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奇病症求治遇良醫 惡挑夫欺人遭毒手

話說黃石屏見那院長再三逼著要點穴,隻得答應道:“我試驗一次給你看使得,不過你得依我的辦法,找一個律師來,寫張憑據給我。據上得寫明白,被點之後,或傷或病,甚至因傷因病而死,完全是出於本人情願,不與點穴人相幹,並由律師出名保證。你能這麽辦,我便不妨試驗一次給你看。”

院長大笑道:“黃先生過慮了。我既是為欲研究點穴的事,是否確實有效,再三請求你試驗,你肯試驗給我看,我就犧牲了生命,也感激你的好意,難道還借故與你為難嗎?這一層請你盡管放心好了。”

黃石屏道:“不是這種說法。這不是一件尋常的事,我受師傅的傳授,有這一類方法,但是從學會了到如今,一次也不曾試用過。在學理上我雖相信決無不效,或有差錯的事,然因從來不曾試用的原故,不見得要將你點病,便斷不至將你點傷,或將你點死,如果我和你有仇,或你是一個窮凶極惡的人,我想點你一下,使你受傷或害病,那卻非常容易,因為要點傷的點病了,要點病的點死了,都不要緊。如今你和我是朋友,並且是異國的朋友,又是存著要試驗的心思,我下手的時候,或不免矜持,本來是打算將你點病的,倘若結果將你點傷了,甚至不幸將你點死了,在你本人出於情願,當然沒有問題,你的親族朋友,未必便知道你是為研究學問,情願犧牲。你現在親眼見我替人打針治病,尚且不相信有點穴的事,何況你的親族朋友呢?那時如果有人出來控告我,我不是有口難分嗎?無論如何,你不能依照我這辦法,我斷不能動手。”

院長說道:“你既是非找律師來寫憑據不肯試驗,我隻好照辦。我請好了律師就同到這裏來,隨便哪一天都可以試驗麽?不須一定的時間麽?”

黃石屏點頭道:“你帶律師來簽好了字,即時便可以試驗,沒有一定的時期。”

院長聽了,即起身說道:“我一方麵去請律師,一方麵還得預備後事,傷了病了倒無關係,不能不提防被你點死。我為研究學術而犧牲,是很值得的。我今年已六十八歲了,去老死的時期已極近了,我還有什麽顧慮不願犧牲?”

黃石屏驚訝道:“什麽呀?你今年六十八歲了嗎?”

院長看了黃石屏這種驚訝的神情,不覺愣了,說道:“我怎麽不是六十八歲!”

黃石屏笑道:“我看你的精神皮色,都象比我年輕。我今年四十六歲,不論教誰人估量你的年紀,至多不能說你過了五十歲。我若早知道你已六十八歲了,任憑你如何要求我點穴,我便有天大的膽量,也斷不肯答應。”

院長道:“這話怎麽講?難道有六十八歲,便不算人了嗎?”

黃石屏道:“因為年老的人,氣血已衰,傷了病了都不容易恢複原狀。”

院長著急道:“你不可拿我的年紀老了來推諉。我的年紀雖老,精神還自覺不衰頹。”

黃石屏看了這院長著急的情形,不由得肅然起敬道:“你放心,我決不推諉。我真欽佩你這種求學術的精神,在年輕的人如此尚且難得,這麽高的年紀,還能不顧性命的研究學術,真是了不得。怪道你們西洋的科學,在這幾十年來,簡直進步得駭人,大約就是因為象你這種人很多的原故。”

院長見黃石屏稱讚他,也很高興的說道:“我這種舉動,在我德國醫學界算不了什麽!你如今既應許我試驗點穴,我可以說一樁事你聽,可見我國醫學界的人,對於學術的犧牲精神,象我這樣的算不了什麽!和我同學的一個醫學博士,在香港開設醫院,聲望極好,有一次來一個害肺病的中國人求診,這人的年紀雖隻有三十多歲,身體非常瘦弱,這博士診察的結果,認為肺病已到第三期,沒有治療的方法。這人複問:‘既沒有治療的方法,究竟還可希望活多少時日?’

博士經慎重的診斷,說至多不能再延長半年的生命,應趕緊預備後事。這人問:‘何以能這般確實的斷定?’

博士說:‘我用愛克斯光照了你的肺部,見你的肺已爛去了半截,還有治療的希望嗎?’

這人聽了,自然相信,非常憂慮的跑回家去,日夜辦理身後的事務,過了一個多月,病狀越發嚴重了。一日,偶然遇著一個中國醫生,診這人的脈,說尚有一線生機,就由這醫生開方服藥,不料這藥服下去,竟有絕大的效力,病狀一日一日的減輕,藥方並不更改,每日服一帖,經過三個月,所有的病態完全去了,身體也漸漸肥胖起來,不到一年,居然變成一個十分強壯的中年人了。這人心裏自是高興,然想起這博士診斷池至多不能延長生命到半年的話,便忍不住氣忿,逢人便毀謗西醫不可靠,但猶以為不足出氣,特地帶了藥方和這博士的診斷書到醫院裏來,指名要見這博士。博士當然出見,這人開口就問道:‘你認識我麽?’

博士端詳了幾眼,說道:‘對不起,我這裏診病的人多,雖是麵熟,卻想不起來。’

這人道:‘怪不得你不認識我?我就是在一年前,經你用愛克斯光診察我的肺部,說我的肺已爛掉了半截,至多活不了半年,教我趕緊預備後事的某某,你此刻還記得有這回事麽?’

博士陡然想起來了,又驚訝又歡喜的說道:‘記得,記得!你在哪個醫院裏將病治好了呢?’

這人忿然道:‘你們外國醫院都是騙人的,怎能治好我的病?我那病是我本國醫生,用中國藥治好的。你說我非死不可,今日我特地到這裏來,你再替我診察診察,看我還能活多久?’

博士聽了他這話,並不生氣,不過很懷疑的,請這人到診察室裏,再用愛克斯光照看,隻見肺部很顯明的兩種顏色,從前爛掉了的半截,此時已完全好了,但是顏色和原有的肺色不同。原有的是紫紅色,補好的是白色,呼吸的效力,和平常健全人的肺量一樣。博士看了,不由得異常納罕,當下向這人要求道:‘你這肺病,於我醫學界的貢獻極大,我想請你多坐一會,等我用攝影機,在愛克斯光下攝取一影,使後來患肺病的人,得到一種可靠的治療方法,不知你願意不願意?’

這人當然答應,博士立時就正麵、側麵、後麵攝了幾張照片,然後問這人道:‘你服的是中國什麽藥?現在還有藥方沒有?’

