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魏壯猷失銀生病 劉晉卿熱腸救人
話說田廣勝將所謂擔保的證據拿出來,朱鎮嶽一看,原來是一封信。這信是雪門和尚寫給田廣勝的,信中的語意很簡單,隻說某月某日撚軍破西安,府尹朱公夫婦同時殉難。現已由雪門和尚自己備棺盛殮,即日動身運回常德原籍。信尾托田廣勝設法勸阻朱鎮嶽,勿再去陝西。朱鎮嶽隻看了府尹朱公夫婦同時殉難這幾句,已呼天搶地的痛哭起來。沒哭一會,便倒地昏過去了。
田廣勝、魏壯猷都忙著灌救,半晌醒轉來,仍哭著責備田廣勝道:“師伯既得了這信,怎的不於見麵的時候給我看?好教我奔喪前去。隱瞞三四日,倒忍心和我議婚事,使我成為萬世的罪人,是甚麽道理?”田廣勝連忙認罪道:“這是我對不起賢侄。不過雪門師傅的信上說了,即日動身運柩回常德原籍,怎好教賢侄去奔喪呢?在我瞞三四日不說,固是全因私情,沒有道理。隻是在賢侄遲三四日知道,並不得謂之不孝。賢侄得原諒我,若在見麵的時候將這信給賢侄看了,則三年之內,不能向賢侄提議婚的話。我剛才已曾對賢侄說過了,我於今已是七十八歲的人了,正如風前之燭,瓦上之霜,得挨一日算一日。三年之後,隻怕葬我的棺木都已朽了。因此情願擔著這點不是,逼著賢侄承諾我的話,以了我這樁惟一的心事。”
朱鎮嶽見田廣勝這們說,自覺方才責備的話,說的太重,即翻身向田廣勝叩頭,泣道:“師傅信中雖說已動身運柩回籍,然小侄仍得迎上前去,以便扶著先父母的靈柩同行。”田廣勝拉起朱鎮嶽說道:“賢侄用不著去,我已派人迎上去了。大約不出一二日,便能將靈柩運上這裏來。”朱鎮嶽問道:“運到這裏來做甚麽呢?”田廣勝道:“我估料長毛的氣焰,還得好幾年才能消滅,就是常德,也非安樂之土。賢侄這番又運回這些金銀,更是惹禍的東西。我看這山裏還好,已打發兩個小女去烏鴉山,迎接令祖母到這裏來,免得年老人擔驚受怕。尊大人的靈柩,暫時安厝①在這山裏,等到世局平靜了,再運回原籍.雪門師傅來了之後,我還要和他商量,盡我們的力量,下山去做幾樁事業。”
朱鎮嶽見田廣勝這們布置,隻得依從。過不了幾日,果然朱沛然夫婦的靈柩,和朱鎮嶽的祖母都到了。大家在這山裏,整整的住了八年,清兵破了南京之後,朱鎮嶽夫婦才回烏鴉山祖屋。朱鎮嶽的祖母和田廣勝,都死在這山上。這八年當中,田廣勝、雪門和尚以及朱鎮嶽夫婦、魏壯猷夫婦,都曾下山做過許多救苦救難的事。因田廣勝和朱鎮嶽都挾了一種報仇的念頭,暗中替清軍出了不少的力。但是這些事,不在本書應寫之列,都不去寫他。不過寫到這裏來了,卻不能不連帶把魏壯猷的履曆,略為交待一番,使看官們知道這部書中的重要人物清虛觀笑道人的來曆。
魏壯猷自從田廣勝死後,不久他夫人紅紅也死了。他和紅紅伉儷的情分,本十分濃厚,紅紅一死,他悲痛到了極點。這時南京已破,清室中興,各省粉飾太平。人民在幾年前因兵荒離亂的,至此都漸漸的各回故土了。魏壯猷早已沒有父母,跟著田廣勝長大的,此時無家可歸。隻得借著遊山攬勝,消遣他胸中悼亡之痛。
田廣勝在日,手中積下來的資財很不少,約莫有二三十萬。他兩個兒子,一個死了,一個因和朱鎮嶽負氣,出走得不知去向。臨死隻有兩個女兒,兩個女婿在跟前。這多的遺產,當然分給朱鎮嶽、魏壯猷兩人。魏狀猷得了這一部分財產,獨自一個人用度,手頭自然很闊。遊蹤所到之處,當地的縉紳先生以及富商大賈,無不傾誠結納。隻是他對人從不肯露出自己的本像來,一般人見他生得風度翩翩,溫文爾雅,都以為他是一個宦家公子,誰知道他是一個劍俠呢?
