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天人交戰

這屋子裏是清寂極了。那走廊隔壁的屋裏掛了一架時鍾,那鍾擺吱咯吱 咯的聲響著,每一下都聽得清清楚楚。丁古雲對窗子外麵望望,夜色益發的 昏黑,隔了玻璃窗戶的光線,但見藍田玉一個模糊的人影子,很苗條的當了 晚光。他看她時,心裏也就想著,這倒很像一副投影畫。藍田玉口裏唱著歌, 很久很久沒有聽到丁古雲說話,也感覺無聊,這歌是不能繼續向下唱了,回 轉身來,又向窗子外望了一望,因道:“怎麽夏小姐還沒有來?”丁古雲笑 道:“可惜她的好朋友沒有來。若是那個人在這裏,她一去立刻就會回來的, 她是個感情最熱烈的女子,你倒和她說得來。”丁古雲說這話,在屋子裏的 光線暗淡中,頗在探望藍田玉的顏色,然而相隔兩丈路,恰是不大看得見, 僅僅聽到她嗤嗤笑了一聲。隨著是茶房送進燈火來了,他倒是關心著這旅客, 怕久坐在屋子裏,悶的慌,便向丁古雲道:“今天晚上天氣很好,有很大的 月亮。城裏是看不到這好的月色的。你先生要不要去散步?”丁古雲隻微笑 了一笑。他出去了,藍田玉笑道:“這茶房倒是一個雅人。”丁古雲道:“若 不是等夏小姐,我們就出去步月一番也好。”藍田玉開了窗子向外時,一柄 銀梳子似的新月,正掛在半空裏,百十粒稀疏的星點,遠近著配合了月亮, 眼光所望到的地方,正不曾有得半片雲彩。那清淡的月光,灑在地麵上與樹 木上,正像是塗漆了一道銀光。遠近的蟲聲,隨了這月下的微微晚風,送到 耳朵裏來。她看到,也覺心裏清涼一陣,因道:“這月景果然不錯。在重慶 這地方倒是一年很有限的幾次,丁先生也來……”她一麵說著,一麵回過頭 去呼喚丁古雲。不想他早已站在身後。背了兩手在身後,向天上望著。出於 不意的行動,倒讓藍田玉大吃一驚。心房砰砰亂跳,將身子向旁邊一閃,就 離開了他。丁古雲看她這種情形,也覺得是自己出於魯莽了,便手指了天外 道:“這些夜景是很好,尤其是在樓上看很好。”藍田玉站著定了一定神, 笑道:“丁先生餓了吧?我陪你吃晚飯去。”丁古雲道:“我們應當等等夏 小姐。”藍田玉道:“我們不妨到樓下食堂裏去等著她。”丁古雲沉吟了一 會,點頭道:“也好。”於是兩人同到樓下食堂裏來。

這裏倒是距離鄉場不遠的所在,食堂裏懸了幾盞油燈,照見來就食的男 女。竟有六七成座。丁古雲由藍田玉引到食堂角落裏一副座頭上坐下,向四 處望了一望,因笑道:“這個幽靜的所在,居然光顧的不少。”藍田玉在他 對麵坐了答道:“正是好幽靜的人都向這裏來,這裏反是熱鬧地起來了。若 是在星期或星期六,來晚了,照例是什麽都買不到吃。”丁古雲道:“既然 如此,我們先要菜。”說著。把茶房叫了過來,要了六七樣菜。藍田玉明知 是他要請客了,便說太多。丁古雲說有三個人吃飯,必須這些菜。正這樣磋 商。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子手上拿了一張紙條,跑到藍田玉麵前來,交給她 看。她看了笑道:“夏小姐不來了。這個小孩子,是房東家的小姑娘。”丁 古雲笑道:“她為甚麽不來,莫非她的好朋友來了?”藍田玉道:“這個時 候,哪會有朋友來拜訪她?”丁古雲笑道:“藍小姐難道還不曉得她現在戀 愛期中?”藍田玉抿嘴微微一笑。因握住了那小女孩子的手道:“沒有什麽 事了,你回去吧!