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烈烈轟轟高呼濺血 淒淒慘慘垂首離家
這一次報仇雪恨,二春是計劃了很久時間的,當然在什麽地點,什麽時候下手,都擬定了在百發百中之內的。她直奔到楊育權的房門,屋裏殘燈朱熄,隔著玻璃窗,向窗紗縫裏張望,見鋼絲床放下了帳子,帳子下麵,放著一雙男鞋和一雙女鞋。於是先用手將玻璃窗推了兩下,關得鐵緊的,沒有搖撼的希望。於是脫下腳上的皮鞋,手拿了鞋幫,對著大塊玻璃,嗆啷啷兩下,把玻璃打得粉碎。窗戶上立刻透出兩個大窟窿。楊育權在**驚醒了,隔著紗窗問道:“什麽人,把窗子撞碎了!”二春道:“你快起來,魏老八醉得要死了。”楊育權道:“這值得大驚小怪嗎?”二春道:“楊先生,你一定要起來看看,他快沒有氣了。”口裏說著,左手捏著皮鞋,伸到玻璃窟窿裏來,用鞋尖把窗子裏的窗紗挑開,右手伸到衣袋裏,將手槍柄捏住,由窟窿裏向屋裏張望。見楊育權兩隻腳伸出了帳子底,正在踏他自己的拖鞋,二春是認定最好的機會了,將手槍拔出衣袋來,伸到玻璃窟窿眼裏,對準了楊育權站立的地方,食指勾著放射機扭帶勁一按,拍的一粒子彈,射了出去,窗口到床邊,不過兩三丈路,帳子鼓起很高的人影子,目標很大,決沒有打不中的道理。果然接著拍的一聲子彈響,就是咚的一聲,人隨了子彈倒地。二春看準已中彩了,不怕仇人不死,看定了那個倒下去的人,又是一粒子彈放出去。然而,仇是報了,所打的仇人,卻不是楊育權,帳子裏麵伸出腳來踏拖鞋的人,是露斯小姐。那露斯過於精細,聽到二春說話的聲音,有點異乎平常,搶著起來穿衣服,打算看一看究竟,可是她又沒有踏著自己的鞋子,把兩隻赤腳踏在楊育權的拖鞋裏,於是她在帳子裏麵,就成了楊育權的替身。二春的兩槍,都打在她身上。楊育權睡在被裏,本還沒有起來,聽到了第一槍響聲,他就知道有變故,身子把被一卷,滾到了床前,趕快又向床底下一滾。同時,二春在窗子外麵,也就看到了自己誤殺了別人,仇人已經逃到床底下去了。然而槍已經放過了,決不能隨便中止,當然要繼續的進攻。不過仇人已經逃到床底下去了,根本不知道他在哪裏,決不能對了床下胡亂射擊著。而且手槍裏的子彈有限,應當把沒有放出去的子彈,留以後用。因之在對床下跟著楊育權的影子,放過一槍之後,就沒有再放。同時離開了窗子,身子向旁邊一閃,閃在牆壁下。也就是這樣一閃之間,拍的一粒子彈,由屋子裏發射了出來,砰的一聲,打得玻璃發響。分明是楊育權在屋子裏頭回擊了。二春兩腳在樓板上連連頓了兩下,大聲叫道:“楊育權,你這惡賊,今天算你造化,露斯作了你的替死鬼!你是有勇氣的,你把你平常那無法無天的本領拿出來,也不應當怕我一個秦淮河上的弱女子。”她這樣說著,不覺身子向窗戶靠近了一點,在窗戶前麵,露出半邊入影子,這又是讓窗戶裏麵人一個還擊的機會。刷一粒子彈,由耳旁穿了過去。二春再閃到牆邊來,大聲叫道:“姓楊的賊子,你聽著,這是你的賊窩子,你姑奶奶有膽子找你,你難道在你窩裏不敢出來見我。你出來,和你姑奶奶比上兩槍。你以為靠著你的狐群狗黨,靠著你的錢,靠著你的勢,什麽人都可以欺侮嗎,我告訴你,隻有那些衣冠禽獸,貪生怕死,讓你欺侮了算了,像我這樣的人,要吃你的肉,要喝你的血的,那就多了。你以為逃開了我這兩槍,你就逃出了命了嗎?像我這樣的人,正有整千整百的在那裏等著你,你……”二春還要繼續向下說,偶然一轉頭,卻看到樓梯口上擁過來六七個男人,便把手槍一舉,喝道:“你們都站著,哪個動一下我先打死他。”那些人聽到樓上各種響聲,又聽到二春大罵,以為是楊育權發了脾氣,又拿著手槍威嚇她,就匆匆的擁上樓來,要和楊育權助威,不想到了走廊上,卻遇著了二春的手槍口,隻好呆呆的站著。二春把手槍凝準了,抬起左手臂,很快的看著手表,已是十點半鍾了。因對那些人道:“我與你們無怨,你們與我無仇,我不難為你們,你們也不要多我的事,你們跟著楊育權胡作胡為,也不過是沒有飯吃,走上一這一條路,但是良心總是有的,你們想想,他這種欺壓良善的行為是對的嗎?”