有一次,魏壯猷遊到了四川重慶,住在重慶一個最大最有名的高升客棧裏。這客棧房屋的構造,是五開間三進。樓上地下,共有三四十間房子。有錢的旅客,到重慶多是在這客棧下榻。魏壯猷到的時候,歡喜第三進房屋又寬敞又雅潔,隻可惜已有三間被人占住了,僅餘下一間廂房。中間客廳,是不能住人的。魏壯猷單身一個人,本來有一間廂房住著便得了。但是他因好交遊,無論到甚麽地方,總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這一間廂房,因此不夠居住。當下便和客棧帳房商量,要騰出這三間房子來,給他一人居住。房錢多少,決不計較。帳房看魏壯猷的行李很多,很透著豪富的氣概,以為是極闊的候補官兒,來這裏運動差缺的。恐怕錯過了這個好主顧,連忙答應了魏壯猷,向那三個旅客要求移房。費了許多唇舌,才將三間房子騰了出來,給魏壯猷一個人住了。
魏壯猷照例結交當地士紳,終日賓朋燕集,弄得五開間的房子都座無隙地。一時魏公子在重慶的聲名,幾於沒人不知道。他這回來四川遊曆,身邊帶了千多兩黃金,原不愁不夠使費。金銀在他這種有本領的人手裏,不問到甚麽地方,難道還有人能劫奪了去嗎?隻是事竟出人意外,這日魏壯猷因須付一筆帳,開箱打算取一百兩黃金出來兌換。足足的一千兩黃金,哪裏還有一兩呢?隻剩了一塊包裹的包袱,不曾失掉。魏壯猷不由得大吃一驚。暗想,這事真奇怪,這一疊八口皮箱,金葉放在第六口皮箱之內,要開這箱,非將上麵五口搬開不可,五口皮箱內盡是衣服,每口的分量很不輕,要搬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並且每口皮箱都上了鎖,貼了封條,鎖和封條絲毫未動,這金葉從哪裏取出去的呢?這一進房屋,除了我沒旁人居住,我在家的時候,固然沒人敢動手偷我的東西,便是我每次出外,多在白天,門窗都從外麵鎖了,鑰匙在我自己身上,若曾有人動過鎖,我回來開鎖的時候,豈有個不知道的?魏壯猷心裏一麵思量,一麵將這七口皮箱次第開看,都一些兒沒有動過的痕跡.惟有第四口箱中的一塊一百五十兩重的金磚,也宣告失蹤了,不覺失聲叫著哎呀道:“這就是奇怪了。這塊金磚,因是紅紅留下來的紀念物,多久不曾開看,連我自己都忘記了,不知放在哪口皮箱裏。方才若不是看見這個裝金磚的盒兒,在衣服底下壓著,我說不定一時還想不起被人盜去了呢?如果盜這金子的人,是將八口皮箱都打開來,一口一口的搜索,則不但箱外的鎖和封條應該現些移動過的痕跡,便是箱內的衣服,也應該翻得七零八亂。若不是一口一口打開來搜索,怎麽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在那口箱裏的東西,外人能這們輕巧的盜去?”魏壯猷反複尋思,隻覺得奇怪,再也想不出是如何失掉的道理來。不過懸揣②盜這金子的人的本領,可以斷定決不尋常。報官請緝,是徒然教盜金子的人暗中好笑,沒有弋獲③希望的。倒不如絕不聲張,由自己慢慢地尋訪。失掉金子的事小,這樣盜金子的能人,卻不舍得不尋訪著,好借此結識這們一個人物。當時將皮箱仍舊堆疊起來。
在魏壯猷失掉這點兒金子,原不算甚麽。隻是此時正在客中,又逼著須付帳給人,既拿不出金子來,就隻得暫拿衣服典錢應付。心裏因急欲把盜金子的人探訪出來,也就懶得再和一般士紳作無謂的應酬了。高升棧的帳房,見魏壯猷拿衣服典餞還帳,料知是窮得拿不出錢來了。登時改變了對待的態度,平時到了照例結帳的時期,隻打發茶房將帳單送到魏壯猷房中桌上,一聲不響就退出去的。此時帳房便親自送到魏壯獻手中,擺出冷冷的麵孔,立在旁邊等回話了。魏壯猷卻毫不在意。隨即又拿衣服去當了錢,付給帳房。自己仍四處探訪這盜金子的人。