請你對夏小姐說,吃完了晚飯,我就回家的。”那小女孩 子鼻子裏答應著,小眼珠隻管滴溜的轉,向丁古雲望著。藍田玉笑道:“小 妹妹,你認得這位老先生嗎?你老看著他?”小女孩笑道:“他好長的胡子 喲!比我祖父的胡子還要長著多的多呢。”藍田玉輕輕拍了她一下肩膀,笑 道:“這孩子一點禮節不懂。”那女孩子一扭身子跑著走了。丁古雲對這小 女孩的批評,倒很透著難為情,手摸了胡子強笑道:“為了這一把胡子,常 常引起人家的誤解,以為我是很大年紀的一個人。其實我還是個中年人罷了。 在歐洲,像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還是一個年輕小夥子呢。”藍田玉笑道:“既 然如此,丁先生為什麽故意養起這一把胡子,冒充老年人呢?”丁古雲笑道: “這倒不是我要冒充年老,因為我覺得在藝術的觀點上說起來,長胡子是很 有一些詩意的。不過在抗戰期間,我這種看法,也許有些錯誤。”說著,哈 哈一笑。藍田玉自不敢說老師留胡子錯誤,也隻是隨了他一笑,並沒有說別 的事情。隨著茶房是送上酒菜來了。藍田玉望了茶房放下酒杯子,因道:“我 仿佛記得丁先生是不喝酒的。”丁古雲笑道:“我也勉強可以奉陪一杯。我 想藍小姐一定是會喝酒的,所以我在菜單子上,就悄悄的寫上了二兩白酒。” 藍田玉笑道:“酒當然會喝兩杯,可是怎好在先生麵前放肆。”丁古雲已伸 手在她麵前取過酒杯子來,給她斟上了一杯酒,一麵笑道:“當年我在學校 裏的時候,就已經說過,我們在講堂上是師生,出了學校門就是朋友。現在 你早已在社會上服務了,還談什麽師生?自今以後我們隻當是朋友就得了。 來來來,現在各幹一杯酒,敬賀我們友誼的開始。”說著,他就自斟了一杯 酒,舉著杯子,向藍田玉望了一望。藍田玉早就心想這老長胡子的話,越來 越露骨子了。可是自己正需要一個偶像和自己找出路,原就怕這老家夥一本 正經,不肯對青年女子幫忙。既是他自己願意鑽進我的圈套裏,我還不放手 做去,等什麽?什麽事,都像舞台上一樣,作戲的人,從來也不會認真。這 時她聽丁古雲的話,心裏笑著說,做朋友就做朋友,我什麽也不含糊。不過 她心裏雖如此想著,可是她沒有忘了什麽事都像在舞台上一樣,所以她還不 免作戲,麵皮微微的紅著,將頭一低。可是她雖然低下頭,卻還把眼皮一撩。 丁古雲對於她那眼珠在長睫毛裏一轉,常是有一種敏銳的感覺性,這就向她 笑道:“在這個大時代裏,我們流浪到大後方,都透著若悶,在精神上想求 得一種安慰,實在不能不結合一兩個誌同道合的朋友。尤其是……”他說到 這裏,把聲音低了好幾分,接著道:“異性的朋友。”藍田玉伸手拿了杯子, 再低下頭慢慢的呷酒。她似乎聽到,又似乎不聽到,丁古雲偷看她臉色,恰 是沒有什麽笑容,倒不知道這話是否冒昧一點,便頓了一頓,沒有把話向下 說。因為茶房陸續著將茶盤子送了來,便舉著筷子嚐了兩下菜。因向她道: “口味還不錯。不用客氣,不吃也是白剩下給茶房吃。”藍田玉這才開口笑 道:“我早就說菜多了不是?少點兩樣,留著明天早上吃,我還可以擾丁先 生一頓呢。”丁古雲聽了這話,十分高興,笑道:“密斯藍若肯賞光,明天 我決計在這裏耽擱一天,再請你兩頓。”藍田玉笑道:“那我倒是吃出一個 主顧來了。不過丁先生有那好意,最好是和我早些找到工作,我倒不在乎丁 先生請客。