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讚少女騷客賦豔詩 接財主錢商擺盛宴
哪一個在秦淮河流浪的女人,肯一輩子流浪下去,假如物質上有相當的滿足,誰都願意收帆靠岸的。唐小春雖然不滿二十歲,可是終日在這批同誌裏麵熏陶著,她已經有點顧慮到將來。汪老太一說到將她自己作鏡子,小春便想到這老太是三十年前秦淮河上四大金剛之一,隻因不大愛惜金錢,到了晚年,手上沒有積蓄,離不開秦淮河。那末,現在是掙錢第一,儲蓄第一,毫無疑問。她耳朵裏聽了這兩位老前輩的教訓,低了頭默然坐著,心裏就在回味那些秦淮河格言。正這樣開著座談會,車夫已經送進幾張請客條子來,小春接過來一看,一個主人姓萬,一個主人姓金,想不出是誰。另有一個在請客帖上,署名酒仙兩個字的,知道這是一位大學教授,他有一班詩酒風流的同誌,把他比著候朝宗,把自己比著李香君,雖然那些人並不動手動腳,和胡亂開玩笑,可是他們那股子酸氣逼人,也沒有什麽趣味。因之把三張字條全向茶幾上放著,自己依然將一隻手撐了椅子靠,把頭斜托著,態度很是自然,不像有什麽動心的樣子。唐大嫂把帖子接過來看看,問道;“全是些什麽人?”小春道:“我隻知道在老萬全請客的是一班教授,若有工夫的話,和那些書呆子混混,倒也有趣味。”汪老太架了腿坐在椅子上,左手捧了一隻水煙袋,斜靠在懷裏,右手拿了一根紙煤,送到嘴唇邊吹呼兩下,並不去燃煙,又吹熄了,向小春眉毛一揚,笑道:“你不要看錯了書呆子,待起人來,倒是實心實意。在我們年青的時候,南京還三年有一次大考呢。那各處來趕考的秀才,窮的也有,富的也有,那些真有錢的少爺,還不是帶了整萬銀子到南京來化,秦淮河為了這班考相公,很要熱鬧一陣子。小春,你也不要看小了這種人啦。”小春道:“我自然會去敷衍池們一陣子的,這些人在宴會上倒是規規矩矩的。”說時,車夫又送進兩張請客條子來,唐大嫂問道:“今天禮拜幾,現在還不過五點多鍾,怎麽就有這些條子要出?”小春坐在她對麵,突然把身子一扭,撅了嘴道:“你看我娘說話,什麽出條子不出條子。”唐大嫂頓了一頓,笑道:“喲,這句話,又冒犯你了,我們自己向臉上貼金,說是茶客請我們吃飯,那不過是自騙自的話,客人也好,酒館裏也好,哪個不是說叫某人的條子,要圖幹淨,除非我們發了一筆洋財,遠走他方……”
小春手拍了椅子靠,突然站起來,接著又坐下去,紅了臉道:“人家瞧不起我們,那是沒有法子,為什麽我們自己看不起自己?當歌女也和平常賣藝的人差不多,為什麽別種賣藝的,總是賣藝的,到了我們當歌女的,就變成了下流女人了嗎?”那汪老太看到她娘兒倆鬥嘴,且不忙插嘴,從從容容的吸了幾袋煙,然後噴出一口煙來,向小春微笑道:“三小姐,你根本錯了!我們住在秦淮河邊的人,在人家眼裏看來,都是下流的。你說你不下流,他還能夠反問你一句,有錢租房子,哪裏也可以住,為什麽要住在秦淮河。其實,我們也不必和人家計較什麽上流下流,你出門去,穿一身綢緞,坐著汽車,若要肯花幾個小錢,那麽,無論什麽人見著你都會叫小姐。要不,你穿一身粗布衣服,在街上走著,真有人叫你小姐,別個一定說那人有眼無珠認錯了人。這個世界,隻有轎子抬銀錢,哪有轎子抬廉恥。