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回 分水墺中李公子失算 玉屏道上張二哥細心

話說廣德真人占據五縣之後,各地聞風前來歸附的會黨,合並在五縣臨時收編的,共有十多萬精壯之兵。數年來準備倡亂時應用的金銀,以及曾彭壽、楊鬆樓等會同巨富的輸將,何止萬萬?餉糈糧株,不用取自民間;隻就事前所準備的,供應這十多萬軍隊,都足夠支持三年五載,不憂缺乏。

那時軍隊中所用的武器,大部份還是刀槍矛杆,最厲害的要算抬槍大炮;那種抬槍大炮,用不著由兵工廠製造,尋常鐵匠都能辦得了。廣德真人除得自五縣原有的武器而外,又招募數千名會造兵器的工匠,日夜兼工趕造,便擴充至五、六十萬兵,也不愁沒武器使用。

自有曆史以來,成的王,敗的寇;凡是以匹夫造亂的,在初起的時候,勢力沒有比廣德真人更雄厚的。廣德真人派兵攻下大庸、桑植之後,聽得劉提督擁重兵躲在常德,一個兵也不敢分出來去救別縣,好不高興。一麵親自帶五千兵,聲言攻取常德;卻隻虛張聲勢,並不猛力進攻,專牽製劉提督手下的兵馬。

這時在彌勒院的張必成、陸義農、朱義祖、魏介誠、錢起塵等一幹人,都在廣德真人部下聽候調遣;廣德真人便一麵派他們,或三人統率一支人馬,或兩人統率一支人馬,分四路同時出發,略取辰、沅、永靖各屬。當時派定李曠率同二十四個把兄弟,和張必成帶領一萬人馬,攻取沅陵、瀘溪各地;曾彭壽和成章甫率領白塔澗選來的五百名壯丁,並新編會匪一萬名,攻取辰溪、保靖各地;陸義農、朱義祖也帶了一萬人馬,攻取靖州、綏寧各地,魏介誠、錢起塵也是一樣的兵力,直取永綏、幹州。

論這四路的兵力都很雄厚,常德劉提督又有廣德真人親自出兵牽製了;若能照襲取五縣那般容易,湘西二十餘縣,也應該不須多少時間,不費多少氣力,就可取置掌握之中。無如天地之間,一物克製一物,彷佛是早已安排停當了的;不問廣德真人的道力如何神奇,布置如何周密,遇了這種天造地設的克製,也隻歸咎於天命所在,無可奈何。隻是廣德真人的兵,連他自己分做五路出發去,攻城奪地;而在下的一枝筆,卻不能同時寫出兩件事;隻好揀緊要的次第寫來。

於今且說李曠、張必成二人帶領著大隊人馬,一路偃旗息鼓,殺奔瀘溪。李曠對於沅陵、瀘溪一帶的情形很熟,知道兩處都沒有能戰的兵與知兵的將;並且兩處城裏都有不少的同會兄弟,雖事先不曾約期內應,然到了攻城的時候,要溝通成一個內應外合的局麵,是極易辦到的。盡管兩處已有了防守的準備,自信大兵一去,如泰山壓卵,不愁不馬到成功。隻是從陸路進兵攻瀘溪,所經過的盡是崎嶇山路,雖沒有十分高峻的山嶺;然行軍不比個人走路,可以趨趕程途;便是平坦大路,在平時一個人每日能行百多裏的,行軍就隻可望走平日一半的路程,崎嶇山路更走不到平時的一半。

李曠的武藝聲望在會黨中,雖說可算得一個傑出的人物,但是不曾帶兵打過仗,行軍的經驗一點兒沒有;所統的這一萬人馬,又是新編成隊伍的會匪,也沒有行軍的經驗,更仗著十九是生長的熟地方,一鼓作氣的爭著向前猛進。也不知道用甚麽尖兵,也不知道用甚麽前站,連哨探搜索的手續都沒有,因此在路上沒有耽擱,走的倒很快。

