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重私恩偷兒爭自首 忿家醜失主兩饒人
天下盡多為別人的事,惹上自己一身麻煩的人;也有惹上了麻煩,再出來一個多事的,使這圈子,就慢慢的兜得大了。王大狗和賽諸葛就在這個情形中。阿金哪裏會想到這些,倒覺得罵了賽諸葛一陣,落個痛快。事後和鄰居談起,還囉囉嗦嗦數著賽諸葛的不是。那鄰居站在天井裏,隔了窗戶向裏麵叫道:“阿金,你少說兩句罷,我看這件事,會鬧出風潮來。”阿金由窗格子上伸出臉來道:“鬧出什麽風潮來,會把我解到公安局去,打我二百手心。”老鄰居道:“雖不打你二百手心,少不得有警察找你來問話。”阿金道:“那我等了他,一個當野雞的,還怕什麽丟臉不成?”說著,兩隻巴掌高抬起來拍著,拍了兩下重響,那老鄰居搖搖頭,伸著舌頭走了。阿金說了這話,自然是不掛在心上。過了一天,是上午九點鍾的時候,有人在天井裏叫了一聲:“阿金在家嗎?”阿金伸了頭看時,見一個人穿了一身青灰湖縐短襖褲,挺了一隻大肚囊子,頭上盆式的呢帽子,歪了向後戴,露出他一張南瓜臉,左臉泡上長了一個黑痣,上麵擁出一小撮長毛,阿金認得他,這是夫子廟有名的角兒趙胖子。他後頭跟著一個長臉麻子,穿了一件青綢長夾襖,袖口上卷出兩小截裏麵白綢衫袖口,不戴帽子,那個人也是一位夫子廟知名之輩劉麻子。於是答應了一聲道;“在家裏呢,兩位大老板,請到屋子裏坐。”劉趙二人隨了話進來,一進門,先打量她的屋子,見一副床鋪板,搭了一張小鋪,上麵亂放了兩條破被褥,橫靠牆放了一張空竹床,另配兩隻破方凳,靠窗戶放了一張兩屜桌,煤油燈,煙卷筒子,雪花膏瓶,梳頭油盒亂堆著。另外一麵尺大的鏡子,卻把毛繩子捆住了破鏡架,床頭邊雖堆了兩隻破舊的黑木箱子,連搭環也沒有。不用說了,顯著那箱子裏不會有什麽值錢東西。倒是報紙糊的牆壁上,有兩件整齊的衣服,掛在月份牌美女畫邊釘子上。阿金用手抹了兩抹方凳子,笑道:“太陽照進房裏來了,請坐罷,兩位大老板,有什麽事見教呢?”趙胖子伸了兩條八字腿坐著,雙手提起了褲子腳,因笑問道:“難道你自己一點兒也不知道嗎?我們也知道,這並不是你幹的事,不過多少你應該知道一點路數?唐大嫂子,也不願把這事弄到公安局去,隻要你到她家去把這個拿東西的人,指正一下子。”阿金聽了這話,心裏不免撲撲亂跳。可是她極力的把臉色鎮定著,靠了房門站定,交叉著十個指頭,把手放在腹部淡笑道:“趙老板無頭無腦這一頓話,我倒有些摸不清原故,什麽糖大嫂鹽大嫂的。”劉麻子坐著一拍大腿道:“不用三彎九轉了,直說罷。你老太去世,沒錢收殮,我們知道有人幫了你一筆款子,這個人有人打聽出來了,他就是偷了唐小春的鑽石戒指的人;這個人姓甚名誰,我們也知道,不過沒有入指證,我們還不能把他抓著;但是他也跑不了,若是這樣一點小事,我們也栽跟鬥,不用在夫子廟吃飯了。”阿金垂下上眼皮,想了一想,點著頭道:“劉老板爽直,我也就爽直些。是的,有人幫助過我一筆喪費,唐大嫂就是唐小春的娘,從前秦淮河上有名的唐三寶吧?”趙胖子瞪眼哼了一聲,劉麻子道:“誰和你說這些!”阿金笑道:“我們是同行,她是我的老前輩,這話說不得嗎?”趙胖子一道:“你打算硬挺,是不是?趙胖子手裏沒有溜得了的黃鱔,你心裏明白些!鹿嬤的,憑了我和老劉這兩個大麵子,會跑來碰你這野雞的釘子。”