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西窗燭影

李先生這聲長歎,是出於情不自禁。他對於感情的抒發,並沒有加以限製。這就把屋子裏袁家母女二人驚動了。袁小姐首先一個跑了出來,向他望著。李南泉不便走開,便問道:“大小姐,你父親在家嗎?”她道:“他每日下午,都不在家的。要到很夜深才回來。”李南泉道:“我知道他在學校裏兼課,可是怎麽教書到夜深呢?”她嘴一撅道:“爸爸總是說有事,我們也不知道。”李南泉看這情形,似乎大小姐對父親的行動也有些不滿。那末,袁太太的態度,是可想而知的。便道:“那就等他回來,請你轉告他罷。昨天張玉峰有信來,問這房子完工了沒有,他們打算搬來住了。我要寫封信去答複他。”在李南泉這話,那很是情理之當然。可是在屋子裏的袁太太,似乎是吃了一驚的樣子。在屋裏先答道:“屋子完工,那還早著呢。”先交待了這句話,人才走出來。仿佛是戲台上的人先在門簾子裏唱句倒板,然後才走出來。她麵孔紅紅的,口裏還有點喘氣,分明是那室內運動疲勞,還沒有恢複過來。她手扶了牆角,先定了一定神,然後笑道:“李先生請到家裏坐罷。”李南泉道:“我就是交待這句話,不坐了。”袁太太道:“請李先生轉告張先生,暫時不要搬來。第一是這屋子裏麵還是潮濕的,總得晾幹兩三個禮拜。第二這是股東蓋的房子,總要大家一致行動。”李南泉聽這話,顯然是推諉之詞。問道:“所謂一致行動,是要搬來就都搬來,有一家不搬來,就全不搬來嗎?”她笑道:“大家出錢蓋房子,就為了沒有地方去,蓋好了房子,誰不搬來呢?”

李南泉道:“袁太太說的這話,當然是對的。不過照社會上普通情形,說是搬家要找一個共同的日子進屋,似乎還無此前例,而且這事情也不可能。我知道這所房子的新股東,都是銀行家。他們在鄉下蓋所別墅,三五年不來住一天,那是常事,我們能夠也按這個例子向下辦嗎?”袁太太還是手扶了牆角,向這邊呆望著的。這就向他帶了三分苦笑道:“這件事我也作不得主,等四維回來了再說罷。”李南泉越聽這話音,越覺得這裏麵大有文章,可是她在表麵上不管這房子的建築章程那也是事實,便點了頭道:“那也好。不過有好幾天了,並沒有看到袁先生。請太太通知他一聲,明天上午我們談談罷。”她對於這個要求,當然是答應了,李南泉也不願和她多說。次日早上,卻是個陰雨天。四川的陰雨天,除了大雨而外,平常總是煙雨彌漫,天空的陰雲結成了一片,向屋頂上壓了下來。因為下雨的日子太多,川人並不因為下雨停止任何工作。在外麵活動的人,照樣還是在外麵活動。李南泉雖然看準了情形,可是這天的陰雨,格外綿密,完全變成了煙霧,把村子口上的人家、樹木,全埋藏在濕雲堆裏。而且還有風,雨煙被風刮著,變成了輕紗似的雲頭子,就地滾著向下風頭飛跑。打了傘的走路的人,都得把傘斜了拿著,像畫上的武士,把傘當了盾牌擋著。就是這樣,每個人的衣服下半截還是讓雨絲洗得濕淋淋的。他這就想到袁先生,沒有那特殊的情形,今天應當是不出門的。這也就不必忙著去找他了。

陰雨天,在鄉下是比城裏舒暢一點,因為打開門窗,總可以看到一些大自然的景致。李南泉對於這樣的天氣,也是悶坐在屋子裏感到寂寞的。他背了兩手,由屋子裏踱到走廊上來,來回地走著,看著雨中的山景。就在這時,聽到袁公館屋子裏,一陣強烈的咳嗽聲,那正是袁四維的動作,這更可以證明了他是不曾出門的人了,這樣踱到走廊盡頭時,看到那邊山路上,有人打著傘很從容地走。後麵有袁家的小孩子,提了竹籃和酒瓶子,看那樣子很像袁先生家裏要打酒煮肉過陰天。連帶地,也就可以想到前麵打傘的那位是袁四維先生了。這隻好提高了嗓音,大聲叫道:“四維兄,不忙走,我們還有幾句話要談談呢。”那個打傘的人,居然被這聲叫著,掉轉身來向他望著,正是袁四維。他道:“好的,晚上我們剪燭西窗,來個夜話巴山雨罷,我現在有兩堂國際公法,必須去上課。這是我的看家法寶,非常之叫座,我若不到,學生會大失所望的。而且,今天校長有到學校來的可能。就是校長不來,校務委員一堂要來三四位。這裏麵有兩位完長、三位部長,他們若是開完會了,一定會旁聽的。其中陳部長對我是特別注意,上次到校來就和我談了十五分鍾的話,大家都覺得餘興未盡。今天,我可以和陳部長暢談了。哈哈!”他說到“陳部長”三個字,聲音特別大,幾乎是作大獅子吼,叫得全村子裏都可以聽到。李南泉也自命嗓門不小,可是要比現在袁先生的嗓門,還要低一個調,他實在不能答複了。

李南泉對於這種人的觀感,是啼笑皆非,若是再跟著他說下去,他可能說是他自己馬上就要做部長。隻有遠遠地望了他走去。他心想,不能夠提房子的事,袁太太沒有向他提到,他簡直不提一個字,難道這件事還能白賴過去嗎?這也無須去和他商量,徑直去通知張玉峰讓他自己來罷。這樣想著,立刻寫了信。為了求速起見,寫好之後,就自己撐了把雨傘,將信送到街上去付郵。這裏的街市,在山河兩岸都有。有一道老石橋,橫跨著兩岸。平常時候,橋洞下麵,也可以過著小船。橋上兩旁有石欄杆,也可以憑欄俯瞰。不過在陰雨天,橋上是沒有人看風景的。李先生今天走到橋上,有個特殊情形,有兩個女子各撐了雨傘,在石欄杆邊站著,俯看著橋下的洪水,像千萬支箭,飛奔而來,嘩嘩有聲,天上又正是下著雨煙子,橋上的石板,全是水淋淋的。這時在這裏看水景,上下是水,可說是煙水中人,那是對風景特別感興趣的了。他正向那般人注意,雨傘底下,有人叫道:“李先生,好幾天不見了,不在鄉下嗎?”那聲音便是楊豔華了。他笑道:“楊小姐高雅之至,打傘看雨景?”她撐平了傘,向他笑道:“我還高雅呢,就為了俗事,難為要死,陰雨的天,家裏更坐不住,我就出來站站罷。”李南泉道:“這幾天,米價實在是漲得嚇人。不過你全家人都是生產者,你不應當為了米發愁吧?縱然是,這是大勢所趨,我們又有什麽法子呢?”她對這問題沒答複,隻是笑著。

