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兩幕喜劇

丁古雲本來是恐懼與憤怒交襲著,一時心緒紛亂,不知道怎樣去對付這 個突擊。現在藍小姐一生氣,而且給了自己一個立腳點,立刻就有了主張了。 於是將臉一板,喝道:“你們是便衣巡查隊?你們是憲兵?或者你們是警察? 你們若都不是,有什麽權利,可以到這房間裏來胡攪。”其中有個男生,帶 了兩分尷尬的樣子,向他笑道:“我們來恭賀你,有什麽惡意嗎?”丁古雲 道:“胡說!我有什麽事,要你們恭賀?在旅館裏會客,這就應當恭賀嗎? 我不認得你,我不要你恭賀!出去!”說著,他搶著去掀開門簾,站在門口 將手揮著,連喊出去。這群男女,沒有了調兒了,就無精帶彩的,慢慢的向 門口走去。就在這時,門外有人道:“慢來,慢來,我有兩句話問一個人。” 隨著這話,走來一個穿呢布學生裝的人,白淨的麵孔,溜光的背頭發。眼上 架了一副大框眼鏡,眼珠在裏麵閃動著。尖下頷上,有一點紅痣,顯著他的 機巧心外露。他穿了一雙半舊的黑皮鞋,大踏步子走進房來,並不理會丁古 雲。見了藍田玉笑嘻嘻的向她一點頭,道:“好哇!藍小姐。我知道你有了 好約會要到香港去。可是,事情不那麽簡單,你還得受點拘束。”藍田玉看 到這個人來,忽然臉色一變。紅紅的麵孔,現出了蒼白。抖顫著道:“你…… 你……你來做什麽?”說著時,她退後兩步,她在沙發上坐了。那男子喝道: “我來做什麽?我來找我的未婚妻藍田玉!”他把這“未婚妻”三個字,說 的特別的響亮。丁古雲聽了,心裏也倒抽一口涼氣。藍田玉由沙發上站了起 來瞪了眼向那男子道:“我早要和你廢除婚約了,你管不著我。”那男子道: “我也早知道,你要和我廢婚約,可是截至現在止我們這婚約還沒有廢掉。 我有這權利可以幹涉你和別一個男子在旅館談話。”藍田玉將脖子一歪道: “你管不著!”那男子道:“為什麽管不著?我立刻就可以幹涉!你和我走 出這房間去。如其不然,我去報告警察,你或者不在乎,可是你的老師,也 是你的愛人,他受不了。他是藝術界的權威,他是教育界的名人,他是社會 上的偶像。假使把他帶人家未婚妻開房間的行為暴露出來,這偶像要打破! 你考量考量,我限你三分鍾內,給我一個答複。”他這話雖不算十分利害。 可是把丁藍兩個人都鎮住了,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那些要走的一群男女聽了 這話,覺得這個報複,大家滿意,大家哄然一陣笑著。就在這時,跳進一位 摩登女子,由男女青年的隊伍擠到那男子的麵前,向他正色道:“密斯脫倪, 你這不對。你有什麽話要和藍小姐說,你就徑直的來和她說就是了。你帶了 這一群人到旅館裏來,成何體統?”丁古雲看時,乃是熟極了的人夏小姐。 夏小姐在這個時候鑽了出來,又是一個意外。那男子向夏小姐苦笑了道:“你 以為我不該來嗎?無論是誰,對於自己的未婚妻在這種場合,他不能漠然處 之吧?”夏小姐向丁藍看了一看,見他們都紅著麵孔,鼓了嘴說不出一句話 來。便道:“密斯脫倪,大家擁在這裏,有什麽話也不好交涉,我們另去找 個地方談談,好不好?”那人道:“我不走,要走,藍田玉和我一路走。” 說著,益發在椅子上坐下來。