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聞哭泣無意遇嬌娥 訴根由有心鉤壯士

話說藍辛石聽那哭聲中訴道:“我實在不願意活了,這種苦日月。活著還有甚麽趣味?倒不如拚著一死的幹淨多了。”藍辛石細聽那哭聲的方向,正在自己歸家應經過的道路上。心裏不偷快的人,聽了這類的悲哭的聲音,更是難過。遂懶得著意去聽,隻放緊了些腳步向前走。走不到一裏多路,遇了一座大石橋,那哭聲不在別處,正是從這橋上發出來的。

此時天上的月光,已偏在西邊,將近鑽入地下去了,因此橋上已沒有月光。藍辛石聽哭得益發淒摻,即立在橋頭上高聲問道:“是哪裏來的娘子,為甚麽三更半夜的獨自在這裏哭泣?”這話問出去,不見有人答應,隻是哭聲已停了。藍辛石接著說道:“娘子不要害用,我不是無賴的人。若娘子有為難的事,不妨照實說給我聽,凡我所能幫助的,無不竭力。”這幾句活一說出去,使聽得很相嬌怯很脆嫩的口音答道:“雖承先生的好意,願竭力幫助我,但我是個生成薄命的人,就得先生幫助,也隻能用助一時,長久下去,仍是不了。先生是過路的人,可以不必憐憎我。左思右想,還是拚著一死的幹淨,免得在世界上終日受人欺負。藍辛石一聽這女子說話。憐牙俐齒,嬌啼婉轉,使人**魄銷魂。心用:這樣年輕的女子,有甚麽委屈,這時分在這個人煙稀少的地方悲哭?聽他說話的情形,不像是小戶人家的女子,小戶人家女子,見了麵生男人,說話決沒有這們大方。大戶人家女於,又豈有半夜三更獨跑到這地方來的?若為尋死而來,何地不可以尋死,必要到這裏來呢?這東西的來曆,隻怕有此蹊蹺。我何不盤問他一番,看他怎生答應?藍辛石想畢尚沒開口,那女子已接續哀啼著說道:“我若不因為懷中已有了四個月的身孕,尋死也用不著躊躇了。我這樣苦的命,死了不算甚麽,懷中的冤孽沒有罪過,不應該跟著把一條小性命斷送。”說罷,又嚶嚶飲泣起來。藍辛石說道:“娘子徒然悲傷,也沒有用處。請問娘子貴姓?家住在那裏?究竟為的甚麽事,如此傷感?”邊說邊走近前去。

那女子背靠橋柱坐著,此時月光雖已偏西,遠望不得分明。就近借著滿天星鬥之光,還能看得出女子的身材窈窕,態度風流。頭上青絲,蓬鬆覆額,雖看不清容貌怎樣,然僅就所見的,已足使人動心了。

女子見藍辛石走近麵前,即抬起頭來答道:“三更半夜,拋頭露麵的出來,連我祖宗三代的臉都被我丟盡了,我還好意思把娘家的姓氏說給先生聽嗎?翁姑、丈夫都淩虐我,不將我當人看待,我原不妨將婆家的姓氏說給先生聽。然說給先生聽了,也沒有用處。不如存一點厚道。我的命已苦到如此地步,並且已是快要死的人了,犯不著揚人之惡,加重我自己的罪過,來生更受苦報。至於先生問我究竟為甚麽由,如此傷感,我不能不將大概情形說出來。不然,也太辜負先生的一番盛意了。