另外一個打雨傘的女孩子,可就把傘豎起來了,她向李南泉笑道:“她哪裏是煩惱,她是高興得過分,李先生,你該向她要喜酒喝了。”說話的是楊豔華的女伴胡玉花。這話當然是可信的。便笑道:“隻有幾天工夫不見,這好消息就來了,這也是個閃擊戰了。楊小姐,你能告訴我對象是誰嗎?應該不是孟秘書這路酸秀才人物。”她笑著還沒有答複,胡玉花笑道:“不是酸的,是苦的。”李南泉道:“那是一位開藥房的經理了。現在西藥、五金,正是發大財的買賣,那是可喜可賀之至。”楊豔華聽說,將一隻手在胡玉花肩頭上輕輕拍了一下,瞪了眼道:“你真是個快嘴丫頭。”胡玉花道:“這就不對了。你在家裏還對我說過的。說這件事,你幾乎不能自己作主,還要請教你的老師。現在老師的當麵,你怎麽又否認起來了呢?”李南泉道:“這是胡小姐的誤會。他說的老師,是教她本領的老師。我根本不敢當這個稱呼。”楊豔華正了臉色道:“李先生,你說這話,那就埋沒了我欽佩你的那番誠心了。我向來是把你當我老師看待。不但是知識方麵,希望你多多指教,就是作人方麵,我也要多多向你請教。我實在是有心請教你。不過……”說到這兩個字,下文一轉,有點不好意思,又微微笑了起來。

胡玉花牽著她的手笑道:“你既然願意和李先生談這件事,就不必在這裏談了。家裏泡一壺好茶,買一包瓜子,和李先生詳細商量一下。的確,你也得請人給你拿幾分主意。你這樣大雨天跑到橋頭上站著,好像是發了瘋似的,那是什麽意思呢?”楊豔華望了李南泉道:“李先生可以到我家裏去坐坐嗎?”李南泉站著望了她笑道:“你若是一定要我去談話,我可以奉陪。不過……”胡玉花向他使了個眼色,又搖了兩搖手,笑道:“李先生願意去,你就去罷。這不會有什麽人訛你的。我們先到家裏去等著罷。”說著,拉了楊豔華的手就走。李南泉自到郵政局去寄出了那封信。不過,他心裏想著,楊小姐的家庭雖然人口不多,可是她本身的問題,相當複雜。賣藝是可以自糊其口,可是年歲一年比一年大了,這時間不會太久,到了那時間再談婚姻問題,那就遲了。現在的情形,她是很想嫁一個知識分子,可是知識分子是沒有錢的。她縱然可以跟一位知識分子吃苦,可是她嫁出去,家庭不能一個錢不要,就是家庭不要錢,她還有一個六十歲的母親,必得養活她。哪個知識分子在現時的日子,可以擔負一個吃閑飯人的生活呢?這樣,就隻有去嫁一個作生意買賣的國難商人了。可是國難商人,又多半是有了家眷的。

在這種矛盾的情形下,楊豔華的結婚問題,是非常之困難的。站在正義感上,不能教她去嫁一個大腹賈。可是真勸她嫁一個知識分子,讓她去吃苦不要緊,可是讓她的母親也跟著去吃苦,這就不近人情。那麽還是去勸她嫁大腹賈了。試問,站在被人家稱為“老師”的立場,應當這樣說教嗎?他心裏這樣躊躇著,這腳步就不免遲緩著,一麵考慮,一麵計劃著去與不去。就在這時,耳邊有人叫道:“李先生,豔華在等著你呢。你怎麽向回家的路上走?”李南泉看時,乃是楊小姐的母親楊老太。她穿了件黑布長衫,手上拿了一隻鬥笠,站在人家屋簷下。李南泉笑道:“是的,承楊小姐的好意,她有很大的問題,要拿出來和我談談,不過這問題,過於重大,我不便拿什麽主意。我想,還是老太自己作主罷。”楊老太道:“唉!我要作得了主,我就不費神了。”說著,她走近了兩步,走到了李南泉麵前,皺了眉毛,低聲道:“李先生,你在橋頭上遇到她,不是和胡玉花站在一處的嗎?我就是叫玉花看著她的。你猜她打什麽糊塗主意?她要趁著山洪大發的時候,向水裏麵一跳,好讓家裏人撈不著屍首。我們有什麽深仇大恨,會逼得她這樣尋短見呢?李先生能夠去勸勸她,她也許會想開些。”

李南泉笑道:“那是你過分注意了。她是一位很聰明的小姐,難道這一點事,她都不知道?婚姻大事,現在過了二十歲的青年,在法律上誰都可以自主。願意不願意,那全是自己的事,要尋什麽短見!”楊老太對他所說,二十歲的青年婚姻可以自主一點,最是聽不入耳。可是她向來對李先生也很恭敬的,自己又是請人家去作說客的,怎好對人家說什麽?但臉色變動了一下,透出了三分極不自然的微笑,同時,在嗓子眼裏,還喘了一口氣,然後微搖著頭道:“李先生,你是不大知道我的家事。我們全家都是吃戲館的。幹什麽的,就由什麽路走罷。豔華在七八歲的時候,我們老兩口子就下了全工夫教她唱戲,自己的本領還怕不夠,左請一個師傅,右請一個師傅,這錢就花多了。她父親去世了,就靠了她和她兩個哥哥養活這一家。當然她是有點叫座的能力,不談這條身子,就說這身本領,不是我花錢請人教出來的嗎?若不是打仗,跑跑下江碼頭,也許讓她唱個三年五載,我有了棺材本了。偏是逃難到了四川,除了幾件行頭,全盤家產,丟個精光。在重慶可以唱幾個錢吧,又怕轟炸,疏散到鄉下來。這鄉下能唱幾個錢呢?我也不能說那話,耽誤她的青春,給我再唱多少年戲。可是說走就走,就扔下幾件行頭給我,我下半輩子怎麽過活?”李南泉聽她這一大堆話,就知道她是什麽意思了,點頭道:“那是自然。不過你也不必太悲觀,豔華還有兩個哥哥可以養活你的晚年啦。”