而且我願意丁先生始終看著我是你一個學生。”丁古雲聽她這話, 卻沒有十分了解她什麽意思。便是看她的顏色,平平常常的,也看不出她什 麽意思。自己也就想著,這閃擊戰術,也許不大通用,不可太猛烈了,致她 不敢接近。這一轉念,也就很平淡的說些藝術上的論題,與藝術界的故事, 混過了一頓飯的時間,丁古雲也想著,在這飯廳裏,究不便和她暢談,還是 約她到房間裏從從容容的談吧。因之將飯吃完,趕快的就拿出錢來會帳。可 是藍田玉站起身來,還不等他的邀約,便笑道:“吃了我就要走了。丁先生 明天幾時上車,我邀著密斯夏,一塊兒來送你。”丁古雲道:“你不是說要 我請你嗎?”藍田玉一麵向外走著,一麵笑道:“那不過是和丁先生鬧著玩 的罷了,哪裏真要丁先生請我吃飯?”丁古雲緊隨她身後,送到花園裏,抬 頭向天上望了一望,因笑道:“這月色果然是好。”藍田玉倒不理會他這番 藝術的欣賞,回轉身來點了兩點道:“丁先生請回去休息吧,明兒見。”丁 古雲也隻得站定了腳,說了一聲明天見,遙望她那苗條的影子,漸漸在月亮 下消失。自己在花圃中心月光下呆站了一會,緩緩的回到屋子裏去。一架腿 坐在藤椅上,回想著過去的事。覺得今天與藍田玉這一會,實在有點出乎意 外,在北平是否教過這樣一個學生,倒想不起來。但是,丁某人並沒有作什 麽部長與院長,似乎她也不至於冒充我的學生。想到這裏,不免手摸了胡子, 靜靜的出神。在摸胡子的當兒,忽然又起了一個新的感想。是啊!剛才和她 對坐的時候,自己不敢去摸胡子,免得在她麵前,作出倚老賣老的樣子。奇 怪,向來對於學生談話,是不肯失去尊嚴的麵目的,為什麽見了這麽一個女 子,就不能維持自己的尊嚴?今日在這大學的禮堂上,受著全體學生的歡迎, 證明我是一位有道德有學問的藝術家。一下講台,我就為了一個青年女子所 迷戀。而這女子,恰是我的學生。若是有人知道,我的師道尊嚴在哪裏?便 是沒有人知道,自己問自己,在人麵前一本正經,背了人卻來追求自己的女 學生,口仁義而行盜蹠,我還算個教育界的有名人物?想到這裏,自己伸手 拍了一下大腿。又想:趕快洗濯了過去幾小時那卑汙的心理吧。好在這一切 罪惡的產生,並非由於自身,是由於那女子有心的引誘。可是,她那樣年輕 而又漂亮的女子,為什麽要引誘我這麽一個長胡子的人呢?大概是我的誤 解。我之所以有此誤解,大概是由於她那份裝束,和她那份殷勤。的確,她 那個麵貌,和她那份身材,不是美麗兩個字可以包括的,覺得在美麗之外, 還有一種風韻。美麗是在表麵上的,而且可以用人工去製造的。這風韻是生 在骨子裏的東西,卻不易得。想到這裏,他不能再在這裏呆坐著了,背了兩 手在身後,在屋子裏來往的踱著步子。有時站到窗子邊,向大地上看看月色; 有時沿了牆,看看牆上旅館所貼的字條;有時坐到桌子邊,手扶了茶壺,待 要倒茶喝,卻又不肯去倒。心想,這個女子,可以說是生平少遇的。生平也 多少有些羅曼斯,但於今想起來,對手方並不是什麽難遇的人物。像她這樣 的人才,自己送上門來,將她放過,未免可惜。大時代裏的男女,隨隨便便 結合一番,這實在算不得什麽。不用談平常的男女,就是我們教育的人物, 也很多豔聞。就像某大校長,也是桃李盈門的人物,他就要了一位十八歲的 新太太。這件事既無損於某君之為人,而且他還很高興的送這位新太太進中 學去念書呢。至於我們這藝術界的人物,根本就無所謂。