“我今年一十九歲了,我父親、哥子,都是讀書有功名的人,我婆家也是詩禮之家。隻丈夫不爭氣,因生長富厚之家,不知銀錢艱難,不識人情刁狡。從去年我到他家起,初時一二個月內還好,白天不大出外。就是出外,一到黃昏向晚就得回來。兩個月以後,不知如何結識了地方上幾個不成材的人,終日吃喝嫖賭,無所不來。越鬧越糊塗,時常半夜還不回家。翁姑怪我不會伺候丈夫,不能得丈夫的歡喜。我何嚐不會伺候呢?無奈那沒良心的人,成心不歡喜我。我除了哭勸、哀求而外,又有甚麽法子咧?準知那沒良心的人,見我越是向他哭勸,他越是嫌討厭似的,更整日整夜的在外嫖賭,一連三五日不見他的蹤影了。翁姑大發雷霆,說他的兒子原是極老成極現矩,從來不在外麵胡行亂走的,隻因討了我這個不賢良的媳婦,將他兒於逼得不能在家安身,隻得去外麵借著嫖賭解悶。

“請先生替我想想:我就是容貌醜陋,性情惡劣,何至便逼得丈夫不能在家安身?並且丈夫去外麵嫖賭,在翁姑手裏拿不著銀錢,將我所有賠嫁過去的私蓄,一古腦兒用盡了,還嫌不夠,把我賠嫁的金珠首飾,揀好的拿去變賣,連問也不問我一句。我為怕他生氣,想借這些事換轉他的心來,件件依遵他,看他要多少銀錢,我無不盡力設法給他。原不過想圖他一個高興,對我回心轉意,不忍再去外麵胡鬧了。

“誰知不講情理的翁姑,反怪我別有用意,成心要丈夫去外麵胡鬧。原來隻罵我的,至此更動手打起我來了。翁姑打媳婦,做媳婦的自然隻能順受,那敢違抗呢?翁姑見我跪著不動給他們打,不說我懂禮節有孝心,也就罷了,倒駕我不動是和他們拚死,更打的厲害些。我見跪著不動有罪,就起來走開,卻又罵我目無尊長。我處這種境遇,也隻好自怨命苦,不能怨翁姑、丈夫不好。想不到那沒良心的人,無論給他多少銀錢,不須幾日工夫,就嫖賭得沒有了。不到手中沒了錢,也不回來。我陪嫁的銀錢,首飾是有限的,怎經得起他這樣泥砂不如的使用呢?我手邊有的時候,他一開口,就如數拿給他。手邊一沒有了,教我去娘家設法,何能每次都能如願?我給的少了,或給的遲了,他也由不高興而責罵,由責罵而動手打起來。

“可憐我一個終身不出閨房門的女子,身體又素來孱弱,不但沒有反抗他的力量,連躲閃也躲閃不來。近來知道我有了身孕。若是尋常人家見媳婦懷了孕,舉家都應該歡喜,教媳婦好生調養的。惟有我的翁姑、丈夫不然,硬說我懷中的身孕,不是他兒子的骨血,將我吊起來拷打,間我曾和甚麽人通奸。唉,這真是黑天的冤枉。我是何等人家的小姐,何等人家的媳婦,翁姑、丈夫現在正不歡喜,我豈肯自尋苦惱,再幹這種辱沒家聲的事呢?我也不知道我翁姑、丈夫,前生和我有甚麽冤孽?有多大的仇恨?任憑我如何表白,如何發誓願,隻是咬緊牙關,說不是他家的。我要他兒子子自己憑良心說,那東西確是沒有良心的人,板著麵孔不做聲,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翁姑見他兒子這樣的情形。更坐實我曾和人通奸。每日朝罵暮打,吃沒飽的給我吃,穿沒好的給我穿。我忍氣吞聲過到今日,連那沒良心的人,今日都說出我懷中的孕,不是他骨血的話來了。我實在不能再忍了,問他不是你的骨血,是誰的骨血?我半年之內不曾回娘家,也不曾離你家的大門,有甚麽人能飛進來和我通奸?你雖說在外麵嫖娼的日子多,然手邊沒了錢的時候,歸家向我要錢,那一次不在家中歇宿?如何能說懷中身孕不是你的。凡人既不要天良,便沒有不能做的事,沒有不能說的話。他是我的丈夫,他要咬緊牙關這們說,我就有一百張口,也分辯不了。