楊老太道:“是的,她還有兩個哥哥。偏是這兩個哥哥不能爭氣,本事既不如他們妹妹,而各人都有了家室。就憑現在的收支,他們自己恐怕都維持不過去,還能養活老娘嗎?我現在無路可走了,隻有講講三分蠻理,豔華願養活我要養活我,不願養活我,也得養活我,我是要她養活定了。”李南泉看這位老太,尖削的臉子,雖然並沒有深皺紋,可是兩腮幫子向裏微凹著,很少肌肉,不知是陰雨天的關係還是她有點受涼,臉上帶幾分蒼白色。在這種典型的麵貌上,那是很難看到她有情感的。這還有什麽情理可以和她說的呢?於是他就笑道:“這事情的確不十分簡單,到你府上去談,那你娘兒兩個對麵,我這話可不好說。”楊老太道:“那有什麽不好說的?我這些話,當麵是這樣,背後也是這樣。”說著,伸了手就拉著他的衣袖,笑道:“這樣的老太婆,當街拉人,人家要說馬二娘出現了。”李南泉道:“嚇!這是什麽話?”楊老太道:“沒關係。我們唱戲的人,對於這些事情絕不介意的。”李南泉對左右前後看了一看,覺得這老太已經把話說到這裏,不去也得和她去。要不然,在街上拉扯著,她什麽話都可以說得出來,讓一個唱戲的在大街上拉扯著,那成什麽樣子呢?於是,不得不跟了楊老太走到她家裏去。

她們住在這鎮市後麵,一幢樓房裏。對著一排山峰,展開了一帶有欄杆的小廊子,就鄉間的建築來說,這總還要算是中上等的。為了楊豔華是他們家掙錢的台柱子,所以她住了最好的屋子——帶著欄杆的樓房。這時,她正手指縫裏夾了一支煙卷,斜靠在樓欄杆上,麵朝裏,好像是在和別人說話。楊老太道:“豔華,你看,我硬在大街上把你老師等著了。”楊小姐回頭看到李南泉,笑著搖搖頭道:“這寶我沒有押中,李先生居然來了。”李南泉心裏想著,這孩子夠厲害,自己心裏的計劃,一個字也沒有提,她就完全猜到了,便笑道:“你下來坐罷,我是盡人事。”楊老太將他引進屋裏,笑道:“李先生,你還避什麽嫌疑?你是她老師。倒是她屋子裏幹淨些,你請上樓罷。”李先生還沒有答應,楊小姐可在樓上再再地喊著,他覺得她母子都很希望有這個調人,盡管話是不好說的,總得把這手續做完。就勉強登上樓去。這裏兩間打通的樓房,糊刷得雪白,雖然隻簡單地擺了幾項木器家具,都揩抹得沒有一點灰塵。尤其是右邊楊小姐自睡的一張床,全床被褥枕頭,一律白色,連一根雜色的痕跡都沒有。在這上麵,也很可以知此人的個性。李先生笑道:“我終於是來了,可是我不能說什麽,還是你自己說罷。”

胡玉花看到主客之間,都很尷尬,像是有話說不出來,便低聲笑道:“豔華,李先生是一定會幫助你的。你可別和他談什麽理論,你把心坎子裏的話說出來,讓李先生心裏有個準稿子,他就好和你說話。”楊豔華還是靠了欄杆,坐在一張小方凳上的。她伸頭對樓底下看了一看,然後回轉臉來帶了三分笑容,向李南泉道:“玉花叫我說心坎裏的話,我就說心坎裏的話罷。不過我說出來,你未必相信。實不相瞞,我在戲台上露了這多年的色相,追求我的人,那不能算少,可是我自己並沒有把誰放在眼裏,因之直到現在我並沒有一個真正的對象。所以結婚這句話,我簡直可以不理會,唱戲的女孩子,沒有什麽說不出來的,你倒以為這是我遮羞的話。”李南泉一拍腿道:“那就沒有問題了。你母親正是想你不結婚,給她還唱幾年戲。你不需要結婚,她也不主張你結婚,這不很好嗎?一切事不用提,你安心唱戲罷。”楊豔華道:“然而事實不是這樣的。她以為我現在有對象。”說著,她淡淡一笑道:“那簡直是想入非非的事。不過她有這些想法,她就願意我這時嫁個有錢的人,把她的生活問題解決。這在她也許是先發製人。”李南泉道:“她所給你提的這個人,你對她的印象如何?”她道:“倒不是我母親提的,也是我自己認識的。但我的本意,隻想和他交個朋友。”李南泉道:“你對他的印象怎麽樣呢?”她道:“在生意買賣人裏麵,那總算是老實的吧,但是這個世界,有點異乎尋常,專門老實,那是不能應付一切的,我理想的丈夫是個有作為的人。”

這時,楊老太送了兩個碟子上來,乃是瓜子與花生。在表麵上,她當然是殷勤款客,事實上她也很願意知道這裏談的結果。不過她一上樓來了。大家都默然。她隻好將碟子放在桌上,向李南泉笑道:“李先生請用一點。陰雨天,回去你也沒有什麽事。多坐一會兒。”李南泉倒是趁她這上樓來的這個機會,站立起來了。他笑道:“你們的事,我約略摸到了一點輪廓,就是你願意小姐在家多過活幾年,而小姐呢,也是這樣,她不願意這時候離開母親。我覺得你們現在突然提起這婚姻問題,乃是多餘的。”楊老太倒沒有想到請出調人來,都是這樣一個結果。先是怔怔地站了一會,然後歎了一口氣道:“我們這位小姐,成了角兒以後,這些事就沒有和我提過了。我有什麽法子。照著李先生這樣的說法。倒好像是我這個作娘的不容許她在家裏。”楊豔華一聽這話,臉皮可就紅了起來。她似乎緊接了下麵,有一篇大道理要駁複她的母親。忽然有了解圍的——樓下有人叫道:“快點給我接著東西罷,我有點提不動了。”楊老太聽到這話,臉上就有了笑容。她向胡玉花道:“小陳來了,暫時不要提罷。”說著,她飛步下樓而去。李南泉望著兩位小姐,還沒有問出話來。胡玉花道:“這就是豔華說的那個老實人來了。”李南泉沉默了兩三分鍾,問道:“楊小姐,是我下樓去看他呢?還是請他上樓來呢?”她隨便地說了句“沒關係。”