那些人隻望了她的手槍,誰來答複她的話。這麽相持著又有了十幾分鍾,忽聽得楊育權在樓下哈哈大笑一聲,叫道:“唐二春,你果然不錯,敢到太歲頭上來動土。但是,你那本事太不行,我由屋子裏後窗戶下樓來了,我樓下至少有十支手槍,說一聲放,立刻可以結果你的性命。你是知事的,把手槍丟下樓來,我們還有個商量。我認為你沒有這膽量敢做出這樣的事,一定有人在你後麵主謀。你說出來,我就不難為你。”二春高聲笑了一笑,向樓下叫道:“姓楊的,你不要騙我,我現時在太歲頭上動了土,我也不想活下去,但是我也不會死在你手上。你們打算捉我,還得拿幾條人命來拚。若是不然,想我把手槍放了,那是不行的。”那走廊下麵,得著這個答複,就沒有了聲音。接著卻有好幾粒手槍子彈,由走廊的樓下麵,射穿了過來,打得樓板撲撲有聲。唐二春緊緊的靠了牆挺直的站著,但她手上,依然拿了那支小手槍向麵前站著的幾個人瞄準,倒是那幾個人聽到樓下開槍,他們怕中了流彈,動又不能動,比二春卻躁急得多。其中有個精明的聽差,就向二春哭喪著臉,告哀道:“二小姐,你說得不錯,我們和你無怨又無仇,你把我們逼得在這裏站著,你就不打死我們,樓底下的流彈,不定什麽時候,都會射到我們的頭上,你可不可以放我們走下樓去?”二春想了一想,因點點頭道:“那也好,你們掉著身去,聽了,我數著一二三四,我數一下,你們走一步。”他們聽說要掉過身去,槍口對了後腦,那危險性更大了。呆望了二春,不敢動。二春道:“走不走由你,再不走,樓下又要開槍。”這些人聽了這話,覺得也是,就依了她的話,掉轉身去,最後一個人,最是不放心,嚇得周身抖顫?手扶了牆。二春道:“你們不要站得太稀鬆了,一個挨著一個,站成一串,最前麵的一個不許動,後麵的人緩緩向前擠著。”自然,有些人總以為離著槍口遠一寸,就增加平安性多一寸。都擠了上前。二春看到他們擠成一串了,這就道:“現在可以走了,你們聽著,我叫一,你們就動一步。”說著,先數了一,大家移動一步,過了兩三分鍾叫聲二,大家再動一步。但是她這個三,卻不叫了。自己挨緊了牆隻兩步路一跑,就跑得和那些人站在一處,因輕輕的道:“我先叫個一二三四,你們隨了我喊,叫一個字,你們先走一步,第二遍,我不作聲,你們抬一步叫一個字,記著。不然,我就開槍。”這些人全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隻得照了她的話辦。二春高聲叫著:“一,二,三,四。”大家走了四步,隨後這幾個人,也就一二三四胡嚷著,抬了七上八落的步子走,二春也不管他,緊緊貼住最後麵一個人走。那樓下的人,聽到樓上人這些動作,也是莫名其妙。這幾個下樓的人,由走廊喊上樓梯,由樓梯喊到了樓下夾道,隻聽到二春輕輕的在身後叫道:“還要喊,不許離開我,向左邊走,到門下為止。”喊的這些人總怕手槍隨時在後腦放出了子彈,二春叫他們怎樣做,他們就怎樣做,一點也不敢違抗。走到要出這下層洋房的總門,就站住了。楊育權已是找了別人一套西服穿上了,臉上氣得發紫,兩手握了兩支手槍,隻在樓下屋簷徘徊走著。他也怕二春會跑到欄幹邊來,對地麵發槍,讓走廊掩蔽了身體。可是聽到在樓上的人,同喊著一二三四向樓下走來,心裏很是奇怪,這種時候,唐二春這女孩子,還有心開玩笑嗎?不過她敢在這地方行刺,這丫頭也的確有些膽量,她反正預備死,又怕什麽!不管她是幹些什麽,總得寸步留心,不要走上了她的槍口,因之在那些人喊著到了樓下的時候,他卻閃到牆角落裏去。原來他有兩個保鏢,一個是魏老八,一個是吳麻子。吳麻子因魏老八昨天晚上結婚,一怒而進城找消遣去了。