藍小姐突然站了起來,將臉色一板道:“好! 我和你一路走。你說到哪裏去?難道我還怕了你不成?”姓倪的見她站了起 來,也跟著站起來。因道:“隻要你肯跟我走,我們的事就好說。”藍田玉 向來的一群男女道:“我們都走了,你們還打算怎麽樣?”說著話,她首先 一個擠出了屋子,口裏還說:“我看你們出來不出來?”她這樣的說了,哪 個還能在屋子裏站著,一陣風似的,全都擁了出來。而後夏小姐和姓倪的微 微笑了一笑。因道:“現在還有什麽話說,可以出去了。”那姓倪的且不理 會夏小姐,向丁古雲點了一個頭道:“對不住,打攪打攪。”說著,走出屋 子去了。夏小姐走到丁古雲麵前,向他輕輕的說了一聲道:“不生關係,我 會替你把這一事料理清楚。”微笑著點了一下頭,她也出去了。屋子裏,最 後隻剩丁先生一個人。他始終是呆坐一張木椅子上,望了這群搗亂的男女, 一句話也沒有說。耳聽得房門外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大概是這批人都走了, 屋子裏靜悄悄的,人是走了,剩下來滿地紅綠紙屑。他一直呆坐了二十分鍾 之久,神經才恢複過來那番鎮靜,心裏把過去的事。仔細推敲一番,覺得剛 才一幕喜劇,決不是偶然的遇合。姑無論自己開除的那一群學生,他們不會 知道自己在這旅館裏開房間。就是那個姓倪的,怎麽會知道自己和藍小姐有 這個約會呢?又其次便是夏小姐,今天白天,在街上遇到她,她還打聽自己 的住所,要請他吃飯。這會子毋須人告訴,她也知道了這旅館了。真是奇怪。 推論這幕喜劇的導演,隻有兩人。一個是藍田玉。可是她不會的。她不履行 這個約會,誰也不能勉強她?何必多此一番變化?而且事先她也不知道在哪 家旅館,她有什麽法子,去預先遣兵調將?更進一層的說,這事於她麵子很 難堪,她自己會和她自己搗蛋嗎?另一個人,便是這夏小姐了。在理發館裏 隔坐那個摩登女郎,根本就是她。大概她是存心報複,老早就等著機會。她 看見自己剃胡子,必定是探聽得自己和藍小姐有了約會,所以悄悄跟在後麵, 把自己的行蹤,完全看了去了。不過這裏又有了一個問題,像那個姓倪的和 這群開除的學生,那也不是頃刻之間,可以調齊的。她這個計劃,至少是二 十四時以前,就有了準備。果然如此,藍小姐縱不是勾通一氣,也把到城裏 的消息泄漏給她了。想到了這裏,越覺這事有幾分蹊蹺。心裏頭轉念,夏小 姐罷了,以前她和藝夫來往的時候,自己沒有給過她好顏色。她要報複一下, 在情理之中。至於藍小姐,隻有自己對得住她的,沒有對不住她的,她決無 和自己開玩笑之理。你看,為了她,把胡子也剃掉了,失掉了自己十餘年來 的那份尊嚴。和她能談上愛情,已經是被人笑話。鬧一幕趣劇,那不是…… 不,簡直是致命的打擊,不是笑話而已。到了這群男女青年口裏去了,不是 什麽趣劇,也要渲染一番。於今他們在旅館內親身目睹的事,他們決不會客 氣,一定滿處宣傳,真是那姓倪的話,這尊偶像要打破了。藍小姐,你不愛 我,沒甚關係,你不應當這樣惡作劇,作個圈套讓我來鑽。我與你無冤無仇, 你這樣陷害我作什麽?想到這裏,不能坐著了,背了兩手在身後,在屋子裏 轉著圈子。就在這個時候,嗅到了一種輕微的脂粉香。這種香氣,是自己經 常薰染慣了的,正是藍小姐身上的香氣。