這三個字很讓李南泉不解。什麽叫“沒關係”?站了起來走是不好,不走也是不好,正是躊躇著、不知道怎樣是好的時候,就是一陣樓梯響。聽那腳步響聲很重,當然是穿皮鞋的人走來。這倒叫他不好在樓梯口上去阻人。隻得在椅子邊上站著。隨了腳步聲音。走上來一個三十多歲的人,身穿西裝,外麵罩著雨衣,手裏提著一隻雨打濕了的呢帽子。李南泉雖不認得他,可是他反是認得李南泉,向前一鞠躬,笑道:“李先生,我向來就認識的,隻是沒有人介紹過。今天幸會得很。”說著,立刻在西裝小袋裏掏出一張名片,雙手捧著遞送過來。李南泉看那上麵的字時,乃是陳惜時。旁邊還有一行頭銜,乃是茶葉公司副經理。這他倒明白了,原來是賣茶葉的,怪不得胡玉花說他是作苦味買賣的了,便笑道:“我也屢次聽到豔華說過陳先生的。這大雨天由城裏來嗎?”胡玉花在旁邊就插嘴道:“不但是大雨天,就是天上落刀,他也會來的。”他搓著兩手,表示了躊躇的樣子,向她點了頭笑道:“胡小姐又跟我開玩笑。”胡玉花笑道:“本來就是這樣嘛。”李南泉笑道:“陳先生老遠的來,先休息一下,我有點事情,要和楊老太商量商量,請坐罷。”他交代完畢,也不問大家是否同意,立刻就走下樓去了,楊老太就迎著他低聲笑道:“李先生不要和小陳談談嗎?他雖然年紀很輕,為人倒是很老實的。而且他也很佩服李先生。”

李南泉笑道:“是很好的,這話很長,改天再談罷。”說著,點了頭就要向外走。楊老太真沒有想到李南泉會這樣淡然處之,隻好站著門口向他笑道:“這陰雨天,你回去也沒有什麽事,就在樓下多坐一會子也好。”李南泉走出了她家的門,卻又回轉身來向她笑道:“我還是和你談談罷。現代的婚姻問題,那並不是父母可以作主的。老太的意思,不是要認那位陳先生作女婿嗎?這件事,最好你不要過問,就交給陳先生自己去辦。我看陳先生給予楊小姐的印象,並不算壞。你一切放任,不要過問,甚至……”說到這裏,笑了一笑,又沉默了幾分鍾。因道:“反正什麽事你都不要過問罷。”楊老太見他那臉上笑嘻嘻的樣子,自知道他這話裏是含著什麽意思,這就笑道:“這個我自然明白。不過女孩子的終身大事,我總得管。現在的年月,究竟是不同了。”李南泉笑著點了兩點頭道:“的確是如此。你知道現在的年月不同,那就什麽話都好說了。你根據了這句話做去。我保證不用我出麵,你這問題就解決了。”說著打了個哈哈,抱著拳頭,一麵作揖,一麵就走,那外麵的路,正是泥漿遍地。他向楊老太說話,卻忘記了腳下的路了,身子一滑,人向前栽著,所幸麵前就是一根電線杆,他兩手同時撐住了那根木柱子,總算沒有倒下去。而樓上樓下,卻和台底下看客喝彩一樣,不約而同,共同地“哎呀”了一聲,而且那聲音還是非常大。

李南泉站定了腳,向樓下看著,發現了樓上兩位小姐,樓下那位老太太,全對了自己注視著,還沒有把那驚慌之色鎮定過來。這就笑道:“沒有關係,假如摔倒了,不過是滾我一身泥。樓上有現成的兩位小姐正閑著,怕不會給我洗衣服嗎?”那位陳先生也就走到欄杆邊,連連地點了頭道:“對不住,對不住。”李南泉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道歉,立刻又沒有想到這件事,口裏隻是說“沒關係,沒關係。”口裏說著,他也就走開了。走到了半路上,才想起他這聲道歉,不成為理由。或者他會這樣想著,以為我是來和他作媒的。想到這裏,他覺得好笑,臉上也就笑了出來,路邊有人笑道:“李先生什麽事高興?一個人走著笑了起來。”他看時,正是那位喜歡聊天的鄰居吳春圃。便道:“有人誤會我給他作媒,隻管向我表示好感,我覺得受之有愧。大雨天,吳兄也出門來了?”這時,吳先生左手撐了一把傘,扛在肩上。右手提了一串筋肉牽連的牛肉。另外還有一串牛油。他把這東西提起來對客相示,笑道:“我是撿便宜來了。小孩子很久沒有開過葷,我買不起任何的肉類,隻有這樣的牛筋,是沒人吃的,我要了它三斤,不吃肉,回家熬蘿卜喝喝,也可以讓小孩子解饞。”

李南泉道:“當今之時,不是肉食者鄙,而是肉食者貴。老兄這樣的吃肉法,可以說良口心苦。不過這牛油又是怎樣吃法呢?”吳春圃笑道:“這是便宜中之便宜。因為這東西,除了蠟燭作坊拿去做蠟油外,恐怕很少人用它。但無論如何,總是脂肪品。我拿回去,煎菜、炸麵,也總可以利用它。實不相瞞,我因為合作社有兩個星期沒有把配售菜油發出來,我每個星期,減到隻吃半斤油,每日平均不到一兩二錢,菜裏麵哪裏算有油?這東西拿回去,來個饑者易為食,決沒有人嫌它帶膻昧的。”他雖然是帶著笑容說的,可是李南泉聽他這話,覺得針針見血,讓自己心靈上大大受著刺激。真不忍和他開玩笑,不覺得昂起頭來,長長歎了一口氣。吳春圃道:“這也沒有什麽難過的。老兄不是來回跑了三十幾裏路,挑了兩大鬥米回來嗎?”李南泉道:“這是傳聞異詞。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儒夫,哪裏挑得起兩大鬥米?米雖買了,乃是人家挑的。自然,這種生活,也就夠斯文掃地的了,不過我有一件事值得自傲,比老兄要高一籌。就是我的太太,還和村子裏太太群能整齊步伐,每天還有餘力摸個八圈。你那太太隻有在家中給小孩子納鞋底,給你烙餅吃的能耐。那不是我的收入,要比你強的明證嗎?”