一連探訪了十多日,一點兒蹤影都不曾訪著。客棧裏的用度大,他又不知道省儉,衣服典當起來不值錢,出門的人更能有多少衣服?不須幾次,就當光了。新結交的一般士紳,忽然不見魏公子來邀請了,初時以為是害了病,還有幾個人來客棧裏看看。幾日之後,都知道魏公子手邊的銀錢使光了,靠著典當度日。一個個都怕魏公子開口告貸,誰也不敢跨進高升棧的門。有時在路上遇著,來不及似的回避。魏壯猷心中有事,哪裏拿這些人放在眼裏?客棧裏的人,見魏壯猷終日愁眉不展,隻道是窮得沒有路走了,才這們著急。帳房恐怕再往下去還不起房飯錢,便走來對魏壯猷說道:“客人既手邊不寬展,不能和往日那般應酬了,還要這們多房間幹甚麽呢?下麵有小些兒的房間,請客人騰出這一進房屋給我,好讓旁的客人來住。”魏壯猷心裏正因訪不著盜金的人非常焦躁,聽了帳房的話,隻氣得指著帳房火罵了一頓。帳房以為魏壯猷窮了,是不敢生氣的,想不到還敢罵人。究竟摸不著魏壯猷的根底,不敢認真得罪,隻好咕都著嘴,退了出來。魏壯猷心裏一煩悶,便幾日不出門,貧與病相連,竟悶出一身病來了。練過工夫的壯年人,不生病則已,生病就十分沉重。
魏壯猷到各處遊曆,舉動極盡豪華,然從來不曾帶過當差的。在平時不生病,沒有當差的,不覺著不便,此時病得不能起床了,偏巧沒有錢,又和帳房翻了臉,客棧裏的茶房都不聽呼喚起來,便分外感覺得痛苦了。連病了三日,水米不曾沾唇。客棧裏的人,都以為魏壯猷是個不務正的紈絝子弟,不足憐惜。
這時卻激動了一個正直商人,慨然跑到魏壯猷房裏來探看,並替魏壯猷延醫診治。這個人是誰呢?是在成都做鹽生意的,姓劉名晉卿,這時年紀已有五十多歲了。在成都開了三十年鹽號,近來因虧折了本錢,打算將鹽號盤頂給人。隻因劉晉卿所開的鹽號規模太大,成都的商人多知道這鹽號的底細,不肯多出頂價。劉晉卿嘔氣不過,帶了些盤纏,特地到重慶來覓盤頂的主兒。湊巧不先不後的與魏壯猷同這一日到高升棧。兩個月來,魏壯猷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裏。他自己是一個謹慎商人,心裏也不以魏壯猷的舉動為然。不過見魏壯猷一旦貧病得沒人睬理了,覺得這種豪華公子不知道一些人情世故,拿銀錢看得泥沙不如的使用,一朝用光了,就立時病死也沒人來踩理,很是可憐。遂袖了二十兩銀子,走到魏壯猷房裏來,殷勤慰問病勢怎樣。
魏壯猷不曾害過大病,此時在這種境遇當中,病得不能起床,使他一身全副本領一些兒不能施展,才真有些著急起來。幾次打算教茶房去延醫來診視,無奈茶房受了帳房的囑咐,聽憑魏壯猷叫破了喉嚨,也隻當沒聽見。魏壯猷正在急得無可如何的時候,恰好劉晉卿前來問病。魏壯猷看了劉晉卿這副慈善麵目和殷勤的態度,心裏就舒暢了許多,就枕邊對劉晉卿點頭道謝。劉晉卿拿出二十兩銀子,放在床頭,說道:“我是出門人,沒有多大的力量,因見閣下現在手中好像窮迫的樣子,恐醫藥不便。我同在這裏作客,不忍坐視。閣下想必是席豐履厚慣了的人,不知道人情冷暖。我雖不知道閣下的家業,然看閣下兩月來的舉動,可知尊府必是很富厚的。我此時去替閣下請個好醫生來,閣下將病養好了,就趕緊回府去。世道崎嶇,家中富裕的人,犯不著出門受苦。”在劉晉卿說這番話,自以為是老於世故的金石之言,魏壯猷隻微微的笑著點頭。
劉晉卿一片熱誠,親去請了個醫生來,給魏壯猷診視了,開了藥方。也是劉晉卿親去買了藥來,煎給魏壯猷服了,外感的病,來得急,也去得快。服藥下去後,隻過了一夜,魏壯猷便能起床,如平時一般行走了。
