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還銀子薄懲解餉官 數罪惡驅逐劣徒弟
話說清虛道人跑離了追趕的兵士,即向戴福成家裏跑去。戴福成這時正在誌得意滿的,和葉如玉在家調情取樂,將大門牢牢的關閉,叮囑用人不問是誰來會,隻說出外不曾回來,在戴福成的用意,並不是怕自己師傅找來,隻因做了這種虧心事,自己不免有些疑神疑鬼的,恐怕被人看出破綻。以為隻要閉門謝客,等到外麵的風聲平息了再露麵,便沒人疑心到自己身上了。誰知清虛道人並不打從大門進來,也不待用人通報,戴福成和葉如玉並肩疊股的坐在床沿上,清虛道人卻從羅帳後麵閃身出來,高聲打了個大哈哈。這哈哈一打出來,隻把戴福成、葉如玉兩個人,嚇得目瞪口呆。
但是戴福成耳裏聽熟了清虛道人的笑聲,這時笑聲一落耳,便知道是清虛道人來了。料想不妙,打算從窗眼裏逃走。不知怎的,仿佛被那笑聲笑失了魂魄,在深山石穴中幾年修練的神通,一時竟不知應如何使用才能逃走。正在非逃不可,欲逃不能,隻急得目瞪口呆的時候,笑道人已走入房中,指著戴福成點了點頭笑道:“好好,你倒會弄錢,會尋快樂,難得難得。”戴福成偷眼看笑道人的神色,雖則和平時一般的滿臉是笑,然此時的笑,覺得比平時來得可怕。隻得就床前跪下來,叩頭說道:“弟子該死。”
笑道人不待戴福成多說,連忙雙手拉了起來,說道:“不敢當,不敢當。貧道哪有這們大的福分,做你的師傅?你此刻的本領,不但比我強,比—般修道的老前輩都強呢。從來不論有多大道行的人,沒有敢劫餉銀的。你的本領,若不在一般修道的老前輩之上,怎麽敢幹這種驚天動地的勾當?我的眼睛瞎了,看錯了你。弄得祖師怪罪下來,幾使我沒有容身之地,隻好到你這裏來。你的本領雖然大的很,敢打劫餉銀,無奈祖師和我的本領,膽量都太小了,擔當不起這們大的罪過。你有這種好所在可以藏躲,我和祖師都沒有好所在藏身。看你打算怎生辦法?”說罷,仍是嘻嘻的笑,不過這笑容,就更覺得比發怒還來得難受。
戴福成隻嚇得身不由己的亂抖,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笑道人催促道:“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既有這膽量,做出這種驚天動地的事來,卻為甚麽又做出這個沒有擔當的樣子呢?原來你還趕不上一個尋常的強盜。值價些,快說打算怎麽辦?”戴福成隻得又跪了下去叩頭道:“弟子該死!聽憑師尊懲辦。”笑道人搖著頭說道:“太言重了。解餉官隻差一點兒送了性命,我剛才從繩索上救了他下來,約了他就去回信,沒奈何,你也去走一遭罷。”戴福成流淚哀求道:“弟子犯了罪,聽憑師尊如何懲辦,都情甘領受。若見了解餉官,勢不能不受國法。弟子不足惜,於師傅的麵子也不好。”笑道人又仰天大笑道:“倒看你不出,你此刻還居然知道世間有甚麽國法,更還記得有個師尊,並且想得師尊也有麵子,真正難得。走罷!”說時,一手挽了戴福成的衣袖,喝一聲起,戴福成即覺得身體虛飄飄的,眼前的景物,登時變換了。
才一霎眼的工夫,已腳踏實地,定睛看時,原來到了自己藏匿餉銀的山穀中。隻見笑道人取了一封銀兩,納入袍袖之中,但見天旋地轉一刹那,又到了當日劫取餉銀的所在。一家火鋪門首,立了幾個壯健兵士。戴福成認得是押運餉銀的。那幾個兵士一見笑道人,即時都露出驚疑的樣子,用很低的聲音議論了幾句,便分做兩邊包圍過來。笑道人雙手揚著笑道;“我是送銀子來的,你們快去把那個在山林中尋死的人叫出來,我已當麵答應了他,替他幫忙。此刻已送銀子來了。”笑道人雖是這們說,兵士仍圍著不放,隻一個兵土跑進火鋪報信去了。沒一會,即見那解餉官領了七八個兵跑出來,對包圍的兵士喝道:“還不動手拿住,更待何時?”眾兵士一擁上前,想把笑道人師徒拿住,隻是分明看見道人立著沒動,卻好像隔了一層玻璃的樣子,可望而不可即。
