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魂兮歸來

這一行人最前麵的老徐,雖是一副鴉片煙鬼的架子,可是他有了劉副官在一路,精神抖擻,晃著兩隻肩膀走路,兩手一伸,把路攔住,笑道:“李先生哪裏去?我們一路去玩玩。劉副官家裏有家夥,大家去吊吊嗓子好不好?”李南泉道:“在外麵躲了一天警報,沒吃沒喝,該回去了。”楊豔華這時裝束得很樸素,隻穿了一件藍布長褂子,臉上並沒有抹脂粉,蓬著頭發,在鬢發上斜插了一朵紫色的野花。她站著默然不作聲,卻向李南泉丟了個眼色,又將嘴向前麵的老徐努了努。胡玉花在她後麵,卻是忍耐不住,向李南泉道:“李先生你回家一趟,也到劉公館來湊個熱鬧嗎?你隨便唱什麽,我都可以給你配戲。”李南泉笑道:“我會唱《捉放曹》裏的家人,你配什麽?”她笑道:“我就配那口豬得了!”楊豔華又向他丟了個眼色,接著道:“李先生若是有工夫的話,也可以去瞧瞧。這不賣票。”李南泉連看她丟了兩回眼色,料著其中必有緣故,便道:“好的,我有工夫就來。”他口裏是這樣說著,眼神可就不住地向後麵看劉副官,見他始終是笑嘻嘻的,便向他點個頭道:“我可以到府上去打攪嗎?”他笑道:“客氣什麽,客氣什麽?有吃有喝有樂,大家一塊鬼混罷。日本鬼子,天天來轟炸,知道哪一天會讓炸彈炸死。樂一天是一天。”說著,把手向上一抬,招了幾下,說了兩個字:“要來。”於是就帶著三個坤伶走了。李南泉站在路頭出了一會神,望著那群男女的去影,有的走著帶勁,有的走著拖著腳步,似乎這裏麵就很有問題了。

他感慨係之地這樣站著,從後麵來了兩位太太,一位是白太太,一位是石太太。全是這村子裏的交際家,而白太太又是他太太的牌友。她們老遠就帶了笑容走過來。走到麵前,他不免點個頭打個招呼。白太太笑道:“楊豔華過去了,看見嗎?”李南泉心想,這話問得蹊蹺,楊豔華過去了,關我姓李的什麽事?便笑道:“看見的。她是我們這疏散區一枝野花,行動全有人注意。”石太太笑道:“野花不要緊,李先生熏陶一下,就是家花了。聽說,她拜了李先生作老師。”李南泉道:“我又不會唱戲,她拜我作老師幹什麽?倒是你們石先生是喜歡音樂的,她可以拜石先生的門。”石太太昂著頭,笑著哼了一聲,而且兩道眉毛揚著。白太太笑道:“石先生可是極聽內閣命令的。”她說這話時,雖是帶了幾分笑意,但那態度還是相當嚴肅。因為她站在路上,身子不動,對石太太有肅然起敬的意思。石太太就回頭向她笑道:“你們白先生也不能有軌外行動呀。”李南泉心裏想著,這不像話,難道說我姓李的還有什麽軌外行動嗎?也就隻好微笑著站在路邊,讓這二位太太過去。他又想,這兩位太太似乎有點向我挑釁。除非攔阻自己太太打牌,大有點不湊趣,此外並沒有得罪她們之處,想著,偶然一回頭,卻看到石太太的那位義女小青,在路上走著,突然把腳縮住,好像是吃了一驚。李南泉覺得她歲數雖是不小,究竟還是很客氣,站著半鞠躬,又叫了句“李先生”。

這樣,李南泉就不能再不理會了。因道:“石小姐,躲警報你是剛才回來嗎?今天這時間真不久啊!”他說這話,是敷衍她那半鞠躬。不料她聽了,竟是把臉羞了個通紅。李南泉想著,這麽一句話,也有羞成通紅之必要嗎?她到底不是那讀書的女孩子,不會交際,也就不必再多話了。可是,她臉上雖然紅著,而眼睛還隻是望過來。慢慢地走到身邊,笑問道:“剛才石太太過去,向李先生提到了我嗎?”李南泉這就有點醒悟,便連連搖著頭道:“沒有沒有,剛才不是楊豔華過去嗎?他們把楊老板笑說了一陣。”小青笑道:“石太太是不大喜歡看戲的。”李南泉道:“平常你稱呼她媽媽,大姑娘,是嗎?”她笑道:“是的,她讓我那樣叫。其實,她還生我不出。”說著,臉上又有一點紅暈,再作個鞠躬禮,然後走了。李南泉心想,這奇怪呀:我們還是初次說話,聽她的言談之間,好像她不大安於這個義女身份似的。這種話,可以對我說嗎?而且舉止是那末客氣。這件事得回家告訴太太。他心裏憋著這才含笑向家裏走。去家不遠,就看到白太太、石太太站在行人路上,和自己太太笑著說話。自己來了,她們才含笑而去。李南泉道:“你還沒有回家哪?該回家休息休息了,今天累了一天。”李太太走著道:“別假情假意吧。我是個老實人。”李南泉笑道:“這話從何說起?剛才是我言語冒犯了,你也別見怪。我倒有個問題要問你,那石小青不是稱石太太作媽媽嗎?”

李太太道:“你這叫多管閑事。”李南泉聽著太太的口吻,分明是餘怒未息。還是悄悄地跟著走回家去。小孩子們躲了一天警報,乃是真的餓了。正站著圍了桌吃飯。平常李太太是必把那當沙發的竹椅子搬過來,讓李先生安坐的。這時卻沒有加以理睬,自盛著飯在旁邊吃。李南泉剛剛吃下去兩斤李子,避開太太的怒氣,且到走廊上去站站。隻見鄰居吳春圃先生,拿了一把舊手巾,伸到破汗衫底下,不住在胸前、背後擦著汗。他看到鄰人咬著牙笑了一笑,複又搖搖頭。李南泉道:“今天空襲的時間太久,吳先生躲了沒有?”他笑道:“早上有朋友通知我,有好幾批敵機來襲,躲躲為妙。我以為和往常一樣,沒吃沒喝,帶了全家,去躲公共洞子,誰知是這麽一整天。冒著絕大的危險,在敵機走了的時候,回家來找到十幾塊大小鍋巴和四枚西紅柿,再送進洞給小孩子吃了,我老兩口子,直餓到回家,搶著烙了兩張餅吃,肚子還餓著呢。”李南泉道:“那公共洞子裏,也有作警報生意的?”吳春圃道:“唉!我起初還不想省兩文。一個小麵,隻有一二兩,要賣五毛錢,我隻好忍住了。不想也就是十幾個小販子,幾百人一陣搶購,立刻賣光。等到我想買時,隻剩了些炒蠶豆,買兩包給孩子們嚼嚼,也就算了。天下沒有什麽是平等,躲警報亦是如此。你沒有餓著?”李南泉笑道:“我幾乎餓出肚子裏的黃水來了。出門沒帶錢。比老兄更窘。”