說著,他伸了手在桌上重重的一拍,站了起來,將肩膀一橫,劉麻子卻瞪了眼望了她,個個麻子眼全漲紅了,阿金動也不動,還是那樣站著,笑道:“趙老板,你生什麽氣?三寶也是賣的,我也是賣的,哪個不知,誰人不曉!她現在是紅歌女的娘,就不許提了;不提就不提罷,誰叫我不在秦淮河賣,在四象橋拉客呢!我吃了老虎的大膽,也不敢駁你二位老板麵子,你不用生氣,拍痛了手,是自己吃虧,你就打我兩下,也打齷齪了你的手。”劉麻子道:“我們不是和你鬥嘴巴來的,你說了這一大串的話,這事就算了嗎?”阿金道:“不算啦!拚了一身剮,皇帝拉下馬,天大的事,有我承當。我和二位老板去見三寶,把我送地方法院,那就很好,我正找不著飯票子呢!我知道,這不會犯槍斃的罪,我同你們一路去見三寶。”說著,左手取了桌上的鏡子,右手抽開抽鬥,取一把牙梳,站著舉了鏡子,梳了一陣頭發,仍把鏡子放在桌上,支了煤油燈靠好,打開雪花膏缸子,挖了一大塊雪花膏在手心裏,兩手一搓,彎了腰對鏡子撲著粉。趙劉二人都瞪直了眼珠望她,她毫不介意,把身上短褂子脫了,饈出上身雪也似的白肉,兩個碗大的乳峰,隻管顫巍巍的抖動,她靠近了趙胖子站定。趙胖子忍不住笑了,因道:“鹿嬤的,你真不在乎!”阿金從從容容把牆上一件花綢夾衫取下來,穿在身上,板了臉道:“我在乎什麽?窮人隻知道饑寒,不知道廉恥。你趙老板中意,我立刻就賣給你,打個折頭,你給五塊錢,憑了劉老板作中,不算事的,是龜孫子。”趙胖子隻是笑,沒說話。劉麻子道:“滾罷,不要費話了。”阿金道:“走走走,我門也不用帶。”說時,把兩手扣了衣紐,已經走到天舞裏去。趙劉二人一路跟了出來,趙胖子道:“你不用去了,你隻說那人是誰?”阿金道:“怎麽樣?我見不得三寶螞?我在馬路上站著,什麽大人物也見過,並沒有灑上哪個一身臭水;鼓不打不響,事不見不明,我不見著三寶,我不能說,帶東西帶少了,帶話帶多了,回頭你們多帶上幾句話,我糊裏糊塗受了罪,還不知道罪犯何條呢?”趙劉二人把進門那股子勁都消下去了,倒是望了她,不會動腳,阿金道:“怎麽樣?你們不打算去了嗎?不去就不去,我還要作年飯吃呢!”趙胖子軟了聲音道:“阿金姐,我和你商量商量,你見了唐大嫂子的麵,說話客氣一點,行不行?隻要你把話說得中肯,我保你無事。”阿金道:“我本來無事,用不著二位老板煩心。”趙胖子把肉腮沉了下來道:“鹿嬤,好不識抬舉,你打聽打聽,夫子廟混了三十年,哪個刮過我趙胖子的胡子。”說話時,鄰居都圍攏了,把他們的談判,聽了半天,都勸阿金不要拂了兩位老板的麵子。阿金這才道:“我不是不通人性的畜牲,隻要別人給我麵子,哪個人不是十月懷胎出世的。當野雞的人,命生得下賤,一樣懂得好歹。隻要別人把我放得過去,我自然也放得過別人去。那末,我們走罷。”她說完了,又是在人前麵走著。趙胖子看到她太大方了,倒怕她逃走,出門就雇了三部人力車子,把阿金夾在中間坐著走。到了唐大嫂門口,趙胖子請劉麻子會車錢,自己卻搶上前兩步,向主人報告去了。劉麻子知道這意思,故意在大門口延了一會子,然後把阿金帶了進去。瓤金走到最後一進的天井裏,就看到唐大嫂,口裏銜了一支煙卷,含笑靠了堂屋門站著,老遠的還點了個頭,阿金路上憋了一肚子的苦悶,這時先解除了一半,也就跟著這意思,笑著點了兩點頭。唐大嫂道:“對不起,對不起!他們二位把你小姐找來了。這件事和你小姐無幹,不過有幾句話打聽罷了。”阿金笑道:“唐家媽!你不要取笑,我們還配叫什麽小姐,你就叫我阿金罷。”