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明鏡青燈照人愧屋漏 城狐社鼠聯伴結金蘭
陳東海似乎看明了他這驚愕的意思,因笑道:“讓你寫了請帖不算,還要你送一趟。因為明日請客,今日這帖總得送了去,耽誤不得。我要是派聽差送到他們家裏去吧,他們恐怕要到夜深才回去……”士毅搶著道:“反正後台我已經走熟了,我去一趟就是了。”東海將請帖理齊了,一齊交到他手上,笑道:“像你這個樣子痛快做事,我就很歡喜。”藹仁道:“歡喜是歡喜,四爺總也不肯在會長麵前提一提,約我們跑小腿的升升。”東海道:“你這家夥,倒會乘機而入。你已經由錄事升到二等辦事員了,還有什麽不滿意呢?人家老洪,還是個小錄事呢。老洪,你這人很好,做事既勤快又老實,今天晚上,我就給你想法,給你升到辦事員,每月薪水,讓他們定三十塊錢,你看怎麽樣?”士毅聽了這話,不由心房撲通一跳,自從投身到社會服務以來,始終沒有拿過一塊錢一天的工資,隻憑闊少一時歡喜,就一跳跳上來了,可見天下事難是假話,於是福至心靈的,就向他鞠了一個躬,笑道:“多謝四爺了。”說著,他也真不敢多事耽擱,拿著請帖,就向後台走去。這後台方麵,已經是來熟了的,毫不躊躇的,推了門,一直就向裏麵走去。他由外麵進去,恰有一個穿漂亮西裝的少年,由裏麵走出來,兩個人釘頭一碰。他向士毅周身打量了一番,瞪著眼道:“這是後台,你找誰?”士毅有了靠身了,怕他什麽?便道:“我是來會常青女士的。”那人自己報名道:“我叫王孫,她是我……我和她最接近的,她並不認識你這樣一個人呀!”士毅道:“哦!你是王先生,和她最接近的,這與我有什麽相幹呢?我是來下請客帖子的,帖子投到了也就完了,至於她肯認識我不肯認識我,我倒不管。”他說著,依然向裏麵走。王孫因為阻攔他不住,也隻好在他後麵盯著,一路走到後台來,士毅是來過一回的了,見了後台聽差,就向他道:“陳四爺又差我來了,請你們柳團長出來,我還有兩句話說。”這話恰是讓屋子裏的柳岸聽到了,立刻搶了出來,隨後就跟來一大群歌女。士毅向他笑道:“陳四爺說請柳先生明天帶著各位小姐,到東美樓來吃晚飯。”說著,把一大疊請帖,遞到柳岸手上。
那些歌女,有眼快手快的,大家就出來,口裏叫道:“這是我的,那是她的,”大家就在柳岸手上亂搶。搶得太亂了,其中就不免撕破了兩張,有人撅了嘴道:“這也不知道是撕了誰的了?知道哪些人他請了,哪些人他沒請呢?”士毅道:“凡是貴團的女藝術家,陳四爺都請了。到了明天下午七時,請大家都去吧。”
常青在人群裏擠了出來問道:“洪先生,你明天去招待嗎?”王孫也不等她第二句,將她拉著向一邊跑,口裏還不住地叫道:“來來,我有幾句話和你說。”小南雖是掙紮著,王孫卻是不肯輕易放鬆,隻管向化妝室裏拉了去。士毅在一麵看到,心裏這就想著,這一碗醋,未免吃得太厲害了?我現在窮得穿灰布夾襖,她這種摩登女子,還會和我談戀愛不成?