吳春圃道:“你府上正在吃飯,你為什麽在外麵站著?”他笑了一笑,並沒有答複。自己還是閑閑地站在走廊上。這時,天色黑了。山穀裏由上向下黑下來,人家以外全是昏沉沉的。山峰在兩邊伸著,山穀像張著大嘴向天上哈氣。看山峰上的天幕,陸續地冒著星點。這雖是幾點星光,但頭頂正中的光彩,有些乳白色。而這乳白色也就向深暗的山穀裏撒下著微微的光輝。這種光輝,撒在那陰穀的鬱黑的鬆林,相映得非常好看。李南泉不覺昂著頭讚歎著一聲道:“美哉,此景!”他正有點詩興大發時,自己的腿上,好像有一陣陣的涼風拂來。回頭看時,小白兒拿著扇子在身後,不住地扇著。便道:“你去吃飯罷;我不熱。”吳春圃笑著操川語道:“要得要得,孝心可嘉。”小白道:“我媽媽說,蚊子多。給爸爸轟趕蚊子。”李南泉接過芭蕉扇,笑道:“少淘氣就得了,去吃飯罷!”小白道:“餓得不得了,我們見了飯就吃。一刻工夫,就吃了三碗。媽媽Ⅱ怔嫂給你炒雞蛋飯了。”李南泉笑道:“我忘記告訴你們了。我在團山子吃了兩斤李子,不餓了。”他說著走進屋去,見太太還是臉上不帶笑容,捧了一碗糙米飯,就著煮老豌豆吃,便抱著拳頭拱拱手道:“多謝多謝!既是炒雞蛋飯,何不多炒一點?”李太太道:“我們是賤命,餓了就什麽都吃得下。”李南泉道:“從今日起我們不要因為這小事發生誤會,好不好?”

李太太把糙米飯吃完了,將瓦壺裏的冷開水傾倒在飯碗裏,將飯碗微微搖撼著,把飯粒搖落到水裏去,然後端起碗來,將飯粒和冷開水一起吞下。這就放下碗來,向李南泉一笑,搖了兩搖頭。

他道:“你這裏麵,仿佛還有文章。”李太太道:“有什麽文章?你這是一支伏筆。我寫文章雖然寫不贏你,可是也就聞弦歌而知雅意。你到劉副官那裏,晚上還有個約會。你怕我攔著,先把話來封了門。其實,我曉得你是不愛和這種人來往的,雖然有楊豔華在那裏,你去了也樂不敵苦。生在這環境裏,這種人也不可得罪。你去一趟,我很諒解。”說著,她從容地放下碗。把李南泉手上的扇子接過去,將椅子扇了幾下,笑道:“飯來了,坐下來吃罷。今天夠你餓的了。”這時,王嫂端著一大碗雞蛋炒飯和一碟炒泡菜,放到桌上。他看那蛋炒飯麵上,油光淋淋的,想是放下了豬油不少,便坐下扶著筷子,向太太笑道:“你再來半碗?”她將扇子拂了兩拂,笑道:“我不需要這些殷勤。”李南泉道:“我吃了兩斤李子,已是很飽。決吃不下去這碗飯。”小山兒、小玲兒站在桌子邊便同時答應著“我吃我吃”。李南泉分給孩子們吃,李太太卻隻管攔著。他且不吃飯,扶了筷子搖頭道:“疾風知勁草。文以窮而後工,情以窮而後篤。”她“唉”了一聲笑道:“你真夠酸。我看你這個毛病,和另一種毛病一樣,永遠治不好。”吳春圃先生正在窗外,便打趣插嘴笑問道:“李先生還有什麽毛病呢?”

李南泉笑道:“你可別火上加油呀!”吳春圃笑著走進屋來,因道:“我知道李太太是個賢惠人。”說著,把聲音低了一低道:“若是道壁的奚太太,或者斜對門的石太太,我決不敢在她們麵,給她們先生開玩笑。”李南泉笑道:“石太太!她不成。吳兄,你記著我這話,將來有一台好戲瞧。”李太太張羅著請吳先生坐下,因笑道:“我對於南泉的行動,是從不幹涉的。其實先生們有了軌外的行動,幹涉也是無用。不過在這抗戰期間,吃的是平價米,穿的是破舊衣,縱然不念國家民族的前途,過這一分揪心的日子,應該也是高興不起來。我有時也和南泉別扭著。我倒不是打破醋壇子,我就奇怪著,作先生們的,為什麽演講起來,或者寫起文章來,都是忠義憤發,一腔熱血。何以到了吃喝玩樂起來,國家民族,就丟到腦後去了?我不服他們這個假麵具。我就得說這樣的人幾句。”李南泉笑道:“你自然是一種正義感。不過……”他拖著話音沒有說下去。李太太笑道:“我知道,你又該問我為什麽也打牌了。可是我並沒有作過愛國主義的演講,也沒有寫過愛國的文章。根本我們就是一個不知道愛國的婦女,打打小牌,也不過是自甘暴棄的賬本上再加上一筆。”吳先生笑道:“言重言重。李太太說出這話來,正是表示你對國家民族的熱心。把這個轟炸機挨過去了,我們有幾個愛好舊戲者,打算來一回勞軍公演,那時,一定請你參加,諒無推辭的了。”說到戲,吳先生就帶勁,最後來了一句韻白。

李南泉笑道:“吳兄,我看你也有一個毛病,是喜歡玩票。”吳春圃笑道:“咱這算毛病嗎?叫作窮起哄。這窮日子過得什麽嗜好都談不上。可是嗓子是咱自己的。咱扯開嗓子,自己唱戲自己聽,這不用花錢。咱要來個什麽遊藝會,一切的開銷,也是人家的咱才來。要說是玩兒個票,由借行頭到場麵上的,全得花錢。咱就買他兩斤黃牛肉,自己在地裏摘下幾個西紅柿,燉上一大沙鍋,吃他個熱和勁兒,比在台上過癮可強多咧。”說著,哈哈一陣大笑。李太太笑道:“吳先生真想得開。”他笑道:“咱是有名兒的樂天派。抗戰這年月,真是數著鍾點兒過。若是盡發愁,不用日本人來打,咱愁也愁死了。中國人有彈性,大概俺就是這麽一個代表。”說著,再打了一個哈哈。李太太笑道:“要玩票,又想不花錢,這種便宜事,不見得常有。不過今天倒有這麽一個機會。”吳春圃笑道:“別笑話。成天的鬧警報,聽說今天街上的戲園子都回了戲。誰還有那個興致,開什麽遊藝會。”李太太道:“天底下的人不一樣呀。有怕警報的,也有警報越多越樂的。你問他,今晚上有沒有玩票的地方。他馬上就要去參加。”說時,笑著指了李先生。他知道太太說來說去,必定要提到這上麵來的。自己最好是裝馬虎含混過去。現在太太指到臉上來說,卻馬虎不掉。因笑道:“也不是什麽聚會。那劉副官把幾個女伶人接到家裏去了,大概要鬧半晚上清唱。”

