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自我犧牲
今天這一天,由早上到晚間,丁古雲都在緊張的空氣裏。雖然早上一部 分時間,是比較嚴肅的,然而他始終是感著愉快。不想在這吃飯的中間,藍 田玉在眼角眉梢,還要給他許多興奮,他真覺自抗戰以來,少有今天之樂, 加上這菜又是破格的好,這口味也就開了,盛了一碗飯,又盛一碗,吃了三 碗半之多。還是藍小姐早已吃完,站在夏小姐身邊,向她道:“怎麽辦?外 麵漆黑,一點不看見走。”丁古雲立刻放下筷子碗,站起來笑道:“不要緊, 不要緊,我有燈籠,可以同老田送兩位小姐回去。”田藝夫笑道:“有丁兄 一個人打著燈籠,不就可以了嗎?為什麽還要添上一個老田?”丁古雲笑道: “假使夏小姐說,隻須我一個人送的話,當然,就讓我一個人送去。”他說 這話時,笑著向了夏小姐。她也笑著點了兩點頭,卻望了藍田玉。藍田玉更 是不等她開口,先道:“隻要有燈籠,根本用不著人送。隻是走得早一點就 好,去晚了,那房東家裏的狗叫得討厭。”丁古雲見她說這話,眉毛有點微 微皺起來,他不知道是討厭那狗叫呢?還是不願意當了大眾允許自己送她? 這實在不敢勉強,立刻跑回自己屋裏,點著一隻燈籠,拿到飯廳裏來,藍田 玉接過燈籠的時候,站在他麵前,悄悄的說了聲謝謝,她雖沒有帶什麽笑容, 隻在她眼皮一撩,閃電似的,向人看了一眼,便覺這一聲謝謝,就異樣的教 人感著愉快。隻是怎樣回答人家這一聲謝謝,事先並沒有準備,這時也就說 不出來,隻有嘻嘻的向她一笑。她謝過了,並不注意這話,立刻舉著燈籠, 向夏小姐臉上照了一照,笑道:“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我們該走了。”夏 小姐笑道:“是!吃也吃了,喝也喝了,這都是沾著藍小姐的光。”藍田玉 笑著將燈籠舉了一舉,身子扭著笑道:“是了,我的小姐,閑話少說,我們 回去吧。”於是夏小姐笑著,跟她走出飯廳去。這飯廳裏的各位先生,雖已 用飯完畢,大家並沒有散。藍田玉已走出去了,匆匆的卻又走了回來。手扶 了飯廳的門,伸進半截身子來,向大家點著頭道:“一總子謝謝了。”說著 嫣然一笑,很快的縮回身子去就走了。仰天向夏水笑道:“藍小姐周身都是 戲,假如她跳進電影圈子去,必定有驚人的成功。”夏水道:“這兩天我對 她的認識,也是如此。”丁古雲道:“她已厭倦了戲劇生活了,所以她找了 我來,要從新另過一番生活。”仰天道:“戲劇生活,為什麽要厭倦呢?” 丁古雲道:“這個我就沒有問過她。”夏水道:“你們雕刻家多一個人才, 我們戲劇界可就失掉一個人才了。丁兄真有本領,怎麽會使她變更生活思想 的。”丁古雲對於這個問題,本很有辦法推諉的。可是被夏水問得太急,他 答複不出來,隻好哦喲了一聲,兩手拱著,連奉了幾個揖,笑道:“此話殊 不敢當。此話太不敢當。”說著,走出飯廳去了。這麽一來,丁古雲倒添了 一種心事。所有在寄宿舍裏的各位先生,都說她好,大家就都可以引誘她。 尤其是這兩位戲劇家,再三誇讚她是戲劇人才,以喪失為可惜,大有將她拉 回戲劇界的可能。現在第一件事,是要讓她生活安定。第二件事是要增加她 遠大的希望,教她不忍離開自己。有了這感想以後,當晚睡在**,前前後 後,想了個徹底。
到了次日上午,藍田玉來了,已改了裝束,將頭發梳了兩個小辮,紮著 青綢辮花,穿一件半新舊的藍布長衫,皮鞋也脫了,換了一雙青布鞋,甚至 臉上也隻薄薄的抹了一些脂粉。因為工作室裏無人,丁古雲正整理著工具, 便笑道:“哦!清雅極了,預備來工作了。”藍田玉道:“可不是?難得莫 先生並沒有見著我,一提到就答應給我生活費,我應當立刻奮起,拿出一點 貢獻來。”說著,在桌子夾縫裏拿出雞毛帚子來,代拂著桌椅上的灰塵。丁 古雲正色道:“對的,藍小姐說這話對的,我想是明天吧?我進城去找老莫, 把經費問題先解決下來,一切就好著手了。”藍田玉笑道:“丁先生是不大 願意找闊人的,現在倒是三天兩天就要去找闊人了。”丁古雲笑道:“我不 能說這完全是為了你,但是想要作一件事情成功,不能毫無犧牲。現在這件 出國募捐的事,是我和王美今分別負責。他那一部分責,他自有許多畫家幫 忙,反正顏料和宣紙,在這後方,還不成問題。至於我這一部分,卻須到香 港去采辦材料,而又隻有我兩人共同負責。難道我教你去犧牲不成?隻好我 打破一點政治貞操了。”