說到最上流的人,好像就是做大官的,現在做大官的,我雖沒有什麽往返,可是早三十年前,我認得的大官就多了,平常他們穿得恭恭整整,好像閻羅殿上的閻君一樣,一點也不苟且,可是等到幾個夥伴在一處,談起巴結哪個闊老可以得實缺,弄到個實缺,可以發橫財,他們和我們談生意經的時候,一模一樣,你說那種人是上流還是下流呢?”小春道:“汪老太的話,當然也是實情。但是我們自己也不應當來戳破紙老虎。作官的有個紙老虎,我們也有個紙老虎。”唐大嫂很深地喲了一聲,笑道:“還說什麽呢?以後我不這樣說話就是了。小姐,你今天的應酬,大概很忙,已經有五六處朋友請你吃飯了,你應該收拾收拾出去了。據一個作大官的人告訴我,他平日一天有三樣忙,就是吃飯忙,會客忙,開會忙。你現在也有了大官三忙中之一忙了。”說著,臉上帶了一種很輕鬆的笑容。可是小春手托了頭坐著,微偏了臉,對著窗子外的天空出神。唐大嫂笑道:“可以走了,老早的人家請客帖子就來了,你馬上去,也要有兩處趕不上。再要遲了,所有的這幾個地方請客全趕不上了。”說著,將兩手來抄著小春的手脅,小春格格的笑著,身子一扭,跑開來道:“格支得人家癢斯斯的。”汪老太道:“你看你娘這樣著急,你就打扮打扮快出門罷。”小春倒是很相信汪老太的話,對梳妝台很快的修飾了一會,挑了一件鮮豔的衣服穿著,拿了手提包在手,汪老太吸著水煙袋,點點頭笑道:“細條個子,鵝蛋臉兒,穿上這嫩綠的絲絨長衣服,真像個畫上美人。這第一下到哪裏去昵?最好是到老萬全去應酬那班書呆子去,他們看到你這副情形,一定要做兩首詩讚美你。”小春道:“我倒是先要到老萬全的。”她說了這話,車夫在天井裏插言道:“到老萬全罷,又來了一張條子了。”說著,人站在房門口,一隻手把那張請客帖子舉得老高的,笑道:“錢經理請客。”小春道:“哦,你都認得他的筆跡了。”車夫笑道:“我要有那個程度就好了,是送條子的那個茶房來說的。”小春接過那請客條子看了一看,點著頭道:“果然是老錢寫的字呀,你看怎麽樣,我不去好嗎?”說著,扭轉身來,對著唐大嫂望著。唐大嫂道:“前兩分鍾,你還說到老萬全去的,怎麽錢經理到了那裏,你反而不去了?”小春道:“我沒有告訴你嗎?他們同夥裏麵有個姓楊的,不是個東西嗎?”
唐大嫂道:“不是東西又怎麽樣?當了酒席上麵,許多人在座,他也沒有那種本領,會把你吃了下去。”小春把手提包放在茶幾上,手按了茶幾沿,鼓起了腮幫了,唐大嫂道:“你想呀,你在電影院裏,是擺出一副生氣的麵孔走開了,現在人家請你吃飯,你又不是怕那姓楊的,倒是有意給姓錢的過不去了。”小春道:“你問問姐姐看,那個姓楊的,真是讓人家不敢見麵。”唐大嫂昂著頭想了一想,因點著頭道:“也罷,我來親自出一趟馬,好在老萬全老板,都是熟人,泡一碗茶,我在前麵櫃房裏坐著,萬一有什麽事發生,我立刻進去和你保鏢,你這也就不必再害怕了吧!”小春道:“你真同我去嗎?”唐大嫂一起身,就在她前麵走著,連第二句話也不說,出了大門,唐大嫂索性坐了一乘人力車子,在她前麵引路。小春並不是不敷衍錢伯能,她還怕整卷的鈔票咬了手不成?現在有母親出來保鏢,料著姓楊的縱然在場,也不能做出在電影院裏那種動作來。到了老萬全門口,早看到馬路兩邊,夾道放著漂亮的汽車,其中有幾塊號碼牌子,就認得是熟人所有的,那靠著酒館大門口所擺著的,便是錢伯能的車子,心裏也就想著,老錢也許是今天大請賓客,在盛大的宴會中,是無須懼怯什麽非禮行動的。