“做人做到了我這種地步,活在世上,除了受罪而外,還有甚麽可享受的呢?萬不得已,隻得趁他家人都睡了的時候,悄悄的到廁所裏,打算懸梁自盡,拚一死了卻前生冤孽。那知道苦命的人,孽報不曾受了,連尋死都不能如願。他家當差的,早不上廁屋,遲不上廁屋,偏巧在我正套好繩索,剛將腦袋伸進圈裏去的時候,那當差的擎著一枝蠟燭走進來了。一見我已上了吊,就一麵大聲則喚,一麵把我解救下來。翁姑從夢中驚醒,到廁屋裏一看,登時怒火衝天,大罵我有意害他家遭人命官司。一人拿了一條鞭子,將我按在廁屋地上痛打。兩個人都打得精疲力竭了。就逼著我立刻回娘家,不許在他家停留。要尋死也得去外麵尋死,死了不幹他家的事。我說:我娘家雖是我生長之地,然我在娘家一十八年,一次也不曾在外麵走過,出大門就不認識路徑。便是嫁來這裏一年,也不知道大門外是甚麽情形?這時分教我回娘家,不派人送我,我如何認識路徑呢?翁姑齊說:認識路徑也好,不認識路徑也好,他們不管。隻要出了他家的大門。那怕走不到三步,就尋了短見,也不與他家相幹。

“隻怪我自己命短,他們既對我這們惡毒,我如何能再停留?隻好橫了心,打算真個出大門就尋死。因此才走了出來。但是我走到門外一想,此時就這們死了不妥。翁姑、丈夫既說我懷中身孕,是和人通奸來的,若就這們死了,不僅這冤誣沒有伸雪的時候,他們還要罵我是因奸情敗露了,含羞自盡的。我一個人蒙了這不白之冤還不要緊,我懷中的孕,既確是我丈夫的親骨肉,尚不曾出世,也就跟著我蒙了這不白之冤而死,未免太可憐了。並且我娘家是書香世族,若因我這不爭氣的女兒,把世代清白的家聲沾汙了,我就到九泉之下,有何麵目能見祖先?因有此一轉念,覺得短見暫時是不能尋的。既不能死,又既被翁姑驅逐出來。除了回娘家,實在無路可走。但是,我娘家的地名雖知道,路有多少裏,應該朝著那方麵走,都茫然不知。黑夜又無人可問,隻得勉強掙紮著,隨著腳步走去。走到這橋上,兩腳委實痛的走不動了,不得不坐下來歇息些時。當此淒涼的月夜,回想起種種傷心的事來,不由我不痛哭。想不到驚動了先生,承情關切,感激之至。”

藍辛石呆呆的立著,聽女子說完了這一篇的話,心中也未始不有些感動。但是總覺得這女子的態度太風流,言語太伶俐,既不像是大家的閨秀,更不像是窮家的女兒,始終疑心來曆不正當。自念從方紹德學道以來,所冶服的山魈野魅、木怪花妖,實在太多了,恐怕這女子就是那一類的餘孽,乘黑夜酒醉之後,前來圖報複的。隻是他憑著所學的本領,和從來驅除醜類的誌願,即令這女子果是那一類東西的餘孽,也不覺得可怕。心想:此時天色昏暗,究竟是不是妖怪鬼魅,縱有本領,也無從辨別確實。若這女子所言的,果然真實不虛,也可稱得一個很賢孝,很可憐的女子。便是古時候的烈女貞姑,行為品格,也不過如此。我生性仰慕古來豪俠之士,這種賢德女子,在如此遭際之中遇了我,我若因疑心他是妖怪鬼魅,不竭力救他,豈不是徒慕豪俠之名,觀有豪俠之實嗎?我憑一點慈悲之心,便是認錯了,中了妖魔的圈套,也可以無悔。並且就是妖魔,也不見得能奈何我,我隻存著一點防範的心思罷了。想罷,自覺如此做去不錯遂向這女子歎道:“原來娘子有這般淒淒的遭際,真是可憐可敬。以我替娘子著想,暫時也隻有且回娘家的一條路可走,娘子的娘家叫甚麽地名,何不說給我聽?我可以立刻送娘子回去。”女子似乎有點為難的意思,躊躇著不肯就說。