這也未免太神經過敏了?他心裏如此想著,兩隻眼睛,對於王孫去的後影,就不免凝視了一番。柳三爺必竟是在社會上混油滑了的人,知道拉攏陳四爺的重要,得罪了陳四爺的心腹,那不是辦法,況且王孫走去,那形跡也太顯然了,怎好讓人家下台?於是走上前,搶著和士毅握住了手,連連搖撼了幾下,笑道:“一次兩次地煩動你老哥,我心裏很是過意不去,改一天我來專請一次吧。請你回包廂和陳四爺說一聲,一會兒我就過來奉看。”他口裏如此謙遜著,腳步卻是慢慢地向外移,引著士毅不得不跟著他走,也就不知不覺地走出後台了。及至回到包廂裏以後,果然東海帶著笑容在那裏看戲。他回轉頭,向士毅微點著頭,笑道:“你的事情辦得好,成績昭著。”士毅笑道:“四爺怎麽知道有成績呢?”東海笑道:“怎麽沒有成績?這些小姑娘家,早得著信了,一出台,就對著我這個包廂飛眼。”士毅沒有作聲,隻笑了一笑。不多大一會兒,柳三爺手上拿著帽子,走進包廂裏來了。他見了陳東海,就是一鞠躬,東海和他握著手道:“我早認識你,好幾次看過你在台上梵嗬鈴獨奏。”柳岸笑道:“見笑得很!”東海笑道:“我非常之羨慕你的生活。你春夏秋冬,過得都是愛情生活呀。”柳岸笑道:“談不到,不過和一班孩子們天天接近罷了。”東海道:“明天請你吃飯,你可要賞光。”柳岸笑道:“一定來的,我還要指揮他們,不能多奉陪,明天再談吧。”於是和東海握手而別。如此一來,東海和這歌舞團的團長,發生了直接的關係了。心裏一得意,臉上就不住地發生著笑容。藹仁也借了這個機會,隻管在一旁湊趣,總是說士毅會辦事。
一直把歌舞看完了,東海笑向士毅道:“老洪,你說實話,你和常青有什麽關係?”士毅道:“四爺不要多心,我和她實在沒有一點關係,不過和她的父親是朋友罷了。”東海道:“她家裏是一種什麽情形呢?”士毅道:“瞎!那就不用提了,簡直窮得沒有言語可以形容。她父親是吃齋念佛的居士,她母親的腦筋,也頑固得跟塊石頭一樣,假使不為窮所迫,他們肯讓他的女兒來做這樣摩登的事業嗎?”東海道:“那麽,她家裏人很愛錢,要錢就好辦。”說到這裏,就不由得笑了起來了。因向士毅道:“今天我對於全班的姑娘,都注了意了。考察的結果,隻有兩個人合我的意思。一個是跳胡拉舞的楚歌,一個就是常青,其餘的那些人,不是臉子長得不夠分數,就是身上的肌肉不夠分數,這兩個人要是都行,我不怕花錢。”說時,伸手一拍自己的腰。士毅和藹仁還有什麽可說的?也無非跟著他身後笑笑而已。他把話說完了,笑道:“糟糕!你瞧,我們這三塊料,不是傻勁大發嗎?全戲館子裏人都走光了,就是我們三個人在包廂裏坐著聊天,你看這不是笑話嗎?”說著,向外麵走,走了幾步,他回頭看士毅還在身邊,就道:“我本當用車子送你回去的,但是我還有點事,我給錢,你們自己去雇車子吧。”他說著,在身上掏了一下,然後分別地向士毅、藹仁手上塞了過來。他也不等人家說什麽,已經是走遠了。士毅覺得手上果然是塞住了一件什麽東西。低頭看時,乃是一張五元鈔票,因為藹仁不曾有什麽表示,自己也就隻好是不說,出得戲館子門以後,由鬱塞的所在,走到空闊的地方來,空氣流通,便覺得精神為之一振。聽戲的人,這時自然走了一個幹淨,就是館子門前那些燦爛繁多的電燈,也多數熄滅了,燈光影裏,隻見到三個一群、兩個一雙的歌女樂師,笑著走了。