笑道人拍著巴掌笑道:“你們真是不識好人,我救了你這人的性命,又來送銀子給你,你倒仗著人多勢大,要想欺負我。我也懶得和你們鬼混了,銀子在這裏,短少了六百兩,我原打算替你設法彌補的,就因看你對我的行為,平日不待說是個倚仗官勢欺壓小民的壞蛋。這六百兩銀子,不得不罰你掏一掏腰包。”即從袍袖中摸出那封銀子來,向那火鋪的門角落裏擲去,隻聽得嘩喇喇一陣響亮,仿佛倒塌了幾間房屋,驚得解餉官和眾兵士都張皇失措起來,看房屋並不曾倒塌,回頭再看笑道人和戴福成,都不見蹤影了。大家不由得又吃一驚,不知團團圍著,如何能在轉眼之間,便逃得不見蹤影的。
解餉官這時正立在火鋪門口,忽覺腳旁有一堆東西滾出來,低頭看時,隻見一封一封的銀子,好像從地下湧出來,隻往外滾。那銀封的形式印信,一望便能認得出就是被劫去的餉銀。這時又驚又喜的神情,自是形容不出,眾兵士也都看見了,大家看那滾出來的銀封時,原來是大門角落裏堆滿了。堆不下的,所以滾了出來。一點數目,隻少了六封。解餉官這才想起道人要罰他掏腰包的話來,隻要大數目回來了,便是萬幸。這短少的六百兩銀子,自然心悅誠服的掏腰包賠墊,這事便不成問題了。
再說笑道人借遁法挈戴福成出了眾兵士的重圍,霎眼工夫就到了一處石穴之中。戴福成看那石穴,分明認得出是自己修煉道術之所。石穴中已有一個十五六歲的童子,就在自己當日打坐的石台上坐著,盤膝閉目,好像是正在做工夫。忽然睜開眼來,看見笑道人,連忙跪下叩頭。笑道人滿臉堆笑的扶起說道:“很好很好。你臉上已盎然有道氣,隻是魔障仍不得退。此後務必在正心誠意上做工夫,克魔之功自有進境。”童子唯唯應是。
戴福成看這童子,生得目如點漆,神光射人,兩道劍眉插鬢,鼻梁端正,兩顴高拱,任憑甚麽人一看,也能看出這童子是個極精明有機變幹才的人。耳裏聽了自己師傅稱讚童子的話,回想起自己下山後的行為,臉上不禁十分慚愧。他心裏正在疑慮,不知道他師傅將他自己帶到這地方,將作何區處?笑道人已回頭向他問道:“你知道這是甚麽所在麽?”戴福成道:“知道,是師傅當日傳授弟子道術的所在。”笑道人點了點頭,又問道:“道術是甚麽東西?我傳授給你做甚麽的?”戴福成不敢答應。笑道人接著問道;“甚麽東西叫做戒律,我曾說給你聽過麽?”戴福成隻得跪下來,說道:“師傅是說過的,弟子該死,不能遵守。求師傅責罰,以後再不敢犯了。”
笑道人笑道:“如何能怪你該死,隻能怪我該死,當日在茶樓上,為甚麽不查問個明白?就聽了你一句在劉晉卿家幫了十來年生意的話,以為劉晉卿是光明正直的人,你若是不成材的,不能在他家十來年。因此一層,便慨然允許你列我門牆。誰知劉晉卿就是因你不成材,才將你辭歇,你倒說是他生意虧了本,不能支持,你才出來改業的。
“我那時又因你在都天廟許多看戲的人當中,能看破我的行徑,以為你的悟性很好,是能學道的材料。遂遵祖師廣度有緣人入道的訓示,收你做徒弟,傳你的正道。像你這種遭際,千百個慕道堅誠的人當中,受盡千辛萬苦出外求師,尚且找不著一二個得師如此之容易,何況你是一個毫無根基,並不知甚麽叫做道的愚民呢?我以為你憑空得有這般遭際,應該知道奮勉,從此將腳根立定,一意修持。並且看你那初入山的時候,尚能耐苦精進,因此才將修道人應用的一切法術,都傳授給你。