藍小姐已走入浪漫 圈,那一個圈子裏,更是開通,幾乎用不著結婚式儀就生兒女。對於這樣一 個女子,又何必有什麽顧忌?好!明天就在這裏再耽擱一天,看她是怎樣來 應付?有了,我明天就對她說。她那種姿態,很可代表某一種女子,我要借 她的樣子,塑一尊像,甚至就邀約他一路到我寄宿舍裏去,好在她現時住閑, 有的是時間。她不至於不去吧?丁古雲心裏這樣想著,兩隻腳就隻管在樓板 上走著。他似乎忘記了腳下在走路,在屋子裏走了一個圈子,又走一個圈子, 就是這樣的走。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忽然聽到那屋外麵的時鍾,當當響 了九下,在鄉下居住的人,幾乎是七點鍾就要熄燈上床,隨便一混就到了九 點鍾,這實在是過了睡覺的時候了。於是走到房門口,向外探望一下,見全 旅館的房間都掩了房門,靜悄悄的沒有聲息,也沒有了燈光。但見月華滿地, 清光入戶,心裏頭清靜一下。這也就感到這裏夜的環境,倒也值得留戀。於 是緩步下樓,走到花圃中心,在月亮下站著。他抬頭先看看月亮,並看看環 境的四周。後來就也低頭看看自己的影子。在看這影子的時候,覺那輪廓所 表現的,還是一具莊嚴的姿勢。他忽然心裏一動,立刻跑回屋子去。那屋子 壁上,正懸了一麵尺來長的鏡子,對了鏡子看時,裏麵一個長袍馬褂,垂著 長胡子的人,非常正派。心想這樣看來,我本人的影子,大概還沒有失掉尊 嚴吧?我是個塑像家,我倒有研究這姿勢之必要。那田藝夫引夏小姐到我寄 宿舍裏去,我就屢次表示反對,到了我自己,就糊塗了嗎?這個姓藍的女子, 就是夏小姐介紹的,我有什麽行動,夏小姐必是首先知道。不用說再有什麽 行動,就是今日這一番周旋,她也必定會轉告田藝夫。田藝夫是碰過我的釘 子的,他必定大事宣傳,報複我一下。我自己塑的這尊藝術君子的偶像,隻 要人家輕輕一拳,就可以打個粉碎。想到這裏,他再一看鏡子裏的丁古雲, 已是麵紅耳赤,現出十分不安的樣子。於是手摸胡子,把胸脯一挺,想道, 不用怕,亡羊補牢,猶未為晚。明天一大早,我就離開此地,回去見了同寓 的人,我坦然的告訴他們,夏小姐引了一個舊日的女學生來求我找工作。一 個當老師的人,見見自己的舊學生,這有什麽了不得?他這麽一興奮,那鏡 子裏丁古雲的尊嚴又恢複了起來。於是不朝鏡子看了,坐到旁邊椅子上,手 摸胡子靜靜的想了一番。他自己點點頭道:對的對的,這是對的,我半生的 操守,怎可毀於一旦?這藍田玉對我這份殷勤,若說她演戲的人,隻是當了 戲演,那倒罷了。若是她為了要和我找工作,就不得不做出這份媚態來,那 她是用心良苦,我更不應當乘人於危。若說前二者都不是,她是愛上了我, 決無此理!她這樣個有挑撥性的女子,還會少了青年追求她?她愛上了我? 愛我這把胡子?愛我這窮的藝術家?想到這裏,倒不覺自己笑了。他自言自 語的道:不管如何,我必須知她那份殷勤是假的。她既是假的,我倒真的去 著魔嗎?好了,一語道破,我就是這樣決定的向前做。不必顧慮什麽了。他 想定了,突然將大腿一拍站起身來。掩上房門,展開被褥,自去睡覺。在身 子安貼在被褥的時候,才覺得身體頗是疲勞,這一睡下,極其舒適。回想著 一下午心緒的紛亂,實在也就太無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