現在家裏出了事,就隻好他自己出來應付。他用的那些家奴,平常對人很凶,可是現在真發生了事故,他們看到行凶的人居高臨下,生命隨時可以發生危險,都找了掩蔽身體的所在,偷著向樓上張望。有兩三個膽大些的,也隻站在楊育權一處,各拿了一支手槍,毫無目的向樓上作射擊的樣子。楊育權回頭看著,見這幾個人都是些無知識的工役,料著也做不了大事,就回頭向他們道:“你們不行,找一位先生來。”他說著,也就四處張望。卻見陸影縮手縮腳,順了樓下的牆基慢慢走過來,就向他勾勾頭道:“你來你來。”陸影見他在樓廂下,那是絕對的平安區域,就貼近牆走了過來。楊育權道:“你也不會想到的,唐二春發了瘋了,敢拿魏老八的手槍來打我,我沒有讓她打著,你的愛人露斯,讓她打死了。”陸影呆了一呆,直了眼道:“她真的敢打死人?”楊育權道:“那她有什麽客氣呢!我是從樓房裏後窗戶裏跳下來的。她原來守了房門包圍著我,現在是我守著了樓下,包圍著她了。樓上有幾個聽差,讓她拿手槍逼住丁,現在已經下了樓,但在屋門口站著不動,不知他們搗什麽鬼?難道吃裏扒外,他們也打到二春一路去了。你是客邊人,與他們不發生關係,你可以過去問問他們,他們手上沒有槍,你可以放心過去問問。”陸影道:“也許是他們不敢出來,怕樓上對他開槍。”楊育權道:“你去問問他們去。”說著,將手上的手槍向他指揮著瞪了兩眼望著。陸影見他眼睛裏血管全漲得通紅,這隻要他的食指一勾,那粒子彈,就要發射出來。也不必楊育權再催了,幹脆自己,就挨了牆,向屋子門口走去,為了慎重一點起見,走到了門邊,先探出半邊臉張望著了一下,見不過是這裏幾個工役,一串的向外站著,都垂了兩隻空手,料著沒有什麽關係,便在門前露出了全身,問道:“你們這些人,有些瘋病罷?不進不退,站在這裏作什麽?”聽差瞪了兩眼望著他,呆了臉不作聲。陸影道:“你們為什麽不說話,楊先生轉意叫我問你們的。”說著,近前兩步一腳跨進了門檻,就在這一刹間,心裏突然的狂跳一陣,卻看到二春手裏拿了手槍,把槍口對著自己,立刻腳一縮,就待轉身出來,二春睜了眼輕輕地喝道:“你打算要你條狗命,就不許動!”陸影臉色青裏變白,抖顫著聲音道:“二……二……小姐,有話,好……好商量。”二春冷笑道:“有話好商量,現在你也知道有話好商量了。”說著,把聲音低了一低道:“好,就依了你好商量,你設法把楊育權引到這裏來,我就饒你的命。”陸影也低聲道:“那麽,我去叫他。”二春低聲喝道:“不許動,大家都不許動!誰要動一動,我就開槍。姓陸的,你掉過臉去,背對著我。”陸影見她說話時,把手槍又向自己舉了一舉,隻得慢吞吞的掉過臉去站著。二春道:“你叫楊育權到這裏來,你說這裏的人都中了毒,身子動不得了。”
陸影隻得照了她的話,大聲喊叫了幾遍,楊育權在遠處問道:“你怎麽不走開呢?”陸影照了二春的話道:“我來扶他們,他們扯住我不放,你快來救救我。”這話說出去了,總有十幾分鍾,卻換了一個人答道:“陸先生,你跑出來吧,楊先生,他不肯走動,他也不肯說話,他怕樓上的人聽到他的聲音在那裏,會在樓上開槍的。”陸影這就再向二春哀告著道:“你這是聽到的,他不肯來,你何必呢?我來向你們雙方麵調停一下,和平了結吧。”二春冷笑道:“和平了結,我要放一把火,把這賊窩子……”這句話沒說完,拍的一粒子彈,由身後射了過來,二春立刻覺得背上中了一槍,掣轉身來看時,楊育權卻在夾道的牆角裏伸出半邊身子來向這裏拍拍亂放著手槍,隻一抬手回過他一粒子彈,胸口連中兩粒子彈,就倒了下去,在這時候,被她逼著站住的人,一陣亂跑,就有三個人中了子彈,倒在二春身邊,其中一個,正是陸影。一粒子彈,中了他的腦袋,鮮血淋漓,流得滿頭滿臉,遍地都是紫漿。二春雖然受著重傷,但是神誌還是清楚的,抬起頭來,看到陸影的頭,正橫倒在自己腳下,雖沒有殺到正牌仇人楊育權,然而次等仇人陸影和露斯,都了結了,在能笑的一刹那裏,她微微的一笑。她這一笑,還另有個感想。沒有中彈以前,她是不斷的看著手表,總算時間是熬煉過來了,已經到了十一點鍾,楊育權雖然派人追到城裏去找母親和妹妹,可是照著預定的計劃,她兩人是離開秦淮河很久了。