“道家其所以需用法術,是為救濟人,以成自己功德的。是為自己修煉時,抵抗外來魔劫的。誰知你倒拿了這法術,下山專一打劫人的財物,造成自己種種罪過。你的罪過,不是責罰可了的,我也不須責罰你。我錯收了你這個徒弟,我應代你受祖師責罰。我於今惟有還你的本來麵目,我門下容不了你這種徒弟。這裏有六十兩銀子,足夠你回四川的路費,免你流落異鄉,情急起來,又做害人的事。”說時,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來,往戴福成跟前一摜。隨即抬腿一腳向戴福成頭額上一踢,喝了一聲:“去罷!”隻踢得戴福成向後便倒,就此昏過去不省人事。
戴福成山不知在夢中經了多少時間,猛然清醒轉來。睜眼看自己睡倒在地上,覺得背上有石塊頂得生痛,身體好像才遭了一場大病初好似的,四肢百骸,都一點兒氣力沒有。打算翻身起來,隻是沒氣力,翻轉不動。心裏不由得暗自驚疑道:“我在未曾修道以前,身上的皮肉很容易覺得痛癢,多走幾裏路便腳痛,多睡一會覺便周身都痛,若睡的地方不平,醒來更是痛的厲害。自從修道以後,身體不因不由的結實了,休說走路永不覺腳痛,那怕就睡在刀山上,周身也不會有一些兒痛苦。幾年來都是如此。怎麽此時睡在這平地,又會覺得背痛起來呢?我又沒害病,如何這般沒有氣力,連身體都不能轉動呢?我不是跪在這地下,聽師傅教訓,忽被師傅一腳,踢得昏倒的嗎?此時師傅到哪裏去呢?
“師傅教訓我的話,我還記得清楚。末了曾拿出六十兩銀子來,是說給我做回四川的路費。唉,師傅也真是糊塗了,特地傳授我的道法做甚麽?從雲南到四川這一點兒路,隻一遁便到了,用得著甚麽路費。我那次下山回四川去,原是想一路風光些,才弄錢置辦行裝,好大模大樣的回家鄉,使人家知道我在外並不落寞。於今發了財回來,並不是我不能借遁,頃刻千裏。師傅大約是誤會了,以為若不拿這六十兩銀子給我,又怕我仍蹈故轍,用道法去搬運人家的銀錢。其實我剛才受了師傅的教訓,以後總得斂跡一點。師傅雖說不要我做徒弟了,然我既相從師傅幾年,又學了師傅這們多法術,師傅又何能真個不要我做徒弟呢?
“我這回略施小技,劫了三十多萬餉銀,師傅就嚇得這個樣子,說得受祖師的責罰。若師傅真個不要我做徒弟,以後不管我了,我一旦沒有管束的人,豈不為所欲為,更要鬧出亂子來嗎?我無論到甚麽時候,鬧出了亂子,師傅終究脫不了幹係。可見得師傅不要我做徒弟的話,不過故意是這們說了恐嚇我的。嗄,嗄,師傅拿這話來恐嚇我,那知道我的法術既已學成,便如願已走了。巴不得沒有師傅,倒少一個管束我的人。人生在世,能活多少年?辛辛苦苦的,修煉了法術幹甚麽?不趁這年紀不大,身體未衰的時候,仗著法術快樂快樂,豈不成了一個呆子?師傅說不論有多大道行的人,從來都不敢劫餉銀,大概因餉銀是皇家的,來頭太大,所以不敢動手。我此時隻須拿定一個主意,凡事等打聽明白了,確實沒有大來頭,不會有後患的再做。我從下山起,到劫餉銀止,中間也不知用法術搬運了人家多少銀兩,放火燒了多少人家房屋,並不見師傅前來責罵我不該。可見得那些小事,是不甚要緊的。我千不該,萬不該想發大橫財,才弄出這亂子來。此後若再不知道謹慎,再累得師傅受責罰,也就太無味了。”
戴福成心裏如此胡思亂想,自以為拿定的主意不錯,從此沒有管束的人,更好作惡了。心裏既這們著想,自然不覺高興起來。勉強掙紮了幾下,雖有些覺著吃力,然畢竟坐了起來。低頭看那包銀子,還在地下,隨伸手拾起,揣入懷中。猛然想起坐在石上的童子,忙回頭看時,隻見那童子正垂眉合目,盤膝而坐,仿佛不知道有人在他麵前的樣子。
此時戴福成正覺肚中有些饑餓了,暗自好笑道:“原來我是肚中餓了,怪道睡得背痛,四肢不得氣力。”遂立起身,向那童子說道:“沒請教師弟貴姓大名?”童子隻當沒聽得。戴福成也不怪,仍陪著笑說道;“對不起師弟,師弟正在用功的時陝,愚兄本不應該多言分你的神。不過此時又當別論,師尊在這裏教訓我的時候,師弟也在跟前。我於今實在覺得饑餓不能忍了,師弟這裏必有幹糧,千萬求師弟分給我一點兒充充饑,我還有話問師弟。”童子聽了這話,才慢慢的睜開眼來,點了點頭說道:“這瓦罐裏有幹糧,請師兄隨便用些罷。”說畢,又將眼合上了。