這日行了七十多裏,離瀘溪隻有二十多裏了,李曠傳令就山林中安營紮寨,造飯充饑。即和張必成計議道:“此時天色還不曾昏黑,二十多裏路雖不難趕到;然一日之間,走到一百裏山路,必走得人困馬乏,不能廝殺。這一帶盡是山嶺,樹木茂盛,不如將人馬且在這一帶山林裏駐紮,休息到三更時分再進。等到天明開城的時候,我等已到了瀘溪城下,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張必成道:“隻怕城裏已有了防備,將官兵調在城外,守住各要道,不許我等得近城池!”

李曠笑道:“瀘溪能有多少兵,瞞得過我們麽?幾百個吃孤老糧裝配相的官兵,那裏夠得上擋住我們的去路?我其所以打算天明殺進城去,是為我們自己方便。不問他們有防備沒有防備,有防備也不過多殺幾個人;他們自己要討死,也就怨不得我。我們統領一萬多人馬去攻打爐溪這一個鬥大的城池,難道還怕他們有了防備,便攻打不下來嗎?老實說,他們如果有了防備,調兵出城外堵,堵截要道之處;不用說旁的地方,這山名叫分水墺,就可算得瀘溪西路的咽喉之地,要調兵堵截,至少也得五百名官兵,用鳥槍抬槍、強弓硬弩,守在這分水墺裏。於今我們已安然過了這墺,並不見一個官兵的影子。譬如這人家強盜已進了大門,還鼾聲呼呼的睡著,你說這人沒有防備呢?從這分水墺去瀘溪,七、八裏遠近,還有個金雞嶺。那嶺也不大好走,我恐怕眾兄弟們走疲倦了,不能再翻過那嶺,所以我傳令在這山林裏駐紮。”

張必成道:“就不在金雞嶺駐守嗎?”

李曠搖頭道:“金雞嶺的形勢,那裏趕得上這裏好?沒有官兵堵截則已,有官兵就必須守這分水墺。這分水墺約有五百兵守住,不論有多少兵要打過去,總不容易;非得拚著死傷若幹人,休想能打上墺去;因上墺的這條山路,隻能容一個人行走的緣故。金雞嶺太長,一千兵還不見得夠防守;絕沒有丟開好守的地方不守,倒去守那不好守的地方的道理。”

張必成知道李曠曾在瀘溪開山立堂,來往這條路的次數甚多,地勢山形自然是熟悉的,相信他所見的必是不錯。到了初更時分,李曠、張必成便帶著二十四個把兄弟,往紮營的各樹林中巡看。這夜天色黑暗,沒有星月之光,李曠等行到高阜之處,忽見來路的分水墺上,時明時暗的有幾點火星。

李曠看了指給張必成看,道:“你瞧那火星是那裏來的?我已下令軍中在今夜不許點燈火,為甚麽卻有幾點火星還好像在那墺上走動呢?”

張必成道:“想必是鄉下人不知道這裏有我們駐紮,行夜路打這分水墺經過的。”

李曠搖頭道:“不是,不是!若是鄉下人行夜路,一行人應該隻有一兩個火把,並應該走過墺來,或走過墺去。過墺去的,自然一轉眼就不見火星了;下墺去的,火星應該一步低似一步,不能隻在那山墺裏忽明忽暗的晃動。”

張必成笑道:“這那裏用得著如此猜疑,打發他們幾個人,跳上山墺去瞧瞧就得了。”

說時用手指指隨行的把兄弟。李曠點點頭,正待打發幾個把兄弟去探看;還未曾開口指定人,猛然轟隆隆一聲巨響,儼然如晴天霹靂,挨腦門轟下。接著火光突然起,山搖地震;緊跟著一陣泥沙石子、大枝小樹,嘩喇喇落水雹也似的,沒頭沒腦打下來。