吳春圃笑道:“我看到他們走上去的,有你的高足在內。”李南泉笑道:“你說的是楊豔華?”李太太笑道:“你漏了,李先生。怎麽人家一說高足,你就說是楊豔華呢?”李南泉搖著頭道:“我也就隻好說是市言訛虎罷。”吳春圃也就嘻嘻一笑。大家談了幾句別的話,屋子裏已是點上了燈。吳先生別去。李南泉擦了個澡,上身穿了件破舊汗衫,搬了張帆布支架椅子,就放到走廊上來乘涼。李太太送了張方凳子過來,靠椅子放著。然後燃了一支蚊煙,放在椅子下,又端了杯溫熱的茶水,放在方凳子上,接著把紙煙、火柴、扇子都放在方凳子上。李先生覺得太太的招待,實在有異於平常,因道:“躲了一天的警報,你也該休息休息了。”李太太道:“我還好,我怕你累出毛病來,你好好休息罷。”說著,她也端了個椅子在旁邊相陪。李南泉躺在睡椅上,將扇子輕輕拂著。眼望著屋簷外天上的半鉤月亮,有點思鄉。連連想著《四郎探母》這出戲,口裏也就哼起戲詞來。太太笑道:“戲癮上來了嗎?”他忽然有所省悟,笑道:“身體疲乏得抬不動了,什麽癮也沒有。”太太也隻輕輕一笑。約莫五六分鍾,忽然一陣絲竹金鼓之聲,在空洞的深穀中,隨了風吹來。李太太道:“劉副官家真唱起來了。”李南泉道:“這是一群沒有靈魂的人。說他不知死活,還覺得輕了一點。”李太太道:“他們也是樂天派,想得開吧?”

李南泉也隻好笑了一笑,但沒有五分鍾,走廊那頭吳先生說著話了。他笑道:“李先生,你聽聽,鑼鼓絲弦這份熱鬧勁。”李南泉道:“咱們不花錢在這裏聽一會清唱罷。這變化真也是太快了。兩小時前,我們還在躲炸彈,這會子我們躺著乘涼聽戲了。”吳先生說著話走過來,李太太立刻搬了凳子來讓坐。吳先生將扇子拍著大腿,因道:“站站罷,不坐了。”李南泉道:“精神疲乏還沒有複元。坐著擺擺龍門陣。”吳春圃道:“不是說參加劉副官家的清唱嗎?咱們帶著乘涼,便走去瞧瞧,好不好?”李南泉笑道:“老兄還是興致不小。”他道:“反正晚上沒事。李太太,你也瞧瞧去。”她道:“劉家我不認識。”他道:“那末,李先生,咱們去。唔!你聽,拉上了反二簧不知道楊豔華在唱什麽,好像是《六月雪》。走罷!”李南泉笑著沒有作聲。李太太道:“你就陪著吳先生瞧瞧去罷。”李南泉站起來躊躇著道:“我穿件短袖子汗衫,不大好,我去換件褂子。”他走進屋裏去,叫道:“筠,你來給我找件衣服。”李太太走進屋子,李先生隔了菜油燈,向太太笑道:“這可是你叫我去的。”她笑道:“別假惺惺了,同吳先生去有什麽關係?可是回來也別太晚了。”他伸了一個食指道:“至多一小時。也許不要,三四十分鍾就夠了。”她微笑著沒說什麽。李先生換了件舊川綢短褂子,拿了柄蒲扇,就和吳先生同路向劉副官家裏去。他們家是一幢西式瓦房,傍山麓建築,門口還有塊坦地。

坦地上麵是很寬的廊子,桌椅雜亂地擺著。桌上點了兩盞帶玻璃罩子的電石燈,照得通亮。茶煙水果,在燈下鋪滿了桌麵。走廊的一角,四五個人擁著一副鑼鼓,再進前一點,兩個人坐著拉京胡與二胡。一排坐了三個女戲子,臉都微側了向裏。此外是六七個輕浮少年,遠圍了桌子坐著。有個尖削臉的漢子滿臉酒泡,下穿嗶嘰短褲衩,上套夏威夷綢襯衫,頭發一把烏亮,燈光下,兀自看著滴得下油來。他拿了把黑紙折扇站在屋簷下,扯開了嗓子正唱麒派拿手好戲(瀟何月下追韓信》。劉副官滿臉神氣,口裏斜銜了一支煙卷,兩手叉著腰,也站在屋簷下。村子裏聽到鑼鼓響都來趕這份熱鬧,坦地上站著坐著有二三十人。劉副官等那酒泡臉唱完一段,鼓著掌叫了一聲好。那煙卷落到地下去了,他也不拾起來。一回頭看到吳、李二位,連忙趕過來,笑道:“歡迎,歡迎。老丁這出戲唱完了,我們來出全本的((探母回令》,就差一個楊宗保。李先生這一來,錦上添花,請來一段薑妙香的《扯四門》。”李南泉笑道:“我根本不會。我看你們改《法門寺》罷。吳教授的劉瑾,是這疏建區有名的。”吳春圃道:“不成,咱這口濟南腔,那損透了劉瑾,咱是劉公道咧。”劉副官鼓了掌道:“好!就是《法門寺》帶《大審》。劉瑾這一角,我對付。”說著,挺起胸脯子搖頭晃腦地笑。隨後向走廊上他家的男傭工,招了兩招手,又伸著兩個指頭,那意思是說招待兩位客人。

他們的傭工,看到主人這樣歡迎,立刻搬著椅子茶幾,以及茶煙之類前來款待。那個唱追韓信的老丁,把一段三生有幸的大段唱完,回轉身來,迎著李南泉笑道:“無論如何,今天要李先生消遣一段。《黃鶴樓》好不好?我給你配劉備。”說著在他的短褲衩口袋裏,掏出一隻賽銀扁煙盒子,一按彈簧,向吳、李二客敬著煙,隨著又在另一口袋裏摸出了打火機,按著火給客人點煙。李南泉笑道:“丁先生雖然在大後方,周身還是摩登裝備。”他笑道:“這是有人從香港回來帶給我的玩意兒。我們交換條件,李先生消遣一段,我明天送你一隻打火機。”這時鑼鼓已經停了,兩三個熟人,都前來周旋。老徐尤其是帶勁,端著大盤瓜子,向吳、李麵前遞送。他笑道:“今天到場的人,都要消遣一段。我唱的開鑼戲。已經唱過去了。”吳春圃道:“三位小姐呢?”說著向三個女角兒看去。她們到劉家來,卻是相當的矜持。看到吳、李二人,隻起著身,含笑點點頭,並沒有走過來。吳先生雖然愛唱兩句而家道比李南泉還要清寒,平常簡直不買票看戲。這幾位女角,隻是在街上看見過,卻不相識,更沒有打過招呼。這時三個人同時點頭為禮,一個向來沒有接觸過坤伶的人,覺得這是一回極大的安慰,也就連連向人家點了頭回禮。劉副官笑道:“怎麽樣,二位不賞光湊一份熱鬧嗎?晚上反正沒事,我家裏預備了一點酒菜。把戲唱完,回頭咱們喝三杯,鬧個不醉無歸。”李南泉心想,什麽事這樣高興,看他時,昂著頭,斜銜了煙卷,得意之至。