戴福成取了些幹糧吃下去,頓時精神振作起來,不禁暗自安慰道:“果然是因餓得太厲害了,所以沒一些兒氣力。此刻吃了些幹糧,背上也不覺得痛了。這小孩有甚麽能耐?甚麽道行?師傅卻當著我稱讚道氣盎然。我看他是沒甚麽道氣,師傅必是有意嘔我的。他這一點點年紀,在這裏修煉了幾天,哪裏就看得出甚麽道氣?師傅既當我的麵,如此稱讚他,我倒要尋他開個玩笑,看畢竟是誰有道氣?”想畢,即向童子說道:“我請教師弟貴姓大名,如何不肯賜教?”戴福成說這話的時候,帶著些兒發怒的聲調。果將童子驚得張開眼來,陪笑說道:“對不起師兄,我姓貫,名曉鍾。隻因師傅曾吩咐過,在做工夫的時候,無論如何不能使身外的物,分了身內的心,入正道隻在方寸之間,入魔障也隻在方寸之間,就這一點,師傅再三吩咐我仔細。我所以不敢和師兄多說話。”戴福成聽了,哈哈笑道:“原來老弟錯解了師傅的話。這話在幾年前,師傅也曾在這地方,再三吩咐過我的。我是此中過來人,確知道一點兒不錯。不過老弟須先將師傅這兩句話解釋明白。甚麽謂之身外之物?甚麽謂之身內之心?老弟此刻能解釋得明白麽?”貫曉鍾道:“我想這兩句話,沒有難解釋的所在。心便是修道的心,是在身體之內的,身體以外的東西,不拘甚麽,都可以謂之身外之物。分了道心,便是魔障。”戴福成搖頭笑道:“隻怕師尊的意思,不是這般解法。”貫曉鍾連忙問道:“不是這般解,怎麽解呢?”戴福成道:“若依老弟這般解法,師尊是不是你身外之物呢?是不是分你身內之心的呢?”
貫曉鍾想了想,也笑道:“這是我錯了,師尊是傳道給我的,固然不至分我的道心。師兄先我得了師尊的傳授,也隻於我有益,不至有損。我不應該怕師兄分了我的道心,理應求師兄指示才是,望師兄恕我才來這裏學道不久不是經師兄提醒,我不懂這道理?請問師兄姓甚麽?已跟師尊多少年了?”戴福成說了自己的姓名,道:“我在你此刻坐的這塊石上,整整的坐過三年。你已坐過多少日子了呢?”貫曉鍾笑著搖頭道:“差得遠啊,我還不過三個多月呢。師兄既是在這裏坐過了三年,服氣的工夫,想必已是很好的了。”戴福成點頭道:“那是不須說的,服氣的工夫,不做到那一步,不能成遁法。這是勉強不來的。你才做了三個多月的工夫,任憑你如何下苦工,也還夠不上說能服氣的話。我忝在先進,做了你的師兄,你休怪我托大。你要知道,服氣是我輩學道的基礎工夫,初學固然是從服氣下手做工夫,直到成道的一日,也還是在這上麵,不能放鬆半點。所謂神仙不食人間煙火,不就是服氣有了那種火候的緣故嗎?”貫曉鍾道:“我就因聽了師尊也是這們說,所以才請問師兄服氣的工夫,是不是已做得很好了?”戴福成笑道:“這是不待問的,你隻聽我說在這塊石上,整整坐了三年的話,便可想到我服氣的工夫,實在有個樣子了。若不然,我在修道的時候,莫說下山采辦食物,是很擾亂道心的勾當,就是現成的食物在這裏,每日要用火來煮兩三次充饑,也是分心的事。師尊隻許半年火食,半年之後,便是幹糧。幹糧也隻許一年半,第三年連幹糧也不許吃了,僅能略略吃些兒果實。服氣的工夫,不做得有個樣子,不要餓得不能動嗎?”貫曉鍾問道;“要半年後才許吃幹糧嗎?”戴福成道:“不是不許吃幹糧,服氣工夫不做到半年,吃幹糧一則免不了餓,二則工夫不到這一步,便勉強支持,吃下也要生出毛病來。”貫曉鍾道:“我隻在這裏吃了兩個半月的火食,何以師尊就要我吃幹糧?怎的已吃了一個月,卻不見生出毛病來呢?”戴福成道:“你是小孩子,或者工夫容易些,我是整整的吃了六個月火食。”貫曉鍾點頭道:“師兄服氣工夫,既做到很有個樣子了,剛才卻說實在覺得饑餓不能忍了,倒要取幹糧吃,這是甚麽道理,師兄可以指教我麽?”
