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奉師命訪友長沙城 落窮途賣武廣州市
話說羅大鶴從辰州回到長沙,他家本住在長沙城內西長街羅家大屋裏麵。他臨行受了他師傅的命令。教他多傳授幾個好徒弟,他到家之後,便到各處物色英才。這時恰好有一個江西南康人,姓陳名廣泰的,從廣東到湖南來,也是用一種極新巧的武藝,號召徒眾,設了一個大廠,在小吳門正街。湖南練把式的人,稍有聲名的,沒有一個不曾和陳廣泰交手,也沒一個能在陳廠泰跟前走到十個回合。因此陳廣泰的聲名,婦孺皆曉,跟著他學本領的,共有一百七、八十人。
從來會武藝的人收徒弟,沒有一次收到這麽多的。陳廣泰得意的了不得,每日從早至晚,專事教授,沒有絲毫閑暇的時候。如此才教了兩個月,羅大鶴從辰州回來了,聞得陳廣泰的名,見資質好些兒的徒弟,一股腦兒被陳廣泰收去了,心中不免有些醋意,遂假裝一個小買賣的人,走到陳廣泰教武藝的廠裏,注意看陳廣泰教徒弟的本領。一連看了三日,覺得陳廣泰的工夫,實在不錯,全看不出一些兒破綻,不過尚能相信自己的本領,不至鬥陳廣泰不過。
第三日,正在看的時候,忽聽得陳廣泰對一般徒弟說道:“我到湖南來設廠子,教徒弟,一不是為名,二不是為利,為的是要把我這絕無僅有的本領,在湖南開辟一大宗派,使湖南人不學武藝則已,要學武藝,則非學我這門拳不可。我教會你們這班徒弟,你們便可代我傳授徒孫、徒曾孫。我自己就回江西原籍去,使江西人學武藝的,也都和湖南人一樣。”
羅大鶴聽到這裏,不覺將手中提的做小買賣的籃子,往地下一擲,脫口而出的說道:“好大的口氣!隻怕我湖南由不得你江西人這般猖獗。”
說著,跳進廠子,立了一個門戶,招手教陳廣泰來比賽。陳廣泰一見羅大鶴的身段步法,不禁大吃一驚,連忙拱手招呼道:“小弟出言無狀,冒犯了老兄,望老兄暫時息怒。我們同道的人,有話盡好商量,請老兄到裏麵來,坐著細談,此間人多,不是談話之所。”
羅大鶴見陳廣泰很謙恭有禮,並已當眾陪了不是,不便再以惡語相向,隻得立起身,也拱手道:“隻看老兄有什麽話商量?湖南地方輪到你們江西人來耀武揚威,我湖南人的麵子,也太無光彩了。”
陳廣泰並不答話,隻笑嘻嘻的邀羅大鶴到裏麵一間房內,讓羅大鶴坐了,陪話說道:“兄弟一時冒昧,說話沒有檢點,望老兄不要放在心上。看老兄的身段,好象和兄弟同道,不知尊師是哪一位,老兄尊姓大名?”
羅大鶴搖頭笑道:“同道的話,隻怕難說。因我師傅是辰州言永福,平生沒有第二個徒弟,而我師傅傳授我的武藝,也並沒有師承。”
羅大鶴說到這裏,隨將言永福因看了蛇跟鶴相打,新創八拳的話說了。陳廣泰大笑道:“好嘛!我說同道,果是不差。老兄不知道我的武藝的來曆,我的師傅,也正和言師傅一樣,老兄若不相信,我不妨向老兄說個明白。”
原來陳廣泰在七、八歲的時候,就跟著他父親陳翌園,在福建長樂做生意。陳廣泰小時,異常頑皮。陳翌園因生意忙碌,也不大拘管他。這日,陳翌園走一條街上經過,見有許多人,圍著一個大圈子,好象看什麽熱鬧,圈子裏麵,一片喊打的聲音。陳翌園以為是江湖上人在哪裏賣藝,自己有事的人,便懶得理會,才走了幾步,耳裏昕得三三五五的人議論道:“倒看這個瘦弱小孩不出,至多不過十一、二歲的孩子,居然能打翻長樂縣幾個有名的好手,這不是很希奇的密嗎?”
陳翌園聽了這一類話,心裏不免有些納罕,暗想是哪來的十一、二歲小孩,有這樣的本領?我既打這裏經過,何妨停步擠進去看?陳翌園心中這麽一想,隨擠入人群之中,舉眼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三三五五議論的瘦弱小孩,並不是別人,就是自己的頑皮兒子陳廣泰,這時正跟著一個身體魁梧、形象凶猛的莽漢,在圈子裏一來一往的交手。那莽漢看看看招架不了,將要敗下來,忽從人群中躥出一個和尚,須眉如雪,發聲如巨霆,向陳廣泰大喝道:“孽障,還不住手;待要累死老僧嗎?”