張李二人幸虧都練就了一身過人的武藝,下盤穩固,立在地下不容易傾倒,膽力也比一般人雄壯些;雖突然遇這種驚人的事,尚能支持鎮靜,神誌不致慌亂。隻隨行的二十四個把兄弟,就有一大半連哎呀都沒叫出口,便驚得仆倒在地。

那巨響之後,隻聽得一片呼號悲慘的聲音,李曠不由得跺腳說道:“不得了!我你受了人家的暗算了。這是官兵預先埋下的地雷,用線香燒著引線才炸發的。既有埋伏,便不隻這一個。諸位兄弟趕緊分頭去傳令各營兵士,不得自相驚擾;隻各自就近向山頂上移動,不可散亂。”

不曾驚仆的把兄弟,得了李曠的命令,正分頭飛奔各營傳達。

果然接連又是兩聲賽過巨霆的炸響。呼號的聲音不曾起,四周圍喊殺的聲,倒如狂風響應山穀。再看四周山頂上,千萬個火把齊明,槍炮並發,就像有無數的鞭炮,在山頂上燃放。槍子炮彈打在樹林中,也是嘩喇喇如落冰雹,一霎眼之間,隻打得一萬士兵七零八落。

李曠道:“事到其間,我們萬無灰心之理;惟有鼓著勇氣,身先士卒,拚一個死戰。”

張必成聽了李曠的話,自覺轉錯了念頭,連忙答道:“好的,大丈夫做事應該如此。但是我們於今將怎生辦法?終不能束手就死,不想法逃生。”

李曠且不回答,對著這十幾個曾經驚仆在地的把兄弟說道:“這一帶樹林茂盛,槍炮子彈打下來,有樹枝樹葉遮擋住了,用不著畏懼。剛才我隻道僅埋伏了地雷,要躲避,不能不向山頂上移動;於今既是四周山頂上都有人圍住,我們隻好暫時伏在樹林中不動,聽憑人家用槍炮轟擊,不要去理會。如果人家敢殺進樹林來,我們就隻得混戰。他們的人斷不能比我們多,混戰絕沒有便宜給他們占去;此時一驚慌即竄出樹林,就更上他們的大當了。快將我這話傳達各營,不許亂動。”

眾兄弟得令也分頭飛奔去了。

李曠雖沒有行軍的學識與經驗;然精明能幹的人,心計究竟不錯。樹林中除了三個地雷炸發,炸死了數百名兵士外,就隻得了李曠頭道命令,向山頂上移動的,走出樹林被槍炮打死了數百;接了李曠二道命令,緊伏在樹林中不動的,簡直沒有多少死傷,官兵隻向樹林轟擊了兩個更次,槍炮聲便同時停息了。李曠爬上一株大樹,向四周探望,一個火把也不見了。張必成道:“難道官兵又自行退去了嗎?”

李曠搖頭道:“絕沒有自行退去的道理;或者其中又有甚麽詭計,想引我等上當。依我推測,常德劉提督既膽小不敢出頭,又被祖師用兵力牽製了,使他無論到甚麽時候,不敢分兵救人。瀘溪這樣一個小小的縣城,原有的兵至多不過一千名;鄰縣的兵都是自守不暇,安有餘力來救瀘溪?倉卒之間,就招募也不能多過我們的兵力。

“我記得瀘溪的守備是周金榜,已有五十來歲了,是個武舉人出身;弓馬是好的,然性情麤魯,遇事並沒有主見。隻他一個兒子周開發,倒有一點兒能耐。我前年在瀘溪開山堂的時候,曾幾番設法拉周開發入會,他推托怕他父親知道。其實周金榜就隻他一個兒子,痛愛得寶貝似的,他要如何便如何,一些兒不忍拂逆他的意思。他若肯真心入會,不但可以瞞著周金榜不使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斷不至說不答應的話。”

張必成道:“那就是他自己不情願入會麽?”