這是自己的幻想,她已經去久了, 哪還有……可是,他一回頭,看到了那梳妝台上,留下了藍小姐幾樣化妝品。 雪花膏罐子,脂膏盒,口紅石管,香粉盒子小粉鏡。順手拿起粉鏡來看看, 見鏡子背麵,嵌著藍小姐一張半身相片。她穿了翻領子羊毛衫,長長的頭發, 披在肩上,手上拿了個網球拍,瞧著一雙靈活的眼睛,笑嘻嘻地,嬌戇之極。 若說天真爛漫這個形容詞,不加到她身上,加到誰人的身上?她這樣的少女, 會作了圈套來害人,那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了。他心裏這樣想著,手上玩弄 了這相片,隻管出神,就在這時,聽到隔壁屋子裏,有人喁喁談話,仿佛有 捉奸兩個字送到耳朵裏來。接著這話,就是哈哈一陣大笑。丁古雲心裏嚇了 一跳,心想,難道他們在談笑著我?於是更靜心的向下聽。先聽的是右隔壁 的話,這時右隔壁的話歇了,左隔壁的喁喁之聲又起來了。仿佛又聽得有人 說,我認得他,是一位名雕塑家,他心想,名雕塑家,那不是我是說誰?這 麽一來,手裏拿著的那麵小鏡子,不能握著了,微微歎了一口氣,又搖了兩 搖頭,自己依然呆坐下。這屋子是本旅館的上等房間。雖然沙發是重慶極珍 貴的家具了,這屋子裏依然還預備下一張椅子,但這和文豪們的主張有點兩 樣,乃是新瓶裝舊酒。椅子的表麵蒙著了新的灰布,而坐墊的彈簧,沒有了 伸縮性,大概是把些棉花渣滓,代替了彈簧,坐下去是平的。恰是奇怪,丁 古雲對這個改裝的沙發,好像有了深嗜。自這屋子裏發生了變化以後,他就 老坐在這椅子上。兩手平伸放在兩邊搭上,人斜靠了椅背,算是開了睜眼的 入定老僧。除非是穿了西裝褲子的兩條腿,有時架起,有時又放下直伸了搖 撼幾下,他發現了對麵的粉壁上,有一塊水漬。那水漬像個古裝的西洋女人, 又像希臘戰爭之神,看久了,都不像,更像是一叢雲,雲裏伸出一條張牙舞 爪的龍。沒有人打攪他,由他這樣想像下去。他在回憶之間,仿佛曾有人進 房了一次,那大概是茶房。不自然的,無所謂的咳嗽了兩聲。隨著這咳嗽, 茶房又進來了。他手裏提了一把開水壺,但他沒有向那裏斟開水,僅僅將中 間桌子上那把茶壺揭開了看上一看。他沒有言語。臨去的時候,瞥了這位旅 客一眼。他似乎解得這位旅客需要清靜。出門的時候,把房門緊緊地給帶上。 丁古雲等他去了,立刻想到,他不是來送開水,他是來觀測我的。他疑心我 會自殺嗎?於是不自然的淡笑了一下。接著又一想,雖然,大概我這幕悲喜 劇,引起了全旅館的注意。本來這事太難隱瞞了,他們男女一群,來那些個 人。而自是像演話劇,一個來了,一個又來,穿插得很有步驟,想到了演話 劇,這裏必定有人導演。自編自導自演。是夏小姐呢?還是藍小姐呢?毒蛇 似的女人,她們陷害我,毀壞了我這尊偶像。他不住的想,不住的發恨,這 樣呆坐著,不知經過了有多少時候,但覺這樣坐著,四肢都感到有些疲倦了, 這個身體頗需要起來移動一下。就在這時,門推開了,門縫裏伸進來半截身 體,那是藍田玉小姐。丁古雲心裏呀了一聲,嘴裏還沒有說出來。她像野兔 出籠似的,用很迅速的動作,把身子鑽了進來。立刻把門閉上,又加上了搭 扣。她毫不猶豫地,直撲了過來,兩腿跪在沙發前,兩手扶了丁古雲的膝蓋, 頭伏在他胸前,一聲不言語,嗚的一聲,她就哭。丁古雲的神經被她震撼著, 除了兩眼望她,一個字說不出來,也不會動。