說著,手摸了胡子,昂頭浩然長歎。藍田玉笑道: “丁先生明天真進城去?”丁古雲道:“事不宜遲,越快越好。”藍田玉看 到熱水瓶放在旁邊桌上,便斟了一杯茶,滲合著熱水。丁古雲以為她是自己 斟茶喝,並未加以理會,可是她自己卻兩手捧了茶杯,送了過來,放在他的 工作桌上。笑道:“丁先生喝茶。”丁古雲嗬喲了一聲,起身拱了手道:“怎 好勞動藍小姐?”藍田玉道:“丁先生為我忙的事多了,我就不能為丁先生 分一點勞嗎?”說時,她搬移著陳列品將那架子上的灰塵,輕輕地給抹刷掉。 又道:“這些東西,我看丁先生就不要寄宿舍裏傭人搬弄,那無非是怕他們 打碎的意思。本來呢?哪一項不是丁先生的心血結晶?”丁古雲拍了大腿道: “正是如此。這屋子裏的事情,總是我自己動手。”藍田玉將陳列品格架整 理好了,斜倚了牆站著,牽扭著自己的衣襟,低頭笑道:“丁先生,你別看 我是位大小姐,住家過日子我還相當的在行,把一個家庭布置得井井有條, 我相信我有這個本領。”丁古雲道:“是是,我早知道。戰爭是委屈了你, 不然,你應該有一個好的家庭了。”藍田玉道:“我的家庭,本來很好,丁 先生不知道我家是一個世家嗎?”丁古雲道:“不!我說的是你自己應有的 小家庭。”藍田玉沒有作聲,繼續整理著她的衣襟。丁古雲有一句話想繼續 的說了出來,可是他看了一看藍小姐的臉色,見她並沒有什麽笑容,那句溜 到嘴邊來的話,隻好又忍了回去。藍田玉似乎也有點知道,便將麵孔嚴肅了 三分,望了丁古雲道:“現在的物價,又比一個月前貴多了。假如要照以前 規定的經費去采辦材料,恐怕買不到什麽。而且,想著把材料由香港買了來, 作成了出品,又由飛機上飛了出去,那最不合算。石膏作的東西,既笨且重, 又很容易碰碎,裝箱也是困難,倒不如丁先生就直接到香港去住著,就了當 地材料和能得的精良工具,在那裏作出品,作好了裝箱搬上海船,直接運往 新大陸,那不簡便手續得多嗎?”丁古雲又拍了兩下大腿,笑道:“著!著! 這個辦法最妙!隻是這對於你的工作,恐怕要發生問題。”說著,抬起手來, 搔著臉腮,表示了躊躇的樣子。藍田玉向他微微一笑道:“丁先生不是答應 過也帶我到香港去的嗎?”丁古雲笑道:“有的有的,是有這話。可是我沒 有想到你願和我一路去。”藍田玉向他瞟了一眼,笑道:“丁先生究竟是老 夫子,不懂得少女心情,哪一個小姐,不願到那麽的都會裏去呢?在香港多 麽好?可以買到一切所需要的東西,有好電影好戲看,住著現代化的房子。 嗬,多了,反正比在這裏住著舒服一百倍,我還有許多女朋友在那裏,到那 裏去,我也不會感到像在重慶這樣寂寞。”丁古雲道:“不過我們能去的話, 恐怕不許可我們在香港自由交際,這是什麽意思呢?第一是要趕製出品,第 二也恐怕人家議論,說我拿了公家的錢,卻是不替公家作事。”藍田玉聽了 這話,不必去思量,已經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因向他笑道:“這倒是無須丁 先生顧慮的,我若到了香港,一定聽著丁先生的指揮,決不會淘氣的。”她 每次感到受窘或無聊,她總搭訕著,嘴裏滴當滴當,唱著英文曲子的,現在 她又是這樣了。丁古雲手拿她斟的那杯茶,舉到嘴唇邊待喝不喝的,眼睛可 望了她,因笑道:“你還有什麽話和我商量的嗎?”藍田玉跳了兩跳,透著 還是小孩子那股天真呢。她走近了兩步,向丁古雲笑道:“你怎麽知道我有 話和你商量呢?”說著,她將手扶過後腦勺右邊那隻小辮,辮梢放到嘴裏咬 著,眼珠向丁古雲轉著。丁古雲笑道:“你要買什麽東西呢?說吧,無論什 麽,我一定和你買回來。”藍田玉放開了小辮子,笑道:“我什麽也不要, 謝謝。可是我這話說出來,一定要碰釘子。”說著,手扶了桌子,將一個柔 嫩雪白的食指,在桌麵上畫著圈圈,口裏又是滴當滴當唱著英文歌譜。丁古 雲把那杯茶都喝完了,還是拿了那空杯子在手,待喝不喝的,隻管向她瞧著 微笑。因道:“這可奇了?你怎麽知道會碰釘子呢?你說的話,我向來是讚 成的。”藍田玉於是仰起臉來向他笑道:“那麽,我就說了。我知道夏小姐 學校裏那個會計先生,私人經營點小生意,常常托靠得住的人,在香港帶回 那極容易隨身藏著的掛表手表和自來水筆。有時也作到兩三萬元。貨帶來了, 除了本錢,他和帶貨的人,對成拆帳。這個人我認得他,他可對我沒信用。 丁先生不認識他,他可十分信任你。因為你這鼎鼎大名的君子藝術家,他是 信得你過的。”