說著話,隨了這話,走進了堂屋,唐大嫂讓她坐下,笑道:“這件事,我們已猜準了是王大狗子幹的了,為什麽我們還不拿他呢,因為他實在洗手兩三年了,我們也怕冤枉好人,所以不能不慎重一點;其實,我們有好多證據了:一來,有人見他穿了一身西裝;二來,看到他整塊錢舍叫化子;三來,他又幫助了你一筆款子。這還不算,還有一件事,是他自己露了馬腳,就是他向來有個脾氣,雖然把人家東西偷去了,他一定退還人家當票子,夫子廟的老人,都知道他這一套的,隻要你把他交出來,就沒有你的事。”阿金聽她這樣一說,暗裏連叫了兩聲原來如此。呆了一呆,突然站起來,卻走向唐大嫂麵前跪下,唐大嫂牽起她來道:“你不用害怕,這事我知道與你無幹,大概王大狗幹什麽的,你現時才明白吧?”阿金道:“不,我早知道他是幹什麽的了。”唐大嫂道:“你知道那就很好,他現時在哪裏?”阿金道:“不過這件事與他無幹,是我幹的,大狗雖然在外麵亂花錢,那是我分給他的,當票子呢,也是我受了他的勸,請他代我退回的。”
唐大嫂子又點了一支煙卷抽著,兩個指頭夾了煙卷放在嘴角上,斜了眼對阿金臉上望著,搖搖頭笑道:“這事是你幹的,你不要瞎說,這個行當,自古以來,我還沒聽到說有女人幹的。你真有這手段,不妨再來一回,你就把我的家搬空了,我都不怪你。”阿金道:“是真的,這是我幹的;不然,我怎麽認得王大狗呢?這本領就是他傳授給我的。至於他本人,果然是唐家媽那句話,洗手兩三年了,你老人家不要冤枉好人。我作的事,我願承當,錢是花光了,不能還原,請你老人家叫警察來,就把我帶去押起來罷。”唐大嫂道:“我知道,你是因為王大狗幫了你一個忙,你無法報他的恩,就來替他承當這一行罪;不過是百十來塊錢的事,犯不上這洋替人吃虧。”阿金道:“不,實在是我作的。”唐大嫂聽了她的話,一時倒沒了主意,坐在椅子上,隻管抽煙卷,趙胖子道:“大狗這東西狡猾不過,從昨晚上起,就躲起來了,四處派人找他沒有一點蹤影;要不然,把他找了來,當麵一問,不怕他不招。”阿金道:“趙老板,不是我說話冒昧,你這樣說,就透著多事了,你們破案,無非是要捉正犯。現在正犯已經有了,你們何必還要多攀好人呢?”趙胖子微笑著,劉麻子正對了她臉子望著,很沉著的道:“你是好漢,你要作一點顏色我們看。”阿金道:“我敢作什麽顏色給人看呢?不過我是憑了我良心說話,而且各有各的行規,我犯了罪,多拉一個人,也減輕不了我的罪。”趙胖子望了唐大嫂道:“唐家媽,你看這件事,應當怎樣辦呢?”唐大嫂吸著煙卷,一恨接上一根的抽,默然了很久,最後她道:“東西是無法追回來的,當票子寄來了。東西當在上海是不會假的;至於錢呢,你看阿金這樣子,能逼她的命。隻有找著王大狗,或者可以在他身上,掏出一些沒有花光的錢來。隻是這家夥躲得無影無蹤,哪裏去找他呢?”趙胖子看看阿金,又向劉麻子丟丟眼色。劉麻子臉色一變,伸手將茶幾一拍道:“你這個女人,好不識抬舉,我們對你說了許多真心話,都搖不動你的心,唐家媽對你,真是另眼相看,你一點也不知道感謝,我們決不為難王大狗,隻要把他找了來,多少取回一點款一子。你現時一個字不提,不是誠心讓我們為難嗎?你快說,他躲在哪裏?”阿金默然了一會,向唐家媽道:“唐家媽,你老人家是神明的,我大凡有絲毫推讓的法子,我也不願自己挺了腰杆子來承當這一項罪。”唐大嫂噴出一口煙來,淡笑道:“我沒想到在秦淮河混了二三十年,於今會在陰溝裏翻了船。”劉麻子道:“那沒有話說,隻好把她帶局。我看這件事是私了不下的。”唐大嫂並沒有作聲,趙胖子向阿金道:“你聽到沒有?也無怪劉老板生氣,你自己要識相點。”