這時,覺得她柔軟而溫熱的手, 扶著了自己的腿,烏絲一般的頭發,簇湧在胸前,一陣陣的脂粉香氣,直進 了鼻端,自己一切憤恨築下的堡壘,被這溫柔香暖的坦克與俯衝轟炸機,蹂 躪了一個粉碎,再加上她這一哭,就是征服殖民地後的安民布告。自己心靈 上沒有了埋怨,沒有了憤恨,自然沒有了反抗。靈魂上已插上了白色的降旗。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一隻右手來,撫摸了睡在懷裏的那一頭烏雲。但這隻有 兩三分鍾,藍田玉突然抬起頭來。那退去了脂粉的臉上,黃黃的,掛上無數 條淚痕。那靈活的眼睛外,依然簇湧了長的睫毛。臉腮上的酒渦沒有出現, 粘上了幾條細發,這一切柔媚,變成了極端的可憐相。丁古雲撫發的手,已 被她帶著翡翠戒指的手握著。另一隻手被壓住了,抽不出來。他不能有動作, 在四五分鍾的慌亂與緘默裏逼出了一句話:“你不要難過。藍小姐被她一句 話引著,長睫毛裏,又拋出十幾粒淚珠。她先點了兩點頭,然後望了丁古雲 的臉哽咽著道:“我……我……一千個對不住你,一萬個對不住你。”丁古 雲道:“這不怪你呀!”藍田玉突然站起來,坐在沙發椅扶手上。右手依然 握了丁古雲的手,左手扶了他的肩膀,低下頭,那臉幾乎靠貼了丁古雲的臉, 未幹的淚痕,粘在他的臉上了,她柔聲道:“你知道這事不能怪著我嗎?” 丁古雲將臉偏過來,藍小姐向旁邊讓了一讓。他道:“這件事的禍水是誰, 我還不能想到,可是你不會自己讓自己難堪呀。在這一點上,我想你縱然知 道點事情是怎樣發生的,也比我知道的不多。”藍田玉點點頭道:“對的! 你不愧是我的知己。我這顆心。……”她說著,將扶在丁古雲肩上的手,指 了她的心窩。她穿的那件半舊紅花綢袍子,腰身是那樣窄小,兩個乳峰,在 衣服裏鼓起。她那個指甲塗了淺色蒄丹的食指,就指在乳峰中間。這又是一 隊俯衝轟炸機,突襲丁先生的心靈一下。她接著道:“我實對你說,我這顆 心,老早就屬於你的了。”丁古雲將被她握的手,反轉過來,緊緊的捏了她 的手。藍田玉道:“可是,我還要你原諒一下。你可以嗎?”丁古雲握了她 的手,輕輕搖撼了兩下,點點頭道:“你說吧。我什麽都可以為你犧牲。” 藍田玉將手指了屋子中間道:“你要知道,今天晚上,這裏是座陷阱。”丁 古雲猛然聽了這句話,不覺臉色一變,因道:“他們打算還把我怎樣?”藍 田玉說畢了這話,已是離開沙發,已是把掛在衣架上的旅行袋取過,將放在 梳妝台上的零碎物件,陸續向袋裏放著。一麵向丁古雲答道:“我不在這裏, 無論他們撒下什麽天羅地網,你都不必怕他們。我是抽了空來看你的,我立 刻就要走。本來我是不能來的,可是我不來,我有衣和化妝品在這裏,還是 會給予他們一個把柄。況且我要不來,怕你一個人住在這裏,會疑心到我身 上來。”丁古雲由椅子上突然站起來,因道:“那麽,我陪你離開這裏。” 藍田玉已把衣架上大衣取下,搭在手臂上,因道:“夜深了,向哪裏去呢? 而且,他們正在我一個朋友家裏聚合著,等候和我談判,我們何不趁了這個 機會,快刀斬亂麻,將姓倪的關係了結。我們日子長呢,有話慢慢的說。你 明天可以回去,不是明天下午,就是後天一大早,我一定回到寄宿舍來。你 隻管進行你的事,我們有了錢,我們遠走高飛,怕他幹什麽?”