這時,路旁有個人插嘴笑道:“李先生對於太太打牌這件事,始終是忘記不了的。其實,我們是混時間,談不上什麽輸贏。”李南泉看那人時,正是下江太太。她上次半夜裏派白太太來抓角,心裏實在是不高興。而那晚上究竟為什麽賭興那樣勃發,打了兩桌通宵的牌。至今也是一個謎。現在看到了她,倒不免要探問一下。於是點著頭笑道:“我覺得混時間這個題目,也不十分恰當的。例如那天晚上,你府上兩桌人通宵鏖戰,那不能算是混時間吧?這個時候的時間是好容易消磨的。高疊著枕頭,軟蓋著被子,八小時可以消磨過去。高興的話,消磨十小時,也沒有問題。”下江太太右手打著雨傘,左手提著個四方的白布包袱,看那樣子沉甸甸的,裏麵露出一隻紅木盒子的犄角,這無須作什麽思索,就可以知道那裏是麻將牌。說著話時,也就不免向那白布包袱上望著。下江太太倒是不隱諱。她將那包袱舉了一舉,笑道:“不用看,這裏是牌,陰雨天,不摸八圈,怎樣混得過去?哦!你問那天晚上的事,我可以告訴你。那是我們一個秘密。我們太太群,這個名詞,是你剛才取的,我老實不客氣接受下來。我們曾開過一個座談會,比賽哪個不怕先生。於是就邀集了這麽一場狂賭。狂賭之會,誰回家引起了先生的質問的,誰就算是怕先生。怕先生的人,我們罰她請一次客。結果,誰回家都太平無事,我們證明了全體大捷。我們猜著,李太太是要請客的,所以故意半夜裏去邀她。沒想到李先生也是不行。”

吳春圃哈哈大笑道:“了不得,了不得,大家還有這麽一個決議。這叫遣將不如激將。太太都受著這麽一激,不打牌的,也不能不去摸四圈了。”李南泉笑道:“不過那也看人而施。若是像吳太太這種人,專門給吳先生烙餅,給孩子納鞋底,你說她怕先生,她就怕先生,她並不會因此失掉她的……”他說到這裏,覺得把下文說出來了,也許下江太太有些受不了。這就把話拖長了,偏著臉望了吳春圃笑道:“我到底客觀一點,說的話未必全對,還是請吳先生自己批評一下。”吳春圃笑著搖了幾搖頭道:“我倒是不好批評。我自私一點,我覺得她這個作風是對的。”下江太太向吳李二人很快地看了一下,接著是微微一笑。李南泉道:“此笑大有意思。因為我認為緘默是最大的諷刺。”下江太太笑道:“豈敢豈敢!我的意思,作先生的,也可以打打算盤。像我們村裏……”說到這裏,她向前後看了一看,接著笑道:“像我們那女中三傑,當然是幫助家庭大了。她們是不打牌的。可是先生的經濟權,都操在她身上,先生那份罪也不好受。其次,我們烙餅納鞋底,不是不會,不過是沒有去苦幹,這一點,我們當承認和先生的掙錢,有點苦樂不均。不過這是少數。像白太太這種人,她經營著好幾項生意,比先生掙錢還多呢。至於我呢,當然沒有表現……”李南泉接著笑道:“這底下是文章裏的轉筆,應當用‘不過’兩個字。這是文章三疊法,每一轉更進一層。結論也有的,就是太太們摸八圈衛生麻將,那實在是應該的。”

下江太太對於他這個解釋,倒並沒有否認。舉著那白色包袱向他笑道:“我提了這一部分武裝,到處辟戰場,全找不到對手。李先生若是民主的話,你把後麵那間屋子解放一天,讓我們在那裏摸十二圈嘛。”李南泉笑道:“這個辦法,就叫民主?這個辦法,就叫解放?”下江太太笑道:“多少由我們打牌的太太看起來,應該沒有錯誤。我最後問你一句,你敢不敢民主?”李南泉笑道:“民主是好事,怎麽說是敢不敢的話?所有世界上的人民,都希望民主,而我也是其中之一。”下江太太向吳春圃點了個頭,笑道:“李先生說的話,有你作證,他要民主。回家我們要到他家裏去試驗民主了。若是李先生反對,你可要出來仗義執言。”李南泉道:“不過……”她不等他說完,立刻亂搖著手道:“這裏不是我的文章,不能下轉筆了。回頭見罷。”說著,扭了身子就走。李南泉招著手道:“回來,回來,我還有話商量。”她一麵走著,一麵搖頭,並不回頭向他打個招呼。吳春圃笑道:“老兄,你這可惹了一點禍事。這位太太,一定是趁機而入。帶著牌和牌角同到府上去民主,你打算怎麽應付這個局麵?”李南泉搖了兩搖頭,又歎了.-一口氣,然後笑道:“我也不能那樣不講麵子,把她們轟了出去。不過,我有個消極抵抗的辦法,她們來了,我就出門找朋友去。反正陰雨天沒有什麽事。”吳先生看了這情形,料著他也隻有這個辦法,沉默起來,不斷地微笑。李先生到了家裏,太太正是很無聊地靠了門框站定,呆望著天上飛的細雨煙子。李先生到了麵前,她還是不像看到。

李先生笑問道:“看了這滿天雨霧出神,有什麽感想嗎?”李太太以為他是正式發問,也就正式答道:“在江南,我們就覺得陰雨太多,有些討厭。到在到了四川,這陰雨天竟是不分四季。除了夏天的陰雨天,解除了那一百度以上的溫度,是我們歡迎的而外,其餘的陰雨天,實在是膩人。尤其冬天,別地方總是整冬的晴著,這裏是整冬的下雨。穿著棉衣服走泥漿地,打濕了沒有地方曬,弄髒了沒有地方洗,實在是別扭。”李南泉笑道:“這時算是杞人憂天吧?現在又不是冬天,你何必為了冬天的陰雨天發愁。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下江太太,要到我們家裏來試驗民主。”李太太對於這話不大理解,望了他道:“你這話什麽意思?”他就把下江太太剛才說的話,重新述說了一遍。李太太笑道:“你聽她胡說,她用的是激將法。想激動你答應在我家打牌。你自己上了她的圈套。”李南泉道:“那很好。回頭下江太太來了,你可以給我解這個圍。就說家裏有事。”李太太道:“你作好人,答應民主,讓我作法西斯拒絕人家到我們家打牌。”李先生道:“民主和法西斯,就是這樣分別的?領教領教。”說著拱了兩下手。吳春圃在走廊上看到,也是哈哈大笑。他們這裏說笑著還沒有完,山溪那邊的人行路上有人說笑而來,而且提名叫著“老李”。看時,第一個就是下江太太。後麵另跟著兩位太太。下江太太手上還提著那個白布包袱。那自然是麻將牌了。這三位太太,全沒有打傘,分明不是向遠處走的樣子。