阿金道:“唐家媽待我好,兩位老板待我好,我都知道;隻是王大狗和我認識以來,隻有他上我家來,他家住在哪裏,我真不知道。你們要我交人,逼死我也交不出來。”正說到這句話,有人在天井外麵搭腔道:“不用逼命,王大狗來了。”隨著這話,果然是他進來了,手裏拿了一圈麻,索,向地麵上一扔,摘下了頭上那頂瓦塊帽,在堂屋中間挺立的站著,對唐大嫂道:“東西是我偷的,當票子是我寄來的,錢是我花,和阿金一點不相幹,直到現在,大概她還不曉得我叫王大狗吧?怕你府上繩子不方便,我自己帶來了,請你把我捆上罷。”這不但唐大嫂對他呆望著,就是趙劉兩個人,也都望了他愕然,王大狗道:“窮人的身上,錢是存留不住的,我把戒指當掉了,把錢揣在身上,見了窮人,就分他幾塊,一齊都花光了。雖然唐家媽丟了一點東西,可是我和你老人家,也積德不少,我身上還有五十多塊錢沒有用完,請你老人家收回去。”說著,在身上掏出一疊鈔票,放在茶幾上,然後背了兩手在身後,向趙劉二人道:“請你二位把我上綁罷。”趙胖子走向前,左右開弓,便給了王大狗兩個嘴巴,瞪了眼道:“你好大的膽,在太歲頭上動土!唐家媽在夫子廟幾十年,沒有對不起哪個,你……”說時,又抬起手來要打。唐大嫂站起來,就伸直了手攔著道:“胖子,你先不要動手,我來問他兩句話。”於是走到他麵前,對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因道:“看你這樣子,也不像是帶了什麽賊骨頭的人,年輕輕的,什麽事不能作,為什麽要作賊?”大狗道:“你不用問,我偷了你小姐的東西,應該受罰,請你處罰我就是了。”阿金道:“王老板,有話說呀,為什麽放在肚子裏呢?唐家媽,你不要看他是個下賤人,他還是個孝子呢!就因為他有個生了病的老娘,他不能不找點醫藥費。”唐大嫂道:“哦,你沒有錢養娘,但是南京城裏的人,有錢的也多得很,為什麽哪個你也不去找,單單的找著了我?”大狗道:“你要問我這句話,我到願意告訴你了。我因為看到你們三小姐和銀行經理一開口,就敲到了三百塊錢,錢來的是太容易了,這樣的財主,弄他兩文是不足為奇的。”趙胖子道:“你這賊骨頭,還有一篇說法呢,一下收入三百塊錢就算多嗎?那一下子收入三四千,五六萬的,你怎樣不去偷他呢?”說著,又伸了手,唐大嫂道:“你不用發急,等他把話說下去,你說。”說著,向王大狗把臉沉下來。
大狗道:“你不用生氣,聽我把話說完,那三百塊錢,你三小姐不是自用,是打算送給一個演文明戲的人的。我想,與其讓那個人撿三百塊便宜,何如我順手把它掏了過來。可是我在酒館裏直跟著你三小姐到咖啡館裏去,總沒有一個下手的機會,眼見三百塊錢,一齊都交到了那個戲子手上了。”唐大嫂臉色,有點兒發紅,鼻子裏輕輕哼了兩聲,就站了起來,昕大狗向下說道:“你三小姐把錢交丁他,也就走了,他可另打電話,找個女人說話,又叫了汽車上下關車站,我看他那意思,是要靠了這三百塊錢,帶一個女人到上海去開心,我也花了一塊多錢本餞,叫汽車搶先到車站上去等著,不想那個女人,也是我的同誌,等那戲子買票去了,她留下字條,把那三百塊錢拿走了,我白賠了本錢,有點不甘心。回到城裏,就在你府上動手。我想著,你們三小姐有那閑錢送那唱戲的,讓我拿點去,散給窮人用,到底有功德些。好在那些闊人,就肯在她身上花錢,慢說一隻戒指,十隻八隻,她也有法子補起這個窟窿來的。”