那劉副官倒沒有感覺到自己有什麽異樣,向走廊上坐著的女伶招了兩招手道:“豔華你過來。”她笑著走過來了,因道:“李先生你剛來?這裏熱鬧了很大一陣子了。”李南泉道:“躲警報回家,身體是疲倦得不得了。我原不打算來。這位吳先生是位老票友,聽到你們這裏家夥響起來了,就拉著我來看這番熱鬧。”吳春圃“啊喲”了一聲道:“楊老板,你別信他的話,說我是個戲迷,還則罷了,老票友這三個字絕不敢當。”楊豔華道:“上次那銀行樓上的票友房裏,吳先生不是還唱過一出《探陰山》嗎?”吳春圃道:“楊老板怎麽知道?”她道:“我在樓下聽過,唱得非常夠味。有人告訴我,那就是李先生鄰居吳先生唱的,我是久仰的了。”吳先生被內行這樣稱讚了幾句,頗為高興,拱著手道:“見笑見笑。”劉副官伸著手,拍了兩拍她的肩膀道:“這二位都不肯賞光,你勸駕一番罷。”說著,他又摸摸她的頭發。在這樣多的人群當中,李南泉覺得他動手動腳,顯著輕薄。不過楊豔華自身,並不大介意,自也不必去替她不平。她倒是笑道:“李先生你就消遣一段。你唱什麽、我湊合著和你配一出。”說著,微偏了頭,向他丟了個眼風。他把拒絕和劉副官交朋友的意思加一層地衝淡了,笑道:“我實在不會唱。你真要我唱,我唱四句搖板。至於和我配戲那可不敢當。”老徐正把那個瓜子碟,送回到習隙上去,聽了這話就直奔了過來,拍著手道:“好極了,楊老板若和李先生合唱一出‘那簡直是珠聯璧合,什麽戲?什麽戲?”

楊豔華瞟了他一眼,淡淡笑道:“徐先生別忙,仔細摔跤呀!”他在前麵站定了,看到劉副官臉上,也有點不愉快的樣子,便忽然有所省悟。因笑道:“索性請我們名角劉副官也加入,來一個錦上添花。”劉副官扛著肩膀笑了一笑,取出嘴角上的煙卷,彈了兩彈煙灰,望了他笑道:“名角?誰比得上你十足的譚味呀。”老徐向他半鞠著躬,因道:“老兄,你不要罵人。”劉副官笑道:“你真有譚味。至少,你耍的那支老槍,是小叫天的傳授,你不是外號老槍嗎?”他笑道:“哪裏有這樣一個諢號?”說著,向四周看看,又向劉副官搖搖手。劉副官偏是不睬他,笑道:“今天晚上,好像是過足了癮才來的,所以精神抖擻。”老徐向他連作了幾個揖,央告著道:“副座,饒了我,行不行?”劉副官這才打個哈哈,把話接過去。老丁扯著主人道:“不要扯淡了,唱什麽戲,讓他們打起來,還是照原定的戲碼進行嗎?劉副官道:“豔華,你說唱什麽?”她望著吳春圃笑道:“煩吳教授一出《黑風帕》,讓王少亭、胡玉花兩個人給你配,差一個老旦,我反串。”老徐道:“吳先生,這不能推諉了,人家真捧場呀。”吳春圃兩個指頭夾著煙卷,送到嘴邊,待吸不吸,隻是微笑。李南泉道:“就來一出罷。反正這都是村子裏的熟人。唱砸了,沒關係。”吳春圃道:“你別盡叫別人唱,你也自己出個題目呀。要來大家來。你不唱我也不唱。”李南泉笑道:“準唱四句搖板。”楊豔華將牙齒咬著下嘴唇,垂著眼皮想了一想,向他微笑道:“多唱兩三句,行不行?”李南泉沒有考慮,笑道:“那倒無所謂了。”

楊豔華笑道:“好罷,那我們來一出((紅鸞禧》罷。”李南泉道:“這就不對了。說好了唱幾句搖板,怎麽來一出戲?”她笑道:“李先生你想想罷,《紅鸞禧》的小生除了四句搖板,此外還有什麽?統共是再加三句搖板,兩句二簧原板,四句南梆子。”李南泉偏著頭想了一想,因道:“果然不錯,你好熟的戲。”劉副官笑道:“那還用說嗎?人家是幹什麽的!”楊豔華就在桌子上拿了煙卷和火柴來,親自向李南泉敬著煙。這時那幾個起哄的人都走開了。她趁著擦火柴向他點煙的時候,低聲道:“你救救我們可憐的孩子罷!”他聽了有些愕然,這裏麵另外還有什麽文章。看她時,她皺了兩皺眉頭,似乎很有苦衷。劉副官站在走廊上,將手一揚道:“豔華,這樣勸駕還是不行的話,你可砸了。”她笑道:“沒有問題了。吳先生的《黑風帕》,李先生的《紅鸞禧》。”劉副官還不放心,大聲問道:“李兄,沒有問題嗎?”李南泉聽了這個“兄”字雖是十分紮耳,可是楊豔華叫“救救可憐的孩子”,倒怕拒絕了,會給她什麽痛苦,因笑道:“大家起哄罷,可是還缺個金老丈呢。”劉副官道:“我行,我來。”說著,他回頭向王少亭道:“我若忘了詞,你給我提一聲。”老丁、老徐聽說立刻喊著打起家夥來《黑風帕》。老丁表示他還會鑼鼓,立刻走過去,在打家夥人手上,搶過一麵鑼。鑼鼓響了,這位吳教授的嗓子,也就癢了。笑著走到走廊邊,向打小鼓的點了個頭道:“我是爛票角票,不值錢,多照應點。”回過身來,又向拉胡琴的道:“我的調門是低得很,請把弦子定低一點。”劉副官走過來,伸手拍了李南泉肩膀道:“吳兄真有一手,不用聽他唱,就看他這分張羅,就不外行。老哥,你是更好的了。”李南泉看他這番下流派的親熱,心裏老大不高興。但是既和這種人在一處起哄,根本也就失去了書生的本色,讓他這樣拍肩膀叫老哥,也是咎由自取。笑道:“我實在沒多大興致。”劉副官道:“我知道你的脾氣,這還不是看我劉副官的三分金麵嗎?”說著,伸了個食指,向鼻子尖上指著。