李南泉真沒有想到她們來得這樣快。心裏計劃著和太太鬥一鬥法寶的措施,根本還沒有預備好呢。這就隻有含了笑容,呆呆地站在一邊。下江太太一馬當先,到了走廊下,見李氏夫婦都含了笑容站在這裏,料著這形勢並不會僵。這就向李先生笑道:“你回來對太太報告過了沒有?我其實沒有發動這閃擊戰。我提了布包袱,本就是個幌子。我一提到要在李公館測驗民主的話,她二位立刻起勁。白太太還說,李先生也許是勉強答應的,要去馬上就去。去遲了會發生變化的。”李南泉點了頭笑道:“你們要突破我這戒賭的防線,可說無所不用其極。”他說這話時,對來的三位太太看看,覺得有點失禮。因為最後那位太太還相當麵生,不可以隨便開玩笑的。而且,那位太太,也有點躊躇,正站在溪橋的那端,還不曾走過來呢。便低聲問白太太道:“那位太太,我還麵生呢。”白太太笑道:“你又不是近視眼。”那橋頭上的太太,也就笑了,點著頭道:“久違久違,有一個禮拜沒有見麵嗎?”她一開口,李南泉認識了,原來是三傑之一的石正山太太。她已經燙了頭發。這頭發燙得和普通飛機式不同,乃是向上堆著波浪,而後腦還是挽了雙尾辮子的環髻。她是很懂得化妝的,因為她是個圓臉,她不讓頭發增加頭上的寬度。如此,臉上的胭脂,擦得特別的紅。而這紅暈,並未向兩鬢伸去,隻在鼻子左右作兩塊橢圓紋。唇膏塗的是大紅色的,將牙齒襯托得更白。身上穿了件藍白相間直條子的花布長衫,四周滾著細細的紅鑲邊。光了兩條雪白的膀子,十個手指甲,也染得通紅,她是越發摩登了。

李南泉沒想到石太太會變成這個樣子,而且還肯加入太太群打牌,便點頭笑道:“這是個奇跡。我沒有想到石太太也要到我家裏來試驗民主的。”她緩緩地走過了那木板橋,笑道:“男子們的心理,我現在相當的了解,他們願意的是這一套。那我們就做這一套罷。”說到這裏,那邊人行道上,又來了兩位太太。老遠地抬起手來,招了幾招,就問民主測驗得怎麽樣。李先生一看,今天太太群來了個左右聯合陣線,這事情不好攔阻,充其量太太大輸一場,也不過量半鬥米罷。於是不置可否,緩步走到吳先生家去。吳春圃正坐在窗戶裏桌子上,架上老花眼鏡,看一張舊地圖。李南泉問道:“吳兄看報之後,關懷戰局?”他雙手取下老花眼鏡,招招手,笑著讓他進來。他低聲笑道:“你就給你太太一個十全的麵子,讓她們在你家裏摸十二圈。”李南泉坐在他對麵木凳上,笑道:“我正是如此,不過這事實在有點欠著公允。我你這樣吃苦,她們還要取樂。”吳春圃笑道:“天下不公的事多了,何必計較自己家裏的事。我們談談天下事來消遣罷。我看看全國地圖,心裏實在有點難過,我們這自由天地,越來越小了。過幾個月,我們這地圖大小,就得變回樣子。我們哪年哪月有恢複版圖的希望?我快六十的人了,我眼睛能看到這地圖恢複原狀嗎?人家想升官發財,我這思想全沒有。我隻希望有一天,牽著孩子的手,逛逛大明湖,讓在外麵生長的孩子,到濟南老家去看看自己家裏的風景。那時,在茶棚子裏泡壺茶和孩子談談戰前的事,我就樂死了。可是我想一想,這也許比升官發財還難。”說著,長歎了一口氣。

兩人說到此,都覺得心上有塊沉重的石頭,相對默然。李南泉笑道:“我們這樣悲觀,實在也是傻事。我總覺得中國有必亡之理,卻無必亡之數,我們何必杞人憂天?你不看這些太太們的行為?她們會感到有亡國滅種的日子嗎?”吳春圃咬著牙把短胡樁子笑得聳了起來,將手連連搖撼著。李南泉笑道:“我由她們在我家裏造反,我眼不見為淨,我走開了。吳兄的傘,借一把給我。”吳先生倒是讚成他這種舉動,立刻取出一把傘交給他。他接過傘轉身就向外走。吳春圃跟著出來,見他將收好的傘,當了手杖拿著,像是散步的樣子走去。聽得李家屋裏,那幾位太太像打翻鴨子籠似的,笑聲、說話聲、倒麻將牌聲,鬧成了一片。當然,這聲音,李先生也是聽到的,心裏盡管有說不出來的一種苦惱。可是他頭也不回,就這樣從容地走過橋去,在人行路上徘徊回顧地走。他這時候,心裏有點茫然,走向哪裏去呢?早知道回家是這樣的苦悶,倒不如在楊豔華家裏多坐些時候。再看看村子裏那些人家,屋頂的煙囪裏,正向上冒著黑煙。陰雨的天,濕雲在山穀裏重重地向下壓著,半山腰裏就有像薄紗似的雲片飛騰。所以,在人家屋頂上,相距不高,空氣裏就有很重的水分,把煙囪裏的煙壓得伸不直腰來。卷著圈圈兒向上衝。他猜想著,這是下麵的飯灶,正大捆向灶裏加著木柴。木柴上麵那口飯鍋,必是煮得水幹飯熟,鍋蓋縫裏冒著香味。他想到這裏,便覺得肚子裏有些饑荒,自己逞一時的氣,犧牲了午飯走出來,這是十分失算的事了。