丁古雲放下茶杯,向她笑道:“你這意思,是讓我和他合夥 作生意。”藍田玉笑道:“一萬元的貨,賺的好,可以賺五六萬元,對成拆 帳,各賺兩三萬元。咱們這窮藝術家,賺兩個錢救救窮,有什麽不好?何況 咱們將本求利作生意,並不是什麽壞事。”丁古雲將左手五個指頭輪流敲著 桌麵,右手還是扶了那杯子出神。藍田玉微微鼓了腮幫子道:“怎麽樣?我 知道要碰釘子吧?”丁古雲笑道:“你別忙,這件事,我們得考慮考慮。錢 上一兩萬,人家是不會相信我這素昧平生的人,這是一個問題。其次呢,我 們若能到香港去,恐怕不是一二個月能回來的呢,拿了人家兩三萬塊錢,人 家放心嗎?”藍田玉道:“唯其如此,所以要你這金字招牌出麵了。我想著, 隻要你肯和那會計見麵接洽一次,他決沒有什麽考慮,就會掏出資本來。我 想著,我們想有一點辦法,就非作生意不可。”丁古雲接連的聽著她說了我 們這樣,我們那樣,毫不見外,心裏極是高興,對於她這種提議,當然沒有 拒絕的勇氣。隻是沉吟了去摸頭發。然後笑道:“我這個金字招牌,你利用 我去作生意?”藍田玉微微鼓了嘴道:“你說的話自我犧牲,那是……”丁 古雲立刻迎著笑道:“不假不假。你稍微等兩天,等我由城裏回來,一定去 和那會計先生碰頭。一言為定!”藍田玉聽著,笑了一笑,走到桌子邊,兩 手按了桌沿,和丁古雲隔了一隻桌子角。因笑道:“我還有一個要求。今天 中午,我要在寄宿舍裏吃飯。”丁古雲笑道:“這樣用得著什麽要求,昨天 不就當眾宣布了嗎?”藍田玉笑道:“你沒有懂得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說 在這裏第一次正式吃飯,希望有你陪著我,飯後你才進城去好嗎?”丁古雲 真想不到她會是這麽一個要求,真覺周身都像理發店裏的電體機械震**過了 一樣,感到一種不可言喻的舒適。可是他還笑著道:“我是預定好了兩三點 鍾去見老莫的,吃過午飯進城怎來得及?”藍田玉道:“既然那麽著,當然 是進城找老莫要緊,你就走吧。等你回來了,我再加入這邊吃飯就是。”丁 古雲笑道:“不!不!你已經約好了今日中午加入的,也許他們還等候著你 吃飯呢,我陪你吃這餐飯就是,明天我一早去找老莫也沒關係。”藍田玉道: “田先生說,他們又須備了兩樣好菜歡迎我,我倒不可教人家失望。”丁古 雲拍著手笑道:“怎麽樣,還是我說的對吧?”她又微微笑了一笑。於是丁 古雲留在寄宿舍裏,陪著藍小姐吃過午飯。飯後,藍小姐到他屋子裏,私下 向丁古雲道:“我本想送你走幾步,又怕人家太注意,我還是不送。快點回 來,給我們好消息吧。”丁古雲聽了,滿臉是笑的向她道:“有你這話,比 送我到公共汽車站還要交誼厚十分呢。你想吃點什麽?我給你帶來。”藍小 姐將右手挽過她右腦後的小辮子,將身子搖撼了道:“我不要,我不要,哼 哼!你把我當小孩子。”說著,又微微跳了兩跳。丁古雲看著她憨態可掬, 哈哈大笑。藍小姐也嗤嗤的笑了。她又道:“別盡管笑,最好是把事情辦好 了,咱們留著慢慢的笑吧。”丁古雲又聽了一聲咱們,心裏自是十分高興, 匆匆收拾了一隻旅行袋,便提著上公共汽車站去,走到寄宿舍對麵小山崗子, 曾回頭看看。見藍小姐站在門外敞地上,還向這裏望著。不由自言自語的說 道:“她對我真有幾分真心。”同時,自己又讚成這句話,點了幾點頭。這 一份兒希望,鼓勵了他為金錢而努力。
三點多鍾,到了城裏。他自也急於要知道莫先生的態度如何,哪裏也不 去,坐了一輛人力車子,直奔莫先生辦事處。到了那裏,自是先向門房去投 名片。那門房先是看了一看名片,然後向牆上掛的小鍾看了一下,將名片向 桌子角上一丟,淡淡的道:“過了掛號時間了。那名片丟下來,勁頭子足了 一點,竟是被滑落到地下去。丁古雲看到他這份傲慢情形,恨不得伸手敲他 兩個耳光,可是自己也很明白,不透過這個門房,就休想去見老莫,得罪了 他,是自己走上了絕路。因忍住了一口氣,彎腰將名片撿了起來。向他笑道: “可不可以請你到上房去問一聲?”門房架腿坐著,正點了火柴吸著紙煙。 於是昂頭噴出一口煙來道:“今天會的客很多,有二三十位,不用問,沒工 夫再見客。”丁古雲心裏,暗暗罵了兩聲狗種,自提了袋走出大門去。就在 這時,那位尚專員由裏麵走了出來,點了頭笑道:“丁兄,你什麽時候進城 來的?”他雖這樣說著,還是舉腳走他的路。顯然他是隨便應酬,並無予以 招待之意。丁古雲趕上去兩步,將他衣襟扯著,笑道:“尚先生公忙嗎?