藍辛石道:“娘子是不是因恐怕有傷限家的聲望,所以不願意說給我聽呢?娘子不可生氣,這念頭實在錯了。休說這種事是世間極尋常的事,即算可醜,也是婆家沒道理,與娘家不僅不傷聲望,象娘子所說這般賢淑的性情,孝順的行徑,娘家並很有光彩,為甚麽反怕人知道呢?”女子至此,才發出帶些歡喜的聲音,答道:“先生的高見自是不錯,隻是先生不知道家父的性情、脾氣最是古怪。他老人家若聽我講是被翁姑、丈夫驅逐回家的,必不問情由,即時大怒,也將我驅逐出大門之外。因為我未出嫁以前,家父時常拿烈女傳、女四書一類的書教我,對於三貞九烈之道,解說得很仔細。並曾說過:若女兒嫁到婆家,不能孝敬翁姑,順從丈夫,得翁姑、文夫的歡心,以致被退回娘家來了,這女凡簡直可以置之死地,毫不足惜。如念骨肉之情,不忍下毒手,就惟有也和婆家-樣,驅逐出去。這女兒既是娘婆二家都不要了,逼得沒有路走,看他不自去尋死,有何法生活。家父的性格,素來是能說能行的,平時已有這種話,今日輪到他自己家裏來了,請先生說,他老人家如何肯容留我?我剛才被翁姑逼得出門的時候,雖隻好打算回娘家,然心裏計議是萬不能向家父說實話的。於今承先生的美意,送我回家。我正是要回家不認識的人,自然感激萬分,豈有恐怕有損家聲,不敢將地名說出之理?並且一個地名。與舍下聲望也絕不相關,我其所以躊躇的緣故,完全不在這上麵。先生不要誤會了。”

藍辛石問道:“然則娘子不肯說,是為的甚麽呢?女子道:“這其中有兩個緣故,我都覺得甚是為難。我就把地名對先生說了,先生也不能立刻送我回去,說與不說無異,所以不得不躊躇。藍辛石道:“隻要有地名,那怕在天涯海角,我既說了送你回去,不問如何為難,我都不怕。請娘子且把第一個緣故是甚麽說出來,看我覺得為難不為難,不為難,就再說第二個。”女子帶些笑聲說道:“我婆家離我娘家,平日聽得人說有三十裏路。我今夜走了許久,不知方向錯也沒錯,若是錯了,此地離我家,就應該還不止三十裏。這們遠的道路,如何好煩先生相送呢?況且我所知道的是小地名,隻近處的人知道。此地若相離太遠,就說給先生聽,先生平時沒聽說過那地名,豈不也和我一樣不知道東西南北嗎?”藍辛石也笑著截住說道:“這便是第一個為難的緣故嗎?不用說三十裏不算遠,就是三百裏也不過兩三日的程途。地名雖小,隻在幾十裏路以內,我就不知道,也好向人打聽出來的。你且把地名說出,看我知道不知道。”女子道:“既是如此,舍下的地名叫做雄雞嶺,先生知道麽?”

藍辛石哈哈大笑道;”雄雞嶺嗎?豈但知道,並且是我歸家所必經之地,我每個月至少也得走那山上經過一兩趟的。此處還不上十裏路。你這第一個為難的緣故。可說是毫不為難了,第二個呢?”女子很高興的問道“原來此去雄雞嶺,已不到十裏路了嗎?我倒不明白何以信步亂走,居然沒走錯方向,而且走的這們快?從來不曾走過稍遠些兒的路,今夜居然不覺著就走了二十來裏。這是甚麽道理呢?我隻怕地名叫做雄鴻嶺的,不僅這裏一處,舍下那邊也叫做雄雞嶺。聽說兩地同名的很多,先生可知道旁處還有地名叫做雄雞嶺的麽?不知是不是有第二個雄雞嶺?且待第六十二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