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一年之後。

黃昏時分大佛寺馬路上的人影漸稀,比白天也冷靜得多了。隻有電柱上的街燈輻射出銀色的光,把街樹的影兒投射到地麵上。有一瞬間真看不到一個行人,隻有一二名車夫懶洋洋的拉著黃包車在馬路上躑躅。雖然有幾家小作店還沒有閂門,有些人在做他們的工作和雜談,但也不夠力去挽回馬路的沉寂。碧雲剛從紀綱街踏到這馬路上,略停腳步,躊躇一會,她真不知道去看吳興國好呢還是不去好。

“啊!今天是沙基慘案一周年的紀念日,也是蕭四的周年的忌辰!”碧雲想到這裏心裏十分悲楚。“政府把你忘了,社會把你忘了,那是無法可想的。連我都把你忘了,你在地下有知,會何等的傷心啊!你是為黨為國去反抗帝國主義而犧牲的。但僅滿一年,H埠總督居然駕臨此地,受著當局的熱烈的歡迎。這個帝國主義的代表者竟和什麽主席握手聯歡了。”碧雲一個人站在馬路旁,感歎了一會,便回憶起蕭四去年和她最後一麵時的情況來了。

去年六月中旬,自己住在×軍後方辦事處的女職員宿舍裏。一天晚上,約八點鍾時分,有三個多星期沒有會麵的蕭四,忽然走來看她。

蕭到她們的宿舍來過了幾趟的,所以一直進來,號房認識了他,隻望著他笑笑,並不加以攔阻。若遇碧雲不在時,號房會對他說塗先生出去了,若號房笑著讓他進去,他就知道碧雲是在家了。

隻要他佯咳嗽一下,碧雲便會從樓上伸首到欄幹外來看他,若咳嗽一聲不夠力時,他就作第二次的咳嗽,那末碧雲一定會從樓上跑下來的。

他走進客堂裏,不待咳嗽,碧雲就看見他了,忙由樓上迎下來。

“我知道你會來的。”她笑著說。

“什麽道理?”蕭也笑著問。

“你說什麽道理,你不是有個多月沒有來看我了麽?”碧雲說時表示出點恨意。她在這瞬間,雖然認這個恨意的發生有相當的根據,但是回想下自己近來的行動,不單對不住蕭,也實在對不住吳興國。吳近來也很頻繁地來看她,向她有了相當的表示,於是她便想到近日讀的莫泊桑著的Passien的譯本來了,她想蕭和吳都是該握著手說。

“我們都是不幸的啊。”她雖然這樣想,但仍然不能否定自己對蕭的愛,於是她感著一種矛盾。

“沒有吧,頂多不過三個禮拜。”

“黨部裏的事很忙麽?”

“不。我早不在黨部服務了,在那裏麵的工作,我不是早向你說過了麽,太沒有意思了,我不願意做。我辭了黨部的職務後,就去當小學教員,教了半個多月書,知道教育界更腐敗。欲從教育去救中國,那真是等黃河清了。我當過店員,做過股員,在黨部做過事,在小學教過書,但都覺得這些職務不是我能夠安心做下去的。想在那些職務裏麵找條出路,——打倒帝國主義及救中國的出路,——是不可能的。他們今天在說努力,明天也在說努力,今年在說努力,明年也在說努力,十年後仍然說努力,百年後也是一樣的在說努力。但隻是說啊!他們不知道打倒帝國主義及救中國單靠幾個人努力是不成功的,要得大多數民眾的努力才能成功。所以我決意去做民眾運動的工作了。單坐在辦公室裏,空寫宣傳大綱是無用的。要真的得到絕對大多數的民眾,才能徹底的完成國民革命。”

“你不要盡說許多空話了。你笑別人空寫宣傳大綱,但你也得批判批判自己。你做了些什麽有益於革命的工作?你隻分了點公款來耗消了吧了!你還在說你有光榮的過去,有光榮的曆史。那你畢竟是個無聊的petit Bourgeois吧了。要無聊的Petit Bourgeois才會把這樣空無一物的東西來自誇,**。”

蕭四聽見碧雲這個論調,著實有點驚訝。他想,“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這句格言,真是一點不錯了。

“你何以忽然會發生這樣的高論來?佩服,佩服!”

“笑話,笑話!這算得什麽高論。不過是剛才在書上看見來的,我就把它抄下來應用一下,至於應用得妥當不妥當,我是不管的。老實說吧,Petit Bourgeois是什麽意思,我還不十分懂。大概是‘反革命者吧’,我推度。”碧雲說了後笑著便向蕭連連點頭。

但蕭隻癡視著她,像在凝思什麽事情。給他這樣不轉睛地凝視著,碧雲知道了他是在為自己苦悶。

“不要作無謂的爭論了。我隻問你,你為什麽不常到我這裏來坐?你近來好像有意和我疏遠。”碧雲說後,也有幾分傷感。她想蕭是千真萬確的在戀著自己,不過不像吳興國何參謀及夏主任等人不要臉,無忌憚地向她要求愛。她心裏是十二分對蕭同情,也很想向他表示點意思,但是有一種奇怪的力支配著她,不使她和蕭接近。