我有兩句話和你商量商量。”尚專員見他這樣,隻得看了看帶著的手表, 向他笑道:“我隻能談二十分鍾的話。”丁古雲道:“那夠了,那夠了。” 尚專員為了莫先生對他印象很好,自也不願過拂了他的情麵,便陪同了他走 進辦事處,找了一間小談話室去坐著。丁古雲放下手提的旅行袋,還不曾坐 下,先向他拱了兩拱手笑道:“諸事請幫忙。諸位既把偶像抬出來,讓我為 國家作點事,那麽,做事做到頭,就索性超度我一下了。”尚專員笑道:“我 兄差矣,怎麽連超度兩字也說了出來了?”丁古雲道:“因為我們那個寄宿 舍是隱瞞不住事情的,自從大家有了那拿作品出國去的消息以後,大家把這 話宣傳出去了,鬧得滿城風雨。現在一點著落沒有,真成了四川人那話我麽 不到台。”尚專員道:“所謂沒有著落,是指哪一項而言呢?莫先生不是當 麵答應了一切嗎?”丁古雲道:“這樣實實在在的事情,當然不是一句話可 以了,事第一是要錢。”尚專員又看了一看表,因道:“這事我也無從作主 張,等我去問問莫先生,看他怎樣說,最好和他直接接洽,請你在這裏等一 等。”說著,他去請示去了,不一會,他回來說:“今天會的客太多,恐怕 沒有工夫詳談,明天上午你到這裏來吧。”丁古雲道:“上午不是會客時間, 幾點鍾呢?”尚專員道:“自然越早越好。既是他約你來,就無所謂時間不 時間了。”說著,他也不管丁古雲同意不同意,起身就向外走。丁古雲雖覺 得他招待不周,可是想到他以前曾幫過忙,不可抹煞一切。而且這是在人家 辦公的所在,人家自有正當的公事,豈能專門陪客。在一切原諒的情形之下, 他就自己忍受了這些,自找了旅館住著。他因為人家叮囑了,來的越早越好, 早起在豆漿店裏去用過了早點,匆匆的看了一份報,就向莫先生辦事處來。 第一步還是去找那不願見的門房,說明了原由,他大笑了一陣,接著道:“約 你上午來,並沒約你一早來。現在不到九點鍾,連莫先生自己也沒有來呢。” 丁古雲見那門房驢式的麵孔,眼角笑出了許多魚尾紋,那一份譏笑的樣子, 顯然掛在他薄嘴唇與慘白的馬牙齒上,可是還得向他問話,不問哪有路徑? 何況自己是抱了犧牲的精神來的,就受點委屈又何妨?便靜站著了四五分 鍾,再等機會。倒是那個門房見他是長袍馬褂,長須飄然。雖然穿得是布衣, 卻像有幾分身份的人。見他望著人是翻了兩隻大眼,麵孔紅紅的,似乎有了 氣。既是莫先生曾約他來,總不能過於藐視他。因停住了笑道:“莫先生至 早也要十點鍾才來,你十一點鍾以前來,總可以會得著他。”丁古雲想著, 這回算是自己找釘子碰。還有什麽話說,又是無精帶彩的走了出去。最後是 自己算準了時間十點三刻再去。可是那門房見麵之後倒先告訴了他,莫先生 沒有來。丁古雲道:“莫先生不是每日上午九點鍾總要來的嗎?”門房道: “那也不一定。”說時,正有郵差來了,他自忙著蓋章收信。他拿著一捧信 件在手,清理了一番,自送向上房去了。丁古雲看看那小桌上的小鍾,已到 十一點,以上午而論,為時已經不多了,看那門房,自辦他的事,並不將眼 角的微光閃人一下,料著多和他說話,也是自討沒趣,便走出門房,在空場 的水汀汽車跑道上蹓躂著,心想莫先生坐了汽車來,必會在這跑道上下車的, 就這樣等著他吧。這樣直等過十二點鍾,還不見莫先生的汽車到來,料著這 是一場空約。反正這是尚先生代為約會的,莫先生不負責任,何況他們這種 人的時間,向例是分兩種,一種是等候人;一種是要人等候,莫先生自是占 著後者的身份,雖然昨天留了那麽一個約會的話,照著習慣,他自不怕人家 不等,並沒有感到什麽誤約的意念。這天上午不來,也就忘了這樣一個約會。 丁古雲白等了一上午,隻好出去找個小館吃了一頓中飯。由一點鍾到三點鍾。 自然無須再去赴約。三點鍾以後,是莫先生普通會客的時間,去晚了,又怕 是來客太多,把號掛滿了,還是攤不到自己。因之挨到三點半鍾,再也不敢 停留,又到辦事處來。那門房經了多次的接觸,算是認識了,接過他遞來的 名片便道:“你隨我來。”他臉上固然沒有怒意,可也沒有笑意,冷冷的拿 了那張名片。晃了膀子在前麵走。丁古雲暗暗歎了一口氣,隻好跟他走。走 到一所門口掛著會客室牌子的所在,他推開門,讓丁古雲進去。那門房也並 未多交代一句話,自走了。這裏有兩張大餐桌,另外兩張小桌,圍了椅凳之 類已不少穿長短衣的人分處坐著。這裏沒有主人,也沒有茶煙,隻是大餐桌 上各擺著一瓶草本花。坐著的人,除了看這花,便是麵麵相覷。恰好這些人, 丁古雲也不認得一個,向各人看了一眼,自找牆角落裏一張桌子邊坐下。初 坐下來,還無所謂,坐得久了,實在無聊,好在牆上還懸有幾張分省地圖, 便站起來背著手看地圖。這隔席桌上坐著兩個人,似乎有點相識,輕輕的談 著話。一個道:“這哪是會客室,這應當說是候見室。”一個道:“會客室 是對的。在座許多客,互相會一下,才是客會客。若有個主人,便不成會客 室了。”那一個道:“若把這地圖換了人體解剖圖,倒有些像候診室呢。” 附近幾個聽見的人,都笑了。丁古雲也笑了一笑,心想,不是為了藍田玉, 誰願坐這裏候診?然而想到了藍田玉自我犧牲一句話,也就安之若素了。