戴福成一聽這話,仿佛被提醒了似的,登時也不由得暗自驚疑起來。心想我隻知道解釋背痛和四肢無力是因為肚中饑餓了,便沒想到平時常十天半月不吃一點兒東西,從來不覺著饑餓。何以此時忽然餓得這般厲害,究竟又是甚麽道理?哦,隻怕是了。遂問貫曉鍾道:“師尊已去多久了呢?”貫曉鍾道:“剛去一會兒。”戴福成又問道:“師傅教訓我的時候,用腳在我額上踢那們一下,我就睡倒了。你看見的麽?”貫曉鍾道:“師兄就睡倒在我麵前,怎麽沒看見?”戴福成道:“你記得我睡了多少日子麽?“貫曉鍾怔了一怔,反問道:“怎麽記得睡多少日子?師兄難道真個睡著了,不知道嗎?”戴福成道:“豈但睡著了不知道,簡真和死了的一樣。也不知昏昏沉沉的經過了多久,才忽然清醒轉來。大概是魂靈已經出竅,在空中飄**了許久,忽然尋著了軀殼,所以又清醒轉來。就在你麵前你都看不出,你學道真是差遠了。”貫曉鍾道:“我眼裏看見的情形,和師兄說的不對。我隻見師傅一腳將師兄踢倒,即時吩咐了我幾句話便走了。我跪送過師傅之後,剛坐好合上眼來,就聽得師兄翻身坐起來了。從師尊帶師兄到這裏來起,至現在總共還不到一刻兒工夫。卻問我記得睡了多少日子,教我聽了,如何能不發怔?”
戴福成聽了這們說,也不覺怔了半天。說道:“依你說來,這話就更希奇了,更使我不得明白了。你既以為我並不曾睡著,自是為時不久,然若真個沒睡多久的時間,我不僅不至於覺得肚中饑餓難忍,並何至隻在地下略躺一會,便覺得背上被石子頂得生痛,四肢便懶洋洋的,沒一些兒氣力呢?”
貫曉鍾也很詫異的問道:“有這種事嗎?師傅常說修道的人,隻要服氣工夫做到了五成,便能入水不寒,入火不熱,與銅筋鐵骨相似。所以夏天能著重裘,冬天能睡在冰雪之中。於今師兄服氣的工夫,何止做到五成。莫說才躺下沒一會,就是在這地下睡了幾晝夜,像這般平坦溫軟的所在,便略有幾顆小石子,也斷不能將師兄的背頂得生痛。我本是初學,夠不上說工夫的,然此刻若教我仰天睡著,盡管睡在尖角石塊上,已能不覺得有絲毫痛楚了。”
戴福成心中異常驚駭,麵上不由得不有些慚愧。打算顯點兒道法給貫曉鍾看了,好遮一遮臉上的羞慚。即對貫曉鍾說道:“尋常人要顯出自己是真心竭力替人做事,都是說赴湯蹈火不辭的話,可見赴湯蹈火在尋常人看了,是一件極難的事,所以拿來做比譬。其實若在我輩修道的人看來,赴湯蹈火算得了甚麽。師傅所說,入水不寒,入火不熱的話,不就是赴湯蹈火的意思嗎?這個平常得很。我今日初次與你見麵,你在這裏住了三個多月,我是過來人,知道你口裏必然清淡得十分難過。我可略施小技,請你飽吃一頓。隻看你歡喜吃甚麽東西,凡是在一千裏以內的,你心裏想甚麽就說甚麽,不問價錢貴賤,我能在一個時辰之內,照你說的,用五鬼搬運法搬來,一樣也不會錯。這就算是盡了我做師兄的一點兒情分。”