這人取出藥方來說道:‘我始終服這藥方,服了一百帖以上,病就完全好了。’

博士雖認識中國字,但是不了解中國醫術,更不懂中國藥性,看了藥方仍不明了,一麵留這人坐著,一麵打發人去藥店,照方買了一帖藥來。這人就許多藥中,檢出一味份量最多的藥,說道:‘治我這肺病的主要藥,就是這一味白芨。我國在數千年前的醫書中,便已發明了白芨可以治肺病。你們西醫見不到,卻妄說肺病到了第三期不治,不知誤了多少人的性命,所以我的肺病治好了,忍不住要來給你看看,使你以後不再誤人性命。’

博士欣然立起身對這人行禮道:‘我其所以歡迎你,也就是為以後患肺病的人,請你再多坐一會,我去取出方才的照片來看看。’

博士向助手取出底片,對電光照看了一會,覺得還不十分滿意,獨自沉思了一陣,匆匆走出來,望著這人毅然說道:‘我現在為世間患肺病的得有效治療起見,決心要向你借一件東西,你得允許我!’

這人問:‘是什麽東西?’

博士說:‘就是你全部的肺,我要寄到柏林皇家醫院去。’

這人罵道:‘你胡說!我的肺在我身上,如何能借給你寄到柏林去?’

博士笑道:‘能寄與不能寄,是我的責任,你可不過問,隻問你肯借不肯借?’

這人生氣道:‘放屁!我沒有肺不是死了麽?’

博士道:‘你本來早就應該死的人,此刻已是多活了半年,犧牲了一條性命,能救活以後多少患肺病的人,這種犧牲是世界上最有價值的,比較一切的死法都寶貴,你難道不同意嗎?’

這人做夢也想不到博士會向他借人身唯一不可缺乏的肺,一時又氣又急,立起身要打博士,不提防博士已從衣袋中掏出實了彈的手槍,對準這人頭額,槍機一動,隻劈拍響了一下,這人便倒在地上死了。這人死了之後,博士叫助手幫著移到解剖室,匆匆忙忙將屍體解剖了,把全部的肺製成標本,寫了一篇詳細的記錄,並一篇遺囑。一切手續辦好之後,對準自己頭部,也是一槍。這人的家庭,原是要向法庭對醫院起訴的,隻因結果博士也自殺了,除卻自認晦氣而外,沒有一點兒報複的法子。這是兩年前的事,這人的肺標本和照片及博士的記錄,藥方藥樣,都一一陳列在敝國柏林皇家醫院。這博士比我的年齡大五歲,死時已七十一歲了。這種為學術、為人類犧牲的精神,真值得人稱讚。”

黃石屏歎道:“這博士實可欽佩。你們西醫最重實驗,自非將人體解剖,不能得到結果,象這博士犧牲了人家的性命,自己也把性命抵了,人情國法都說得過去,當然是了不得的純粹救人慈悲之念。我自到上海設診所以來,時常聽得有人傳說,外國醫院每每將病人活生生的解剖,本來不至於死的病,一經解剖自無生理了。去年報紙上,不是曾刊載過一樁驚人的’某醫院看護婦同盟罷工‘的新聞嗎?十幾個看護婦的照片,還在報上登了出來,報上說:某大醫院,設備之完全為上海第一,素以手術極好著稱。這次有一個無錫的中年婦人,因病住院已有半月,診治毫無效驗,婦人想要退院,醫生堅留不許。婦人有個親戚,在院裏當看護婦已多年了,醫生不知道這看護婦是婦人的親戚,因她在醫院裏資格最老的關係,醫生開秘密會議,並不禁她旁聽。她這日聽得醫生商議,要將婦人趁活的解剖,嚇得她什麽似的,連忙跑到婦人跟前,把消息說給婦人聽,並幫助婦人悄悄的逃走。一會兒,醫生將要實行解剖,想不到婦人已逃得無影無蹤了。

醫生大怒,查得是這看護婦走漏了消息,打了這看護婦幾個嘴巴,並革去她的職務。同院的看護婦都是中國人,平時看院裏醫生解剖活中國人的事,已是很多了,人各有天良,看了早已心懷不平,這次見同事的為這事受了大委屈,更動了公憤,同盟罷工出來,將事情在報上宣布。次日,那醫院也登報否認,然盡管申辯,上海人已不敢再去那醫院診病了。”

這院長點頭說道:“這類事在貴國人眼中看了,覺得非常奇怪,若在歐美各國,卻是很尋常的。歐美各國的人,在病時自願供醫生解剖的很多,遺囑上要送醫院解剖的,更是隨時隨地都有。這種解剖,完全是為人類謀幸福,絕對不能說是沒有天良的舉動。

象黃先生是有知識的,又是做醫生的人,若也和普通人一樣,攻擊醫院解剖的舉動,對於醫學前途的影響,不是很大嗎?”

黃石屏道:“我是中醫,認定解剖是沒有多大效驗的,拿活人去解剖,尤覺不妥。你我兩人以後各行其是吧!”

這院長知道中醫的主張,多有與西醫根本不同的地方,便也不再往下說了,當時作辭出來。

過了幾日,這院長將應辦的後事都辦妥了。這日,邀了一個律師,並一個在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副總巡,同到黃石屏診所來。這兩人都是德國人,與這院長素來是極要好的朋友。副總巡同來,並非作證,也沒有旁的用意,隻因聽得院長說有點穴的事,為好奇心所驅使,要求同來看看。到診所後,院長介紹兩人和黃石屏會了麵。黃石屏也約好了一個律師。這院長坐定,黃石屏就用電話將預約的律師請來。黃石屏當著副總巡和兩個律師,對這院長說道:“你執意要試驗我中國的點穴術,我若圖免我個人的麻煩,盡有方法可以推諉,隻因你為人非常誠實,與我雖結交不久,但是我欽敬你的人品,真心願意和你做朋友,既是承認你是我的好朋友,說話當然不能略帶欺騙的意味。今日你果然遵照我說的辦法,帶了律師來,我為慎重起見,也清了這位律師作證,照現在的情形看,試驗點穴的事,是勢在必行的了,不過我終覺得這事是很危險的。前幾日,我雖曾對你詳細說過,然那時隻你我兩人,這三位不在跟前。今日,我還得說說,我中國點穴的方法,在知道的人實行起來,是極容易的一樁事,比較我每日替人治病打針,還容易數倍,所難的就在不容易學得方法,及實施的手術。古人所以不輕易將方法傳給人,也就為學會了之後,要人死傷或害病毫不費力,一個人一生到老誰不害病,隻要病不至死,應該沒有什麽可怕。然尋常一切的病,都不可怕,惟有因點穴而得的病,卻比較任何大病痛苦,實沒有一種可以勉強忍受的,害病的時間,最短也須一禮拜,方能恢複原狀。

我敢發誓,我這話絕對不含有恐嚇你的意味在內,你的年紀有這麽大了,萬一因受不了病的痛苦,發生出意外的危險來,我是不能擔保的。”

這院長十分莊重的說道:“你這些話我已聽明白了。你說這些話的意思,我也了解,我此來已準備將性命送給你手裏,連遺囑都已憑律師寫好了。我性命尚且不顧,還管什麽痛苦,若點死了毫無問題,倘得僥幸不死,我便還有絕大的希望。”

副總巡和兩律師都稱讚這院長有毅力,當下將證書寫好,四人都簽了名。院長親手送給黃石屏道:“憑據在此,請你放心試驗吧!”