唐大嫂道:“你說的這些話,句句是真?”大狗道:“一句不真,我立刻七孔流血。”唐大嫂身向椅子上一坐,把右手撐了頭,沉著臉道:“偷得好,把這死丫頭東西偷光了不算多。”說時,把腳連連在地麵上頓著,隨了這話,屋子裏卻窸窸窣窣的發出一種小小的哭聲,趙胖子和劉麻子聽到小春白送了三百塊餞,都不由得鼓起了兩隻眼睛,透著不開味。唐大嫂沉默了很久,將手托的頭,點了兩點,因道:“這件事我看不會假,王大狗,你敢親自來出首,你總還有點人性。你把這件事詳詳細細的告訴我,我一高興,也許饒了你。”大狗看看她的臉色,看到嚴重的情形,已是減少多了。便也放和平了顏色,把當晚眼裏所看的情形,詳細說了一遍,說到陸影還是受了一個女人的騙,屋子那裏哭聲就變得更大,也更酸楚。唐大嫂向劉麻子道:“你聽聽我們這多冤屈,我看這事不會假。這一程子,小春這丫頭喪魂失魄,病不是病,愁不是愁,其中定有個原故,還想不到是受了陸影這賊子的騙。”
王大狗笑道:“你老人家抬舉,我生不出這樣好的兒子來。”大家聽了這話,先是英明其妙,後來回想過來了,卻不由得一時同笑起來。唐大嫂道:“是嗬,大小姐整批的錢,三百五百亂化,買一個不怎麽高明的名譽,何不偷她一批出來,散濟散濟窮人。王大狗你也有不是,你看了心裏不服,可以來告訴我,你真有急事,舍呢,我是不敢說,若是問我借個一百二百的,我自己沒有,轉借別人的,也要幫你一個忙,你為什麽偷我?你既有這個肩膀,出來自首,早幹什麽去了。”王大狗道:“犯案的都願意自首,天下法院裏就沒有一個犯人了。”唐大嫂道:“那你為什麽這時候又來出首呢?”大狗道:“我遇到阿金姐家裏的鄰居,說是為了我那筆款子,趙劉兩位老板,把她帶到唐家媽這裏來了,我想她除了知道我姓王之外,什麽也不明白,叫她來頂我這項罪,那太冤枉她了,所以我……”唐大嫂搖搖手道:“不用說,你來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愛她。”大狗笑道:“照品格說,我沒有什麽不配愛她;不過我根本上不愛女人,也養不起女人,沒有女人,我還免不了伸伸手,有了女人,我就要永遠犯罪了。”唐大嫂道:“那為什麽幫助她?”大狗道:“因為她賤身養她娘,我和她表同情罷了。她實在冤枉,請你老人家把她放了罷,我應當犯什麽罪,我不辭。”說著,走到阿金麵前,抱了拳頭,深深作了三個揖,因道:“我們總算在患難時候,交了一個朋友,我坐了牢,我家裏還有一個老娘生著病,還沒好呢,請你照應一二。我本來有一個朋友可以奉托的,他曾勸我多次,叫我作好人,我這回犯了案,他一定和我斷絕來往的,恐怕他也不肯照顧我的老娘了。”阿金先不答複他,向唐大嫂道:“唐家媽,你老人家聽到了的,他還有個生病的老娘,怎能夠坐牢?他弄來的錢,我用的最多,天公地道,這牢應該我坐,請你放了他罷。”大狗道:“你這是什麽話?男人犯罪,叫女人替我去坐牢。趙老板不用多問了,把我捆上。”趙胖子望了唐大嫂。也不好動手,唐大嫂撐了頭,生悶氣,反是閉了眼睛,一個字說不出來。門簾子一掀,二春由屋子裏走出來,對大家看了看,向唐大嫂道:“這件事還追問什麽?越追問越臭,我的意思,把他們放了就算了,這姓王的身上剩五十塊錢,已經交出來了,你再逼他,他未必又交得出多少錢來,白讓他坐幾個月牢,對我們沒有什麽好處,而且……”