李曠道:“自然是他自己不情願,我也知道他不情願的道理;他一不是不歡喜我們會裏的規矩,二不是怕入了會連累他父親的官聲。隻因他的性情不似他父親麤魯,深沉機警,凡事都喜用心計。聽說他在三年前,曾在貴州路上與惠清和尚的手下兄弟結過一番仇怨。在惠清和尚心裏,對於那回的事,不但待周開發沒存一點兒芥蒂,並實時將那幾個兄弟重重的責罰了一頓,永遠不許在貴州道上做生意,以為總可以對得起周開發了。誰知周開發的猜忌心最重,見惠清和尚責罰手下兄弟的那番舉動,疑心是懷恨於他,無處可以發泄,隻得在那幾個兄弟身上出氣;如果惠清和尚有機緣報怨,一定還是要報複的。

“他知道我們祖師與惠清和尚是久已聯成一氣的,因此就疑心到我殷勤拉他入會,是存心要替惠清和尚謀報複,所以無論如何勸誘,他隻是推托不肯。他又恐怕因堅執不肯入會,太不給我的麵子,我更懷恨他、嫉妒他,尋事與他為難。最後當麵和我約了:他雖麵子上不入我們的會,骨子裏隻要是他力量做得到的事,無不替我們會裏幫忙;並且永遠不做與我們會裏相反的事。我因他既當麵是這般與我相約,我實在不好意思難為他;然而他心裏還是有層層的猜忌。自從當麵與我相約之後,沒幾日便出門遊曆山水去了;直到前幾日,我派人來瀘溪打聽,還不曾回來。守備衙門裏的人並說連音信都沒有。”

張必成問道:“周開發怎麽會跑到貴州路上去,和惠清和尚手下的兄弟結怨呢?究竟因甚麽事,你知道麽?”

李曠道:“這事說來話長,我自是知道究竟的。”

李曠才說到這裏,忽見傳頭道命令的把兄弟跑來,說道:“四山圍住的官兵,此時都向金雞嶺那邊退去了。我們已跑到金雞嶺探看了一遭,確沒有一個官兵駐守,正好趁他們退去了的時候,離開這險地方。”

李曠道:“他們既有了準備,豈肯就這麽退兵?這地方雖險;然幸賴有這麽茂盛的樹木,替我們遮蔽槍炮子彈。你們要知道他們已把我們圍困了,隻有他打我們,我們不能還手打他。照理應該將我們斬盡殺絕,方可退兵,卻為甚麽隻炸發三個地雷,用槍炮衝放一陣,都遠遠的在山頂上喊殺,不認真殺進樹林來呢?像這般茂盛的樹木,隻須圍著四周放一把無情火,怕不燒得我們焦頭爛額,都沒有藏身之所嗎?

“其所以隻是這麽虛張聲勢的鬧一會就燈消火滅、寂然無聲的緣故;若不是另有詭計,便是因他們自己的兵力太單薄了;恐怕一殺進樹林放火,逼迫得我們沒有路走了,隻好與他們拚命相殺。那時他們人少了,抵敵不住,倒弄得轉勝為敗,自喪銳氣,城池反難保守了。但是我於今也不管他們畢竟是用甚麽詭計?或是兵力單薄?我隻拿定主意,等候到天明再作計較。你們再去傳令各營兄弟,都和衣歇息,養精蓄銳,明早好上陣廝殺。”

這幾個把兄弟領命去後,李曠繼續著說道:“我料周開發不至特地回瀘溪來與我作對,因他親口與我定的約;在外麵稱漢子的人,說出話來始終不能不算數。”

張必成道:“這卻不然!他與你相約的話,在平時自應算數,他絕不至輕易違背。不過此刻是由你帶兵去攻取瀘溪,瀘溪守備是他父親,有守城的職責;他不和你作對,就是和他父親作對,在外麵雖可稱得漢子,在家裏卻成了逆子。他是個胡塗人便罷,既是個工於心計的人,豈有這點輕重厚薄都分不出的道理?”