黃石屏一手接過那證書,一手在這院長的肩頭上拍了一下,隨即舉起大拇指向副總巡和律師笑道:“我們中國恭維年老有毅力的人,說是老當益壯。這院長真可稱為老當益壯。”

說畢,將證書折疊起,揣入懷中,回到炕上躺下去吸大煙,一連吸了多口,坐起來閑談。

這院長見黃石屏收了證書,和沒事人一樣,絕口不提到試驗點穴的事,倒閑談許多不相幹的話,忍不住問道:“今天已不能試驗了麽?”

黃石屏故意裝做不明白的反問道:“今天為什麽不能試驗?”

院長道:“既是能試驗,就請動手吧!是不是要把衣服脫掉?”

黃石屏搖頭道:“我治病尚且不要脫衣服,點穴要脫什麽衣服?”

院長走近黃石屏麵前說道:“不要脫衣服更省事,應點什麽地方請點。”

黃石屏笑道:“點穴最好不使被點的人知道,因為一經知道,或是動彈,或是存心咬緊牙關抵抗,點時便比較的難些。你身上我早已點過了,你請坐下吧!”

院長很詫異的問道:“已經點過了嗎,是何時點的?我怎的一點兒不覺得?”

黃石屏笑道:“在稱讚你老當益壯的時候點的。”

院長點頭道:“不錯!你伸手接證書的時候,曾舉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當時覺得腳筋有點兒發麻,身上打了個寒噤。我認為這是常有的現象,不疑心是點穴的作用,所以不注意。”

黃石屏道:“本來被點之後,身體上就得感覺痛苦,我為你在我家,特給你留下回醫院的時間,此時我也不再留你多坐了,過一禮拜再見吧!”

院長心裏懷疑著,與副總巡、律師同作辭回醫院。他因見黃石屏拍的很輕,認為是和催眠術一類的作用,可以用極強的意誌抵抗,回醫院後,全不把這回事擱在心上,換了衣服,打算照常工作,無奈漸漸覺得頭昏眼花,背上一陣一陣的發麻,好象傷寒怕冷的神氣。勉強撐持不到一刻鍾,實在撐持不住,好在他自己是個醫學博士,對於這類普通病狀,有極效之治療方法,當即認定所有的現象,是偶然病了,叫助手配了些藥服下,蒙頭睡在**,以為睡一覺醒來,痛苦必可減輕。誰知服下藥去,忽發生一種意外的反應,全身無端戰傈不止,正和發了極嚴重的瘧疾一樣,絕對不能自主。接著用他種方法治療,說來奇怪,每服上一種藥,便發出一種奇離而難受的病症,直鬧了半日一整夜,不曾有一分鍾能合眼安睡,然仍咬緊牙關忍受,邀請了上海幾個有名的西醫,想用科學的方法,救治這種痛苦。那幾個西醫聽了黃石屏點穴時的情形,無不稱奇道異,大家細看被點的肩頭上,並無絲毫痕跡,他們既研究不出點穴致病的所以然,隻好仍舊按照病狀下藥。所幸痛苦雖重,神智倒很清明,然因為神智清明,便更感覺痛苦不能忍受,捶床搗枕的又過了一日。第三日實在因治療的方法都用盡了,不得不相信點穴確有道理,打發人把黃石屏接到醫院來。院長對黃石屏說道:“我如今已試驗中國的點穴方法,相信有極精微的道理,就是我在上海同業的朋友,也都認為是一種值得研究的學問,尤其是我們業醫的人,應該切實研究,將來醫學界,必能得著極大的助力。我此刻接你來,隻因你事先所聲明的話應驗了。這三日來所發現的痛苦,無論如何強硬的人也不能忍耐。我們西醫所有的特效治療的方法,都曾使用過,不但沒有效力,由服藥反應所發生的痛苦,倒比較不服時厲害,所以請你來,求你替我診治,我想應該很容易的治好。”

黃石屏道:“你這三日來的痛苦,果然是因點穴而發生,但你若不用種種的西法治療,痛苦也不至發生到這般厲害。好在我早說了,這痛苦是有期限的,期限已過了一半,到第七日自然會好。點穴所發生的病態,有可治療的,有不能治療的,你這種是不能治療的,若點的是啞穴、昏穴之類,情形盡管比較你這種嚴重,治療倒甚容易,隻要我伸手摸一下,立時可以使所患若失,也不必點穴的本人來治療,凡是會點穴的,看了情形都能治療。你這種被點的地方,在點穴的方法中,是極輕微極安全的,但在七日之內,任何人也無法治療,不是我不肯替你診治,你安心睡到第七日,我們再見。”

院長見黃石屏這麽說,知道不是虛假,也不再說了,從此不用西法診治,痛苦反覺安定些。

流水光陰,七日自很容易過去,剛經過七個晝夜,就和平常一樣,什麽診治的方法也沒使用,全身一點痛苦沒有了。院長抱著滿懷欽佩和欣羨之念,到黃石屏診所來,見麵行禮說道:“我今天是竭誠來拜師求學的,望你不要因我是外國人,不予指教。”

黃石屏笑道:“你這話太客氣了。我有何能耐?夠得上使你拜師。”

院長表示很誠懇的說道:“你這話真是太客氣,我不僅要學點穴,並要學打針,我是十二分的誠意,絕無虛偽。”

黃石屏道:“點穴算不了一種學問,不值得一學,因為學會了,一點兒用處沒有。在有人品道德的人學了還好,不過得不著點穴的益處,也不至受點穴的害處,若是沒有人品道德的人學了,於人於己都有絕大的害處,就和拿一枝實了彈的手槍給瘋子一樣,所以中國的古人對於這種方法,不輕易傳授給人。象你這高尚的人品,傳授當然沒有問題,但是你沒有學的必要,即如我當日學這方法,及練習使用時手術,無間寒暑的整整練了一年,才練習成功,然直到現在,方因你要試驗使用第一次,逆料我以後無論再活多少年,決不至有使用第二次的機會。我聽說你們西洋人研究學問,最注重實用,這種極難學而又極無用的東西,你說有學的價值嗎?”

院長見黃石屏說得很近情理,隻得點頭說道:“點穴的方法,我雖有心想學,然也覺得非救人的學術,你不傳授我也罷了。你這針法,我卻非拜你為師不可。”

黃石屏道:“世界的醫術,世界人公認是德國最好,你又是德國有聲望的醫學博士,在上海更負一時的重望,加以這麽大的年紀了,如何倒來拜我為師,不但有損你個人的聲望,連你德國醫學在世界上的地位都得受很大的影響,這怎麽使得?”