李南泉笑道:“老兄請客,可謂誠意之至。假如我有事的話……”劉副官道:“你根本無事。若是有事,你也不會在這陰雨天到人行路上賞玩風景。”他口裏說著,手裏還是拖了李先生向家裏走。客人進了門,他首先就喊道:“快預備飯,切一塊火腿蒸著。”說著,就在書桌子抽屜裏取出一聽煙來,笑道:“這也是由昆明帶回來的成績。”他說著這話,似乎是很高興。將他腳上的皮鞋,抬起來放在凳子頭上。他抬起了右手,中指按著大拇指,使勁一彈,就是“啪”的一聲響。隨了這個動作,他周身都是帶勁的,身子閃動著,轉了半個圈。李南泉笑道:“看劉副官這樣子喜形於色,必是狠賺了幾個錢吧?”劉副官笑道:“我實在沒有作生意,是為了公事去的。不過既然走上了這條路,有現成的便宜東西,我當然就買它一些回來。來一支好煙!”說著,打開煙聽的蓋子,取出一支煙,送到他麵前來。他接住煙,在嘴裏抿著。劉副官就在口袋裏掏出打火機,擦著了火和他點煙,笑道:“我說句最公道的話,像李先生這樣有才學的人,一切享受都應該比我們高。而現在的情形,你們先生們是太清苦了。”他突然這樣一陣恭維,教李南泉聽著倒不明白他是什麽用意,也隻有微笑著。劉副官自己,也就取了一支煙吸著,兩手抱了大腿,抿著煙微笑道:“的確的,我對李先生的學問道德,欽佩之至,若有工夫的話,我一定得在你麵前多多討教討教。苦於我是沒有時間。今天正好都閑著,好好地談談罷。”

李先生別了劉副官,向回家的路上走。遠隔了一條山溪,就聽到家裏麻將牌的擦弄聲音。他站在路頭上靜聽一下,其實不是。乃是山溪裏的山洪,在石頭上撞擊之響。他想著,還不曾回家,神經就緊張起來,在家裏也是坐不住,就撐著雨傘。在細雨煙子裏,分別去拜訪村裏村外的朋友。到了天色將黑了,這餐晚飯,卻不便去打攪朋友。因為所訪的朋友,都是公教人員,留不起朋友吃便飯。於是繞道街上買了幾個冷燒餅帶回來。到家之後,在走廊上站著,這回聽清楚了,家裏的確是有麻將牌聲。而且,還聽到李太太帶了歎息的聲音說:“掀過來就是五筒,清一條龍,中心五,不求人,門前清,自摸雙。十幾個翻都有。唉!你這種小牌,和得好損。”聽這話,自然屋子裏還在鏖戰,他也不用進去了。在廚房隔壁,有一間小草房,原來是堆柴草的,現在裏麵沒有了柴草,放了一張竹板床,一張竹桌子,乃是鄰居共有,預備誰家有客來,就臨時在那裏下榻。李先生很自知地向那裏一溜。讓孩子們取過茶壺凳子和書架上的幾本書,就在這屋子裏休息。女主人打牌,王嫂要管理孩子,灶下還沒有燒火。不用提晚飯何時可吃,連開水都發生問題。好在鄰居家都已做晚飯了,他暫且把燒餅放下,借了鄰居家的開水,泡了一壺茶喝。孩子們原不知道他要看什麽書,隨便拿來的是一本《莊子》,一本《資治通鑒》,兩本《楊椒山集》。他將手拍了書頁道:“這環境教人真積極不起來,看看儕物論》吧。”他拿起書來看時,這屋子隻有尺來見方一個窗戶眼,光線不夠,搬了凳子靠著門拿了書來。看了兩頁,身上冰涼,原來是茅簷下的細雨煙子飛了滿身。

劉副官站起來想了一想,笑道:“作文章是要好地方的。若是李先生不嫌棄的話,可以到我家裏去寫,我一定用好茶好煙招待。”李南泉笑道:“假如一定要有那些做派,那是太平文人,現在豈可以這樣?好罷,我委屈一點,就在這小屋子裏寫。”說著也站了起來。劉副官看他有送客之意,主人是別扭在這屋子裏,這時還要在這裏多談天,也許增加了主人的不便。於是向他伸著手,握了一握:“我家雲南火腿還多,明天我親自上街買點牛肉來燒,請李先生吃午飯,犒勞犒勞。明天見。”說著,抬起手來揚了一揚,就走去了。李南泉在廊子下站著很是出了一會神。李太太突然走出來了,向他笑道:“你肚子餓了吧?”李南泉道:“中飯在劉副官家裏吃得很好。晚飯呢,我買了幾個冷燒餅帶回來了。”李太太近前一步,沒說話,先又笑了一笑。李南泉揮著手道:“你去辦公罷。倒不用關心我。”李太太笑道:“太太們起哄,難得的,下不為例。我馬上就叫王嫂做飯了。剛才姓劉的來,找你什麽事?”李南泉道:“他定貨來了。約了明天交貨。”李太太道:“定貨?你有什麽貨交給他?”李先生將手拍了肚子笑道:“這裏麵的之乎者也。”李太太道:“這種人,你是向來不大願意交往的,你為什麽給他寫文章?”李南泉道:“我當然不願意。不過我想到,為了買二鬥米,可以便宜上十塊錢,我還來去走三十裏路。現在有人送一百五十元上門來,我既不是強取豪奪,又不是貪汙,不過就那征文啟事敷衍幾名人情話,有何不可?有這一百五十元,豈不夠你輸幾場的嗎?”