她一麵說著, 一麵向房門口走。丁古雲瞪了兩眼,隻管望著她的背影,卻是移動不得。她 手扶門扭,並不曾怎樣帶動,卻回轉身來向丁古雲望著。露了她那白而又齊 的牙齒微微一笑。丁古雲還是呆望了她,不曾動得。她笑道:“你這傻子。” 說著,她又跑了回來。她將她那夾著大衣的手,握住了丁古雲的手,猛可的 向他身上一撲豎起腳尖來,將脖子一伸,頭伸過了他的肩膀,噴的一聲,丁 古雲覺得自己的臉腮上,被一種柔軟的東西接觸了一下。他在這絕對不曾意 料的境況下,不知會想到藍小姐這豐厚的賜予。他仍然是呆站著的,等他回 憶到這是一個香吻,那已經在一分鍾之後,藍小姐的動作,始終是閃擊式的。 她親過吻之後,她又立刻奔到房門邊去了,手扶了門扭,回轉身來,又向他 笑了一笑道:“你這個書呆子。”丁古雲被他的回憶,引著他笑了。在這笑 聲中,他也有了相當的勇敢,立刻追著上來,要去握藍田玉的手。可是她這 次手扶著門扭,不像上次,已是把門拉開了。在門簾外人來人往的情形下, 丁古雲所發生的勇敢,又如電火一般的消失了。他隻說出了一句話:“你真 走了?”藍田玉將門全推開了,人背了垂的門簾站定,向他道:“我不敢在 這裏久耽擱,至遲後日一定回去。一切放心,不要為今晚上這場滑稽戲著惱。” 說畢,掀著簾子就走了。丁古雲站了一會,又回到那張新瓶舊酒式的沙發上 去坐著。他不但一腔悲的火焰,已經熄滅,而死去了的心頭一棵情苗愛葉, 卻又跟了臉上那個香吻,重新複活起來。他回憶著懷裏那一團烏絲,回憶著 手掌裏握著的那一雙溫暖的小手,回憶著臉腮上所接觸的那兩片香唇,他情 不自禁地,將手撫摸著他的臉腮,微微的笑了。這樣有幾十分鍾之久,他忽 然想起了一件事,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吃晚飯呢。於是走出旅館去,在附近宵 夜店裏,吃了兩碗麵。但是回來的時候,心裏又倍加了不快。自己來去,在 身後就會發生哄然一陣大笑。他回到房裏,想了一想,還是藍小姐的話不錯, 這屋子裏不僅是座陷阱,而且是床針毯,片刻坐立不得。他如此想著,胡亂 睡了一會。

次日一早起來,算清了店帳,就到莫先生辦事處去會尚專員。談到去香 港的事,尚專員很快的答道:“這已沒有什麽問題。到了車子開行的日子, 你拿了我的信去上車,一直到廣州灣。路上費用,莫先生答應了五千元,你 多花一點也沒關係,臨時來拿都有。至於到香港以後的款子,你再去和關校 長接洽一下。彼此劃匯可以,拿我們的支票去換他的支票也可以。莫先生走 後,我要代他辦許多事,實在分不開身來再去會關校長,丁兄說在城內無事, 回去休息兩天也好。”丁古雲見這方麵既安頓得十分圓滿,就放心回寄宿舍, 到了寄宿舍以後,推說有點小病,隻在臥室裏躲著,連兩餐飯也沒有到餐堂 裏去吃。同寓的朋友來看他,見他神氣十分不好,自也相信。丁古雲睡了兩 天,一早就算起,該是藍小姐回來的日子,不時在窗子裏向外張望著。到了 半上午的時候,見有一群人,由田壩上直向寄宿舍走來。前麵上十個人,手 裏拿了紅綠紙旗,迎風招展,頗為奇怪。再近一些看出來了,那前麵上十個 人,都是男學生模樣。有兩個人用竹竿抬了一張籐椅子,夾在人叢中走。椅 子上似乎放了東西,還用紅綠旗子陪襯著呢。