這時,《黑風帕》的鑼鼓已經打上,劉副官並沒有感到李南泉之煩膩,挽了他一隻手,走上走廊,傭工們端椅子送茶煙,又是一番招待。李南泉隔了桌麵,看那邊坐的三位女伶,依然是正襟危坐,偶然互相就著耳朵說幾句話,並沒有什麽笑容。那邊的胡玉花平常是最活潑,而且也是向不避什麽嫌疑的。而今晚上在她臉上也就找不出什麽笑容。李南泉想著,平常這鎮市上,白天有警報,照例晚上唱夜戲。今天戲園子回戲,也許不為的是警報的原因。隻看這三位叫座的女角,都來到這裏,戲園子裏還有什麽戲可唱?這一晚的營業損失,姓劉的決不會負擔,她們大概是為了這事發愁。但就個人而言,損失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為什麽楊豔華叫救救可憐的孩子?他心裏這樣想著,眼睛就不住地對三人望著。那胡玉花和吳先生配著戲,是掉過臉向屋子裏唱的,偶然偏過頭來,卻微笑著向李南泉點點頭。但那笑容並不自然,似乎她也是在可憐的孩子之列。這就心裏轉了個念頭,不能唱完了就回家了,應該在這地方多停留些時間,看看姓劉的有什麽新花樣。他正出著神,劉副官挨了他身子坐下扶著他肩膀道:“我們要對對詞兒嗎?”他笑道:“這又不上台,無所謂。忘了詞,隨便讓人提提就是了。”他這個動作,在桌子那邊的楊豔華,似乎是明白了,立刻走了過來,問道:“是不是對對?”劉副官道:“老李說不用對了。反正不上台。”楊豔華向他道:“我們還是對對罷。在壩子’上站一會兒。”說著她先走,劉副官也跟了去。李南泉看他們站在那邊坦地上說話,也沒有理會。

過了一會,劉副官走過來,笑道:“豔華說,她不放心,還是請你去對對罷。”李南泉明白,這是那位小姐調虎離山之計,立刻離開座位,走到她麵前去。豔華叫了聲“李先生”,卻沒有向下說,隻是對他一笑。李南泉道:“咱們對對詞嗎?”她笑道:“對對詞?我有幾句話告訴你。”說著又低聲微微一笑。李南泉道:“什麽話,快說!”說著,他把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又向她催了一句:“快說。”楊豔華道:“不用快說,我隻告訴你一句,我今晚上恐怕脫不倒手。你得想法子救我。”李南泉道:“脫不倒手?為什麽?這裏是監牢嗎?”楊豔華道:“不是監牢,哼!”隻說到這裏,劉副官已走了過來,楊豔華是非常的聰明,立刻改了口唱戲道:“但願得作夫妻永不離分。”李南泉道:“好了,好了!差不多了。大概我們可以把這台戲唱完。”劉副官笑道:“你們倒是把詞對完呀!”李南泉道:“不用了,不用了《黑風帕》快完了。”他說著,回到了走廊的座位上坐著,忽然想過來了,剛才她突然改口唱戲,為什麽唱這句作夫妻永不離分。固然,《紅鸞禧》這戲裏麵,有這麽一句原板。什麽戲詞不能唱,什麽道白不能說,為什麽單單唱上這麽兩句?他想到這裏,不免低了頭仔細想了想。就在這時,一陣鼓掌,原來是《黑風帕》已經唱完了。劉副官走到他身邊,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因道:“該輪著你了。”楊豔華坐在桌子這麵,對劉副官又瞟了一眼。李南泉笑著點點頭。這算是勢成騎虎,決不容不唱了。鑼鼓打上之後,他隻好站著背轉身去,開始唱起來,第一句南梆子唱完,連屋子裏偷聽的女眷在內,一齊鼓掌。

在這鼓掌聲中,大家還同時叫著好。李南泉心裏明白,《紅鸞禧》出場的這兩句南梆子,無從好起。什麽名小生唱這幾句戲,也不見有人叫好。當然這一陣好,完全屬於人情方麵。在這叫好聲中,還有女子的聲音。誰家的謄屬,肯這樣捧場?他有點疑惑了。但同時也警戒著自己,玩票的人,十個有九個犯著怕叫好的毛病,別是人家一叫好,把詞忘了,於是丟下這些還是安心去唱戲。到了道白的時候,鑼鼓家夥停著。他也知道千斤道白四兩唱,當大家靜靜聽著的時候,他格外留心,把尖團字扣準了說著。同時,他也想到,這是白費勁。在這四川山窩子裏聽京戲的人,根本是起哄,幾個人知道尖團字?可是他這念頭並未過去,在一段道白說完之後,卻聽到身旁有人低低地叫了聲好。這是個奇跡,卻不能不理會,回頭看去,楊豔華微笑著,向他點了兩點下巴。那意思是說“不錯”。他也就會心地回個微笑。等到金玉奴上場,楊豔華也十分賣力地唱白。她本是江蘇人,平常說京腔,兀自帶著一些南方尾音。現在她道起京白了,除了把字咬得極準,而且在語尾上,故意帶著一些嬌音,聽來甚是入耳。李南泉聽她的戲多了,在台上沒有看到她這樣賣力過。這很可能知道她表示那份友好態度。後來劉副官加入唱金鬆一角,他根本就是開玩笑的態度,笑向楊豔華道:“他是個要飯的秀才,請到咱們家來喝豆汁。這要是吃平價米的大教授,你不衝著他叫老師,那才怪呢。”這麽一抓哏,連楊豔華也忍不住笑。吳春圃也高興了,大聲笑著叫好。

這出《紅鸞禧》,三人唱得功力悉敵。唱完,場麵上人放下家夥,一致鼓掌叫好。那打小鼓的,是戲班子裏的,站起身來,向李南泉拱拱手道:“李先生,太好太好,這是經過名師傳授的。”那楊豔華站在桌子邊斟著一杯茶喝,在杯子沿上將眼光射過來向他看著。李南泉也忍不住微笑。他的微笑,不僅是她這個眼風。他覺得今天這出戲,和她作了一回假夫妻,卻是生平第一次的玩意兒。取了一支煙吸著,回味著。他的沉思,被好事的老徐大聲喊醒,他笑道:“過癮過癮,再來一個,再來一個!”李南泉道:“別起哄罷,早點回家去休息,打起精神來明天好跑警報。楊老板,你們什麽時候下山?我和吳先生可以奉送你們一程。”楊豔華道:“好極了,等著我。我們怕走這山路。”她說著話,繞過那桌子,走到李南泉麵前來相就。劉副官舉起一隻手,高過了頭頂,笑道:“別忙別忙。我家裏辦了許多酒菜,你們不吃,難道讓我自己過節不成?”說著他又一伸手,將李南泉衣襟拉著,因道:“老李,你不許走,走了不夠朋友。”李南泉心想,左一聲老李,右一聲老李,誰和你這裏親熱。可是心裏盡管如此,麵子上又不好怎樣表示不接受。因笑道:“這樣夜深了,吃了東西,更是睡不著覺。”劉副官笑道:“那更好,我們唱到天亮。喂!預備好了沒有?先把菜擺下,我們就吃,吃了我們還要再唱呢。”他說著話,突然轉了話鋒向著家裏的男女傭工傳下命令去。大家答應著,早就預備好了,有些菜涼了,還要重新再熱一道呢。劉副官高抬著兩手,向大家揮著,連連說請。

