法術不是你當少爺的人隨時要學便而學得來的;須先做若幹時吐納導引的功夫,方能傳你的大法。要做吐納導功夫,便不能四處走動,所以我將你暫寄在祖師爺這裏,並求祖師爺先將根本功夫傳授給你。你本身在此地還有事未了,到了可以離開這裏的時候,祖師爺自會打發你去一個地方找我;那時要傳我的法術就很容易了。你在此一切聽祖師爺的吩咐,包管你日有進境;非祖師爺教你出洞,你切不可隨意走出洞去。”

劉恪到了這時分,除了諾諾聲的應是而外,沒有話好回答,眼望著胡慶魁作辭去了。鄭霖蒼走到洞口,仍將枯草蓋好,回身對劉恪說道:“你昨夜不曾睡好,今日又跑了這多路,大約身體已很疲乏了。這樓上你曾去瞧過的,我和你婆婆每夜在上麵打坐,還可以分出一塊地方給你睡覺。如今就教你整夜的打坐,是不行的。來!我帶你上樓去睡罷!”

說時,伸手挽住劉恪的胳膊,和前次一樣的冉冉上升。上麵漆黑,甚麽也看不見,隻覺得雙腳落在很軟厚的稻草中。即聽得鄭霖蒼說道:“你就在這草裏麵睡覺罷!不可胡亂移動,仔細掉下樓去。”

劉恪既到了這種地方,隻有惟命是聽,不敢亂動。在這草裏也不覺得睡了多久,忽有人推醒他,說道:“起來,起來!我帶你練武藝去。”

劉恪一聽這說話的口音,知道是鄭五來了,連忙坐起來,說道:“是師傅來了麽?”

這人笑道:“你的師傅嗎?他已不在此地了。來,來,我帶你下去!”

即覺得胳膊被這人掖住了,隻一躍,就下了土樓。樓下有天光從洞口射入。劉恪抬頭看扶掖自己下樓的,正是鄭五,心裏不由得疑惑:他何以說“我的師傅不在此地”的話?再看房中並不見鄭霖蒼的蹤跡。鄭五也不停留,便引劉恪走出洞來,向山頂下走去。不一會,到了山頂平坦之處,鄭五先就地下坐著,招手教劉恪在身旁坐下來,說道:“恭喜你得了高明的師傅,從此不愁不成一個法打兼全的魁尖腳色了。他已傳給你甚麽了?

劉恪道:“我還是遵你老人家吩咐的行事。胡老師雖有‘誰送他出監,便收誰做徒弟’的話,隻是昨日卻說我拜他為師還早,又說收了我做徒弟,對不起你老人家;並不曾傳給我甚麽。隻把我帶到祖師爺這裏,他就去了;也不知道他把我寄頓在這裏做甚麽?”

鄭五連連點頭道:“收你做徒弟,對不起我的話,是他存心和我客氣;他將你寄頓在這裏,並不是不肯收你。你於今且安心在此多住些時,我先把吐納導引之術傳給你。這是學道的基礎功夫,初學的固然從這上麵下手,就是做到白日飛升的時候,也還離不了這個。”

劉恪欣然稱謝。忽想起一樁事來,問道:“昨日胡老師對祖師爺說,他要去看成大哥;成大哥是誰?現在甚麽地方?你老人家想必知道。”

鄭五搖頭道:“不知道。這些於你不相幹的事,你不用過問;將來若到了可以給你知道的時候,自然有人說給你聽。你初次見我的那夜,我不是曾說了,不許你問長問短的嗎?”

劉恪聽了,也不明白自己何以不應該盤問這話,惟有低頭應是。鄭五這才從容將吐納導引之術,細細的傳給劉恪。劉恪道:“這導引之術,和練拳相彷佛。這地方大小恰好兼容,真是天造地設這所在給我學道。”

鄭五笑道:“那裏是天造地設的所在?你瞧瞧對麵那樹,如何成了那般模樣?”

劉恪望著那株沒有枝椏的樹,說道:“前次我到這裏來踏青,就看了那株樹;心中正在猜疑,不知是甚麽人將枝椏劈掉了,並縱橫劈了許多刀痕。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鄭五道:“這都是祖師爺夫婦在此山修道四十年的陳跡;那樹上的刀痕,是他兩老試劍劈成這個樣子的。”

劉恪喜道:“我隻在書上見過甚麽劍仙、劍俠;心裏雖是仰慕,然以為隻古時有這種豪傑,現在是沒有了;誰知祖師爺就是劍仙、劍俠。我的道不用學了,專從祖師爺學劍,不知行也不行?”

鄭五大笑道:“不學道,如何能成劍仙?劍是修道人除妖魔的利器,不學道就得了這利器,又有何用?處世豈有專教人殺人的道家?你不要胡思亂想,回洞去依我方才所傳授的努力用功便了。我不能時常到洞裏來,你功夫做到了甚麽火候,我自知道前來指引你。”

鄭五說著,仍引劉恪下山,直送到洞口,便分手走入林中去了。劉恪進洞,隻見鄭霖蒼正和一個發白如銀的老婆子,在裏麵吃飯;看這老婆穿著一身破爛汙垢的衣服;簡直是一個乞食相似的婆子。

鄭霖蒼見他進來,說道:“你不餓了麽?快來吃飯!今日因前村鄉紳家辦喜事,我帶著我婆婆同去討了很多的飯菜來,足夠我們三人飽吃一頓。”

劉恪便向老婆婆叩頭行禮,道:“弟子給太師母請安。”

老婆子動也不動的,望著鄭霖蒼,笑道:“甚麽太師母?”