院長很莊重的說道:“人類對於學術,那有年齡的分別?隻看這學術對於人類的關係怎樣,看研究學術的人,對於這學術的需要怎樣?中國孔夫子不是說過’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話嗎?臨死尚須聞道,可知學術隻要與人類有重大的關係,便是臨死還有研究之必要。我此刻年紀雖大,自知精力尚強,不至在最短時期就死,怎麽便不能求學?至於我德國的醫學,誠然在世界各國醫學當中,占極重要的地位,但就過去的事實觀察,一年有一年的進步,可知這學問沒有止境,現在還正是研究的時期,不是已經成就的時期。中國的醫學,發明在四千多年以前,便是成就的時期,也在二千多年以前,豈是僅有一百多年曆史的西醫所能比擬!我這話不是因為要向你學針法,故意毀謗西醫,推崇中醫。我是德國人,又是學西醫的,斷沒有無端毀謗西醫名譽之理。我所說的是事實,凡是知道中國文化的外國人,無不承認我這種議論,倒是中國青年在西洋學醫回國的,大約是因為不曾多讀中國書的關係,對中國醫學詆毀不遺餘力。你是平日常聽一般推崇西醫,毀謗中國的議淪,所以覺得我若拜你為師,可以影響到德國醫學在世界上的地位,我是絕對沒有這種思想的。更進一步說,我德國醫學之所以能在世界占重要地位,就是由於肯努力研究,沒有故步自封的觀念,如果我德國研究醫學的人,都和中國學西醫的一般固執,便永遠沒有進步的希望了。”

黃石屏點頭道:“話雖如此。你要學我的針法,在事實上仍不可能。”

黃石屏又道:“不是我不能教,是你不能學。本來我這針法,不能隨便傳人,我老師當日傳授我的時候,曾說為想求一個可傳授的徒弟,親自遊曆南北各省,物色了二十年,竟找不著一個稱心如意的徒弟,業已認定此道必從他老人家失傳了。後來無意中在宜昌遇了我,他老人家直歡喜得什麽似的。一不是因我有過人的聰明,我的六親眷屬,無不知道我當時是一個形似白癡的小孩;二不是因我有堅強的體質,我因是先父母中年以後所生,體質素來最弱,完全是因我有學此道的緣法。我老師當日傳授我,既是這般不容易,他老人家圓寂的時候,又對於傳授徒弟,有非常重要的遺囑,我自然不敢輕易傳人,惟對你是例外。你求我傳授,我是願意傳授的,無奈你不能學,你自己不因年紀老而氣餒,自是很好,然人到中年以後,記憶力就漸漸減退,針法所必要強記的周身七百多穴道,不是記憶力強的少年,決不能學。針法所必要讀的書,如《靈樞素問》、《內經》、《難經》、《傷寒論》之類,在中國文字中都是極難了解的。中國的文人讀這些書,尚且感覺困難,對中國文字毫無研究的外國人,當然沒有讀的可能。至於打針時的手術,更不用說,非少年手指骨節活泛,不能練習,在練習這手術以前,還得練習內功拳術。因為不練內功拳術,便不能將全身所有的氣力,由手膀運到指尖,再由指尖運到針尖。你是一個醫學博士,明白事理的人,應該知道我所說的,確係事實,不是故神其說。你且計算研究中國文字、練習內功拳術、記憶全身病道,練習打針手術,至少得若幹時日,是不是你這六十八歲的外國人所能學得?”

院長聽了這些話,仿佛掉在冰窖裏,渾身骨髓裏麵都冷透了,一句話也沒得說,低頭坐了半晌才說道:“我之想學針法,並不是為我個人營業上謀發達,我相信這種針法,傳到德國以後,世界的醫學,必起絕大的變化,可以為西醫開辟出一條絕大的新途徑來。我既為資格所限不能學,隻要你肯教,我可以打電報給柏林皇家醫院,選派十個或二十個資質聰明的青年到上海來,不限年數,請你依法教授。你要享一種什麽權利,才肯這麽辦理,請你直說出來,我也得電告皇家醫院,求其承認。”

黃石屏道:“我很抱歉。我這針法,雖非不傳之秘,但絕對不能公開教授,尤其不能為權利去教授人。我老師教授我的時候,他老人家不僅不曾享受一點兒權利,並且為傳授我針法,犧牲了他自己種種的利益,和四年的光陰。他老人家在遇見我以前,也曾有許多人送極豐厚的贄敬,要求拜師,都被拒絕了。這種態度,我中國有高尚技藝的人,都是如此。我中國有許多技藝,每每失傳,便是這個緣故。我心裏縱不以這種態度為然,隻是不敢違背我老師的遺教,忽將態度改變。”

院長見黃石屏說的這般慎重,一時不好再往下說,隻好等有機會再來磋商。

黃石屏雖拒絕了這院長的請求,心裏卻很想物色一兩個可傳的徒弟。無如每日接近的人雖多,在他眼中認為可傳的,簡直連一個也沒有。這日,忽有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陪同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到診所來求治。這男子指著姑娘對黃石屏說道:“這是我舍妹,從十四歲發病,每月發一次,直到現在,不知經過多少中、西有名的醫生診治,非但無效,近半年來因在漢口住了一個多月醫院的原故,原是每月發一次的病,現在每月發三、四次不等了。聞黃先生的針法神妙,特地到上海來求治。”

黃石屏在這人身上打量了幾眼,問道:“足下尊姓,此番從漢口來嗎?”

這人道:“我是湖南衡山人,姓魏名庭蘭,在四個月以前,因漢口醫院對舍妹的病謝絕治療,隻得退院回到衡山,此番是從衡山來的。”

黃石屏問道:“足下曾學過醫麽?”

魏庭蘭望著黃石屏,似乎吃驚的樣子答道:“先生何以知道我曾學過醫?我醫雖學過,隻是一知半解,對於舍妹這病,一籌莫展。”

黃石屏點了點頭,詳細問了一會病情笑道:“這病本非藥石之力所能治,還喜得以前服藥無大差錯,若在二、三年前進了醫院,此刻已不能到上海來找我了。”

魏庭蘭道:“未進醫院以前,服的是中國藥,我畢竟能略知一二,與病情相差太遠的藥,便不敢服。醫院裏用的是西藥,就是毒物我也不知道,所以越診越糟。”

黃石屏取針替姑娘打了幾下,吩咐魏庭蘭道:“令妹這病,既跋涉數千裏來此求治,今日打了針回去,不問效驗如何,明日仍得來診。這病不是容易好的,恐怕沒有半個月的時期,不能希望完全治好。”