她在從前受了許多物質上的痛苦,自進×軍後方辦事處後又知道了金錢有這末大的魔力,在未和金錢結識之前,尚不覺沒有金錢的痛苦,一經與金錢結識以後,就很難離開金錢了。從前想一元兩元都難如意的,現在居然每月領百多塊錢的薪水。不單如此,夏主任常常還有津貼給她買化妝品或添製衣服。她按月的進款用不完,於是她想租一家小房屋接母親來省城同住。她把這計劃告訴了夏主任,主任當然讚同,並且答應做她的經濟上的後援。她的母親的回信也到來了,說二三日後就起身來省城。有了這些經過,碧雲對蕭雖然有十二分的同情和好意,但她未能承認這就是戀愛。處在這樣畸形的社會裏,她不能不否定戀愛了。學生時代,讀過幾本戀愛小說,同學間也常談關於愛欲的話。在那時候,確希望自己將來能得個理想的戀愛之侶,超脫一切物質支配的戀愛之侶。到了今日,經過了二三年的生活苦勞,才知道往日自己的盲從,世間人說戀愛,自己便信為真有戀愛,世間人說救國,自己便信為真可救,世間人說革命成功後大家都有飯吃,自己也便深信不疑。其實哪裏有什麽戀愛,隻是情欲吧了,金錢吧了。世間的人們都盲目地為這些欲念所驅使,疲於奔命,哪裏還有閑心思為國,為社會,為民眾,為戀愛啊!

同時還有一種力,——在青春期中燃燒著的力,值得唾棄的一種醜惡之力,在迫著她不能不從速解決它。認識夏主任以來滿二個月了,覺得夏的性情雖然浪漫一點,但並不算一個頂壞的人。他對別的女性怎麽樣雖不知道,但對自己像滿有誠意般的。最能使碧雲動心的就是他在社會上的地位和資格。他在本省軍官速成學校畢了業後,又到保定軍校住了三年,後又到德國研究,像這樣的資格在軍界上是數一數二的,論資格是無話可說的了。其實他的資格尚不止此,他在德國住了兩年後,又曾渡大西洋到美洲大陸,在美國再研究了政治經濟一年零九個月又十二天,也居然得了學位,——Doctor!由美國回來恰好碰著他的老同學當×軍軍長,他就贏得了這個後方主任的位置。

文武全材!位尊而多金!這兩條件已經夠使碧雲醉心了。其次論他的麵貌年齡,也在水準以上。還有一件是她十分佩服的就是他的滔滔不絕的辯才。他常常向她們演講。他主張救中國不效法美國,也該效法日本。他罵民眾運動過火。他主張遵重國際公法,以禮讓的手段取消不平等條約。他主張欲達成革命,可以不必喚起民眾。他說,那一國的輿論何嚐是根據大多數的民意,隻有少數的政治家軍人捏造而成的。他說的話,在對於政治沒有多大興味的碧雲,覺得句句都合道理,不能辯駁一句。她隻有微笑著向他點首。

再聽蕭四的說話又完全和夏主任的相反,不過她仍然是點首承認,不敢拿夏主任的話去和蕭辯駁,因為蕭的話也是句句合理。

歸納夏主任的講演,他日後定可以莫大的Speed升官發財,最後他定能身居要職。

“到那時候,我每月至少有$15000的收入,加上外水,不難達到$30000的數目。以年計,

$360000!$360000!!$360000!!!

他又還向碧雲說了許多他的將來的計劃——存款於帝國主義銀行裏,——在租界內買地皮並建築洋房子,——開銀行,——為防備綁匪起見,雇用四名北方拳術家跟隨自己出入,——買裝鐵甲的汽車,——買人壽保險,——聘請租界內最有名之中外律師為法律顧問,——雇用中西廚房各數名,要有妥當商店擔保,——一切食物須加檢驗,——將來有了妻子,出入要和自己一樣的嚴密防備,——小孩子要鐵甲汽車送上學,——長大了後送往美國留學,也習政治經濟,——畢業回來……

夏主任說到這裏不往下說了,因為他不敢斷定他的兒子是個肖子,他擔心自己一生辛辛苦苦積下來的錢會由這個兒子一手耗費得幹幹淨淨。他還有一件計劃沒有向碧雲發表,就是他要多接幾位姨太太,而碧雲正是他物色中的一個。

夏主任的將來的計劃是多麽有趣,碧雲聽得眉飛色舞起來。她翻聽蕭的計劃是;——效法總理終身革命,——不怕死,不要錢,——喚起民眾,——扶助農工,——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的民族共同奮鬥,——革命成功,中華民族才得解放。大多數要人的款還存在帝國主義銀行裏,就是革命尚未成功的鐵證!——革命不成功大家就同歸於盡,有大款存在帝國主義銀行裏的少數人和窮無一文的大多數民眾同歸於盡。有銅山的鄧通的子孫現在如何了!最近的袁世凱的後裔又如何了!

蕭所說的都是奮鬥,革命,犧牲,痛苦,最後是死!碧雲最初聽見還不覺得什麽,但到後來愈聽愈害怕,她想蕭說話何以常常都是這樣艱苦,沒有半句可以叫人開懷的。這就是碧雲的心漸漸離開蕭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