這一轉念,就大著膽子向館子裏麵去,先低聲問著茶房:“胡酒仙教授這批人散席了沒有?”茶房說:“胡先生這一席快散了,錢經理的客還沒有來齊。”小春見母親也在身後站著,和她丟了一個眼色,唐大嫂微點了一點頭,好像說是知道了。小春向胡教授這邊房間裏走著,老遠就聽到一副粗糙的嗓子,在那裏吆喝著昆腔,唱詞是什麽,一小春沒有懂得。可是這腔調,至少在酒席上聽了胡教授唱過十遍,乃是魯智深醉打山門。心裏自替自己寬解著,他們正在高興的當兒,雖然自己來晚了一點,諒著也不會見怪。因之掀開了門簾子,且不走向前去,就手撐了門簾,斜側了身子,向正中全席人微笑著。這一席男女,共有十幾個人,是大批先生,和夫子廟上幾個歌女,夾坐在一處。小春這樣在門簾下一站,仿佛有一道祥光射到座上,那些先生不約而同的,啊喲了一聲,全體男賓起身相應,那位唱醉打山門的主人翁胡酒仙,把頭仰起來,手拍了桌沿,正吆喝得起勁,忽然大家一陣歡呼李香君來了,那主人翁也就挺著一個大肚囊子站了起來,他那副南瓜式的臉上,笑眯兩條蛾眉式的小眼,連連點著頭道:“三小姐,三小姐,請這邊坐。”小春慢慢的走了過來,笑道:“要胡先生多等了,我今天身體有點不舒服,本來打算不出來的,可是胡先生請客,我又不能不到。”那胡酒仙把著兩個拳頭,抵齊著鼻子尖一拱,笑道:“多謝多謝!”側坐一位有兜腮胡子,穿著大袖藍布大衫的先生,拿了一柄尺多長的折扇,在半空中畫了圈圈道:“此所謂多愁多病身也歟!”小春挨了胡酒仙坐下,他躬身問道:“對不住,我們菜吃殘了,三小姐要吃點什麽?”小春道:“不必客氣,不要打斷了胡先生的佳奏,還是清唱罷。”胡酒仙笑道:“我不過是個小醜,大家吃寡酒無味,我唱兩句,讓大家一笑,好多喝兩盅,三小姐一來,春風入座,四壁生輝,哪裏還用得著我來唱。”小春見席上還坐有三位歌女,不願意一個人盡受恭維,笑道:“胡先生近來更會說話。”胡酒仙且不向她回話,向左手一個長圓麵孔的人道:“小春是非常聰明的一個孩子,不但唱得好,而且常識豐富,在秦淮河上思想前進的人,我覺得無出其右了。”
小春看那人,三十多歲年紀,頭上西式分發,雖不搽油,卻也梳得清楚不亂。身穿一件淺灰嘩嘰夾袍子,沒有一點髒跡和皺紋。滿座人大鬧,他卻是斯斯文文的微笑著。他聽了胡酒仙的話,便向小春道:“唐小姐何不到北平去玩玩?關於戲劇方麵,可以得到很多的參考。”胡酒仙又插嘴道:“我來介紹,這位是名教授大音樂家周樂和先生,久在北平,對於戲劇界之熟識,是不用提了。三小姐今天認識認識,將來到北平去,周先生是可以多多幫忙的。”小春向周樂和點頭道:“是的,很久就想去,無奈在秦淮河上賣藝的人,他想離開秦淮河,就是一個很困難的問題。”胡酒仙又一拍桌子道:“這話含有至理,而且感慨係之,我為浮一大白,你喝橘子水陪我一杯,可以嗎。”說著,拿起旁邊茶幾上的橘子水瓶,滿滿斟了一玻璃杯,放到小春麵前,然後自斟了一杯花雕,端起來一飲而盡,便向著小春幹杯道:“橘子水你也怕得喝嗎?”小春笑道:“陪胡先生喝酒是可以的,不過像胡先生這樣說法,我就不敢喝,像我們這些小孩子,正要在老前輩麵前領教,怎麽我們隨便說一句話,胡先生就這樣誇讚起來。”周樂和微笑著點點頭道:“唐小姐果然說話得體。”那兜腮胡子,又把折扇拿起來,在空中畫著圈圈道:“一個桃花扇裏人。”