唐大嫂道:“好罷,讓他們走罷。”王大狗道:“唐家媽,你這話是真?”唐大嫂道:“我也犯不上同你們開玩笑,你們去罷,你們都有這分義氣,難道我就是個木頭人,一點不動心。”趙胖子上前一步,牽著大狗的一隻手臂,因道:“小夥子識相點,難得唐家媽這樣恩典,你還不謝了她老人家嗎?”阿金來得比大狗更機靈些,卻搶上前來,向唐大嫂跪著,因道:“你老人家這分恩典,永遠不會忘記。”大狗看到,也就下了一跪,站起來還向二春作了一個揖,因道:“我王大狗雖然出身下賤,總也知道個好歹,請你向後看罷。”唐大嫂道:“我也不望你們報我什麽恩什麽德,隻要你們從今以後都作好人,也就不枉費我提拔你一番。”二春站在房門口,向大狗道:“現在事情過去了,我有一句事外的話問你,那個擺書攤子的徐亦進,你認識他嗎?我有兩次到夫子廟去,看到你在書攤子上轉。”大狗道:“這是我把兄,我怎麽不認識他。”隻這一句話,把二春的臉色變得蒼白,瞪了眼道:“他,他,他和你是把兄弟,你信口胡說的吧?”大狗道:“二小姐,你以為這事很奇怪吧?他們是一個有品性的人,會和我這種人拜把子,這裏是有一點緣故的:他在街上賣書,我在街上賣水果,我每天下市,總帶一點零碎食物回去,他問我家裏有幾個孩子,我說這是買給老娘吃的,他一高興就和我拜把子。”趙胖子道:“你這話不假嗎?”大狗道:“並不假,我也犯不上說假話。”趙胖子向二春望了笑道:“不管他犯得犯不上,徐老板和這種人拜把子,總有點尬尷。我上次要他上奇芳閣吃茶,並不是瞎來的吧,要是讓我釘著向下問,也許那天就破了案。”二春紅了臉,沒有話說,兩滴眼淚,已經在眼睛角上轉動著,差不多隨便一動,眼淚就下來了。唐大嫂道:“把他兩人一放走,這件事就了了,七扯八拉,何必又牽涉到別個好人身上去。”劉麻子道:“不過論起這件事來,徐二哥也是不該!他既然和大狗同住,大狗換了一身新,拿了洋錢當銅板化,他不能不知道;既知道,就應該給我們一點消息。”唐大嫂道:“不管他知情不知情,這件事我不怪他,他和王大狗總是把兄弟,難道教他出首他把弟不成?隻是小春這丫頭,做出這糊塗事來,他不來告訴我也罷了,不該在兩麵傳書帶信陸影這賊子,讓我處處監督著,他已經沒有法子來勾引小春了。有了徐二哥這不懂事的人,給丫頭傳書帶信,這丫頭才能夠定了約會把錢送出去,這件事讓我大大不開味!大狗子你回去,也不必把這些話告訴徐二哥,誰教我養的女兒不好呢!我隻說人家的好處,不記人家的壞處,彼此以後不提就是了。”趙胖子道:“什麽提不提,以後就不必和這種人來往了,人心隔肚皮,好人歹人,不是周年半載看得出來的。大狗你回去對徐亦進帶一個信,就說是趙胖子說的。他不夠朋友,這唐家的大門,以後請他不必拜訪了。”大狗道:“趙老板,讓我替他分辨一句:我作的這個案子,他實在不知道。”趙胖子喝道:“滾你的蛋罷!這個地方有你和別個分辯的位分。”趙胖子說著話,兩手可把腰叉住了,那夫子廟大老板的架子,隨著就端了出來。唐大嫂皺了眉道:“說他幹什麽,讓他去碰第二個人的釘子。”王大狗雖然替徐亦進抱一百二十分的委屈,無如自己就站在一個無理的地位上,哪裏還說得出口,又向趙劉二人各一抱拳,說聲:“多謝兩位老板抬愛。”向阿金丟了個眼色道:“我們走罷,不要踏齷齪了唐家媽的地。”說著,他先在前麵走,阿金當然是很快跟了出去,自幸脫了牢籠,可是隻走到前進天井,就聽到唐大嫂大聲說:“這事就這樣算了嗎?又透著還有問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