貫曉鍾畢竟是個小孩,聽了做這種玩意,心裏甚是高興。加以這幾個月來,在這石穴裏麵也實在熬得真夠了李鐵牛的話,口裏淡出鳥來了。慌忙立起身來,笑道:“我倒叨擾師兄,如何使得?不過我此刻還沒有這等能耐,不能搬運酒菜來替師兄接風,就隻好領師兄的情了。”戴福成得意揚揚的說道:“用不著這們客氣你我同門學道,就是親兄弟一般,橫豎不要我破鈔的事。你將來練成了我這般本領,也是一般的不問甚麽難得之物,都隻要一道靈符,便能咄嗟立辦。我們修道的人,受盡了千辛萬苦,為的就是有這種快樂的日子在後麵。”貫曉鍾道:“畫符不是要紙筆銀朱嗎?此地沒有這些東西,怎麽辦呢?”戴福成搖頭笑道:“有這們些麻煩,還算得了甚麽道法?”說時,右手捏了個訣,裝腔做勢的說道:“你瞧著罷,就隻用這們一個訣,是這們向空中畫符一道。哦,你想吃甚麽,快說出來。看是在哪一方,我好向哪一方畫符。橫豎是一般不費甚麽,樂得揀你心愛的搬來吃個痛快,免得搬運來,都是不歡喜吃的東西。”貫曉鍾笑嘻嘻的說道:“能隨我的意思,想吃甚麽,便有甚麽嗎?”戴福成搖頭晃腦的笑道:“不能是這們便當,我也不要你說了。不但想吃甚麽有甚麽,你盡管指明要甚麽地方,甚麽人家用秘法製造出來的食物,我都能運來給你吃。若不能這們辦,又如何顯得出道法的高妙來呢?江湖上賣幻術的,誰也能當眾搬運幾樣東西出來,給人驚訝驚訝,就是不能隨人指明要甚麽地方甚麽人家的東西。當日左慈在曹操跟前釣出鬆江的鱸魚來,便是我們這種道法。不是真有本領的人,萬萬做不到。你試說幾樣平日歡喜吃的東西。這是要當麵見效的。”
貫曉鍾真個說了幾樣鄉味,入山修道以來所想望不得的。戴福成問明了地點方向,凝神靜氣的向空畫起符來。貫曉鍾立在旁邊,留神細看戴福成的舉動,以便後來自己學這道法的時候,胸中有了這模範,修煉容易些兒。隻見戴福成一麵用手畫符,一麵口中念咒,畫念了一會,兩腳在地下東踩到西,西踩到東,口裏越念越聲高,急猝象動怒的樣子。這們又鬧了一會,就見他將頭上的辮發拆散,分一半披在兩肩上,一半披到前麵來,用牙齒咬住發尾,滿臉汗出如洗。
就在這時候,石穴外麵陡起了一陣狂風,隻刮得山中合抱不交的樹,都連根拔了起來。鬥大的石塊,被風吹得在半空中飛舞,仿佛有千軍萬馬,狂呼殺敵的氣象。在這狂風怒號的當中,貫曉鍾分明看見有五個身高二三丈的惡鬼,在石穴外麵盤旋亂轉,再看戴福成已將身體縮做一團,篩糠也似的抖個不了,臉上全沒一些兒人色。突然一個霹靂從石穴門口打下來,煙火到處,五個惡鬼已燒得無影無形了。狂風也登時止息,仍回複了清明的天氣。隻戴福成被這霹靂震倒在地,半晌才蘇醒,手腳都慢慢的伸縮起來。
貫曉鍾想不到有這種現象發生,一時驚得呆了。年輕初學道的人,見了這般險惡的情形,自不免心中害怕,以為戴福成被雷劈死了。嚇得不敢上前。及見戴福成手腳都能伸縮了,才走過去,俯著身了問道:“師兄醒來了嗎?”戴福成睜眼望著貫曉鍾不做聲。貫曉鍾伸手將戴福成拉起來,說道:“這樣的大風刮起來,師兄搬運的東西,隻怕在半路上打落了。啊呀,師兄為甚麽流淚哭起來了呢?弄不著吃的東西,有甚麽要緊?等不刮風的時候,再使法搬運些來,飽吃一頓便了。”
不知戴福成聽了這類小孩子口腔,回出甚麽話來?且待第四十五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