魏庭蘭見黃石屏說話非常誠懇,當然感激。次日來診,已有一部分見效,於是每日一次,足足經過兩星期,才完全治好。這兩星期中,黃石屏每次必細問魏庭蘭的學醫經驗。魏庭蘭這人,小時候因家境異常艱窘,隻略讀了幾年書,自知不能從科甲中尋出路,一時又沒有相當的生意可學,他母親便送他到衡山一個略負時譽的老醫生家學醫,為的是做醫生常年有診金的收入,不象做生意的,自己做怕蝕本,幫人家怕被人停歇生意。魏庭蘭的天分極平常,為人又老實,初學幾年,於醫學一無所得,喜得他天分不高,讀《本草備要》及《湯頭歌訣》等書,能下苦工夫,書雖讀的不多,卻是極熟,跟著那老醫生診病,有相當的臨床經驗。因此成年以後,掛牌應診,對於不甚重大的病,每能應手奏效,在他家鄉附近數十裏的地方,也都承認他是一個少年老成的醫生。行醫數年,家中漸漸有了些積蓄,隻對自己胞妹的病,沒有辦法。

他的胞妹原已定了人家,就為得了這無法治療的病,耽延著不能出閣,這番經黃石屏治好了,魏庭蘭自是十分高興。因黃石屏屢次問他的學醫經驗,他便也問這金針的方法,是否容易學習,黃石屏笑道:“方法哪有難易,須看學習的人怎樣。學習的人肯下苦工夫,難也容易。”

魏庭蘭問道:“此刻上海能和先生一樣用金針治病的共有多少人?”

黃石屏道:“能治病的人,多得不可勝數,和我一般用金針的,此刻還沒有。”

魏庭蘭道:“如此說來,可知這金針是不容易學習的了,若是容易學習,象上海這種繁華地方,何以隻有先生一個?我有心想從先生學習,隻以自知天資太笨,恐怕白費先生的精神,將來敗壞先生的名譽。”

黃石屏道:“你倒是一個可以學得的人,不過現在為時尚早,你此時想學的心,還不堅定,你且把令妹送回家鄉,辦了喜事,看你何時動念想學,便可何時到我這裏來。”

魏庭蘭聽了,口裏稱謝,心裏並不覺得這是不容易遭際的一回事,回到湖南以後,才聽得人說起黃石屏的神針,有多少富貴人家子弟,千方百計以求拜列門牆,都不可得,在上海行醫多年,一個徒弟也沒有,就是因選擇徒弟太苛的原故。他聽了這些話,方感覺到自己的遭際不尋常,湊巧他自從帶他胞妹在上海治好了病回去,他家鄉一般人都忽然說他的醫道不行,說他自己做醫生,自己胞妹的病治不好,還得花費許多錢,親自送到漢口、上海去診治,到上海居然治好了回來,可見得他的醫道平常。鄉下人的腦筋簡單,這類言語傳播開了,他的醫生竟至無人顧問,生意一經冷淡,收入減少,生活上便漸漸感覺困難起來。他心想;既是在家鄉沒有生意,長此下去,也非了局,並且終日閑著無事,更覺難過,黃石屏既有願意收他做徒弟的表現,何不趁著這沒有生意的時候,到上海把針法學好,以後替人治病也較有把握。主意已定,即獨自到上海來,辦了些禮物,正式找黃石屏拜師。

黃石屏見麵笑道:“我料知你在這時候要來了。住的房間,睡的床鋪,都替你預備好了,專等你來。你這些禮物辦來有何用處?你要知道我這醫生收徒弟,和普通醫生收徒弟不同,我是為我的針法,要得一個傳人,不但我自己沒有圖利的心思,便是跟我做徒弟的也不能借針法圖利。我自行醫以來,要求跟我學針的,至少也有一百個以上了,沒有一個不是拿種種利益來做交換條件的。我這種針法若是用錢可以買得,那還有什麽可貴!我因你與我有緣,自願將針法教給你,不僅用不著你辦這些禮物,連住在我這裏的房租、夥食,你都毋庸過問。隻可惜你的年紀太大,我雖有心傳授給你,有許多法門已不是你能學的了,這是關於你個人的緣法,無可如何的事。”

魏庭蘭見黃石屏待他和至親骨肉一樣,自是萬分感激,從此就住在診所內,日夜學習針法。隻因已到中年,不能再練內功拳術,由黃石屏自出心裁,想出種種練習指勁的方法來,到鐵匠店裏定製了大小不一的各種鐵球,每一鐵球安一根與金針一般粗細的鐵針,日夜教魏庭蘭用大指和食指將鐵針捏住,把鐵球提起,提起的時間漸漸加長,鐵球的重量也漸漸加大,是這般不間斷的練到一年之後,兩個指頭的力量,居然能提起二十斤重的鐵球。支持到兩分鍾以上。黃石屏道:“有這般指力,已夠使用了。”

這才傳授穴道和方法。

此時黃石屏的女兒黃辟非,年齡已十五歲了,容貌雖不十分妍麗,但極端莊厚重,天資異常聰穎,甚想跟著自己父親學習針法,奈黃石屏不肯傳授,隻在夜間高興的時候,把拳法略為指點。這黃辟非生成的一副好身手,拳術中無論如何複雜的動作,她一學便會,並且容易領略其中精義。黃石屏還是一副’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舊腦筋,不願意黃辟非的拳術練得太精強了,恐怕她將來受拳術的拖累。但是她既生性歡喜此道,體格又好,進步非常迅速,黃石屏雖是不願意,卻也不能阻止她,有時望著她動作錯誤了,並忍不住不去糾正。無論學習何種藝術,若不遇著名師,盡管學的肯下苦工夫,結果也沒有什麽了不得,一經名師指點,便是成績不好的也勝過尋常,成績好的更是超出一切了。黃辟非終日在閨房練習拳腳,從來沒有給她使用的機會,連同學的都沒有一個,不能打一打對手,究竟自己武藝練到什麽程度,自己也無從測驗。

一次,她跟著她父母回到江西原籍掃墓,魏庭蘭因老師在路上須人照料,也跟著同到江西,在南康住了些時。黃石屏為田地糾葛,一時不能動身回上海,心裏又惦記著上海的診務,隻得叫魏庭蘭護送黃辟非母、女先回上海。黃石屏隻帶了一個當差的,不能不留在自己跟前,隻好叫黃辟非母、女少帶行李,三人出南康搭乘小火輪到九江,打算在九江改乘江輪到上海。

從九江到上海的輪船,照例每日都有一、兩艘。偏巧他們三人到九江的時候,已在下午五點鍾。這日經過九江的輪船已開走了,隻得找旅館暫住一夜。當有碼頭上的挑夫,上前來搬運行李,有提被包的,有提網籃的,各人搶著一件馱上肩就走。魏庭蘭看了這情形,一則恐怕搶失行李,二則所有的行李不多,盡可做一擔挑起,也可省些搬運費,連忙把這些挑夫攔住,喝道:“你們搶著往哪裏走?你們知道我們到哪裏去麽?”