李曠連連搖手,說道:“你這種說法是尋常人的行徑,自然應該如此;你不知道周開發的性情脾氣,與尋常人大不相同。他父親二十幾歲中武舉,在官場中混了半生,到於今五十多歲,還隻做到一個小小的守備。在周金榜雖不能說是已經心滿意足,然的確像是做得很高興的樣子;不僅周金榜一個人很高興,就是周家一族的人,也都覺得守備很威武有勢力。

“惟有周開發大不以為然,常對著親戚本家發牢騷,說於今是沒有是非皂白的世界,文官尚且做不得,何況武官!劉某是一個人人都知道的庸懦無能的膿包貨,居然做到提督,我父親能拉開兩石的硬弓,在湖南武官中弓馬第一,隻因不會夤緣巴結,做了二十多年,還隻是一個守備。這種世界的官,沒得活活的把人氣死了!他幾番哭勸周金榜辭官回家鄉休養,免得年近花甲的人,勞心勞力的受宦海風波;無奈周金榜不願意閑散。他自從去貴州走了一趟回來,勸他父親辭官的心更切了。

“他離開瀘溪去外省遊曆山水,一半也因周金榜不聽他勸,他便嘔氣不願意在家。他每次看見周金榜見上司的那種恭順樣子,及受上司申斥不敢抗辯的神情,隻氣得躲著痛哭;嚐對人罵三品以下的官,多半是生成的賤骨頭。他既生成是這般不肯服低就下的性質,早已巴不得他父親丟官不幹,這番又何至替他父親與我作對,倒因此保全他父親的地位呢?”

張必成道:“看這周開發的行徑,果然可算得是一個好硬漢子!不過惠清和尚的手下兄弟,也都不是不曾見過世麵的人,為甚麽事會與他結怨?我很想知道這裏麵的緣由。”

李曠笑道:“這倒是一件極有趣味的事,我們正好借著談話,坐守到天明。但是你我此刻長夜。說起來,覺得極有趣味;而當日惠清和尚手下兄弟吃他的苦,也就吃得夠了,惠清和尚的麵子更被他丟得十足了。惠清和尚在雲、貴、四川三省的聲威,你是素來知道的。他老人家每年在三省各住四個月,在四川住在峨嵋,在貴州就住在思南府自建的光化寺內。那光化寺和我們住的彌勒院差不多,也都是自家人出家,跟隨惠清和尚多年的,其中沒有沒能耐的人;隻輕易不肯露臉做生意。

“時常在黔中、貴西、鎮遠三道做生意的,另有三個山寨。那三個山寨中,都有他老人家的大徒弟為首,主持一切。每月孝敬他老人家多少,有一定的額;非有大買賣及大事故,都不來寺裏驚動他老人家。掌管鎮遠道山寨的大徒弟,就是在貴州三道八十餘縣都有大名的張躐蹋,因排行第二,自家人一律稱他張二哥。張二哥跟惠清和尚將近三十年了,他有了五十來歲;南七省水旱兩路的有名人物,容有不知道惠清和尚的,倒沒有不知道張躐蹋的。

“張躐蹋的徒弟布滿了鎮遠道二十七府縣,至少也有上萬的人;不過經他親自傳授出來的,隻有百多人,此外都是徒弟傳徒弟。論理徒弟的徒弟,應是徒孫,應稱張躐蹋為師祖或太老師;他卻不然,不問是徒子徒孫,見麵一概稱他為張二哥;稱他師祖或太老師,不但不答應,並得挨他的罵。他生性極醃臢,齷齪得和叫化一樣,終年是赤腳趿著一雙破鞋,沒人曾見過他穿有跟的鞋,所以大家背地裏呼他躐蹋。