第十四章
一切順利
這“候診室”究竟不是那麽可厭的而且是可喜的;倘若不是可喜的,也 不會天天下午客滿了。丁古雲在這“候診室”裏約摸坐到一小時開外,已經 有呈啟式的人物,拿著名片,請過兩位來賓出去,與莫先生談話了。那人第 三次來,站在房門口,將名片舉了一舉,問道:“哪位是丁先生?”丁古雲 站起來,他便說了一聲請。丁古雲留下手杖帽子,由他引著到莫先生見客室 裏去。莫先生今日很是客氣,和他握了一握手,先就連說了兩聲對不起。落 坐之後,丁古雲先道:“莫先生很忙,要會的客,還多著呢。我的話,很簡 單的說出來吧。前莫先生定的計劃,當然是要繼續進行了。但據古雲考慮下 來,倒有點不敢擔任了。”莫先生聽了此話,倒有些驚訝,望了他道:“不 敢擔任?為什麽呢?”丁古雲道:“現在百物漲價,連飛機票子……”莫先 生倒不讓他說完,立刻接嘴笑道:“那是當然,決不能照以前的計劃,支配 款項,我已預定支用十萬元。”丁古雲道:“關於整個的計劃,古雲有點變 更。無論是在海防或香港買原料回來,將作品弄好了,又搬了出去,這一筆 運費,固然是可觀,而且怕有破碎,不如我自己到香港去住上兩個月,就著 當地的材料,將作品弄出來直接海運出去,豈不省事省錢?自然作品總要審 查審查。我想這也好辦,或者就請留港的藝術界人物大家審定,並寄幾張照 片回來,請莫先生看看,不知莫先生對這事可以放心?”莫先生點著頭道: “很好!這樣很好,隻是丁先生請的那位幫手,也可以去嗎?”丁古雲將臉 色正了一正,有了一種毫不可犯的樣子,因道:“本來古雲是沒有打算帶她。 據她說,她的兄嫂現在就僑居在香港,若到香港去,她可以住到兄嫂家裏去, 可以不支旅費。”莫先生道:“我還有一件事請你幫忙,現在要采辦一批西 文圖書及文具,約合三十萬元。我們開一個單子,打算請你在香港代辦一下。 這款子打算不匯出去,由內遷的南海美術學校撥兌,因為他們有款子存在香 港,他們學校裏,開幾張支票給你,你可以到香港銀行裏去拿錢,這樣可以 省掉申請外匯的一番麻煩。假如你用錢不夠的話,你打電報回來,他們還可 以寄支票給你。”丁古雲道:“那很好,那石校長是古雲的熟人,可以和他 接洽的。”莫先生道:“正因為石校長和丁先生是熟人,相信得過。其實, 他也沒有什麽不相信,我們也是開著重慶支票調換他的支票。這樣好了,丁 先生可以自己去整理行裝,關於款子和買飛機票,都派人和你預備好。這件 事是尚專員主辦的,依舊一切由他負責吧。現在要錢用嗎?”丁古雲帶了點 微笑道:“當然是要一點錢來安排。”莫先生打著茶幾上的呼人鈴,隨著進 來一個茶房。莫先生已是拿起麵前桌上的紙筆,開了一張條子,交給他道: “立刻到會計處取五千元款子交給丁先生。”丁古雲一聽他這吩咐分明是這 接見室裏要等著見其他的來賓,主人已有謝客之意了,於是告辭出來,回到 先前那個會客室裏去拿帽子手杖,茶房隨在身後很恭敬的道:“請丁先生在 這裏等一會,我立刻將款子取來。”丁古雲回到那會客室裏,雖還看到有好 多人在候見,可是他覺得沒有先來時那一切的愁雲慘霧。縱然這裏可說是候 診室,自己的病,已經莫大夫診斷個千真萬確,所開的方子,有起死回生之 妙,這候診室也就十分可喜了。他如此感覺著,歡歡喜喜的坐在桌子邊,覺 得那花瓶子裏的鮮花像藍小姐濃妝後的臉,向人發著微笑。那茶房來了,他 很懂事,站在門口,笑嘻嘻地向丁古雲點個頭。丁古雲會意,走出門來。那 茶房卻引他走到一邊,在懷裏掏出幾卷鈔票悄悄地交給他。雖然社會上用錢 的眼眶子大了,然而這個五千元的數目究竟不是一個長衫朋友隨便可以取得 的,因之拿在手上,看了一看,便隨手取了五十元塞在茶房手上,笑道:“買 一盒香煙吸吧。”他高興之餘,也沒有等茶房那聲道謝,立刻走上大街去。 且不坐車,一麵走著,一麵向街兩旁店鋪張望張望,心裏便不住估計著那一 項東西是應當買給藍小姐吃,那一項是應當買給藍小姐用?估計之後,再沒 有什麽考慮,立刻就買下了。跑了三家店鋪,這兩隻手就有些拿不下了,臨 時買了一隻紅綠格子的旅行袋,將買的東西,都裝在裏麵。直把這旅行袋裝 滿了,還添了兩樣在手上拿著。因為旅館裏還放著一隻旅行袋,預計是可以 還放下一些東西的。街上轉了兩個圈子,今天是無法趕坐公共汽車回去的了。 一肚子話,急於要告訴藍小姐,卻要挨到明天去,自己是在焦燥之中,格外 感到沉悶,本來沒有什麽事了,身上有錢可以消遣兩小時,然而他反感到有 些不安,在小館子裏吃過晚飯,便到旅館裏去睡著。