到了這時,想不赴他的宴會,卻是不可能。李南泉向吳春圃看看,笑道:“我們就叨擾一頓罷。”大家走進劉副官的屋子,是一間很大的客廳,雖是土牆,石灰糊著寸來厚,像鋼骨水泥的牆壁一樣。四周的玻璃窗向外洞開,屋子裏放著四盞電石燈,白粉牆反映,照得雪亮。屋子正中,擺設下兩個圓桌麵,上鋪了潔白的桌布,杯筷齊全。第一碗菜,已放在桌子中心了。李南泉看了,有些愕然。今晚是什麽盛典,姓劉的這樣大事鋪張?吳春圃正也有此想,悄悄問道,劉先生家裏有什麽事吧?正好老徐還站在屋子外麵,兩人不約而同地退了出來。李南泉問道:“老徐,你實說,今天這裏有什麽喜事?我們糊裏糊塗地來了,至少也該道賀道賀吧?”老徐先笑了一笑,然後道:“我實告訴你罷,老劉做了一票生意掙了兩個三倍,大家和他一起哄,他答應拿出一筆錢來快活一晚上。除了老朋友,他是不讓人家知道這件事的,你若給他道賀,他反而是受窘的。他糊裏糊塗地請,我們就糊裏糊塗地吃罷。說著分開左右手,就把兩人拉進了屋子。他們耽誤了五分鍾,這兩張桌子就坐滿了人了。就隻有東向這張桌子,空著上手兩個座位。劉副官拉著他們就向首席上麵塞了過去。李南泉道:“我怎麽可以坐那裏?”那姓劉的力氣又大,連推帶拉,硬把他送到椅子上坐著,而且還把桌上斟好的一杯白酒,送到他手上笑道:“誰要客氣,罵我王八蛋。”

李南泉這時,不能不接受了,隻得接著酒杯,站起來一喝而盡。劉副官看他喝完了酒,將大拇指伸了一伸。笑道:“夠交情,夠交情。”於是回轉臉來向吳春圃笑道:“我們雖是初次拉交情,可是路上常見麵,很熟了。客氣就大家煞風景。請坐請坐。”吳春圃看看兩席的人,也隻好坐了。劉副官找著桌上一個大杯子,斟滿了一杯酒,高高舉平額頭,眼望了客人道:“我大杯拚你小杯,幹不幹?”吳春圃笑道:“俺喝,俺喝了。回敬一杯,行不行?”劉副官道:“沒有問題,我先幹了。”說著,舉起大杯子,向口裏咕嘟著。然後翻過杯子,向吳春圃照了照杯。吳春圃陪著喝了那杯,又斟了一杯回敬。劉副官更是奮勇,自取過酒壺來,向杯子裏斟著。把酒杯對著口,連杯子帶頭脖一齊向後仰著,那杯酒也就幹了。吳春圃是敬酒的人,酒還沒有喝完呢,主人既幹,自不容有什麽猶豫。喝完了酒,他方才坐下,劉副官就轉到對麵桌子旁,兩手一抱拳,笑道:“各位,要喝,我的酒預備得多。若不把我預備的酒喝完,我是不放大家走的。大家鬧他個通宵,明日接上跑警報。”他好像是句開玩笑的話,可是李南泉聽到,就在心上留下了個暗影。那旁桌上的老徐道:“好的,我照那桌的例喝一杯敬一杯。”劉副官道:“為什麽回敬?”老徐笑道:“你心裏明白就得了嘛!”回敬決不能是無緣無故的。劉副官拿著那杯酒在手上,呆站著望了他,總有三四分鍾之久,沒有說話。老徐立刻端起杯來喝著,連道:“罰我罰我!”

劉副官道:“哼!你自己認罰,不然我灌你三大杯。”他說著話時,沉著麵孔,沒一點笑容,那老徐非常聽他的話,端起酒杯來喝幹,接上又喝下去兩杯。劉副官道:“各位看見沒有,酒令大似軍令,誰要搗亂就照著老徐的這個例子。我現在拿手上這杯酒打通關,打不過,我一百杯也喝。”說著,把手上那酒杯子舉了一舉。接著,又指著下方坐的一個漢子道:“由你這裏起。”李南泉認得他,他是個下江人,全街人叫他小陳,在街上開爿小雜貨店,終日裏和那些副官之輩來往,可能他的本錢,就是這副官群的資本。小陳雖是小生意買賣人,外表很好,穿著西服。因為這樣,也有人誤會著他是完長公館的職員。他在下屬社會上,也就很混得過去。隻是見了這些副官之流,卻是馴羊一般的柔和,叫他在地下爬,不敢在地上跪著。這時劉副官在屋子中間,首先指著了他,嚇得立刻舉著杯子站起來,半鞠著躬笑道:“劉副官要我喝多少?”劉副官道:“你簡直是個笨蛋。不是說打通關嗎?我們劃拳。你輸了,喝酒,我再找下麵的人。也許,你會贏的,那我們就再劃。傻小子懂不懂?”小陳笑道:“懂,但是我不會劃拳,我罰杯酒行不行呢?”劉副官搖著頭道:“不行,第一個輪著你,就放著悶炮,太煞風景了。要罰就罰十杯。”小陳笑道:“那我就劃罷。我若錯了,請劉副官原諒一點!”劉副官道:“哪來那麽些個廢話,先罰一杯再劃拳。”小陳道:“是是是,先罰我這杯。說著把端的酒喝下。”吳春圃坐在隔席上,看到姓劉的這樣氣焰逼人,倒是很替那小陳難受,將手拐子輕輕碰了李南泉一下。二人對看一眼,也沒有說什麽。

李南泉知道吳先生為人,兀自有著山東人的“老趕”脾氣,萬一他借了三分酒意,把言語衝犯了姓劉的,那會來個不歡而散。於是站起來向主人拱拱手道:“老兄,你要打通關,先由我這裏起罷。楊小姐的拳,我代表,酒呢?”說著,向楊豔華望了笑道:“一杯酒的事,你應該是無所謂了。”楊豔華笑道:“半杯行不行?”吳春圃道:“半杯,我代勞了罷。”劉副官搖著頭道:“你不用代她,她的酒量好得很。”吳春圃笑道:“吃完了,你不還是要她唱嗎?”劉副官對了她道:“小楊,聽見沒有,吃了飯,還要唱呀。”楊豔華也沒作聲,隻是微笑著。劉副官交待已畢,立刻和李南泉劃起拳起。這席的通關,沒有讓他那樣便宜,喝了六杯酒,他臉紅紅的,就在這席陪客。他的上手,就是唱花旦的胡玉花。他不斷地找著她說話,最後偏過頭去,直要靠到她肩膀上了,斜溜著醉眼,因道:“小胡,你今年二十幾?應該找個主了,老唱下去有什麽意思,我們這完長公館裏的朋友,你愛哪一個?你說,我全可以給你拉皮條。”胡玉花將手輕輕推了他一下,因道:“你醉了,說得那樣難聽。”劉副官笑道:“我該罰,我該罰,應該說介紹一位。不,我應該說是作媒。你說,你願意說哪一個?”胡玉花把他麵前的杯子端起,放在他手上,因道:“我要罰你酒。”他倒並不推辭,端起杯子來喝了,放下酒杯道:“酒是要罰,話也得說,你說,到底願意我們完長公館裏哪一位?”胡玉花道:“說就說嘛,唱戲的人,都是臉厚的,有什麽說不出來。哪個女人不要嫁人嗎?說出來也沒有什麽要緊。”劉副官拍著手道:“痛快痛快,這就讓我很疼你了。你說,願意嫁哪個?”