“曾拜在他門下或他徒弟門下的,有飯吃,有衣穿,每月並有二三串、五、六串不等的津貼可領;看各人資格的深淺與武藝的高下,由他親自定津貼的多少。由徒弟水旱各路打聽了可下手的生意,將情形報告張躐蹋,由張躐蹋派定某某幾個人同去,一派定了便不能更改。有在他山寨中做了十多年徒弟,尚不曾被派出外做過一次生意的。做生意與不做生意一樣的拿津貼,並無分別。隻是有許多年少氣盛的人,喜動不喜靜,在山寨中專練了好幾年武藝,沒有地方試手,很覺得納悶的,當麵要求張躐蹋,指派他們去做一兩趟生意。

“當麵去要求的有十多個人,其中有多半出了師的,少半還隻練了三、五年,論本領也還過得去。張躐蹋見這十多個徒弟破例要派差,倒也高興,便吩咐這十多個人道:‘你們且去留神打聽,如遇有可以下手的生意,快來報我。凡遇可以派你們去的,一定派你們去就是了。’這十多個人聽了,自然興高采烈的去各方打聽。

“這日在玉屏縣境內,遇見了一個騎馬的少年,大約二十四、五歲,衣服華麗,鞍轡鮮明;後麵跟著一個三十多歲壯漢模樣的人,挑著一副黑色皮箱擔,像是很沉重的。幾個人看在眼裏,私相計議道:‘這副皮箱擔裏麵有多少財物?我們雖看不出;然隻就這少年身上馬上的估計,這一件玄狐的皮袍和這一副鞍轡,已在一千兩銀子以上了。我們初次出手,得尋個利市,不能做大幫買賣;這是一對初出茅廬的嫩夥子,正合我們的式。快回去稟報張二哥,不要放他們走遠了,難得追趕。’當下議定了,即回山寨將情形報告張躐蹋。

“張躐蹋躊躇道:‘就隻一騎馬、一副擔嗎?隻怕同行還有大幫的人,離遠了一點兒,你們不曾留神去看麽?’徒弟連忙分辯道:‘沒有沒有!前後四、五裏都留神看過了,實在沒有第三個同行的人。這一對嫩夥子,隨便甚麽人一望就知道,我們初次出馬做生意,像這樣的主顧是再好沒有的了。我們若不是因二哥定有規條,無論遇了甚麽可做的生意,務必先回來稟報時,我們已下手將這一對嫩夥子做翻回來了。”

“張躍蹋道:‘有人敢違背我這規條,先做後報;我不問做了多大的生意,動手的人一概辦死罪。你們既看得出確是嫩夥子,就派你們去做罷!但是隻許去八個人,不能再多一個。’張躐蹋隨即指定了四個已出師的、四個未曾出師的,並吩咐道:‘出外做生意最重臨機應變,料到下手萬全無患,方可下手。一些兒不能魯莽,不可輕敵。’

“四個出師的徒弟答道:‘我等在二哥左右這麽多年,種種訣竅,聽也聽熟了,你老人家放心!這兩個東西,外麵雖完全是嫩夥子;然我們跟去,也斷不敢存心欺他是嫩夥子,便冒昧動手。我們打算假裝是走雲南的麻販子,緊跟著他們走兩日,走到好下手的地方才下手。如果他們也是假裝的嫩夥子,我們跟隨得一兩日,總可以看得出來。若估量做他不翻,我們絕不輕易下手;留六個兄弟仍緊緊的跟著,打發兩個回來稟報,候二哥的示再作計較。’張躐蹋聽了點頭道:‘這話很對,你們就照這種打算,小心去做罷!’

“八個人立時假裝出販麻的樣子,都用兩頭尖的扁擔,各挑了兩捆竿麻,身藏利刃,拜別張躐蹋下山寨,遵著那少年走的道路,緊緊的追趕。約莫追了十來裏,忽聽得背後馬蹄聲響;八人回頭看時,隻見張躐蹋跨著一匹快馬追來。八人回身迎著問道:‘二哥有甚麽話吩咐?’