籐椅子後麵,是一群打赤腳的 老百姓。其中有些小孩子,口裏直嚷:““快來看,接菩薩。”丁古雲看到 這群學生,心裏也就想著,莫非他們找到這裏來了?可是,他們到這裏來做 什麽?腦子裏這樣疑惑著,心房卻在體腔裏砰砰亂跳。但終究覺得是自己的 神經過敏,還悄悄在窗子裏向外張望了去。他們越走越近。仔細看去,可不 就是鬧旅館的那幾個人嗎?自己向**一倒!心想,看他們鬧些什麽?不管 他,幾分鍾之後,忽然劈劈拍拍一陣爆竹聲,接著又是一陣哄笑聲。在硫磺 氣流到屋子的時候,卻聽著陳東圃在人聲喧嘩中喊了起來道:“你們這是幹 什麽?”於是大家哄然一陣的道:“給丁古雲送偶像回來了。”又聽到仰天 帶了笑聲道:“你們以為這是舞台,在這裏演戲嗎?”他一說,那群笑聲更 是厲害像倒牆似的轟鬧在空氣裏。在丁古雲聽得明白了,是自己送某大學作 演講紀念的一尊塑像,被他們抬著送回來了。這也無關宏旨,讓他們抬回來 就是,不理他,看他們怎樣。就在這時,王美今匆匆的跑了進來,頓了腳道: “丁兄,丁兄,出去罵他們一頓。這一群學生無緣無故和你開玩笑。”丁古 雲道:“隨他們去。”王美今道:“以前你對付這些調皮的學生,最有辦法。 現在人窮了,連管束學生的勇氣都沒有了嗎?他們那種毫無理由的侮辱,我 在一旁的人,看著都受不了,你倒沒事嗎?你這樣怕事,以後還怎麽在社會 上混?”丁古雲跳了起來道:“我怕他們作什麽?我是忍住這口氣。我就出 去,看他們能把我怎麽樣?”說著,便跑向大門口來。老遠見那群青年,擁 在大門的過道裏,把那把籐椅子,放在一張桌子上,自己塑的那尊半身像, 象征著藝術與戰爭的,被他們供佛爺一般的供著。像麵前有兩個雪花膏缸子, 一隻空粉盒子,當了燭台香爐。丁古雲還不曾仔細的看,他們見丁古雲出來 了。哄然一陣笑著,鼓起掌來。丁古雲瞪眼大喝道:“你們沒有法律管束的 嗎?鬧到我家裏來了。”大家笑著道:“把東西送還你,不送到你家裏來, 送到哪裏去?”丁古雲聽到他們又說又笑手上拿了旗子亂揮,也不知道是什 麽人答話。再走近那籐椅子一看,真氣炸了肺。他們把那長胡子的偶像,臉 上塗了兩塊胭脂,鼻子兩邊,用墨筆勾著,成了個小醜模樣。偶像身上,披 了一條女人用的破花綢手絹。再看椅子上插的紅綠旗子上,寫著的標語是: “打倒偶像”,“揭破偽君子的假麵具”,“打倒藝術界的騙子”,“打倒 教育界的敗類”。丁古雲將桌子一拍,跳起來喝道:“你們太侮辱我了!” 那些學生嗬嗬一陣狂笑,擁出了大門。看熱鬧的一群百姓,站在門外望著麵 麵相覷。小孩拉了大人衣襟問道:“這不是接菩薩嗎?啥子事?”那些學生 出了大門,亂喊了笑道:“奮鬥呀!抗戰呀!帶了女學生開旅館呀!禮義廉 恥呀!講台上的偽君子呀!什麽東西呀!霸占人家未婚妻呀!”他們又像唱 歌,又像喊口號,老遠的隔了一片空地,揮了手上旗子,直了脖子,對了這 寄宿舍的大門喊著,這寄宿舍裏的先生們看著,覺得不但與丁古雲難堪,與 這些同寓的先生們也是一種難堪,便都跑出大門去,向那些學生喝止。丁古 雲忽然向廚房裏跑去,發瘋一般,拿了一柄砍柴的斧頭來。他大聲道:“我 不要命了,和你們拚了!”兩手拿了斧子,高高舉起,向那些學生飛奔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