胡玉花笑道:“你們在完長手下做事,有的是錢,有的是辦法,怕討不到大家閨秀作老婆,要我們女戲子?”劉副官道:“大家閨秀也要,女戲子也要,嚇!小胡,你和我說的這個人交個朋友罷。他原配太太,在原籍沒有來,一切責任,有我擔負,反正他不會虧你。”李南泉聽了這話,實在忍不住一陣怒火,由心腔子裏直湧,湧到兩隻眼睛裏來。這小子簡直把女伶當娼妓看待。恨不得拿起麵前的酒杯子,向他砸了去。可是看胡玉花本人,依然是坦然自得,笑道:“謝謝你的好意。說起黃副官,人是不錯,我們根本也就是朋友,交朋友就交朋友,管他太太在什麽地方。這也用不著劉先生有什麽擔待。”劉副官將手拍著她的肩膀道:“你這丫頭真有手段,可是老黃已經著了你的迷,他也不會輕易放過你的。”胡玉花撇著嘴角,微笑了一笑。對於他這話,似乎不大介意。吳春圃笑著點點頭道:“胡小姐真會說話,我敬你一杯酒。你隨便喝,我幹了。”說著,他真的把手上那杯酒一仰脖子幹了。胡玉花隻端著杯子,道了聲謝謝。劉副官又拍了她的肩膀笑道:“小胡,你也聰明過頂了,喝口酒要什麽緊。這裏大家都在喝,有毒藥,也不會毒死你一個人。我倒是打算把你灌醉了,把你送到老黃那裏去。可也不一定是今天的事。”說著,仰起脖子,哈哈大笑一陣。李南泉看他這樣子,已慢慢地露了原形。趁著問題還沒有達到楊豔華身上,應該給她找個開脫之道。因之在席上且不說話,默想著怎樣找機會,他想著,姓劉的已借了幾分酒意,無話不說,在問題的本身,決不能不把三個女人救出今日的火坑。這樣轉著念頭,有十分鍾之久,居然有了主意。

這席話,接連有幾聲完長,早把那邊的老徐驚動了,正是停杯不語,側耳細聽。等到劉副官勸李南泉作官,他就實在忍不住了,端著一杯酒,走過來,笑道:“李先生,好消息,我得敬賀你一杯。”李南泉道:“你這酒賀得有點莫名其妙吧?你以為我要見完長,這是可賀的事,這並沒有什麽稀奇,假如你有事要見完長的話,你也可以去見他。”老徐縮著脖子,伸了伸舌頭,然後搖搖頭道:“憑我這副角色,可以去見完長?來來來,幹了這杯酒。”李南泉笑道:“你坐回去罷,你若願意見完長,你打聽著他哪日下鄉,在公路頭上等著。等到下汽車上轎子,你向他行個三鞠躬,我保證這些副官,沒有哪個會轟你。”劉副官道:“那沒有準,他這副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樣子,站在路邊等完長的汽車,知道他是幹什麽的。李先生不要睬他,我們喝。”說著端起杯子來。李南泉雖嫌老徐這家夥無恥過頂,可是不接受他這杯酒,他可下不了台,借了劉副官端杯子的機會,也就把酒喝了。喝完,向兩個人照杯。老徐早已陪完了他那杯酒,於是半鞠著躬道:“謝謝。”姓劉的笑道:“滾罷。一張紙畫個鼻子,好大的麵子,人家會受你的酒?”老徐笑道:“滾可不行,地方太小,我隻有溜了回去。”於是裝著鬼臉,笑著回席去了。李南泉想著,這鴉片鬼無非是靠了完長手下幾位副官的幫忙,作些投機生意罷了,本錢還是他自己的。為什麽要受姓劉的這份吆喝?這姓劉的一群人,簡直是地方上一霸,這三個女孩子若在這裏過夜,真不知會弄出什麽醜事來的。

李南泉故意裝著不解,問道:“什麽?你們來這些個人,隻帶一盞燈亮嗎?好罷,:我們共著一隻手電筒走。我和吳先生還可以送你們一截路程,送到街口上。王小姐,手電在不在你手上?”那個唱小生、又帶唱老生的王少亭,人老實得很,年歲也大一點,她始終是不作聲。李南泉雖知道她身上的危險性比較少些,可是也決不能丟下,因之故意向她這樣問了一聲。她道:“手電筒小楊帶著呢。”楊豔華手裏拿了手電筒一舉,笑道:“有男人送我,我就膽大了,我在前麵引路。”說著,先走出了屋子門,走到走廊屋簷下站著。劉副官道:“這麽多人,一隻手電不夠,讓老徐送送罷。手電燈籠,我全有。”胡玉花挽了王少亭一隻手,便向門外走,笑道:“劉副官,不必客氣了,打攪了你一夜。隻要有男人作伴,沒有燈火,我也是一樣敢走的。”李南泉看那姓劉的,還有攔著她們的樣子,便向前握著他的手搖撼了幾下,笑道:“又吃又喝,今天是著實打攪了閣下。以往我們少深談,還摸不著閣下的性格,今天作了這久的盤桓,我才明白,劉先生是個極灑脫的人,也是個極慷慨的人,有便見著完長,我一定要說項一番。”劉副官沒想到心裏所要說的話,人家竟是先自說出來,這就滿臉是笑地鞠著躬道:“李先生肯吹噓一二,那就感激不盡。”李南泉笑道:“朋友,彼此幫忙罷,多謝多謝。”他說著,先退出屋來。吳春圃又向前周旋一番。等主人翁出來送客時,李南泉帶著三個女伶,已經走到院壩外麵人行路上了。劉副官隻得道一聲“招待不周”,這男女一行五人,已是亮著手電筒,向村子外走去。回頭看那副官公館,兀自燈火通明。