次日,天不亮就起來,趕到公共汽車站去買第一班車的票子。恰好遇到 兩個送客的學生一個代站在票房外欄杆邊排班買票,一個代提著旅行袋。丁 古雲騰出身子來,坐在車棚下,喝豆漿衝蛋花,吃油條燒餅。提旅行袋的學 生,坐在一邊,卻向他笑道:“這實在不是尊師重道之旨,這樣寒天,要丁 先生三更半夜到公共汽車站來排班。”丁古雲笑道:“我現在已不教書了, 教什麽人來尊師?至於道,這要看是怎樣的講法?我們守著這一份落伍思 想,還能認為是什麽道嗎?”那學生笑道:“雖然這樣說,但我們跟隨丁先 生念過書的,我們就曉得丁先生是個不折不扣的聖人。”丁古雲嗬嗬一笑, 連連搖著手道:“不要說這樣開倒車的話。”那學生道:“雖然丁先生十分 謙虛,但是我們出了學校門,就覺得老師當年給我們做人的教訓,句句是良 言。我們現在拿出來應用,非常之適合。”丁古雲手摸了胡子,向他望了道: “那麽,你舉一個例。”學生道:“譬如丁先生當年對我們說,男女戀愛是 人生一件事,可不是勝過一切的事。至於不正當的戀愛,更是斫喪性靈,摧 殘身體,敗壞事業的事。因此,我們結了婚,再不追逐別個異性。我們同事, 女子很多,我和密斯脫張,都守著丁先生的信條,不追逐女同事,因之事業 不受牽掛,經濟也沒有損失,而女同事也看得起我們,上司也說我們忠實。 不正當戀愛,實在與人的事業不並立。”他們兩人雖是悄悄的談話,這些圍 著喝豆漿的人都聽到了,不免同向他們注視著,覺得這位先生道貌岸然,教 出這樣守貞操的學生,真是空足穀音。各各在臉上表示了一番敬仰之意。丁 古雲也就曉得了人家在敬仰著他,越發正襟危坐。一會兒票房賣過了票,另 一學生拿著票過來。因道:“我們不曾請假,不然,一定將先生送回家去。” 丁古雲道:“那倒無須,我也是抗戰以後,把身體鍛煉好了,可以吃苦,一 切能享受的事,竭力避免。票子買到了,你二人回去吧。”這兩個學生,哪 裏肯依。一直等到六點鍾,丁古雲上了車子,他們在地下,將兩隻旅行袋, 由車窗子裏送了進來,肅立在車外,直等車子開走,還向窗子裏鞠了一個躬。 和丁古雲同車的,看到這情形,都暗暗想著,當教授的人,應當像這位長胡 子先生,教得學生死心蹋地的佩服,直到出了學校,還這樣恭敬老師。和丁 古雲坐著相近,不免向他請教一番,表示敬慕。車行二小時餘,已到了丁古 雲的目的地。這是中途一個大站,車子上下來的人很多。那同車的人見車站 上站著一位漂亮的女子,很令人注意,正眼睜睜的看著下車的乘客好像是個 接人的樣子。大家心裏也都在想著,這樣美麗的小姐,不知道是來接什麽俊 秀青年。及至丁古雲下車,她卻迎上前去。笑道:“昨天我等你一天沒來, 我猜著你一定坐早班車子回來的,果然一猜就著,我來和你提一樣吧。”丁 古雲笑道:“喲!昨天你等我來的,那真是不敢當,所幸一切進行順利。” 由車上下來的人,看到這種情形,都大為詫異。怎麽這大胡子上車下車的情 形是個南北極?人家雖是如此注意了,但丁古雲自身,絲毫也不曾感覺。他 笑嘻嘻的道:“藍小姐,這兩袋子東西,都是替你辦的,回頭你看看我采辦 的東西,是否十分外行。”藍田玉已代替提了一隻小袋子在手,於前麵引著 路道:“我想,你是不會十分外行的。一個藝術家,他應該比平常的人更懂 得女人一些。哦,我還告訴你一個消息,夏小姐回去的時候,我寫了一封信 托她帶去,她是和你一天走的。你猜怎麽樣?那位會計宋先生,竟是比我們 所料想的還要性急,咋日下午他就來了。他聽我說你今天可以回來,昨天晚 沒走,就睡在這裏小旅館裏。我們還是先回寄宿舍去呢?還是先去見他呢?” 丁古雲笑道:“你看,這兩隻袋子裏都是你的東西,提著東跑西跑,那好像 是有意賣弄了。”藍田玉站著回過頭來向他望了一眼,低聲笑道:“難道你 還怕人家知道嗎?寄宿舍裏可都拿著你我開玩笑呢。”丁古雲笑道:“寄宿 舍裏這些藝術家全是那塊料,我倒不把他們介意。隻是這位宋會計是你的熟 人,我怕你不願意他知道。”藍田玉笑道:“我誰也不怕,況且學生跟著先 生走,這也無須去隱瞞著誰。”說著話,兩人離開鄉鎮已到街道外的平原上 來。丁古雲看看小路前後,並沒有行人,笑道:“這回的事情,進行得異常 順利,老莫不但答應了我的要求,而且也讚同你到香港去,現在所可顧慮的 問題,就是怕錢不夠用,雖說有兩三萬塊錢,折起港幣來,隻有幾千塊錢, 能作什麽事呢?”藍田玉笑道:“那麽,我所計劃的不錯吧?我們應當兼作 一點生意,順便賺幾個錢花。”丁古雲道:“要說帶的錢,那倒十分充足的。” 因把莫先生許用十萬元以及托代買西文圖書的話,說了一遍。藍小姐淡淡的 道:“那個錢我們當然不能扯作生意資本,我們還是和宋先生來訂個合作合 同吧。我就是怕你這位老夫子搬出仁義道德來,不願作生意。”說著話時, 放緩了步子,貼近了丁古雲走。丁古雲見她這樣早就迎接到車站上來,心裏 這份感動,已經是難以用言語來形容。