九江的挑夫最凶惡,素來是慣行欺負孤單客商的。魏庭蘭身體本極文弱,同行的又是兩個嬌弱女子,一聽魏庭蘭說出來的話是衡山土音,這些挑夫更認定是最好擺布的了。當下既被魏庭蘭攔住,便有一個將肩上的被包往地下一摜,也大聲喝道:“你們要到哪裏去,你們不是啞子,不能說嗎?好笑!倒來問我們。我們知道你要上哪裏去?”

魏庭蘭也不理會,指著行李說道:“被包、網籃、皮箱,共是四件行李,你們能做一擔挑著走,就給你們挑,一個馱一件是不行的。”

一個身材高大、長著滿臉橫肉的挑夫,瞪起兩隻血也似的紅眼睛,望著魏庭蘭問道:“你知道我們九江碼頭上的規矩麽?”

魏庭蘭道:“我不知道你們什麽規矩,你隻說能做一擔挑呢,不能做一擔挑?”

這挑夫揚著臉說道:“有什麽不行!”

魏庭蘭道:“既是能行,就挑著走吧!我們到全安棧去。”

這挑夫道:“你要我們做一擔挑,出多少錢?”

魏庭蘭道:“你挑到全安棧,那帳房自然會照規矩給錢。”

挑夫道:“那可不行。我們碼頭上有碼頭上的規矩,與他們帳房不相幹。這一擔行李四塊錢,先交出錢來再走,少一文也不行。照規矩一塊錢一件,做一個人挑也是這麽多錢,分做四個人馱也是這麽多錢。”

魏庭蘭不由得生氣道:“你們這樣會要錢,如何此刻還在當挑夫!我的行李不許你們挑,你們走吧!”

旋說旋伸手將挑夫推開。

挑夫也忿然說道:“你不許我們挑,看你叫誰挑?”

黃辟非見這時天色已近黃昏,恐怕耽延到天色黑了遺失行李,隻好出麵對挑夫說道:“好!還是由你們挑去吧!我給你一塊錢的力錢。”

挑夫聽了,同時冷笑一聲,大家圍住行李站著,睬也不睬。黃辟非向魏庭蘭道:“此去全安棧不遠,這些挑夫既如此刁難,我們自己把行李提著走就得啦!這個小提包請媽媽提了,我和魏大哥一人提兩件。”

說時,將手提包遞給自己母親,揀了兩件輕些兒的給魏庭蘭,自己一手提起一件,向前便走。挑夫哪裏肯放他們走,一字排開擋住去路,喝道:“這裏不是野地方,我們碼頭上是有規矩的,行李都許你們自己搬時,我們當挑夫的連屎也沒得吃了。放下來,看有誰敢提著行李走!”

黃辟非性情雖本來是很溫和的,但生長在富厚之家,平日又是父母極鍾受的,家中當差的和老媽子,惟恐逢迎伺候不到,生平何嚐受過人家的惡聲厲色?

這些挑夫凶惡的言語,她如何忍受的了?隻氣得她提起兩件行李,大踏步向擋住的挑夫衝去。那長著一臉橫肉的挑夫,伸手想來奪行李,急忙之間,卻碰在黃辟非臂膊上,挑夫的手也快,趁勢就扭住黃辟非的衣袖,這一來,把個黃辟非氣得真個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就手中皮箱舉起來,迎著扭衣袖的挑夫橫掃過去。

那挑夫做夢也想不到有這一下,被掃得倒退了幾步,還立腳不住,仰麵朝天倒在地下。旁邊的挑夫看了,雖則吃了一驚,隻是都是些腦筋極簡單的粗人,還不認定是黃辟非身有絕技,以為是那挑夫偶然不曾站穩。便有兩個自信勇敢的衝上來,罵道:“咦咦!你這小丫頭還動手打人嗎?”

黃辟非料知今日不給點兒厲害他們看,是不能脫身的,回身把兩件行李放在魏庭蘭麵前,回道:“大哥瞧著這行李吧,我非收拾這些比強盜還凶惡的東西不可!”

說罷,折回身軀。那兩個挑夫已逼近身邊來了,公然各舉拳頭對黃辟非劈頭劈臉的打下。

黃辟非略向旁邊一閃,隻用兩個指頭在左邊這個脈腕上一點,這個舉起來的拳頭,登時掉將下來,連這條臂膀都和斷了的一樣,隻痛得張開大口直喊:“哎呀!”

右邊這個因來勢太猛,收煞不住,已衝到黃辟非麵前。這挑夫平日也時常練習拳腳工夫,最喜使拳鋒、肩鋒,他的頭鋒能在土牆上衝下一大塊土來,這時乘勢將身軀往下一挫,一頭鋒朝著黃辟非的胸膛撞來。這種打法,在外功拳中都是極蠢笨可笑的,如何能在練內功拳的黃辟非麵前使出來呢?黃辟非不願意用手打在這醃髒的腦袋上,一起腳尖,正踢著他麵門,兩顆門牙被踢得掉下來了,隻痛得這挑夫雙手掩著嘴,回頭叫同夥的大家來圍攻黃辟非。有這三個挑夫受了重創,其餘的才知道這女子不是好欺負的,然而這一班平日凶橫慣了的挑夫,怎肯就此屈服不打了呢?仗著人多勢大,會些武藝的也不少,知道一個一個的上來,是打不過黃辟非的,於是各人挺手中扁擔,發聲吼,一擁上前,圍住黃辟非如雨點一般的打下,把黃辟非的母親和魏庭蘭嚇得呆了,立著渾身發抖,連話也說不出了。

黃辟非正恨平時沒有使用武藝的機會,這時心裏倒是又忿怒又歡喜。常言:“初生之犢不侵虎”,她哪裏將這一班挑夫看在眼裏?當下不慌不忙的將身軀往下一蹲,便隻見一團黑球,在眾挑夫叢中,閃過來晃過去,沾著的不是頓時倒地,便被拋擲落在一、二丈以外。一時打得黃辟非興起,隨手奪過一條扁擔,對準打來的扁擔,一劈一撥,頃刻之間,隻見數十條扁擔,被劈撥得滿天飛舞,結果沒有一個不受傷的。這些挑夫卻不中用,在未動手以前,一個個橫眉瞪眼,凶暴的了不得,經黃辟非打過以後,都嚇得銷聲匿跡,沒有一個敢露麵了。碼頭上所剩的全是看熱鬧的人,這些閑人未嚐不代黃辟非抱不平,但是多畏懼挑夫的凶焰,無人肯出頭說話。此時見挑夫全被打跑了,這才有仗義的過來,自願替黃辟非、魏庭蘭將行李搬運到全安棧去。

黃辟非正在躊躇,不料這番打架的情形,雖經過的時間不久,然因事情太奇特了,消息傳播得異常迅速,眨眼之間,便有人送信到全安棧,說有這般三個客人,要投全安棧歇宿,現在與挑夫打起來了。全安棧聽了這消息,連忙打發接江的,帶了兩個茶房,奔到碼頭上來,準備阻止挑夫的圍打。等他們跑到碼頭的時候,架已打完了,接江的遂拿出招牌紙給黃辟非,並述明來迎接的原故,黃辟非這才謝了那幾個仗義的閑人,跟著接江的行走。魏庭蘭嚇了一身大汗,黃辟非母親的兩腳都嚇軟了。

陳天南說話的嗓音高大,和茶房說的話,黃辟非在房中聽得明白,即叫魏庭蘭出來,問有什麽要緊的事?魏庭蘭見陳天南是碼頭挑夫的頭目,恐怕是有意來圖報複的,有些害怕不敢出去。黃辟非知道他膽量最小,便說道:“大哥盡管放心去見這人,我料知他們此後不僅不敢向我們無禮,無論對誰,也斷不敢再和今日一般欺負人了。這人既說有要緊的事,所以不能不請大哥去會會他。”

魏庭蘭也自覺膽量太小,隻好硬著頭皮出來,見了陳天南,問道:“你定要見黃小姐,有什麽要緊的事?”