因已有幾日不曾出外探訪偷金子的人,心裏實在放不下。這日覺得自己的病已經好了,正思量應如何方能訪得出偷金子的人來,忽然從窗眼裏飄進一片枯黃的樹葉來,落在魏壯猷麵前。魏壯猷原是一個心思極細密的人,一見這樹葉飄進房來,心裏不由得就是一驚。暗想:此時的天氣,正在春夏之交,那來的這種枯黃樹葉?並且微風不動,樹葉又如何能從天空飄到這房裏來?隨手拾起這片樹葉看時,一望就可認得出是已幹枯了許久的,有巴掌大小,卻認不出是甚麽樹葉。又想這客棧四周都是房屋,自從發覺失了金子以後,我都勘察得仔細,百步以內,可斷定沒有高出屋頂的樹木。既沒有樹木,也就可以斷定這葉不是從樹枝上被風刮到這裏來的了。不是風刮來的,然則是誰送來的呢?魏壯猷是這們一推求,更覺得這樹葉來得希奇。剛待叫一個茶房進來,教認這葉是甚麽樹上的?
隻見劉晉卿走來,問道:“貴恙已完全脫體了麽?”魏壯猷連忙迎著答道:“多謝厚意,已完全好了。”旋說旋讓劉晉卿坐。劉晉卿指著魏壯猷手中的枯葉,問道:“足下手中這片公孫樹葉,有甚麽用處?”魏壯猷喜問道:“老先生認得這是公孫樹葉嗎?甚麽地方有這種樹呢?”劉晉卿笑道:“怎麽不認識?這樹我在旁處不曾見過,隻見瀘州玄帝觀裏麵有兩株極大的。這葉上的露,能潤肺治咳嗽,但極不容易得著。我先母在日,得了個咳嗽的病,甚麽藥都吃遍了,隻是治不好。後來有人傳了個秘方,說惟有公孫樹葉上的露,隻須服十幾滴,便能包治斷根。我問甚麽所在有公孫樹,那人說出瀘州玄帝觀來。我做鹽生意,本來時常走瀘州經過的,這次便特地找到玄帝觀。公孫樹是見著了,但是葉上那有甚麽露呢?就是略有些兒,又怎麽能取得下來呢?在那兩棵樹下,徘徊了許久,實在想不出取露的法子來。虧了觀中的老道,念我出於一片孝心,拿出一個寸多高的磁瓶來,傾了五十滴露給我。這是他慢慢的一滴一滴取下來,貯藏著備用的。我謝老道銀子,他不肯收受。我帶了那五十滴露回家,先母服了,果然把咳嗽的病治好了。因此我一見這葉便認識。”
魏壯猷問道:“那玄帝觀的老道姓甚麽?叫什麽名字?老先生知道麽?”劉晉卿點頭道:“我隻知道一般人都叫那老道為黃葉道人。姓甚麽?究竟叫甚麽名字?卻不知道。”魏壯猷道:“那黃葉道人此刻大約有多少歲數了?”劉晉卿笑道:“於今隻怕已死了許多年了,我已有了二十多年不曾到那觀裏去。我去討露的時候,看那道人的頭發胡須都白的和雪一樣,年紀至少也應有了七八十歲。豈有活到此刻還不曾死的道理?”魏壯猷道:“既是隻有瀘州玄帝觀內才有這公孫樹,這片樹葉就更來得希奇了。”劉晉卿問是怎麽一個來曆,魏壯猷將從天空飄下來的話說了。劉晉卿也覺得詫異。劉晉卿去後,魏壯猷心想:這樹葉必不是無故飛來的。我於今既知道了公孫樹的所在,何不就去玄觀帝探訪一番呢?主意已定,遂即日動身向瀘州出發。
途中非止一日,這日到了瀘州,徑到玄帝觀察看情形。果見殿前丹墀④裏,有兩棵合抱不交的樹,枝葉穠密,如張開兩把大傘。葉的形式,與從窗眼裏飄進來的,一般無二。隻這棵樹上的葉色青綠,沒有一片枯黃的。
魏壯猷把這觀的形勢都看了個明白,記在心裏,打算夜間再來觀裏窺探。正待舉步往觀外走,猛覺得頭頂上一陣風過去,樹葉紛紛落下來。驚得連忙抬頭看公孫樹上,隻見一隻極大的蒼鷹,正收斂著兩片比門板還大的翅膀,落在樹顛上立著。那一對金色的眼睛,和兩顆桂圓相似。魏壯猷生平不曾見過這們大的飛鳥,很以為奇怪。心想像這們高大這們雄俊的鷹,若好生**出來,帶著上山打獵,確是再好沒有的了。隻是他立在這樹顛上,要弄死他容易,要活捉下來喂養,倒是一件難事。眉頭一皺,忽然得了個計較。心中暗喜道:“我何不投他一個石子,驚動他飛起來,再用飛劍將他兩翅的翎毛削斷,怕他不掉下來,聽憑我捉活的嗎?”