鄭霖蒼道:“你不知道他是老五的徒弟嗎?”

老婆子伸手向劉恪笑道:“起來,於今人家都叫我做鄭婆婆,你也叫我鄭婆婆就是;不要甚麽太師母,叫得怪難聽。”

劉恪不敢答應。正苦腹中饑餓,也顧不得討來的飯清潔不清潔,胡亂飽吃了一頓。心想:我寄居在這裏,教他兩個老年人討來給我吃,我吃了,心裏如何能安?好在我身邊還有繼父給我的幾兩散碎銀子,何不交給他們,大約也可以買些柴米,供給幾日。想罷,即從身邊掏出一把碎銀子來,遞給鄭霖蒼,並委婉說了本意。

鄭霖蒼看了一看,搖手笑道:“這東西我們用不著。我夫妻素來是討著吃、討著穿的。地方上好善樂施的人家,都認識我們,不愁討不著;若忽然拿出這雪白的銀子,去買柴買米,反使人家疑心我這銀子的來路不正。並且,我沒有口袋,這銀子也沒地方存放;討米籃、討飯缽,都不是放銀子的地方;你還是收藏在身邊的好。”

劉恪見他執意不收,隻得仍舊納入懷中。從此住在這土洞之中,日夜遵著鄭五所傳授的吐納導引之術用功。每日雖是吃的討來飯菜,然按時有吃,並不缺少。約莫經過了二、三個月,漸漸的覺得自己的身體輕了,不但洞裏的土樓,可以自由上下;就是很陡峻的岩壁,絕不費事的便可以縱跳上去。

這日夜間,劉恪正趁著月色空明,獨自在山頂做導引的功夫,忽聽得離身不遠的一株樹上,枝葉瑟瑟作響。連忙朝著那發響的樹上看去,隻見那樹梢正在搖動。暗想:此時微風不動,何以單獨這株樹這麽搖動起來?難道有大鳥宿在這樹上麽?一麵思想,一麵向那樹下走去。

他剛走了幾步,隻見那樹梢上忽湧出一個人影來,雙腳立在樹梢上;樹梢隻微微的顏動,並不低垂下來。那人影回頭向劉恪望了一望,複伸手向劉恪一招。劉恪心想:我那有這種本領,能在樹梢上立腳?此人既有這般能耐,又招手教我上去,我豈可當麵錯過?遂對著那樹梢聳身一躍。雖已躍上了樹梢,然樹枝柔軟,那裏受得起一個人身體的重量?既是承受不起,自然隨即滑落下來,還喜得不曾被樹枝掛傷身體。劉恪的腳才著地,那人也跟著飛身下來,哈哈笑道:“笨蛋,笨蛋,怎麽不知道把氣提起來呢?”

劉恪一聽這說話的聲音,方知道來的不是別人,就是自己師傅鄭五。便趨前說道:“原來是師傅,怪道有這般能耐。師傅不傳給我提氣的方法,我怎麽知道呢?”

鄭五笑道:“這個你就不知道也無妨;我剛才看你的能耐,已夠用了。你的胡師傅,此刻在河南嵩山頂上等你,特地托我來告知你前去。不過,你胡師傅曾說了,此去隻能在夜間行走,白天須伏著不動,不可露麵。”

劉恪道:“外邊認識我的人很少,出了襄陽境,更無認識我的人,何必這般藏頭露尾呢?”

鄭五道:“胡師傅是這麽吩咐,自有道理。”

劉恪道:“既是如此,我即刻回洞拜辭了祖師爺,就動身前去。”

鄭五搖手道:“要走就走,用不著再回洞了。趁著此時月色還好,正好上路,就此去罷!”

劉恪此時聽得胡慶魁上嵩山,也急想前去學些能耐;見鄭五這麽說,便不再回洞去作辭了;隨即向鄭五問明了去嵩山的途徑,便舉步前行。走了幾步,忽想起:何玉山是跟著胡師傅走的,不知道於今也在嵩山沒有?正待向鄭五打聽,回頭看時,已不見鄭五的蹤影了;隻得獨自向前行走。

他的腳步很快,也不知走了多少裏路,看看天光將要發亮了,隻見迎麵是一條大河。心想:且渡過河去,再找地方藏伏。但是走到河邊,因天色還早,沒有人過河,渡船都靠在河對岸,不曾渡人過來。劉恪又不敢高聲喚渡,隻心裏思量:此處是上襄陽的大道,早晚過渡的人必多,隻好在河邊等等。

這河邊停泊的船隻很多,劉恪立在河邊無事,隨意向各船上望去。忽見一隻大官船的桅柱上,懸掛了一麵紅字長旗;那旗一落劉恪的眼,不由得吃了一驚,連忙退後了幾步。不知這船上是誰?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