楊豔華笑道:“李先生,你那還是高比呢。”吳春圃道:“不管王克敏汪精衛了,你還是歸入本題罷,今天晚上好像是鴻門宴了,這又是怎麽一個局麵?我們糊裏糊塗地加入,又糊裏糊塗地把三位帶出來了。”楊豔華道:“今天晚上,他是對付我和玉花兩個,大概預備唱半夜戲,然後用酒把我們三人灌醉,讓我們走不了。那個姓黃的,倒是真托劉副官作媒。”吳春圃道:“那姓黃的也是個大混蛋,托人說媒,也不打聽人家是小姐還是太太。”楊豔華低聲道:“玉花是胡說的。她還沒有出嫁呢。”李南泉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胡小姐真有辦法,輕輕悄悄的,就把姓劉的給擋回去了。我倒問一聲,姓劉的若和楊小姐開談判的時候,你打算用什麽手段對付?”她道:“那也看事行事罷了。他若真逼得我厲害,我就和他決裂。酒是灌不醉我的,憑你用什麽手段我也不喝。反正你不敢拿手槍打死我。他的厲害,就是因為他身上帶有手槍可以嚇人,重慶帶手槍的人多了,若是拿著手槍的人就可以為所欲為,那還成什麽戰時首都?”她說到這裏,吳春圃還要繼續問她兩句。可是剛才李先生那陣笑聲,早是把兩家候門的主婦驚動了,隔著山溪,門“呀”的一聲響,早是兩道燈光,由草屋廊簷下射了過來。李南泉首先有個感覺,這簡直是在太太麵前喪失信用。原來說是去看看就回來的,怎麽在人家那裏大半夜?便道:“筠,你還沒有睡?可等久了。”李太太道:“我也在這裏聽戲呀。夜深了,村子那頭說話的聲音都聽到,別說你們又吹又唱了。”

李太太笑道:“你以為讀《楚辭》隻是你們研究中國文學的人的事?書上麵有注解,一半兒猜,一半看也沒什麽不懂。反正誰也不是生下娘胎就會讀《楚辭》的。”李南泉道:“你可別誤會,我是說你大有進步。《漁父》、《卜居》兩篇,是比較容易懂的,我看你是……”他說著彎腰仔細看那書,並不是那兩篇,而是榴魂》。而且在書上還圈了幾行圈,便笑道:“可想你坐久無聊了,還把句子標點了。”李太太道:“可別怨我弄髒了你的書。這書根本是殘的,而且是一折八扣的書,你也不大愛惜。”李南泉笑道:“怎麽回事?你以為我老有意思和你別扭?”他說著,看第一路圈就圈得有點意思,是以下幾句:“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幹,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詳些”,於是點頭微笑了一笑。其後斷斷續續,常有幾項圈在文旁。最後有幾行圈接連著,乃是這一段:“美人既醉,朱顏酡些,嬉光眇視,目曾波些。被文服纖,麗而不奇些。長發曼需,豔陸離些。二八齊容,起鄭舞些,衽若交竿,撫案下些,竽瑟狂會,擯鳴鼓些,宮廷震驚,發激楚些。吳欲蔡謳,奏大呂些。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於是放下書哈哈大笑。李太太望了他,也微笑道:“對嗎?”李南泉拱拱手道:“老弟台,對是對的。可是我究竟還可以作你的老師。你引的這段文,有兩點小錯誤。宋玉為屈原招魂,他是說外麵不好,家裏好。所以前麵幾段,四麵八方,全是吃人的地方,留不得。像這幾段,是說家裏有吃有樂,不是說外麵,你引個正相反。第二,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是轉韻第一句,不是結句,所以下麵緊接著‘放陳組纓,班其相紛些。’呂音以上幾句,是押韻的。(下)字念戶音。”

李南泉回想到剛才劉家的狂歡,本來是不成話,尤其是對太太曾批評著那些人是沒有靈魂的,便笑道:“筠,你讓我解釋一下。”李先生特地稱呼太太小字霜筠的時候,是表示著親切,稱一個“筠”字的時候,是表示著特別的親切。太太已經很習慣了,在這個“筠”字呼喚下,知道他以下是什麽意思,便笑道:“不用解釋,我全明白。不就是那姓劉的,強迫著你唱戲,強迫著你劃拳喝酒,又強迫著楊豔華拜你做老師嗎?我沒出門,還白饒了人家叫句師母。不用說了,快天亮了,再不睡覺,明天跑警報,可沒有精神。”她說完,先自回臥室去了。李南泉坐在那張竹子圍椅上,在菜油燈昏黃色的燈光下一看,四周的雙夾壁牆,白石灰,多已裂了縫。尤其是左手這堵牆,夾壁裏直立著的竹片,不勝負荷,拱起了個大肚子。自己畫著像童話似的山水,還有一副自己寫的五言對聯,這都是不曾裱褙的,用漿糊粘在那堵牆壁上。夾壁起了大肚子,將這聊以釋嘲的書畫,都頂著離開了壁子。向這旁看,一隻竹製的書架,堆著亂七八糟的破舊書籍,顏色全是灰黃色,再低頭看看腳下的土地,有不少的大小凹坑。一切是破舊。不用說是抗戰期間,就算是平常日子,混了半輩子,混到這種境況,哪裏還高興得起來?太太圈點的那本《楚辭》,還擺在麵前,送著書歸書架子,也就自歎了一口氣道:“魂兮歸來哀吾廬。”而在他這低頭之間,又發現了伏著寫字的這三屜小桌,裂著指頭寬的一條橫縫。

身後卻有個人笑道:“你這是怎麽了?”他聽到是太太的聲音,便道:“你還沒有睡啦?我覺得今天上半夜的事,實在有些胡鬧。我在這清靜的環境下,把頭腦先清醒一下。唉!魂兮歸來。”李太太走下廊簷來,將他的一隻手臂拉著,笑道:“和你說句笑話,你為什麽擱在心裏?哎呀,手這樣冰涼。回去罷,回去罷。”李南泉笑道:“你不叫魂兮歸來?”李太太道:“這件事,你老提著,太貧了。夫妻之間,就不能說句笑話嗎?難道要我給你道歉?”李先生說了句“言重言重”,也就是回家安歇。這實在是夜深了,疲倦地睡去,次早起來,山穀裏是整片的太陽。李先生起床,連臉都沒有洗,就到廓簷下,抬頭看天色。鄰居甄太太,正端了一簸箕土麵饅頭向屋子裏送,因道:“都要吃午飯了,今天起來得太遲了。”甄太太道:“勿,今朝還不算晏。大家才怕警報要來,老早燒飯。耐看看,傍人家煙囪勿來浪出煙?”李太太穿了件黑舊綢衫,踏了雙拖鞋,手裏也捧著一瓦缽黑麵饅頭,由廚房走來,拖鞋踏著地麵“啪啪”作響,可想到她忙。李南泉道:“饅頭都蒸得了,你起來得太早了。”李太太道:“我是打算掛了球再叫你,讓你睡足了。”他笑道:“你猜著今天一定有警報?”她道:“那有什麽問題?天氣這樣好,敵人會放過我們?警報一鬧就是八九個小時,大人罷了,孩子怎麽受得了,昨天受了那番教訓,今天不能不把幹糧、開水,老早地預備。換洗衣服,零用錢我也包好了,進洞子帶著,萬一這草屋子炸了,我們還得活下去呀。”李南泉笑道:“這樣嚴重?到了晚上.大家又該荒唐了.魂兮歸來哀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