同席的男賓都笑著說這七個字,有無限蒼涼的意味。那幾個歌女,雖不知道他說的話是什麽用意,可是他那副做作倒是很滑稽,大家也都隨著笑了起來。胡酒仙昂著頭,把那七個字念了幾遍,又搖撼了兩下,笑道:“這七個字很好,不可無詩,我來湊一首七絕罷。”便一麵念著字句,一麵作成解釋的樣子微笑道:“博得佳名號小春,六朝煙水記前因,當筵更觸興亡感,一個桃花扇裏人。”他念到最後七個字,身子向後仰著,將右手微微拍了小春的肩膀,左手一個穿小袖藍綢長夾袍,鼻子下蓄了一撮小胡子的人,點了頭道:“詩未可厚非,但第三句可以斟酌。”胡酒仙道:“鐵石兄,你覺得當筵兩個字不好嗎?其實今日之事,我輩未必能及複社諸生耳!”他雙手按了桌沿,把胖的腦袋,和兩隻闊肩膀,一同搖撼起來,周樂和笑道:“今天什麽事,發動了胡兄的牢騷。”小胡子沉了臉道。“假使我們生在桃花扇時代,決不是那樣做法。桃花扇裏麵那幾位主角,舉動是太消極了,我輩讀聖賢書,所學何事,治平之世,是不必說了,就是危亂之際,萬不得已,也當學學文天祥陸秀夫。”胡酒仙見他說得口水亂濺,紅了兩隻眼睛,這就拿起筷子來,對了盤子裏的菜,連連點上幾下道:“且食蛤蜊。”那小胡子身邊,也坐了一位濃裝豔抹的歌女,笑道:“王胡子今天有三分酒意了。”胡子道:“醉了,沒有這回事,回頭我們一路打彈子去,我不連贏你三盤,不能算事。”那歌女笑道;“好像你說過以後永遠不打彈子了,我倒不敢約王先生。”王鐵石笑道:“這孩子倒會撈我的後腿。”說著,向胡酒仙搖晃著頭道:“假如讓我作謝東山,盡管絲竹陶情,決不是偏安江左的局麵,明公以為如何?”胡酒仙端起麵前的酒杯來子道:“此夕隻可談風月。”說到這裏,他故意把話扯開了去,向周樂和道:“周兄哪天起身到北平去?”
樂和道“本打算這兩三天就要走的。”說著,腰幹子一挺,作成一個肅然起敬的樣子,接著道:“因為張先生約我談話,我總要等見過了張先生再走。”胡酒仙聽到張先生這三個字,臉上也透出一番祭神如神在的樣子來,帶了笑容點著頭道:“是的,張先生對於我們教書的人非常客氣,他那樣一個站在最高峰上的人,一定驕傲的不得了,可是和我們見麵的時候,謙和極了,也稱呼我們先生。”那些歌女們雖不懂政治,可是聽到張先生三個字,都覺一字有千斤重,也就望了胡周三位出神。那小胡子王鐵石,在政治上是個極端失意的人,端起麵前杯子來,向胡酒仙道:“老胡,幹一杯,這樣子,你不會作那短命顏回的侯公子,大有登廟堂的希望。”胡酒仙笑道:“怎麽又提起桃花扇,短命不短命,我毫無成見,隻是你說這話,未免唐突了小春。”小春笑道:“我不敢高比桃花扇裏的人,可也不希望成了那麽個一故事。”那兜腮胡子將折扇在桌沿上連連拍著幾下道:“誠哉,斯言也!我們自己就應當檢舉我們自己的不對,何必老把桃花扇裏人來比眼前人物。”王鐵石自幹了那杯酒,昂著頭,把一雙白眼,望了天花板,長歎一口氣道:“南朝士夫酣嬉,自古已然。”這時,在一旁陪座的幾位歌女,對於他們的談話,有點格格不入,坐著怪乏味的,就起身告辭。小春雖不喜歡這個調凋兒,可是想到一離開這裏,就要到錢伯能那一個筵席上去,倒覺得挨一刻是一刻,因之坐在原地方並沒有動身。兜腮胡子道:“小春頗夠交情,並不走開,老胡應當再唱一段,以答雅意。”胡酒仙道:“這醉打山門幾句老調,唱來唱去,有什麽意思,我是有名的胡醉打,要我改唱別一支,我是有板無眼,有腔無字。”