士毅閃在暗地裏看了一陣,藹仁也不知道到什麽地方去了。那天上初殘的月亮,這時也是把清白的月華,送到大街上來鋪著。士毅為了踏月,丟了大街,隻是走小胡同,心裏這可也就想著,人事太變幻無定了,前兩天我乘著月色,我要提刀去殺小南,今天月色來見得和那天有什麽分別,可是我呢?原要殺那個人,我卻拉人來捧她了,我雖然不必再記仇了,然而我這人,也未免太沒有誌氣!照著陳東海那種行為,當然是侮辱女人,叫我去給他勾引歌舞團裏人,這是三姑六婆幹的事,我一個堂堂男子,為什麽這樣下流?再說,常居士待我,那一番犯而不較的態度,真可以說是菩薩心腸,便是老子待兒子,也未必能辦到這種樣子,可是我倒要助紂為虐,幫了陳東海去勾引他的女兒,我這人未免太對不起人家了!再就著陳東海說吧,他請我吃飯,他叫我聽戲,給我錢用,他一不是愛惜人才,二也不是可憐我落魄,無非要鼓勵我替他拉皮條。拉皮條這件事,稍微有一點骨格的人,也不願幹的,我所以窮得無可奈何,滿街走著想去撿皮夾,還不肯去偷人家一文,搶人家一文,為著什麽?不就為著要爭一點誌氣嗎?可是到了如今,就去給人家拉皮條來維持飯碗了,這拉皮條的行為,和作強盜作賊,好得了多少呢?作窮人的人,應當要忍耐,應當要奮鬥。但是,忍耐不是墮落,奮鬥不是不擇手段。我現在為了十幾塊錢的飯碗,就是在這公子哥兒的後麵,去做一個最下等的皮條客人,那太不值得了,最後,就是常老頭子待我,十分仁厚,他對我差不多是以德報怨。我呢,可是以怨報德。照說,他的女兒如果墮落了,我應當在一旁補救,那才是正理。現在,我倒幫了別人,引他的女兒去走上墮落之路,這是一個有誌氣的人,所應當做的事情嗎?
他在冷靜的街巷裏走著,更引起了他那冷靜頭腦的思索,越想是自己走錯了道路,非糾正過來不可!一路計算著到了會館門口,老遠地看到胡同口上,有兩個人影子在那裏晃**著,突然間有個蒼老的婦人聲音道:“你自己也有個姐兒妹兒的,為了幾個小錢,就幹……”一個男子的聲音,又截住了道:“別嚷別嚷!”以後唧唧噥噥,就聽不清楚了。士毅走進了會館門,隨後有人跟了進來,走進門房去了,接著道:“平安這孩子,實在不聽話,金鈴是個好孩子,他爹糧糊塗,讓她幹這個。錯了一回兩回的,收心還收得轉來。若是隻管拉人下水,就把這姑娘毀了。我們得幾個小錢是小,毀了人家終身是大。做長班的雖是下流,伺候人就是了,一定得把抽頭賣大煙帶馬拉皮條全幹上嗎?”士毅站在院子裏,把這話聽了一個夠。這是長班母親說的話。這個老婦人,平常也是見錢眼開的,不料她對於兒子拉皮條的這件事卻如此反對!我書讀得比她多,我的心胸比她開展,我還研究佛學,人生觀也比她透徹,然而我不如她,我竟是幹了拉皮條這種生活了。這件事若讓這老婦人知道了,她是個嘴快的人,或者教訓我一頓起來,那未免是笑話了。自己悄悄地走回房去,將燈點著,想起剛才在戲館子裏那一番情形,猶如幻夢一般在眼前回旋著。再想到陳東海那一種驕傲狂放的樣子,就該上前打他兩個耳刮子,然而我竟在他麵前唯唯喏喏,一切都聽了他的指揮,若是有人在旁邊看到我那種行為,不會冷笑嗎?桌子上擺著一盞燈,桌下堆了一疊破書,書上壓著一麵應用的方鏡子。將身子伸起了一點,便看到鏡子裏麵,一個五官端正,麵帶忠厚的影子。於是拿起鏡子來,索性仔細地看了看,那平正而濃厚的眉毛,微垂的眼皮,兩個微圓的臉腮,廣闊的額頭……是呀,這是個忠厚之相。所以許多老年人都說我少年老成。然而我自處得怎麽樣?我是最無心的一個少年罷了。想到這裏,放下了鏡子,將手在桌上一拍!