陳廣泰一聽這聲音,抬頭望了和尚一眼,嚇得慌了手腳的樣子,連忙倒退了幾步,垂手立在和尚跟前說道:“這回實在怪不得我,不聽師傅的教訓。他們仗著人多,欺負我是小孩,碰碎了徒弟的酒瓶。不肯賠倒也罷了,反罵我瞎了眼,不該拿酒瓶去碰他,動手就打我一個耳巴。”
陳廣泰說時,用手指著一個形似痞棍、衣服撕破了、臉上被打得青一塊紅一塊的人道:“酒瓶是這東西碰碎的,動手打我耳巴的也是他。師傅快抓住他要賠,不要給他跑了。”
陳翌園看地下,果有一個碎了的花磁瓶,但認得不是自己家裏的物件。隻見和尚望了那痞棍一眼,也不說什麽,伸手拉了陳廣泰的手,分開人群就走。看熱鬧的人也都四散了。
陳翌園看那和尚慈眉善目,氣度瀟灑,料知不是作惡的僧人,想探明自己兒子的究竟,就跟在和尚背後。走到一座廟宇,陳翌園看那廟門上的匾額,寫著“圓通庵”三個大字。和尚拉著陳廣泰進廟去了,陳翌園也跟了進去。看廟宇的規模,並不甚大。正殿上冷清清的,一沒有奉經拜懺的和尚頭陀,二沒有燒香禮佛的善男信女。那老和尚才走上正殿,忽回過頭來,朝陳翌園打量了兩眼。陳廣泰也回過頭來,連忙叫了聲:“爹爹!”
老和尚聽得陳廣泰叫爹,即掉轉頭向陳翌園合掌笑道:“原來就是陳居士,失敬了!”
陳翌園上前施禮道:“小兒承老師教誨,感激感激。今日若不是在下親眼見著,真有負老師傅栽培的盛意了。”
老和尚大笑道:“彼此有緣,才得相遇。老僧在半年前,無意中遇見令郎,覺得他這種異人的稟賦,沒有人作育他,太可惜了,隨即把他招到這庵裏來,略略的指點他一番,曾再四叮囑他,不許他在外和人動手,並不許拿著在此地學工夫的話,對世人說出半字。今日老僧教他提了酒瓶,去街上買酒,等了好一會,不見他回來,誰知他不聽老僧的叮囑,竟和人在街上動起手來!這隻怪老僧平日管教不嚴,以致累及居士耽心,老僧很對不起居士。”
旋說旋讓陳翌園進方丈就坐。
陳翌園謙遜了一會,又道謝幾句,請問老和尚的法諱。老和尚名廣慈,住持這圓通庵,已有二十多年了。庵裏有十多個和尚,並沒一個知道廣慈會武藝,廣慈也從來沒教過徒弟。這回收陳廣泰做徒弟,是第一遭。當下陳翌園見廣慈說自己兒子有異人的稟賦,又在街上親眼看了和人相打的情形,他雖不是個好武的人,然能有這麽個善武的兒子。
心裏自也歡喜。
半年來,陳廣泰在圓通庵學武藝,是秘密的。自陳翌園見過廣慈之後,竟將陳廣泰寄居在圓通庵裏。朝夕跟廣慈研練。又練了兩年,陳廣泰年紀才一十四歲。他生性歡喜賭博,時常瞞著廣慈,從一般無賴賭棍賭錢。一日,因賭和同場的口角,同場的哪裏知道他有了不得的本領,見他年輕身體小,爭持不下,就打將起來。賭場裏人多,福建人的特性,就是會排擠外省人。陳廣泰是江西人氏,同場的福建人,沒一個不存心想欺壓他的。十四、五歲的人,知道什麽輕重,一動手便使出全副本領來,將滿賭場的人,打了一個落花流水。登時被打死了的有六、七個,其餘的也都受了重傷。
這場大人命官司一鬧出來,陳廣泰下了長樂縣的監獄是不待說,陳翌園也就因這官司急死了。還虧了陳廣泰未成年,又係自己投首,廣慈拿了陳翌園遺下來的財產,上下買托,隻監禁了三年,遇大赦放了出來,孑然一身,無依無靠。隻得仍伴著廣慈。住在圓通庵裏。廣慈才將自己武藝的來源,說給陳廣泰聽道:“你從我所學的武藝,和旁人的武藝不同。這種武藝,是我數十年心血,獨自創出來的。我沒有創這武藝之前,本住甘肅、陝西一帶保鏢,因保著一趟很重要的鏢,被一個本領高似我的強徒劫去了,我身上還受了重傷。那鏢既討不回來,我又賠償不起,隻得逃到廣西,在永寧州境內一座石山上,看見一隻盤籃大的蒼鷹,盤旋空中,兩眼好象在石縫裏尋覓什麽。我當時以為是人家養的獵鷹,放出來獵野獸的。我兩眼也跟著向石縫裏尋找,尋了好一會,才看見石縫裏麵,藏著一條茶杯粗細的花斑蛇,隻留出頭尾在外,身子全被崖石遮掩了,蛇頭伸了兩尺來高。