王鐵石笑道:“隻要你唱,什麽有,什麽無,我們倒在所不問。你要知道大家所要聽的,就正為的你那有板無眼,有腔無字。”他說著,首先鼓掌,向在座的人丟著眼色,要大家附和,當然大家也就跟了他鼓起掌來。胡酒仙被大家推舉著,就離開了座位,連走帶唱,唱了一段嫁妹。他這一番唱做,不但全席人引得哄堂大笑,就是隔壁河廳裏的客人,隔了欄幹看到,也嗤嗤笑個不止。原來這老萬全的房屋,背河麵街,最後一排,便是三所河廳,胡酒仙這一席的河廳,比隔壁的河廳要突出來兩三尺,在那邊看這邊,正可以看一個仔細。小春覺得胡酒仙的舉動滑稽,也離開了座位,反過身來看著,她這麽一反轉身軀,恰好和那邊河廳看個對著,而那邊河廳上的人,有一大部分認得,錢伯能也在欄幹邊站著微笑,略略的點了幾次下頜,小春也微微笑著點了兩點頭,那意思就是說我知道了。這樣,小春不好意思盡管在這裏趁熱鬧了,等胡酒仙唱完了,因起身道:“我要告辭了。晚上你們有什麽盛會,我再來趕一場熱鬧。”胡酒仙指著周樂和道:“這位周先生,要在今天晚上去聽你的佳作,今天晚上你唱什麽?”小春道:“今天晚上我唱罵殿,歡迎各位捧場。說到捧場兩個字,她已點著頭,離開席次,向房門口走將過去了。這些人既未能拖住她,也就隻好隨她。小春出了這間房,就向隔壁河廳裏走去,一掀門簾子,老早就把全屋的人看了一個周,所幸可怕的揚育權並沒有在座,那倒暗暗的怪了自己一下,小心過度了。今天若是不來,豈不把錢伯能白得罪了嗎?”因之特為表示親近起見,走到錢伯能麵前,伸手和他握著,笑道:“今天在電影院裏很對不起!”
錢伯能握住她的手,同在沙發椅子上坐下,笑道:“過去的事,不要提它。”袁久騰口角上銜了半截雪茄,走過來,擠著小春在沙發另一邊坐下,笑道:“你約伯能去看電影,不帶我們一個。”小春道:“你問問錢經理看,我們是無意中會到的。”說時,向屋子裏各客人看著,見王妙軒也來了,今天穿了一件墨綠色的細呢夾衫,灰嗶嘰平底鞋,花的襪子,對了屋角上一麵穿衣鏡站著,隻管用手去摸頭發。小春笑道:“今天你們這多人,大概有兩桌客,原班人馬之外,又加了一批客。隻是那,一回同席,穿著青嗶嘰短衣服的那個人,今天怎麽沒到?”袁久騰不假思索,笑道:“今天這一會,我們沒有請他,你問的尚裏人吧?你對他很注意。”小春道:“不是那話,我以為王妙軒都來了,你們這個班底,不會缺少什麽角兒的。”她說這話,聲音很低,不想偏偏讓王妙軒聽到了,他帶了笑容,緩步迎向前來,對小春笑道:“三小姐,你剛來。”他故意操著一口純粹的北平話。小春笑著點了一點頭,王妙軒籠了兩隻袖子,向小春拱了兩拱,笑道:“昨天抽空聽了你一段玉堂春,真夠味。”小春正想回複他一句什麽話呢!忽然一個中年人向前一鑽,拉了錢伯能的手,很親近的樣子,操了一口杭州官話道:“今天又找到兩幅元畫,上麵有很多名人題跋。”錢伯能笑道:“我對這個是外行,回頭他來了,讓他自己看,他要是中意,我們再說。”小春再看那人,穿件青湖縐夾袍,頭上戴頂瓜皮小帽,一臉生意經的樣子,卻彎了腰低聲道:“那軸米畫,至少也值三千元。還有那個仇十洲的卷子,真是人間妙物。”說到妙物兩個字,臉上帶了一分濃厚的笑意,接著道:“這種畫是他最喜歡的。這話又說回來了,隻要有錢,誰又不喜歡這種玩意呢!”