心裏想著:“這麵鏡子,給予了我一個自新之路,從明天起,我做好人,躲開陳東海,躲開韋藹仁。要躲開韋藹仁比較的難,除了在同一個機關裏供職以外,而且同在一個屋子裏做事。想了一想,有了,那屋子是辦事員的所在,並不是錄事的所在。我明天到了慈善會裏去,見那總幹事曹老先生,就說辦事有些不便,請他把我調到錄事室裏去,那位曹老先生,腦筋非常頑固,位分階級這些念頭,根本不能打破,我說是依然住到錄事們一塊兒去,他自然讚成。我決計離開他們。不但是自明日起,自今晚起,我就改過自新了。那陳東海不是給了五塊錢嗎?這五塊錢乃是不義之財,我決計不要,明日全數捐到紅十字會去,要做好人,就做幹幹淨淨的。設若這種舉動把陳東海得罪了,至多也不過打破十塊錢一個月的飯碗,又要什麽緊?充其量也不過讓我像以前固守在會館裏一樣,那般挨餓,這又值得了什麽?”他越想就膽子越大了,決計離開那些惡人。因為主意打定了,心裏坦然,雖然還是像往日一樣,屋子裏行李蕭條,但是緊縮著身體,在床鋪上可睡得很是安定。
到了次早起來,漱洗已畢,摸摸那五元鈔票,還在身上,在廚房裏喝了一碗熱開水,就大開步子到慈善會裏來。今天大概是因為決心要做善人了,精神抖擻,步子也走得很大。不久的工夫,就到了慈善會裏。這位曹總幹事在民國初元的時候,也製了一輛馬車。後來馬車落伍了,沒有人過問,然而覺得坐這個比坐人力車人道,也舒服。時間是無所謂的,不用去經濟了,所以就墨守舊章,到現在依然坐著一輛綠漆的四輪馬車。這一輛馬車,也就無異是曹總幹事的標誌,有了這輛馬車在門口,也就是表示著曹總幹事在裏麵辦公了。士毅很爽直地向總幹事屋子走了來。一走進門,取下帽子,一個頭還不曾點了一下去,曹先生已經站了起來,向他抱著拳頭,微拱著手笑道:“恭喜恭喜,這可以說是皇天不負有心人了。”士毅突然聽了這話,一時倒摸不著頭腦,望了他隻管發愣。曹先生道:“你望著我為了什麽事?
不就是為了你已經升了職務,前來和我接洽的嗎?”士毅搖了頭道:“不,我不知道這樣一件事。”曹先生道:“我說呢,你怎麽會把消息知道得這樣子快?今天早上,我得了一個電話,說著你辦事很好,將你升為辦事員,每月支三十塊錢的薪水。我們這裏,本來無須乎加人的,為了添你進來,會長還特意想了個法子,把這裏老辦事員調走一位,才空出了這一名額,讓你來填上,你倒是做了一件什麽有功勞的事情,引得會長這樣注意,把你特別提拔起來了。”士毅心裏明白,這並不是陳會長對我有什麽好感,不過是陳四爺從中幫了一兩句話的忙。至於有什麽大功勞,這個問題那就不能研究了。想到這裏,不由得紅起臉來,低著聲音道:“什麽功勞也沒有呀?”曹先生笑道:“這個暫且可以不必去研究了,本來我就覺得你這個人十分誠實,很可以提攜提攜,隻是會裏的這種職務,完全已安排停當了,並不能再加一個人進去,既是會長肯這樣地為你設法,那就正合我的意思。你好好地去辦事吧,不要辜負了會長栽培你這一番美意。你寫字的地方,本來就是辦事員的位子,你依然就在那裏辦事得了。”士毅預備了一大篇應當換掉的大道理,到了這時,不知是何緣故,已完全消磨幹淨。隻有站在人家麵前,唯唯稱是的分兒。那老先生又說了幾句勉勵的話,吩咐他回到自己屋子辦事,士毅也就無法說什麽,悄然地走回原來的辦公室了。藹仁一見,站起來兩手拱一揖道:“恭喜恭喜,你得的消息,比我還快呢,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了。”土毅明知他是由陳東海那裏得到的消息,人家好意周旋,決沒有置之不理會之理。於是也就笑嘻嘻地,拱手相還,道是多蒙幫忙。