鷹飛到那一方,蛇頭便對著那一方,鷹越盤越底,離蛇頭約有五、六尺遠近,忽然將翅膀一側,刀也似的劈將下來。我在旁看了,以為那蛇必被鷹啄死了,誰豫那蛇的尾巴,甚是厲害。鷹伸著翅膀劈下來的時候,隻聽得‘拍’的一聲響,蛇尾已彈了過來,正打在鷹翅膀上麵。鷹被打了這一下,卻不飛開,隻一翻身,就在蛇尾上啄了一嘴。蛇頭將要掉過來,鷹亮於開兩翅,橫摩過去,嚇得那蛇連忙把頭往石縫裏一縮,鷹翅摩不著蛇頭,一撲翅就飛土了半空。我這時倒覺得有趣,不舍得驚散了它們。再看那鷹,並不飛遠,仍是目不轉睛的,望著那蛇打盤旋,盤旋一會,又下來相鬥一會。我看見一連鬥了八次,一次又一次的鬥法,各不相同。鬥過八次之後,蒼鷹自飛向空中去了,彼此都不曾受傷。我從永寧州出來,到羅浮山,受我師傅的剃度,漸漸領悟了靜中旨趣。心胸豁然開朗,就因蒼鷹與花蛇相鬥,悟出遍身的解數來。他八次有八次的鬥法,我也就創出八樣身法手法來,費了二十多年的心血,精益求精的,成了八個字訣,因名這種武藝為字門。所有的手法,無一不是極簡捷、極妥善,他人不易提防的。字門拳既成了功,特地到陝西,尋著從前劫我鏢的人,報了那番仇恨。我原不打算傳授徒弟的,隻因數十年的心血湮沒了可惜,才物色了你這個稟賦極強的徒弟,你這番受了這般重創,又聽了我這武藝的來源,此後應該知道,非到萬不得已、生死關頭的時候,決不可輕易和人動手。你要知道,世間若沒有第二個和我一般新創的武藝,便不會有人是你的對手。”
廣慈說過這話,不到一月便圓寂了。圓通庵的和尚,平日都不歡喜陳廣泰,而陳廣泰又是個俗人,廣慈既死,在圓通庵自然存身不住,隻得對著廣慈的塔,痛哭了一場,出了圓通庵。他因在福建犯過殺人的大命案,福建人最膽小,聞了陳廣泰的名都害怕,誰也不敢近他。他在福建便無可謀生,輾轉流落到了廣州,仍是沒有謀生的技藝,隻好每日趕人多的地方,使幾趟拳腳,求人施助幾文錢度日。無奈他那種新創的字門拳,是極不中看的,外行看了,固然不懂得是鬧些什麽玩意,便是尋常會武藝的人看了,因為這種身手太來得不倫不類,全是平常不曾見過的,也都冷笑一聲走了。遇著好行善事的人見了,可憐他是一個外省人,流落此地,橫豎和開發乞丐一般,丟下一、兩文錢,也不問他鬧的是什麽玩意。
陳廣泰哪裏理會得一般人都瞧不起他的武藝,還想在廣東招收些學武藝的徒弟。一則要借此圖謀衣食,二則想將自己的名聲傳揚出去。隻是賣藝了兩、三個月,僅免了餓死,並無一人來從他學武藝。這日,陳廣泰在街上賣藝,圍著看的人卻也不少。陳廣泰使完了拳腳,照例拾了幾文錢,正待換一處地方再使,偶掉頭見人群中立著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兩目炯炯,露出光芒。四肢身體,都象是很活潑的樣子,不過身上衣服甚是襤褸。隻因廣東的氣候熱,廣東人對於衣服皆不大注意,每有幾十萬財產的人,身上穿著和乞丐差不多的。陳廣泰暗想:這後生的身體,生得這麽活潑,兩眼這麽有神,他若肯從我學武藝,我用心教出來,必能成為一個好手。我師傅當時傳授我武藝的時候,也是因見我的資質好,特地用方法勸我,從他老人家學武藝。我來廣東這麽久了,每日在街頭巷昆賣武,廣東人知道我武藝好的自然很多很多,但從不見有一個人來拜我為師的。
我此刻既遇著了這麽一個資質好的後生,何妨也學我師傅勸我的樣,去勸他一番,看是怎樣?
陳廣泰主意已定,隨即背上包袱,跟著那後生,走到人少的地方,緊走了幾步,在那後生肩上輕輕的拍了一下說道:“陡,請站住!我有話問你。”
那後生見背後有人,於無意中拍自己的肩,又聽了站住有話說的話,當下頭也不回,一扭身就往前跑。陳廣泰不知他為什麽這般驚跑,提腳便追。不知那後生畢竟為什麽驚跑,陳廣泰追著了沒有,且俟第十八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