她為著家庭而犧牲,她安然的休息了,她這個判斷是沒有錯的。昨晚上,毛猴子得了她的開脫,在天亮的時候,離開了這座魔窟,一直走過了這道山崗子,才敢把懷裏揣著那張紙條掏了出來,見那字條上寫著:“母親!你們趕快走吧,明天早上十點鍾,我要報仇,不是我殺了楊賊,就是楊賊殺了我,你們應當在十一點鍾以前拿了一筆款子,遠走高飛!兒二春上。”毛猴子看到,全身出了一陣冷汗。另外有一張條子,也寫了幾個字:“毛兄!字條務必帶到,來生報你大恩,請代我告訴徐二哥一聲,我是很愛他的!二春上。”毛猴子心裏想著,想不到秦淮河上還出了這麽一位角色,許多男子漢大丈夫都要愧慚死了!二春既是在報仇以前,從從容容有這樣的布置,酒席筵前,還是那樣態度自然,那實在可以佩服了!這樣的女人,不和她幫忙,替什麽人幫忙呢?主意打定了,拔開了腳步,就趕快的走。不過在這裏還有十多裏路到城門口,進得城來,已經是八點多鍾了。自己也是感到氣力不濟,雇了輛人力車子,直奔唐大嫂家來。唐大嫂為著二春昨晚交代的話,正和小春在計議著,是不是依了她預定的時間逃走呢?毛猴子在天井裏隻叫了一聲唐家媽!唐大嫂隔了窗戶看到他臉色蒼白,喘氣在那裏站著,便道:“你進來說,你進來說!”毛猴子走進屋子來,見屋子中間放了兩隻敞開箱蓋的箱子,**桌上,都亂堆了衣服,毛猴子道:“很好,你老人家,已經在撿行李了。”
唐大嫂怔怔的望了他道:“什麽事?你得著什麽不好的消息了嗎?”毛手猴子伸手到衣袋裏去掏那張字條,卻很久沒有掏出來,唐大嫂道:“有什麽東西?快拿出來,快拿出來!”毛猴子見小春口銜了一支煙卷,兩手環抱在胸前,站在桌子裏麵,對了毛猴子呆望著。毛猴子便強笑道:“我帶了一張字條來,三小姐看看。”說著,把身上的字條遞給了她,低聲道。“三小姐你先看看吧,看完了,有什麽話問我,我可以答複你。”小春看他瞪了兩眼望著,臉上逞著一種懇切的樣子,這就知道有很大的原故,兩手接了字條子看著,也是一陣冷汗湧出來,重複的看了三四遍,才道:“你是怎麽接著字條的?”她說話時,極力的鎮定著,臉上不透出一點驚恐的樣子。但是她那雙眼睛,可發出了一種呆象。鼻子孔裏,也覺得呼吸急促。毛猴子就把昨晚上的情形,略微說了一說。唐大嫂道:“這也沒有什麽了不得,為什麽她要逼著我離開這老窩子?”小春已是看過了兩次手表,現在九點多鍾了,因道:“娘,你不用害怕,事到如今,不對你說,也是不行了,我把字條念給你聽吧!”於是兩手捧了字條,向唐大嫂念了一遍。可是當她念那字句的時候,周身就在發抖,念的句子,也是斷斷續續,唐大嫂究竟是個秦淮老人,事情見過多了,聽了字條上的話,歎了一口氣道:“二春這孩子,把事情太認真了。既然如此,毛猴子,你在家裏幫著我一點,唐家媽不會虧負你們青年人的,我要到銀行裏去一趟,弄點盤纏來。”說著拉小春到裏屋子去了,叮囑過兒句,就出門去了。小春到了這時,既怕母親出去,會遇到了什麽意外;又怕二春在城外已經發動了,楊育權的黨徒立刻會派人到家裏來報複,心房亂跳,兩腿癱軟走不動路。毛猴子見她靠著桌子站了,手拿一支沒有點著的煙卷,隻管在桌而上頓,這就在身卜掏出火柴盒,擦著一根火柴,替她把煙點了,強笑道:“三小姐害怕嗎?”小春手夾了煙卷,放在嘴唇裏深深的吸了兩口煙,皺了眉道:“你看,我姐姐太任性了,值得和楊育權這種人拚死拚活嗎?這樣一來,連累我母女兩人,在秦淮河上也不能混了。”毛猴子道:“不要緊的,我看二小姐在他們一處混著,非常的鎮定,她說了十點鍾動手,一定會拚到這時候。”小春不作聲,隻是抽煙,王媽卻奔進來了,望了小春道:“三小姐,你還不把要用的東西趕快歸並起來?”小春經她一問,反是倒在椅子上坐下了,因道:“要用的東西,哪一樣的東西,不是要用的呢?要帶走,除非連房子都搬走我才稱心。我真不知道帶哪樣放下哪樣是好?”