不一會兒,許多同事來了,都來給士毅道喜。在辦事員與幹事之流,無非見了麵之後,作一個揖,說幾句客氣話而已。然而,那些錄事先生來了,情形可就不同,大家都睜著眼睛在士毅周身注意著,好像在那裏思想,他究竟是什麽緣故,就一下子跳了上去呢?我們當錄事的,盡管幹了三四年,還不曾爬上去一步呢。所以他們見了麵之後,口裏說著恭喜,有一連道下去十幾句的,那也就是心中在估計著,口裏便不知不覺說著許多了。到了這時,才感覺到這辦事員來得之難,自然也跟著喜歡起來。到了晚上下班的時候。有幾個同事在說笑著,士毅今天升職了,必須要請大家飽餐一頓。士毅卻情不過,也隻好帶了他們到一家小館子裏去吃喝著,原來放在他身上所要捐給紅十字會裏的五元鈔票,這時也就不知不覺地散拆著一部分轉到酒館掌櫃的手上去了。直混到晚,土毅回了家,恰是半空裏刮起兩陣西北風嗚嗚作響。士毅心裏一想,今晚天氣之涼,恐怕還要增加,一隻光床,如何受得了?身上有的是錢,暫賃兩床被來睡吧。到了明天,估計估計當的棉被,本息共有多少?設若身上所有的錢,夠做這件事用的,就不必再去猶豫。從此以後,我不是每月有三十元的收入嗎?像我這樣清寒生活,每天哪裏用得了一塊錢?我稍微可以放手享受一點了,以前我是自尋苦惱要去追逐那個撿煤核的姑娘,現在我自己掙錢自己用,那是足有富餘的了。心裏這樣一痛快,昨天所要掙立的那一種硬氣,就不知道消失到什麽所在去了。當時掏出錢來,吩咐長班去賃兩床被。長班望著他,不由得笑起來道:“洪先生,不是我底下人多嘴,你一個月也掙個十塊錢,比賦閑的時候,總要好些,怎麽還鬧得**一鋪一蓋都沒有了呢?”士毅笑道:“那是過去荒唐,鬧成了這般光景,從今以後就好了,我有錢了。”說到這裏,將頭微微擺了兩擺。因道:“你應當恭喜我,我今天升了職務了。我現在是辦事員了,每月的薪水三十元呢。”長班道:“真的?那可該恭喜,你一個光人,有了這麽些個錢,也就可以不至於再鬧饑荒了。會館裏多住幾位有差事先生,也是我們長班的福氣,多少也可以沾些光呢。”說著,他一路打著哈哈出去。會館裏寄寓的人,有聽到長班說話的,知道洪士毅升了職務的,也都走到他屋子裏和他來談話,探問究竟。士毅覺得這是有麵子的,除了承認這是事實而外,並且說自己覺得辦事也並非怎樣努力,不過總是謹謹慎慎,有事就辦,所以會長就很讚成了。
這一晚買了幾個銅子的茶葉,泡了一壺茶,和大家談著。到了**,又有被蓋著,這種舒服,那也就不可以言喻了。再過一日,自然是照舊到慈善會去做辦事員的工作,絕對沒有離開韋藹仁的意思了。當身邊沒有人的時候,藹仁就悄悄向他笑道:“喂!老洪,陳四爺幫你這樣一個大忙,你也不去謝謝人家嗎?”士毅紅了臉道:“我怎麽去謝他呢?我也不便就胡亂走到人家公館裏去呀。”藹仁道:“難道信也不會寫一封嗎?”士毅道:“這個倒行。”藹仁道:“你寫好了,別由郵政局裏寄,我給你送去就是了。”士毅道:“那怎樣敢當?”藹仁道:“這話不是那樣講。咱們都是飯勺上蒼蠅,混吃而已,咱們是魚幫水,水幫魚,互相利用。”士毅見他把話都完全說明了,這也就用不著再為客氣,便笑著寫了一封信交給了他。