“張躐蹋翻身跳下馬來,說道:‘你們走後,我仔細一想,這回的生意,隻怕不大好做。玉屏這條路上,無論何處的客商,誰也知道不是好走的地方。越是有錢的人走這一帶經過,越要裝出窮苦的樣子,從來沒有敢在這條路上自顯豪富的。這少年若是近處人,就應知道這一帶的情形,不肯自尋煩惱;若是遠道而來的人,就隻主仆兩個,如果沒有可恃的能為,像這樣的招搖賣弄,不待走到這裏,隨便走到甚麽地方,早已應該有人下他的手了。這票生意實在不好做,不如放他過去,免得栽一交給人笑話。你們隨我回去罷,不要去跟他了。’

“張躐蹋這麽說了,四個未出師的沒話說,隻四個已出師的不相信,隨即辯道:‘二哥不曾親眼看見那一對嫩夥子,所以疑心必是有大能為的人;其實那是一個公子少爺,隻知道鬧闊搭架子,那裏懂得出門的艱難?這麽好做的生意,若二哥高抬貴手放他過去了,豈不太覺可惜?’張躐蹋搖頭道:‘俗話說的好:“死人旁邊有活人,醉人旁邊有醒人。”

他就是一個全不懂得世道艱難的公子少爺,豈有和他沾親帶故的人中間,也沒一個能點破他的?他若真是喜鬧闊搭架子的公子少爺,就應該前呼後擁,多帶仆從。據我推想,這人一定有些古怪,還是不去跟他的妥當。’

“出師徒弟道:‘隻怕他是個空城計,知道二哥是極謹慎的人,有意做出這全不害怕的樣子,打算哄騙過去的。如真個放他過去,豈不上了他的當?生意沒做成雖不算一回事,被他哄騙得居然不敢下他手,豈不更給人笑話?總而言之,不問他到底怎樣,我們隻小心謹慎的跟上去,見機行事;但求不壞二哥的聲名就是了。我們跟了二哥這麽多年,難道二哥還不相信我們不是荒唐冒失的人麽?’張躐蹋這才略略的點頭道:‘也罷!隻要你們知道謹慎,就去跟著他瞧瞧,倒也不要緊。好,你們去罷!’

“八個人於是仍回身向那條路上追趕。才走了二三裏,又聽得背後有很急的馬蹄聲響;八個人隻得又回過來看,來的不是別人,又是張躐蹋。八人很詫異的問道:‘二哥又有甚麽話說?’張躐蹋就在馬上說道:‘我越想越覺得不妥當。你們跟我的時候雖久,隻是今日才第一遭出來做生意,偏巧又遇著這麽一個施主,我總覺有些放心不下,所以又追上來。還是跟我回去的好!這票生意,我情願不做。’

“四個出師徒弟聽了張躐蹋的話,心裏好不服氣;不過口裏不敢說和張躐蹋鬥氣的話,隻極力的辯白道:‘二哥怎麽這般不相信我們?我們雖是第一遭出來做生意,但是在山寨裏混了這麽多年;武藝縱沒練得驚人的本領,在同輩中也還可以過得去。有八個人去對付兩個,不見得便栽了觔鬥。並且二哥這麽三番二次的吩咐謹慎,我等就是幾個小孩子,也應該記著二哥的話。“不可存心輕視人,見可而進,知難而退”的話,不是時常聽得二哥說的嗎?’