毛猴子道:“王嫂子,你替三小姐收拾收拾罷,唐家媽一回來,你們就可以離開這裏了。”王媽道:“我離開這裏作什麽?這裏還有許多東西,小姐,老板娘,待我都不錯,我要代她們守著的。”她口裏這樣的說,兩隻手已是開始和小春檢點衣服物件。毛猴子見小春站一會子坐一會子,十分不寧靜,因道:“這樣罷,三小姐,我到大門口望著,萬一有什麽事,我立刻進來替你報信。”小春連連點頭道:“那好極了,那好極了!”毛猴子看到她那番情願的樣子,還有什麽話說,就到大門口去等著。他的心裏是坦然的,自然在門口靜候著。不到一小時,卻見唐大嫂坐著人力車子回來了,她見毛猴子站在門口,下車付了車錢,打發車夫走了,低聲問道:“有什麽事嗎?”毛猴子道:“沒有什麽事,我替三小姐在這裏望著,我和唐家媽叫部汽車來吧?”唐大嫂道:“還那樣鋪張嗎?難為你,還在這裏站站就好。”說著,她匆匆忙忙的進去了。庸大嫂倒是有些辦法的人,也一過二三十分鍾,就和小春共提了三隻箱子出來,毛猴子見她一手提了大箱子,便伸手接了過來。低聲道:“你送我到大街上叫好車子,你就走開。”說著,把小春手裏的一隻手提小皮箱接過來。小春穿了一件八成新青綢長袍子,沿邊的小紅條子,都脫落了,燙卷著的長頭發,披到了肩上,沒有抹脂粉,鵝蛋臉兒黃黃的,高跟鞋也脫了,穿著著平底青帆布鞋子,低了頭在唐大嫂後麵跟著。她回頭向大門口看看,見前重院子裏的一棵老柳樹,拖著那蒼老的黃葉條子,還在西風裏搖曳作態。花台上幾叢**,正開到半好,在淡黃的日光裏望著出門的人。小春心裏想著什麽時候回來呢?回來的時候,**恐怕是沒有了?卻不知道這柳樹那時是在發芽,是已成蔭,或者又是黃葉飄零?她呆呆的出神,唐大嫂卻扯著她的衣襟,輕輕說了個走字。小春低頭跟了走,沒有作聲。一個鄰居的老媽子,手挽菜籃走了來,迎笑道:“三小姐,不要忘了,今天晚上六點鍾在我家吃便飯,我們燒杭州小菜你吃。”小春隻微笑著點點頭,並沒有說什麽。一路看看鄰居,態度照常,有人叫著說:“三小姐吃早點心去。”小春也還是笑笑。可是心裏頭包涵著一股淒楚,兩行眼淚,要由眼角裏搶了出來。好在出了巷子口,就遇到了兩輛人力車,坐著車子到馬路上找著汽車行,雇了一輛汽車,直奔下關江邊。毛猴子直送到汽車行,看她們坐的汽車開走了,方才回身走去。小春和母親坐在汽車上,不住的向車外兩邊張望,見一段段的街道,由窗外過去,心裏覺得這每一段街道全和自己告別著。車出了挹江門,還回轉頭來,由座後車窗裏看了出去。那城牆上四角飛簷的一座箭樓,還是那樣兀立在半空,不覺看出了神。唐大嫂道:“你看什麽?”小春坐轉來,隻搖搖頭歎了一口氣。正是:離腸寸斷江邊路,日慘寒空望白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