李南泉知道這是太太鼓勵寫文章的意思,而這寫文章的地方,也就規定了是在這間小屋子裏寫,這無須多考慮了。他回到那小屋子裏,發現紙筆墨硯都已陳設停當。他這就找了一張舊報紙,把窗戶先糊上,然後掩上了房門,把燈燭全點了起來。先將這征文看了一看,卻是一個極普通的老人,現在活到七十歲,四個兒子,兩個務農,兩個經商,不過家裏相當富有而已。隻有他的第二個女婿現在是一位抗戰軍人,已經達到少將階級。其餘就是這位老人,他為人忠厚勤儉,由一個中農之家,達到現在很富有的階段。而且兩個孫子,都因他這番血汗,考進大學了。這一切是平庸,絲毫無獨特之處,這有什麽法子用文字去誇張呢。他看了一遍,又把這壽啟看上一遍。接連地看過幾回之後,還是看不出也想不出獨特之處。桌子那盒“小大英”紙煙,取了一支,吸著;又取一支吸著,不知不覺地去了小半盒。他凝著神在想如何找出這枯燥文字裏麵的靈感來。這時,他聽到了茅簷外的雨,正“嘩啦嘩啦”地下著,而簷溜也跟了這響聲,在窗子外麵狂注。他提起筆來,就在紙上寫了起來:“李子方剪燭西窗,烹茶把卷,有聲如山崩海嘯直壓吾鬥室者,則正巴山夜雨也。於時而不能悠然遐想,覓吾詩魂之所在,而乃搜索枯腸,為一小地主謀頌揚之詞。此非吾自苦,乃一百五十元之支票一張為之,又米缸中之米為之,嗟夫,此豈人情乎哉?此七旬之老翁,何為而苦我,我固素昧平生也。”

李南泉笑道:“這當然要我給你解釋一下。你不是說,現在能活著就是便宜嗎?我就可以根據這點,加以發揮。我說,現在前方家庭破碎,骨肉流離的,固然不知多少;就是大後方,受生活壓迫,過不去日子的人,也不知多少。而這位老先生就在這時代,還可以活到七十歲,這是幸運。而且七十歲的人,看了這幾十年多少不同的事情。除了幸運,還飽享眼福。”吳春圃笑道:“你這樣寫,那簡直是罵這個壽星翁了。”李南泉道:“當然我下筆不能那樣笨,雖有這個意思,也得婉轉地說了出來。”他說著話時,看到燭芯焦糊得很長,就取了兩支筆,當筷子使用,把燭芯夾掉一小截。吳春圃笑道:“你別耗費燭油呀,等你寫文章的時候再點罷。”李南泉笑道:“這必須談話的時候剪蠟燭,才有意思,你不聽到屋外麵正是巴山夜雨?”吳春圃笑道:“原來是根據詩意來的。”這就順著想到“君問歸期未有期”了。李南泉笑道:“確是如此,我已打成了一首油,你看下麵這三句罷。”於是拿起桌上的筆,就著這張稿紙,文不加點地寫了幾行字道:“巴山夜雨阻文思,何堪共剪西窗燭,正是夫人雀戰時。”吳春圃哈哈笑道:“我兄始終不能對這事處之泰然嗎?”李南泉笑道:“南宮歌舞北宮愁,我能處之泰然嗎?而且我那張支票已經不翼而飛了。”這時,王嫂給李先生送了一碗麵來。平常吃湯麵,總是豬油、醬油作湯,擱點兒鮮菜,成為上品。這碗麵特別,居然有兩個溏心雞蛋。

李先生聽了這聲音,當然是心裏不大舒服。這就把房門掩上了,把頭低下去,提著筆,在稿紙上一句一字慢慢地向下填著寫,約莫是五分鍾,這房門卻是“撲通”的幾聲響,他正寫到一句轉筆,覺得很是得意,要跟了這意思發揮著向下寫。這幾聲“撲通”,未免把這點發揮的靈感,衝刷得幹淨。正想狠狠地說一聲:“這是誰”,可是抬頭一看,卻是自己的太太,她笑嘻嘻地向李先生點了個頭。李先生雖然是有一腔火氣,可是不便發泄,因為太太的同伴,都還沒有走開,這是不能不給太太這分麵子的。便忍住了怒容,皺著眉頭道:“我作文章向來沒有這樣提筆寫不出字的事情。江郎才盡恐怕這碗飯有點吃不成了。”李太太走進屋子來,看到他麵前擺的那張稿子,還有大半塊空白,便笑道:“那很是對不起,我們打牌擾亂你的文思了。今晚上你先休息,明天早上起來,你再寫罷。”李南泉道:“不過明天上午人家就要來取稿,這決不是寫白話書信那樣容易,可以對客揮毫的。”說著,把頭仰起來,長歎了一口氣。他這樣歎氣,並沒有對太太說什麽,可是她總覺得心裏有點歉然。站在桌子邊,兩手撐了桌沿,向他的稿紙看看,又取了一根火柴棍子,撥弄著燭芯,這樣有兩三分鍾,笑道:“我還對她們說了,聲音小一點,不要讓過路的警察聽到了。其實我是怕她們那種狂態會打斷了你的文思。”李南泉笑道:“不過,我已聽到了,下江太太剛才和了一牌是十翻以上的。”

李南泉將那張寫起的壽序,就著菜油燈光,仔細地看了一遍,雖然是自己寫的字,卻是越來越模糊,再看看燈裏的菜油,已燃燒得隻剩了些油渣,伸出油碟外的燈草,向碟子中心去燃燒著,那火焰在碟子中心,變成一條龍了。他想叫王嫂加油,無奈屋外麵的雨,下得很大,而那邊正屋子裏的牌,又正在鏖戰,料著喊叫也是白費氣力,隻好放下稿子,讓這油燈去熄滅。不到兩分鍾,油碟子裏的燈草,已完全燃燒,哄哄地燒出一大把火焰。在這火焰之後,突然就是眼前一黑。燈熄了倒無所謂,隻是燒幹了油的燈碟子,有一股焦糊氣味,卻是十分觸鼻。他坐不住了,摸索著開了門,走到廊子下來。雖然是陰雨天,山穀裏其黑如墨,可是自己家裏那打牌的燈火,由窗戶裏透出光來,這廊子上還得著一點稀微的光影。他背了兩手,在廊子正中來回地踱著,眼麵前黑洞洞的這身子以外,那響聲像海潮似的鬧成一片。頭上是雨打著屋簷響,山洪由山坡上衝刷著響,麵前是雨點打著地麵草木響,腳下是山澗的急水,衝擊著石頭響,這些大大小小的聲音,連成一片,那聲音已讓人分不出高低段落。在這如潮的聲海中,隱隱約約地看到遠處有幾個模糊的光圈,那是人家的燈光。他那燈光隻有一片而不分點,仍是為雨霧所遮掩的關係。在這情景中,除了那幾位太太們,應該是沒有什麽人的動作了,但大聲浪中卻有人喃喃地連喊念著“阿彌陀佛”。這事情頗也有點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