魏壯猷自覺這主意不錯,隨即彎腰拾了個鵝卵石,順手朝那鷹打去。這石子從魏壯猷的手中打出來,其力量雖不及炮彈那般厲害,然比從弓弦上發出去的彈子,是要強硬些的。無淪甚麽凶惡的猛獸,著了這一石子,縱不立時殞命,也得重傷,不能逃走。誰知這一石子打上去,那鷹隻將兩個翅膀一亮,石子碰在翅膀上倒激轉來,若不是魏壯猷眼快,將身子往旁邊閃開,那石子險些兒打在頭上。然石子挨著耳根擦過,已被擦得鮮血直流。魏壯猷不由得又驚又氣,指著鷹罵道:“你這孽畜,竟敢和我開玩笑嗎?我要你的命,易如反掌。”口裏罵著,遂放出一道劍光來,長虹也似的,直向那鷹射去。哪知那鷹立在樹顛上,隻當沒有這回事的樣子。劍光繞著樹顛,盤旋了幾轉,隻是射不到鷹身上去。魏壯猷這才慌急起來。正在沒法擺布的時候,那鷹兩翅一展,真比閃電還快,對準魏壯猷撲來。魏壯猷料知敵不過逃不了,失口叫了聲:“哎呀!”便緊閉雙睛等死。
少不得說時遲那時快的兩句套話,魏壯猷剛把雙睛一閉,耳裏就聽得殿上一聲呼叱,接著有很蒼老的聲音喊道:“休得魯莽。”那喊聲才歇,就覺得一個旋風,從臉上掠了過去。睜眼看時,那鷹已在這邊樹顛上立著,殿上站著一個白須過腹的老頭,左邊胳膊上也立著一隻和樹顛上一般大小毛色的鷹。那老頭笑容滿麵的,望著魏壯猷點頭。魏壯猷見鷹尚有這般厲害,這養鷹的老頭,本領之大,是不待思索的了。當下不因不由的,便存了個拜這老頭為師的念頭,緊走幾步到殿上,對老頭拜了下去,說道:“若不是老丈相救,小子已喪生於鷹爪之下了。小子年來遊行各省,所遇的英雄豪傑不在少數,竟不曾遇見有這鷹這般能耐的。兩鷹是由老丈**出來的,老丈有通天徹地的手段,可想而知了。小子一片至誠心思,想拜在老丈門牆之下,千萬求你老人家收納。”老頭伸手將魏壯猷拉起來,笑道:“你的骨格清奇,將來的造詣不可限量。但是我不能收你做徒弟。來,我引你見一個人罷。”
魏壯猷隨著老頭,彎彎曲曲的走到裏麵一個小廳上,不禁又吃了一嚇。原來這廳上,睡著一隻牯牛般大的斑斕猛虎,那虎聽得有腳步聲,一蹶劣跳了起來,待向魏壯猷撲來的樣子。魏壯猷才被鷹嚇了那們一大跳,驚魂還沒定,哪裏再有和猛虎抵抗的勇氣呢?嚇得隻向老頭背後藏躲。虧得老頭對那虎叱了一聲,那虎才落了威,拖著鐵槍也似的尾巴,走過一邊去了。魏壯猷心想:幸虧我在白天遇了這老丈,若在黑夜,冒昧到這裏來窺探,說不定我一條性命,要斷送在這兩樣禽獸的爪下。魏壯猷一麵這們著想,一而跟著老頭轉到廳後一間陳設很古雅的房裏。
但見一個須發皓然,身穿黃袍的老道,手中拿著拂塵,盤膝坐在雲床之上。並不起身,隻向老頭笑了一笑,說道:“來了麽?”老道也笑著應道:“我正為不仔細,誤收了個劉鴻采做徒弟,後悔已來不及。這小子又要拜在我門下做徒弟,道友看我如何能收他?不過我瞧這小子骨格很好,道友若能收他在門牆之下,將來的成就,倒不見得趕不上銅腳。”老道微微的搖頭說道:“這小子此刻心心念念所想的,隻是黃金白銀,哪有些微向道之意?銅腳能敝屣妻孥,視黃金如糞壤,卻是難能可貴的。這小子未必能及得。”