這時站在她身後,看到她那苗條的身 段,溜光的頭發,輕微的粉香,正像喝了早酒,人有點昏昏沉沉的。便笑道: “什麽時候,我在你麵前,說過仁義道德呢?”藍田玉站著,回過頭向他端 詳了一下,抿起嘴笑著。丁古雲道:“你這是什麽意思?”藍田玉道:“什 麽意思?你這人還用說什麽仁義道德嗎?你這臉上就全是仁義道德。說句肯 定的話,你就是一張正經麵孔。”丁古雲笑道:“我怎麽會是一張正經麵孔 呢?藍田玉道:“你到鏡子裏去照一照。長袍馬褂,掛著一部長胡子。我和 你在一塊兒走著,人家總以為你是我的爸爸,我真是吃虧。”丁古雲道:“你 說這話了我明白了。但是有長胡子的人,不一定就是正經麵孔。”藍田玉道: “照你這樣說,長胡子是一副俏皮麵孔呢,還是一副美麗麵孔呢?”丁古雲 聽了,哈哈大笑。連道:“這個好辦,這個好辦。”說著話到了寄宿舍裏, 藍田玉提著那個旅行袋,直向丁古雲屋子裏走去。他們悄悄的走來,倒沒有 什麽人發現。丁古雲低聲笑道:“你打開袋子來看看,有你中意的沒有?” 藍田玉果然將放在桌上的旅行袋解開來。首先看到的便是一紙盒子廣東點 心。且打開了盒子將兩個指頭鉗了一塊放到嘴裏嚐嚐,笑道:“味兒很好, 你也嚐一個。”於是又鉗了一塊點心,直送到丁古雲嘴邊來,他笑嘻嘻地張 著大胡子嘴將點心接著吃了。藍田玉口裏咀嚼著點心,手裏將旅行袋裏的東 西,一件件向外取出,清理之後,大部分是吃的,小部分是用的。其中隻有 兩三樣,可算著是丁古雲自用品,其餘都是為她買的了。因道:“糖果點心 水果罐頭,這都是我的了。”她兩手操在胸前,望了陳列在桌上的東西,微 微發笑,然後將眼風向丁古雲瞟了一下,笑道:“你還把我當個小孩子哄著。” 丁古雲笑道:“沒有的話,你想,我們快要到香港了,無論什麽用的東西, 我們全可以等到了香港再置,犯不上在這裏買貴的。你也很久沒有進城了, 我進城一趟,應當帶些城裏的享受給你。”正說到這裏,王美今在外麵喊道: “我看見丁兄回來的,怎麽不見?”丁古雲將手把桌上的東西指了兩指,立 刻迎了出來笑道:“幸而我並非溜回來,不然,倒被你揭破了我的黑幕。” 王美今笑道:“也許你想溜,但你溜不了。你學生真是克盡弟道,昨天到公 路上去接你好幾回,今天早上沒去接你嗎?”藍小姐捧了一盒點心走出來, 兩手舉著,笑道:“我是為這個去的。”她說時雖故意放出一些玩笑的樣子, 可是臉腮上泛出兩圈圈紅暈。王美今又見他兩人全在門口站了,顯然是不許 人進去,心裏倒有些後悔不該在門外叫丁古雲。這倒像有意揭破人家秘密了, 便緩緩的走開,口裏帶問著道:“你接洽的事,很順利嗎?”丁古雲道:“還 好。回頭我要詳細和你談談。”藍田玉道:“王先生,我請你吃塊廣東點心。” 王美今隻笑著點了兩點頭,回頭向她看了一下,自走了。丁古雲對這事,倒 也不怎麽介意,因向藍田玉笑道:“我想著你是個性子急的人,別讓你心裏 老放不下那件生意經,我去拜訪那位宋先生吧。”藍田玉笑道:“還是讓他 來拜會你吧。最好是讓他感覺到你是絕對不願作生意的。”丁古雲笑道:“我 懂得你的意思了,你去通知他,我在家裏候著他就是。”說時,連點了幾下 頭。藍田玉見他一切照辦,心裏自也高興,臉上帶了三分笑意,低著頭想了 心事走出去。那王美今因藍田玉昨日連向車站接丁古雲數次,頗引以為怪, 加之剛才碰著二人的阻攔,他越是有些稀奇。因之悄悄地在一邊看著,他們 究竟玩什麽。這時見藍小姐帶了一副尷尬情形走出去。雖是自己站在門外敞 地上,她也未曾看見。心想,也許是她故意裝著不看見。一個如花少女,愛 上這樣一個大胡子自然有點不好意思。丁兄在臨老之年,竟走了這樣一步桃 花運,實在出人意表。而藍小姐也叫自己一聲老師,別看她絕頂聰明,她那 份有人緣,倒是害了她。自己這樣慨歎著,還覺悶不住,便去找著陳東圃來 談這個問題了。丁古雲在自己屋子裏休息著,正在揣想那位宋會計來了,如 何去對付,卻沒有料到王美今有什麽事注意。
約摸一小時後,那宋會計果然隨著藍小姐之後,到了寄宿舍來。藍田玉 先把他安頓在會客室裏,然後再引了丁古雲出迎,從中介紹一番。丁古雲見 這位宋先生三十上下年紀,穿了一身漂亮西服,腳上踏的皮鞋,不因走鄉間 的路徑,減了烏亮之色,便料著他有錢而好整齊。他怎麽會和藍小姐認識的 呢?隨著就發生了這樣第二個感想。那宋先生當丁古雲到大學去演講的時 候,已經看見過他的。早已承認他是位學問道德都很高尚的人。這時彼此誠 懇的握著手。他先笑道:“我有點事要來麻煩丁先生一下了。”丁古雲道: “讀書人現在都窮,誰也想找點辦法救窮。我隻要幫得到忙的話,一定幫忙。” 藍田玉笑道:“宋先生的太太,和我在中學裏讀書,我們很要好。”宋會計 笑著點頭道:“不然,我們是不煩勞丁先生的。也是內人說,藍小姐現時在 丁先生手下幫助工作,借著藍小姐的麵子,或許可以請幫點忙。”