陳天南就魏庭蘭身上打量了兩眼反問道:“先生尊姓?和黃小姐是一道來的麽?”

魏庭蘭點頭道:“我姓魏,黃小姐是我的師妹。她此刻因疲乏了,已經休息,你有什麽事對我說吧!”

陳天南笑道:“我知道黃小姐決不至疲乏得便已休息,我的事非麵求黃小姐不可,隨便對誰說也不中用。”

魏庭蘭道:“那麽你就明天來吧,此時確已休息了。”

陳天南道:“若是可以等到明天來,也不能算是要緊的事了,今晚我非求見不可,並且越快越好。”

黃辟非已在房中聽得清楚,忍不住走出問道:“你這人定要見我,究竟是為什麽?”

陳天南又驚又喜的神氣,搶上前說道:“黃小姐,我陳天南在這裏陪罪了。”

說時,雙膝著地,跪下去就拜,搗蒜也似的不計數,磕了好幾個頭,起來垂手立著說道:“我陳天南雖是一個粗人,不曾讀書,也會不了多少武藝,隻是生成一個高傲不肯服人的性子,生平除了父母、師傅而外,沒有向人磕過頭。這回對黃小姐磕頭,一為陪罪,一為誠心欽佩黃小姐的武藝。我充當挑夫頭目,平日不能管教挑夫,以致他們乘我不在碼頭照料的時候,向黃小姐無狀,這是我對不起黃小姐。我如今還得求黃小姐大量包涵,饒恕了我那些無知無識的弟兄吧!”

黃辟非道:“是你那些挑夫先動手打我,我被逼得沒有法子,不能不回手把他們打開。此刻事情已經過去了,還教我如何饒恕他們?”

陳天南陪著笑臉說:“黃小姐的武藝太好,我那些弟兄們,此刻還在各人家裏,有睡在**打滾,直喊”哎唷“的;有倒在**一言不發,全身如炭火一般發熱的,還有渾身都腫得如得了黃腫病的。我雖不懂得什麽武藝,但是看了這些情形,知道是黃小姐下手點了他們的穴道。象他們這般對黃小姐無狀,受苦是自取的,是應該的,不過我來求黃小姐可憐他們都是些沒有知識的苦人,一家妻室兒女,全仗他們搬行李運貨物,賺幾文錢換飯吃,一天不能上碼頭,妻室兒女便得挨一天餓。千萬求黃小姐大發慈悲,給他們治好。”

黃辟非聽了,沉吟一會兒說道:“我一時失手打傷了他們,容或是有的,卻不曾點他們的穴道。你回去教他們耐心等待一夜,倘能從此各人存心痛改前非,或者不待天明就好了,若以後仍欺負孤單旅客,恐怕還有性命之憂呢!你回去對他們這般說吧!”

陳天南見黃辟非說話嚴正非常,不敢再多說,連應了幾個“是”,退出去了。

魏庭蘭回房問黃辟非道:“師妹既不曾點他們的穴道,何以有全身發熱、睡倒不言不語、及渾身腫得如害黃腫病的情形呢?”

黃辟非笑道:“二三十個那般蠻牛也似的大漢,圍住我一個人打,我若不用重手把他們一下一個打翻,隻怕打到此刻,還在碼頭上被他們圍住呢?”

魏庭蘭道:“師妹點了他們的穴,不替他們治,他們自然能好嗎?”

黃辟非道:“這卻難說!他們就因此送了性命,也是沒法的事。他們這般凶暴,二三十個男子,用扁擔、竹杠圍住一個女子打,被打死了還算冤枉嗎?”

魏庭蘭道:“可惡自是可惡,不過我的意思,也和剛才陳天南所說的一樣,他們的妻室兒女可憐。”

黃辟非道:“我何嚐不明白這個道理。”

說時,伸著脖子向門外窗外望了一望,低聲對魏庭蘭說道:“我爸爸原是極不願意將這點穴的方法傳授給我的,是我自己把銅人圖看得極熟,並偷看了爸爸抄本書上的手法。因看了有不明白的,拿著去問爸爸,爸爸這才肯教一點兒給我。不過點人的手法我學了,救人的手法,還不曾學好。爸爸再三說,學了這東西無用,我一問他,他就皺著眉頭,現出不情願的樣子。後來我弄得不敢問了,所以至今我還是隻能把人點傷,不能把已傷的點好。這回的事,不要給爸爸知道才好,知道了不僅罵我,一定還得後悔不應該傳授。”

魏庭蘭搖頭道:“我覺得這回的事,倒是隱瞞不得。老師知道,決不至責備師妹,並且有師母在旁,看見打架的情形。不是師妹仗著有一身武藝,無端去尋著人打架,今日倘若師妹沒學會點穴的工夫,還了得嗎?據我推測,老師隻有後悔不應該不把救人的手法傳授完全,以致活生生的把人點傷點死,無法挽救的,一定決不遲疑的把救人手法傳給師妹。”

黃辟非也以為然。一夜已過,次日絕早有船到了,黃辟非等便上了輪船,那些挑夫傷後是何情形,也無人去打聽。

到上海才三日,黃石屏就回來了。黃辟非照例很歡喜的上前請過安,問道:“爸爸不是說至少也得耽擱十多天,才能回上海的嗎?怎麽今日就回來呢?若早知道隻遲三天,我們何不等爸爸同走?”

黃石屏放下臉來,隻當沒聽得,連睬也不睬。黃辟非看了這神情,她平日是最為黃石屏夫婦所鍾愛的,從來不曾受過這般冷酷難堪的嘴臉,隻急得一顆心上下亂跳,險些兒從喉嚨裏直跳出來了,暗自想道:九江打架的事,爸爸剛到家來,母親還不曾說起,斷不會知道,假若是走九江經過的時候,聽得人說吧,九江是一個大碼頭,每天來往的人成千成萬,當時誰也不知道我的姓名,安知便是我打的?爸爸若是為這事生氣,應該先向我問明白再罵我,多半是為田土糾葛的事,心裏嘔氣,懶得說話,不與我相幹,用不著我站在這裏,自己嚇自己,嚇得心跳的難過。想罷,自以為不錯,折轉身待向房外走去,剛走近房門口,黃石屏猛喝了一聲:“站住!”