魏壯猷聽了兩老問答的話,雖聽不出銅腳是甚麽人,然老道人瞧不起自己的語意,是顯然可知的。思量他說我心心念念所想的,是黃金白銀,可見得我失竊的事,與他有關連,他才知道我是為探訪黃金下落來的,我豈真是為探訪黃金?這卻看錯我了。心裏如此想著,即走近雲床,跪下來叩頭說道:“小子年來遊蹤所至,極力結交各類人物,為的就是想求一個先知先覺之輩,好作小子的師資。即如小子這次失卻了黃金,若是被尋常人盜了去,小子決不至四處探訪。隻因料知盜黃金的人,能耐必高出小子萬倍,且其用意,必不在一點點黃金。小子若不探求一個水落石出,一則違反了小子年來結交各類人物的本意,二則既逆料那個盜黃金的人,用意不在黃金,便是有意借這事試探小子。若小子置之不理,也辜負了這人的盛意。小子果得列身門牆,妻財子祿,小於久已絕念。”說著,連叩了幾個頭。
老道人至此,才起身下了雲床,點頭笑道:“你知道絕念妻財子祿,倒不失為可造之才。你師傅田廣勝,曾與我有點兒交情。我因見你的資質不差,恐怕手中錢多了,在重慶流連忘返,特地將你所有的盡數取來。又見你得不著探訪的門道,隻得給你一個暗記,那黃葉便是我的道號。”
魏壯猷聽了這老道就是黃葉道人,暗想劉晉卿在二十多年前看見他,說他已有了七八十歲,於今照他這般精神態度看來,尋常七八十歲的人,那有這般強健?我能得著這們一個有道行的師傅,此後的身心,便不愁沒有歸宿了。當下魏壯猷便在玄帝觀,跟著黃葉道人一心學道。這個養鷹的老頭,看官們不待在下報告,大約也都知道,便是金羅漢呂宣良了。
黃葉道人收魏壯猷做徒弟之後,即將從魏壯猷衣箱裏取來的金葉、金磚,仍交還魏壯猷。魏壯猷想起劉晉卿送銀及代延醫治病的盛意,覺得自己此刻既一心學道,留著許多金子在身邊,也沒有用處。劉晉卿因生意虧了本,不能撐持,才到成都招人盤頂,若將這金子送給他,正是雪裏送炭,比留在身邊沒有用處的好多了。魏壯猷自覺主意不錯,隨即稟明了黃葉道人,帶了金子回成都。
劉晉卿這時正為找不著盤頂的人,住在客棧裏異常焦急。客棧裏帳房見魏壯猷出門好幾日不回來,以為是有意逃走的,因劉晉卿曾代魏壯猷延醫熬藥,硬栽在劉晉卿身上,說劉晉卿必知道魏壯猷的履曆。魏壯猷欠了客棧裏二三百串錢的房飯帳,要劉晉卿幫同追討。劉晉卿更覺得嘔氣,這日忽見魏壯猷回來,心裏才免了一半煩惱。
魏壯猷一回到客棧,就拿出幾十兩銀子來,叫了一桌上等酒席,專請劉晉卿一人吃喝。劉晉卿見魏壯猷仍是初來時那般舉動,心裏很不以為然,推辭了幾遍,無奈魏壯猷執意要請。隻得在席間委婉的規勸魏壯猷道:“我和足下雖是萍水相逢,不知道足下的身世。然看足下的豪華舉動,可知道是個席豐履厚的出身。於今世道崎嶇,人情澆薄⑤。隻看足下初來的時候,結交何等寬廣,往來的人何等熱鬧,客棧裏帳房何等逢迎。隻一時銀錢不應手,哪怕害了病,睡倒不能起床,也沒人來探望足下一眼。客棧裏帳房更是混帳,竟疑心足下逃走了。因我曾代足下延醫,居然糾纏著我,要我幫同找足下討錢。看起來,銀錢這東西,是很艱難的。拿來胡花掉了,不但可惜,一旦因沒了錢,受人家的揶揄冷淡,更覺無味。足下是個精明人,想必不怪我說這話是多管閑事。”魏壯猷哈哈笑道:“承情之至,兩月以來的舉動,我於今已失悔了。不過我在此一番舉動,能結識老先生這們一個古道熱腸的人,總算不虛此一番結納了。老先生的生意,也不必再招人盤頂,我此時還有幫助老先生的力量。”說著,將所有的金子都搬到酒席上,雙手送到劉晉卿麵前,直把個劉晉卿驚得呆了。半晌,才徐徐問道:“這這這是怎麽一回事?”魏壯猷笑道:“沒有甚麽,我的錢,願意送給老先生,老先生賞收了便完事。”
