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冬,友人陳君,將有東戰場之行,予小餞之於一酒樓。杯匙之間,暢談大時代友朋之聚散,更及於男女之離合,甚為喟然。旋陳君更述一故事,以助餘興,則為一軍人困於失陷之南京,雖得生還,而有破鏡難圓之歎。予曰:此故事良好,然以之配合京滬線戰爭之烈,及南京屠城之慘,將不失為一時性之小說。陳曰:然則君竟為之如何?子雖笑諾之,然以未有火線經驗,固置之未用也。半年後,有兩軍人為鄰,暑夜於星光中移榻納涼,閑話天下事,亦嚐問及戰爭。耳食人餘,頗能補常識之不及。時國民日報出版於香港,約予為長篇,並望故事能在抗戰言情上兼有者。此項要求,正與予準備之小說材料,若相符合。乃更加以三分之渲染,與四分之穿插,並所有之材料作為三分,融合而成為一篇二十萬言之章回小說。名之曰《大江東去》。書零碎書於業餘,凡積一年而成。香港人讀之作何批評,予初無聞知,後以內地有轉載者,予乃相信當可一讀,然以是時英日國交未曾決裂,港報文字,例不得斥責日寇,予所謂京滬線之戰及南京之被屠,固未能暢所欲言,意實未盡愜也。

民國三十年冬,友人劉君召飲於酒摟,先二日以函約,告以當有奇遇。予聞之,及時欣然往。至則座上有一少年軍人,風姿英爽,侃侃而談。劉君笑曰:此君與君所書《大江東去》主角,正二而一,而其在南京守城之戰時,且參與光華門之役,此君若以材料相告,則不啻使君入火線矣。此君聞言,初無難色。乃慷慨欷歔述南京失陷慘狀。及予詢及光華門之役,彼則告以某班長一手榴彈挽救危城之壯舉,繪聲繪影,令人興奮。至於男女問題,此君似存忠厚,少所談述。且曰:子今固有美滿眷屬,且生子矣。予雖對故事本身無所收獲,而於屠城及光華門兩事,乃證實較多。乃告某君,予果將《大江東去》出版者,必增入此二事。某君亦首肯。

一席之會,又一年矣,近新民報社促予以此稿出書。予將存稿校閱一遍。乃割去原稿十三至十六回及十七回之半回,而易之以今稿。原文蓋寫京滬線戰爭,及略述屠城消息,自視固不如今稿之能現實也。至書中主角陪客,其人物姓名,固盡虛構,而新寫一段,則其地名人名,即虛構亦不寫出。因吾人尚未回南京之前,此等地名人名,或亦有未便寫出者。紀念某班長之壯烈,國家將來自有恤典在,彼決不與草木腐,此間不實亦無妨。更就整個小說言,正如舞台上之戲劇,自不同於社會事實。若必一一加以索隱,則如倫敦小兒向某街索福爾摩斯而訪之矣,不亦可笑乎?校稿之時,予初欲改寫章體,以白話作題。及檢查原來回目,文題尚切,亦不隱晦,乃概存其舊。並新稿亦以新題領之。書成之經過如此,蓋紀實也。

民國三十一年歲除前五日

張恨水序於重慶南溫泉桃子溝茅屋油燈之下

編者按

南京保衛戰

1937年11月國民革命軍在上海淞滬會戰中失利後展開的一次保衛上海以西僅300餘千米南京的作戰。該戰役由唐生智任南京衛戍司令長官,指揮15萬國軍與日軍抵抗作戰。由於國民黨當局在戰役組織指揮上出現了重大錯誤,戰前未作周密部署,最後決定突圍時又未擬定周密的撤退計劃,致使守軍在突圍中損失慘重,國軍的抵抗就此瓦解。

南京大屠殺

又稱“南京慘案”。1937年12月13日日軍侵占南京,在日本華中方麵軍司令鬆井石根和第六師團長穀壽夫的指揮下,對中國軍民進行了長達四十多天的大規模屠殺,殺害了無辜市民和已放下武器的士兵共三十萬人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