這一聲站住不打緊,把個黃辟非驚得魂都掉了,回頭呆呆的立著。她生平不曾受過這種委屈的,不由得兩行眼淚和種豆一般的灑下來。黃石屏本來異常氣忿,將平日痛愛女兒的心思,完全拋棄了,及看著自己女兒驚得這般可憐的神氣,心裏又覺得不忍了,倒抽了一口氣問道:“你自己知道你還是一個閨女麽?我平時教訓你的言語,難道一句也忘了嗎?

如何敢公然在九江碼頭上,和一班挑夫動手打架?你當時也想到你自己的身份,和我姓黃的家聲麽?我時常說,不願意你學武藝,為的就是明知道學了些武藝的人,一心想尋人試試手段,若是男孩子倒也罷了,一個女孩兒家,竟會在眾目昭彰的碼頭上,和男子漢打架,不用旁人批評,就憑你自己說,成個什麽體統!”

黃辟非的母親,忍不住在旁說道:“我當時也同在碼頭上看見,這番打架的事,實在不能怪辟非有心想尋人試手段,如果你那時在跟前,看著那些挑夫凶暴欺人的舉動,任憑你脾氣如何好,也不能不惱恨!辟非還是耐著性子,不和他們計較,無奈有一個身材最高大、長著滿臉橫肉的挑夫,大膽伸手把辟非的胳膊擒住,辟非的胳膊隻動了一動,那東西自己站不牢跌倒了,其餘的就硬誣辟非打了人,不由分說的圍攏來打辟非。魏大哥嚇出了一身汗,我兩條腿都嚇軟了,若不是辟非還手上來得,怕不被他們打死了嗎?”

黃辟非聽到這裏,想起打架時危險的情形,不由得放聲大哭起來,幾步跑到黃石屏跟前,雙膝跪下,將頭伏在黃石屏腿上說道:“爸爸不要生氣了,我不該一時糊塗,忘了爸爸的教訓,鬧出這種亂子來,使爸爸著急嘔氣。我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了,以後決不敢再出外胡鬧了。”

邊說邊傷心痛哭。

辟非母親看了這情形,心裏說不出的難過,也忍不住掩麵而哭。她母女這麽一哭,登時把黃石屏的心哭軟了,差一點兒也跟著掉下淚來,伸手將黃辟非拉起說道:“隻要你知道後悔,以後永遠不再這麽胡鬧,也就罷了。不要哭,聽我說吧,你知道我原說至少須兩星期回上海,何以今日就回了的原故麽?就為你這一知半解的工夫,把那些挑夫打壞了,又不能給他們治好,使我不能不趕去施救。我先聽得人傳說,有一個小姑娘,在九江打翻了二、三十個挑夫,我便疑心是你這不聽話的孩子鬧的亂子。一時想打聽詳情,卻又打聽不出,過不了半日,那些受傷的挑夫,有好幾個發生了危險的現象。那挑夫頭目陳天南到處調查,居然被他查出你是我的女兒。我尚在南康家裏,陳天南遂趕到南康,當麵述了打架前後的情形,求我到九江診治。此時我假使不在南康,再多耽延幾日,這亂子還不知要鬧多大!你可知道你下手毫無分寸,有七個人被你點著了死穴,睡在**不言不語,隻要一過七晝夜,便有神仙來救,也沒有辦法。你想想,他們雖是當挑夫的人,性命是一樣的緊要。國家的法律,殺人者死,傷人者抵罪,對於被殺被傷的人,是不問富貴貧賤的,不能因為他們是挑夫,被人打死了,便不拿辦凶手。那陳天南與碼頭上的地保,連稟帖都寫好了,如果我不到九江去,或是不能把受傷的治好,隻怕不出三、五天之外,你已被捕下獄了。你屢次要學點穴,我不肯傳授給你,你還不願意,你媽還說,有本領不傳給自己女兒,世間還有何人可以傳得?我當時對你們說,點穴的工夫難學,且學了不獨全無用處,若學的人脾氣不好,就和拿一支實彈手槍,送給瘋子一般,不知要撞出多少禍來。你母女不相信,說一個閨女,終日足不出戶,到哪裏去撞禍。如今畢竟撞出大禍來,總應該相信我的話了。”

黃辟非不待黃石屏回答,即搖著雙手說道:“罷了,罷了!我願當天發誓,從此無論在什麽時期,我決不和人打架,更不去點人家的穴道,救法不知道沒有關係,爸爸原不願教,我此刻也不願學了。”

黃石屏笑了一笑,說道:“你此刻不願意學,我倒願意教了。你說願當天發誓,以後不和人打架,點穴,這話我相信你是誠心說出來的。不過你若不會武藝,不會點穴,便能在無論什麽時期可以做到,以我的年紀和經驗閱曆,尚且有時不免和人動手,你何能說得這般幹淨。救人的方法學會了,倒比學會了點人的方法好,不必是由你點傷的才可救,別人點傷的,或是因跌因撞傷的,也一般的可用這方法救治。”

黃辟非心裏何嚐不願學,因恐自己父親在盛怒之下,聽了母親的話更生氣,所以是這般表示,見自己父親說出願教的話來,真是喜出望外。從此,黃石屏便把救治的方法,傳給黃辟非。

一日,黃辟非有個女同學,姓張名同璧的,到診所來要會見黃辟非。這張同璧也是江西人,年紀比黃辟非大四、五歲,因同在崇實女學校讀書,彼此交情異常親密。黃辟非不曾在學校畢業,黃石屏因嫌學校裏習慣不好,隻讀了兩個學期,就不許再去了。張同璧在崇實畢業後,已嫁了一個姓屈的丈夫,既出了嫁,對於以前的同學便不大往來,已有兩、三年不到黃辟非家來了。黃辟非隻知道張同璧嫁了一個極精明能幹、又極有學問的丈夫、兩口子的愛情最好,姓屈的在上海某大學畢過業,已到日本留學去了,張同璧生了一個男孩子,人生的境遇,算是十分美滿。這日,黃辟非見張同璧忽然來會,久不見麵的要好同學來了,自很高興,連忙請到自己臥室裏坐談。隻是一見張同璧滿麵淚痕,一種憂傷憔悴的樣子,完全表現於外,不由得吃了一驚,忙問:“有什麽事著急?”

張同璧還沒開口,就用雙手掩麵抽咽起來,勉強忍耐住才說道:“我不得了。我特來求妹妹想法子救我的命。我的丈夫被上海縣衙門的偵探,當做革命黨拿去了,十有九沒有活命,妹妹看我怎生得了!”

說到這裏,忍耐不住又抽咽起來。要知她丈夫如何被捕,黃辟非如何援救,且俟第六十八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