到了次日,藹仁在辦公室裏和他相會。便笑著向他拱拱手道:“老洪,我有一件事要求你,不知道你肯答應不肯答應?”士毅倒莫名其妙,他有什麽要緊的事相求,便笑道:“你說吧,到底有什麽事求我呢?你不是說了嗎?魚幫水,水幫魚。這還有什麽問題呢?而且我的能力薄弱……”藹仁不等他說完,連連搖著手道:“全不是那回事。我還是貫徹一句話,魚幫水,水幫魚,我們既然同是給四爺跑跑腿的,更要團結起來才對,我的意思,很想高攀一點,和你拜個把子,不知道你的意思怎麽樣?”士毅不但不願和這種人拜把子,就是願意的話,他所說的這種拜把子的命意,也就十分可恥。就紅了臉道:“你這人說話,也不太謹慎,在這辦公的所在,怎麽就說起跑腿的話來?”藹仁笑道:“這要什麽緊?老實說,在這裏辦事的人,誰不是抱了陳家的大腿呀?”說到這裏,向身後看了一看,低聲道:“雖然是曹老先生在這裏辦事,完全是盡義務的,他也是為了要在別的所在找一份權利,把這份義務縫補起來的。我這話你愛信不信。”士毅不便怎樣地駁他,隻好含笑點了幾點頭。藹仁笑道:“咱們不說這個了,還是說換帖這件事吧。我自己也是很明白,有一點兒攀交不上……”他慢慢地向下說著,臉上也就慢慢地莊重起來。士毅看他有些生氣的神氣了,連忙就阻攔了道:“你要這樣說,不是見外了嗎,我有今日,都是你老哥的攜帶,怎樣反說對我攀不上的話來呢?”藹仁笑道:“不是我說了一句揭了底的話,人家說狐群狗黨這四個字,這是大有用意的。我們這裏的人……”說到這裏,將聲音低下了幾格,接著道:“誰又不是這一番情形呢?大家偷偷摸摸,都有個聯絡,我們何必就孤單起來呢。”士毅笑道:“你越說越不對,怎樣自己罵起自己來了呢?”藹仁道:“我敢大膽說一句,生活在這樣汙濁社會裏的人,也沒有多少人能例外。”他說到這裏時,究竟不免聲音高了一點,這就把隔壁屋子裏一位同事邱海山驚動了。他是個近視眼,一副其大如銅錢的眼鏡,緊緊地被鋼絲軟腳掛在耳朵上,兩個高撐的顴骨,和下巴上一片麻黑的兜腮胡須的短樁子,這都可以形容他另成了一種人。加上穿一件染遍了油跡髒痕的灰夾袍,外套青中泛白,兩袖油膩得成為膏藥板的馬褂。一見之後,就讓人先有幾分不快。
這位邱先生,短於視卻不短於聽,他在隔壁屋子裏,早聽到洪韋二人有拜把子的話,於是搶進這邊來向二人坐的空間裏,深深地作了一個揖。將兩隻袖子,略微在鼻子上碰了兩下,顯出那很誠懇的樣子來道:“洪先生的少年老成,韋先生的人情練達,我都是二十四分佩服的。二位要結金蘭之契,彼此互助,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小弟忝在同事,也想高攀加入,未知可否?從來結義弟兄,都以桃園三義士為標準,加上小弟,共是三人,豈不大妙?”士毅對於藹仁這種要求,還不曾有話可以推托,偏是這位先生又來毛遂自薦,這卻叫他更沒有辦法。心想,和這種人要結拜弟兄,那真是城孤社鼠了,不過他是一個一等辦事員,每月能拿五十塊錢的薪水,和曹總幹事非常地接近,勉強可以說是一個紅人,似乎也不宜得罪他,所以也就不作聲。可是這位韋先生,立刻表示出很歡喜的樣子,迎上前來道:“這就好極了,邱先生貴庚呢?大概不許以小弟相稱吧。”邱海山道:“癡長三十六歲了,我倒是老大哥。”說畢哈哈大笑。這樣一來,換帖的成分,三人中倒有兩個人讚成,自居多數。士毅為勢所迫,也就無話可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