丁古雲正 在凝神一下,要想怎樣答複他的話。藍田玉笑道:“丁先生,我們請宋先生 到你工作室裏去談談吧。”丁宋兩位立刻都發生了一分會心的微笑。同時站 起身來,宋會計到丁古雲工作室裏,見茶幾和桌子上陳列了許多作品,還有 小紙條,寫作格言式的標語。在肅然起敬之餘,心裏同時想著,這位丁先生 是一位埋頭苦幹的藝術家。要他合夥作生意,那是一件強人所難的事了。丁 古雲將他引到靠桌兩張椅子邊對麵坐下,然後微微正了顏色,向他笑道:“宋 先生的意思,藍小姐已經對我說過了。隻是對於生意經,我是個百分之百的 外行,恐怕辦不好,反誤了宋先生的事。”宋會計笑道:“說起來這事很簡 單,就是欠缺有人在海口上來往;若有便人來往,在香港買了東西,帶到了 重慶,就等於賺了錢。”藍田玉兩手反在身後,反靠了窗子站定麵向著裏。 她笑道:“就是這一點,丁先生也不容易辦到吧。他是一位十足的老夫子, 不肯和人錙銖計較的講價錢。好在我也有這個機會,要跟著去,我可以代宋 先生在香港采買。”宋先生笑道:“不,不應當說代為采買,我們是希望藍 小姐和我們合股。”藍田玉道:“丁先生剛才就和我說了,若是幾千塊錢的 事,可以順便帶些東西來,款子一上了萬數,他覺得空口無憑,必須要訂一 張合同。好在丁先生是為了公事出境,在公事上,他必須回到重慶來交代的, 縱然不拿出什麽交給宋先生,宋先生也相信得過。隻是一張白紙上麵蓋一個 圖章的東西,應該交給宋先生。”宋會計嗬嗬了一聲,表示著很吃驚的樣子, 然後站起抱拳連拱兩下。笑道:“言重言重,教育界哪個不知道丁先生!丁 先生的名字,就是一張合同,哪裏還用得著去另寫。”藍田玉笑道:“丁先 生聽到沒有?宋先生倒是比我們自己還放心。”丁古雲道:“雖然宋先生是 相信得過我的,但我們總應當自盡我們份內的責任,我們總要在書麵上提供 一種保證。”那宋會計聽了這話,心裏更覺是安慰,便在衣袋裏掏出一個舊 銅煙匣子來。打開時,卻在裏麵取出一張支票,雙手遞交丁古雲,笑道:“這 是四萬元法幣,本來開港幣的支票也可以,可是藍小姐說,丁先生還有大批 公家款子要買外匯,並攏在一處,買起來也並不費什麽事,所以我就開了法 幣了。”丁古雲還沒有說話,藍田玉便插嘴道:“這都是不成問題的小節。 今天上午,宋先生是來不及回校的了,我請宋先生吃飯。”宋會計道:“我 有許多事托重丁先生,豈有一個小東道也不作的道理嗎?”藍田玉道:“不 管是哪個請吧,十二點鍾的時候,我們準在街上那家萬利館子裏相見。”宋 會計笑道:“藍小姐果然設想的周到,便是吃頓飯,也要討個吉利的口氣。” 藍田玉笑道:“自然,作生意靠彩頭好無用。可是有好彩頭,心裏究竟安慰 些。”她二人一問一答,簡直沒有丁古雲說話的機會,隻有坐在一邊微微笑 著。宋會計覺得這或者不妥,而且在丁老夫子麵前,始終說著生意經的話, 也有些不識時務。因之特意稱呼了一聲丁先生,將藍小姐的話鋒撇開,然後 與丁古雲談著些教育界的事情。敷衍了二三十分鍾,方才告辭。丁古雲送了 客回頭,見藍田玉在自己臥室裏清理著由城裏帶來的東西,口裏唱著英文歌。 便悄悄走進房來,背手閑看著藍田玉的後影,不住的發著微笑。可是她正清 理著那些大小紙包,陸續向旅行袋裏塞了進去,她專心作事,並沒有理會到 身後有人。丁古雲緩緩走近她身邊,她還是不自覺,便伸手輕輕拍了她兩下 肩膀,低聲笑道:“一切進行順利,都依著你辦了,你還有什麽話說?”藍 小姐雖被人暗暗的拍著肩膀,她並不驚恐,泰然不動的站著,微微的側了頸 脖子,把眼珠在睫毛裏向他一轉,並不言語,依然站著去清理她的紙盒紙袋。 丁古雲見她這樣子,心房雖有些跳**,可是越發的有勇氣了,將手摸著藍小 姐的小辮,低聲笑道:“你看,為了你的要求,我生平所不願作的事,我全 都作了。”藍小姐倒並不理會他的話。正打開了一紙袋子甜鹹花生米,鉗著 向嘴裏送了去。順便她又抓了一把花生米,托在白中透紅的手心裏,半回轉 身來,遞給他道:“你買的,你自己不嚐幾粒?”丁古雲將兩手伸出來捧住, 笑道:“我自己吃,還費這麽大的勁帶回做什麽?我想到你住在鄉下無聊, 又沒有什麽消遣的書可看,所以我多帶些香口的東西給你吃。”藍田玉道: “你在鄉下,我不無聊,你走了,我一個人在這裏,那就無聊了。”丁古雲 笑道:“我不在鄉下,寄宿舍裏這些個朋友,也還可和你談談呀。”藍田玉 道:他們和我說不攏來。我的脾氣,隻有你知道。所以我說話起來,隻有和 你對勁。”丁古雲笑道:真的嗎?握握手,握握手。”說著,伸出一隻巴掌 來,藍小姐一點也不猶豫,就伸出白嫩的手來和他握著,同時向他瞟了一眼, 笑道:“恭祝你一切進行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