“張躐蹋見他們執意要去,躊躇了好一會,才略略的點頭說道:‘你們既明白“見可而進,知難而退”的道理,我就可以放心了。我有一個看人的總訣說給你們聽,務須牢牢的記住。你們此番追縱那後生跟下去,如果那後生見你們跟著,隻當沒看見的一般,行所無事的往前走;該落店的時候落店,該打尖的時候打尖,那擔皮箱並不挑進裏麵去,也不著人看守;那後生必有了不得的能耐,萬不可動手,動手一定吃虧。若他見你們跟在後麵,不住的回頭向你們打量,或有意開皮箱給你們看見,就可以見得他有些膽怯。動手是不妨動手,但能在未曾動手的時候,順便盤盤他的來曆最好;一則免得無意中結下冤仇,二則知道了他的來曆,事後應不應防備報複,也好有個計算。總之,這種施主絕非尋常,稍不小心,便惹下無窮的後患。’

“幾個出師徒弟聽了,心裏不由得有些不耐煩,口裏不約而同的應道:‘二哥請放心回山寨去,我們此去無論生意如何,斷不至毀壞二哥的聲望。’張躐蹋歎了一口氣,說道:‘初生之犢不畏虎,你們真是些初生之犢!但望那少年果是一個嫩夥子才好!’說著仍現出不放心的神氣,騎著馬緩緩的去了。

“這裏四個出師徒弟便計議道:‘二哥也太瞧不起我們了,專一長他人的誌氣,滅自己的威風。那小子莫說是一個一望而知的嫩夥子,隨便一兩人就可以對付他;即算是個有些能耐的行家,也沒長著三頭六臂,我們這裏有八個人,難道還怕栽了觔鬥?二哥平日的膽量很大,不知這回怎的這麽小起來?’其中有一個說道:‘二哥雖是太瞧不起我們,不過我們此去,也是要仔細一點兒才好。不要真個栽了助鬥,壞我們山寨的聲望,還在其次;我們八個人的年紀,總共二、三百歲了,倒敗在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孩子手裏,此後還有甚麽麵目見人呢?’

“八個人一麵是這般計議,一麵各挑苧麻,緊緊的向少年走的那條路上追趕。直追到午飯過後才追上,追上了就跟在馬後行走。那少年在馬上果然不住的回頭向八個人身上打量。八個人心裏明白,應了張二哥的話了,多半是一個沒有大能為的。隻是這少年雖不住的回頭打量,臉上卻看不出一點兒驚慌害怕的樣子;打量過好幾次之後,忽點了點頭,好像已看出了八人的行徑。八人緊跟在馬後,聽憑那少年打量,始終隻作沒看見。

“一路跟到黃昏時候,少年在一家火鋪前下馬,隨即招呼挑皮箱的將皮箱放在大門外的過路亭中,鑰匙就擱在皮箱上麵。火鋪裏的店小二出來接了馬韁,將馬牽到後槽喂養去了。少年主仆也不顧門外的皮箱,跟著店小二進店休息去了。八個人看了這種彷佛有恃無恐的情形,不由得想起張躐蹋吩咐的話,又像是有大能為的;畢竟不敢冒昧,隻得也進這火鋪歇息,等待有可下手的機會再下手。

“八人都將麻擔挑進了火鋪,各自安放好了。看少年主仆二人都在上房裏坐地,簡直忘了有行李在門外的一般;八人忍不住都裝做閑步的樣子,緩緩的走到大門外。看那一對黑色的皮箱,還放在原處不曾動,連挑皮箱的一條檀木扁擔,也擱在箱上;若有人來偷,隻一肩就挑起走了。

“八人中年紀最大、資格最老的低聲向七人說道:‘隻怕皮箱裏沒重要的東西,我們何不趁他們此刻在上房裏的時候,提提看有多重?’這話才說出,就有兩個未出師而蠻力最大的徒弟,應聲走到皮箱跟前,一人挽住一口皮箱的繩索,用力往上一提。想不到掙得兩臉通紅,都隻將皮箱略動了一動,箱底絲毫不曾離地。兩人連忙放了繩索看手掌時,紅得破了皮,如刀割一般的痛。大家正在驚訝,隻見那少年從容走了出來。”

不知道少年有何舉動?有何話說?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