劉晉卿遲疑道:“足下前幾日不是因沒有錢,將衣服都典質盡了的嗎?怎的出門幾日工夫,便得了這們多黃金呢?但是足下不要多心,怪我盤查這黃金的來曆。我是做生意買賣的人,非分之財,一絲一粟也不敢收受。足下若不願將來曆告我,請將這金子收回去,我感激足下相助的盛意便了。”魏壯猷斂神歎道:“難得,難得。我這金子送得其人了。我的履曆,從不曾告人,老先生是長厚有德的人,故不妨見告。”隨將自己出生曆史及此番失金得金情形,略述了一遍。劉晉卿因那日曾親眼看見那片公孫樹葉,又見魏壯猷的氣概確是不凡,不由得十分相信。便道謝收了金子,自歸家重整旗鼓,經營固有的生意。
劉晉卿店裏有一個姓戴名福成的徒弟,十二歲上,就在劉晉卿跟前學買賣。為人甚是聰明伶俐,劉晉卿極歡喜他。三五年之後,戴福成對於鹽業的經驗很好,劉晉卿因信任他,漸漸給他些事權。誰知他年紀一到了二十幾歲,事權漸漸的大,膽量也就跟著漸漸的大了。時常瞞著劉晉卿,在外麵嫖賭。幫生意的人,一有了這種不正當的行為,自然免不得銀錢虧累。因銀錢虧累,就更免不得要在東家的帳務上弄弊。這是必然的事勢,誰也逃不了的。戴福成掉劉晉卿的槍花⑥,也不止一次。久而久之,掩飾不住,被劉晉卿察覺了,遂將戴福成開除。
四川的鹽商,原有幫口的,幫口的規則很嚴。凡是經同行開除的人,同行中沒人敢收用。戴福成既出了劉家,在四川再也找不著一碗鹽行的飯吃,隻得改業,跟著一般騾馬販子,往來雲南貴州道上販騾馬。一日,跟著幾個馬販,趕了一群騾馬,行到雲南境內一處市鎮上。那市鎮上有個都天廟,這日廟裏正在演戲酬神,戴福成因閑著無事,便去廟裏看戲。
這日看戲的人異常擁擠,戴福成仗著年輕力壯,在人叢之中,絲毫不肯放鬆的和眾人對擠。擠來擠去,擠到一塊空地,約有五尺見方,中間立著一個衣履不全的道人,昂頭操手,閑若無事的,朝戲台上望著。戴福成看了這道人,心中覺得奇怪。暗想他一般的立在人叢之中,左右前後,並沒有甚麽東西遮攔,為何這許多人獨不擠上他跟前去呢?我不相信,倒要擠上去看看。想罷,即將身子向道人擠去。不知戴福成擠上去的結果如何?且待第四十三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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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安厝(cuò),安置停放。
②懸揣,料想。
③弋獲,獲得。
④丹墀,原指宮殿前的赤色台階,後也用來指官府或祠廟前的台階。
⑤澆薄,指社會風氣浮薄。
⑥掉槍花,方言用語,比喻施展詭詐手段,耍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