王妙軒坐在最近,恰好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將身子一扭道:“缺德,仇十洲的畫,還有什麽好玩意兒。前幾天,久騰弄了一份假的仇十洲冊頁,我也瞧見了,那簡直兒不好意思正眼兒瞧。”說到這裏,他舉起兩隻袖子擋了臉,真做出不好意思的樣子來。小春看了也忍不住笑。那個講書畫生意的,並不理會,繼續找著錢伯能向下說,錢伯能道:“我已經說了,他果然中意的話,我一定買了送他,價錢好辦。在場的人,玩古董字畫的多著呢,你開大了價錢,大家自然也有個評論。”小春這就了解一些,仿佛今天所請的一位貴客,是個了不起的人,盛大招待之外,還要送他一分重禮。便笑問袁久騰道:“今天是哪位作主人?好像請的客是遠方來的。”袁久騰笑道:“主人是我和伯能兩個人,客有遠的,也有近的,你不就來得很近嗎?”“喂,妙人兒,你代約的小蘭芳小硯秋兩人,來不來?”說著,望了王妙軒,他答道:“伯能已經派車子去接去了,不能不來,兩位財神爺的麵子,她敢不抽空跑一趟嗎?不然,她們以後別想到南京來唱戲了。”
小春道:“什麽,還有兩位真內行,參加這個盛會嗎?”王妙軒笑道:“今天到的各種人物就多了,唐小姐,在這兒多坐一會子罷。”小春一看這局麵,果然是個盛會,河廳兩旁,兩張大圓桌,陳設著杯筷,每個座位前,都另有碟子,盛了一碟鮮花,這正是秦淮河上最豐盛的花席,必須請一個最尊敬的客,才如此鋪張。隨時秦淮河上最有名的歌女,也都來了,雜座男賓中間,小春除了在家裏已接有幾張請客條子而外,自到老萬全而後,茶房又悄悄的送來三張條子,其中有一位姓黃的,還是花錢的茶客,事實上是不能不抽身去一趟的,因之拉著錢伯能的手,低聲道:“我看這樣子,入席還有一會子,我的意思,想先走一步,回頭……”錢伯能不等她說完,搶著道:“走的話,你千萬休提,至於你因不走,有了什麽損失,都歸我來補償。說時,將手拍了兩下胸口。”小春笑道:“言重言重!這裏男女來賓多得很,不在乎我一個。”錢伯能笑道:“怎不在乎,在乎之至,別人可以走,像你這樣鼎鼎大名的人,走了一個,全場都要為之減色的。”袁久騰道:“你不來,我們也要來接你,你既來了,我們怎能夠放你走?”小春笑道:“你們到底請什麽貴客?這樣大事鋪張。”袁久騰微笑著,沒有作聲。小春便又掉轉頭來問錢伯能,伯能笑道:“這個人你也認識的。”小春道:“我認識的?”正待等著伯能答複這句話,忽然全屋子裏一陣喧嘩,又進來兩位女賓,一個是旗衫革履,一個卻是穿男子衣服,淺綠旗袍,青絲絨背心,頭上也戴了一頂闊邊鵝絨盆式帽子,兩人全戴了一副墨晶眼鏡,把眼睛遮住,因為有人說了名字在先,小春看得出來,男裝的是小蘭芳,女裝的是小硯秋,兩位很有名的坤伶。兩位主人,迎上前去,連說勞步。王妙軒更是深深的打著躬,招待入座。小春見妙軒那位知交歌女苗月卿也來了,她是在風塵多年的人,比較的有經驗,因借著喝茶為由,走到月卿附近所坐的茶幾邊來,先打了一個招呼,然後低聲問道:“今天他們請什麽客?你知道嗎?”月卿笑道:“銀行家作事,你有什麽看不出來的,不掙錢的事,他不能幹。今天這樣招待,一定是個大財東。”小春見她的見解如此,也就願意看個究竟,然而這大財東究竟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