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房牽蘿補

在這種強為歡笑的空氣中,大家談些解悶的事情,也就很快混過了幾小時。遠遠地聽到“喔——喔——喔——”一陣雞叫聲,由夜空裏傳了來,仿佛還在聽到與聽不到之間。隨了這以後,那雞鳴聲就慢慢移近,一直到了前麵鄰家有了一聲雞鳴,立刻這屋子角上,吳先生家裏的雄雞,也就突然“喔”的一聲叫著。甄先生笑道:“今天晚上,我們算是熬過來了。可是白天再要下雨,那可是個麻煩。”李南泉道:“皇天不負苦心人,也許我們受難到了這程度,不再給我們什麽難堪了。”吳春圃道:“皇天不負苦心人,這話可難說。我們苦心,怎麽個苦法?為誰苦心?要說受苦,那是為了我們自己的生命財產。”李南泉笑道:“這倒是不錯的。不過我們若不為自己生命財產吃苦,我們也就沒得可以吃苦的了。人家是雞鳴而起,孳孳為利。我們雞鳴不睡,究意為的是什麽呢?”這個問題提出來了。大家倒是很默然一陣。甄先生很從容地在旁邊插了一句話笑道:“我你是為什麽雞鳴不睡呢?眼前的事實告訴我們,我們是為了屋漏。不過怎麽屋漏到這種慘狀,這原因就是太複雜了。”李南泉坐在方凳上,背靠了窗戶台,微閉著眼睛養神。甄先生的話,他也是閉著眼睛聽的,因為有很久的時間,不聽到甄、吳二公說話,睜開眼睛來看時,見甄先生屋門口,一星火點,微微閃動著,可想到甄先生正在極力吸著煙,而默想著心事。屋角下的雞,已經不啼了,“喔喔”的聲音,又回到了遠處,隨著這聲音,仍是清涼的晚風,吹拂在人身上。

李南泉道:“甄先生在想什麽?煙吸得很用勁呀。”他答道:“我想到我那機關,和我那些同事。一次大轟炸之下,大家做鳥獸散,不知道現在的情形怎麽樣了?我想天亮了,進城去看看,可是同時又顧慮到,若是在半路上遇到了警報,我應當到哪裏去躲避。第一是重慶的路,我還是不大熟,哪裏有洞子,哪個洞子堅厚,我還是茫然。第二是那洞子沒有入洞證的人,可以進去嗎?”李南泉道:“甄先生真是肯負責任又重道義的人。我也很有幾個好朋友在城裏,非常之惦念,也想去看看。我們估計一下時間和路程,一路去罷。”李太太隔了窗戶,立刻接言道:“你去看看遭難的朋友,我們這個家連躲風雨的地方都沒有了,誰來看我呀!”這句話,倒問得大家默然,這時,天色已是慢慢亮了,屋簷外一片暗空,已變成魚肚色,隻有幾個大星點,零落著散布了。那雞聲又由遠而近,唱到了村子裏。同時,隔溪那條石板人行路上,有了腳步“撲撲”和籮擔搖曳的“咿呀”聲。隨著,也有那低微的人語聲,斷續著傳了過來。李南泉走向廊沿下,對著隔溪的地方看去,沿山岸一帶,已在昏昏沉沉的曙色中。高大的山影,半截讓雲橫鎖著,那山上的樹木和長草,被雨洗得濕淋淋的。山洪不曾流得幹淨,在山脈低窪的地方,墜下一條流水,那水像一條白龍,在綠色的草皮上彎曲著伸了身子,隻管向下爬動著。那白龍的頭,直到這山溪的高岸上,被一塊大石頭擋住了,水分了幾十條白索,由人行路上的小橋下,又會合攏,像塊白布懸了下來。

李南泉點點頭,不覺讚歎道:“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李太太扣著胸襟上的紐扣,也由屋子裏走出來,沉著臉道:“大清早的,我也不知道說你什麽好,家裏弄成這個樣子,你還有心情念詩呢。”李南泉道:“我們現在,差不多是喪家之犬了,隻有清風明月不用一分錢買。我們也就是享受這一點清風明月,調劑調劑精神。若是這一點權利,我們都放棄了,我們還能享受什麽呢?”李太太說了聲“廢話”,自向廚房裏去了。李先生口裏雖然這樣很曠達地說了,回頭一看,屋子門是昨天被震倒了,還不曾修複,屋子裏滿地堆著衣箱和行李卷。再看裏麵的屋子,屋頂上開著幾片大天窗,透出了整片的青天,下麵滿地是泥漿,他搖了兩搖頭,歎著無聲的氣,向走廊屋簷下走了兩步。這時看到那山溪裏麵,山洪已經完全退去,又露出了石頭和黃泥的河床。滿溪長的長短草,都被山洪衝刷過了,歪著向一麵倒。河床中間,還流著一線清水,在長草和亂石中間,屈曲地向前流去,它發著潺潺的響聲。李南泉對了那一線流泉行走,心裏想著,可惜這一條山澗,非暴雨後不能有泉,不然的話,憑著這一彎流水,兩叢翠竹,把這草屋修理得幹幹淨淨,也未嚐不可以隱居在這裏吃點粗茶淡飯,了此一生。想到這裏,正有點悠然神往。後麵王嫂叫起來道:“屋子裏整得稀巴亂,朗個做,朗個做?”回頭看時,見她手裏拿了一把短掃帚,靠門框呆呆站住,沒有了辦法。同時,小孩子還在行李卷上打滾呢。

這種眼前的事實,比催租吏打斷詩興,還要難受。李南泉也隻有呆望了屋子那些亂堆著的東西出神。王嫂向小孩子們笑道:“我的天爺,不鬧了,要不要得?大人還不曉得今天在哪裏落腳,小娃兒還要扯皮。”李南泉搖著頭歎口氣。就在這時,對麵隔山溪的人行路上,一陣咬著舌尖的國語,由遠而近地道:“那不是吹,我早就料到有這麽一天,老早,我就買好了麥草,買好了石灰,就是泥瓦匠的定錢,我也付過了。這就叫未雨綢繆了。”看時,便是那石教授的太太。她穿了件舊拷綢的長衫,光著兩隻手臂,手裏提了一隻舊竹籃子,裏麵盛著泥瓦匠用的工具,臉上笑嘻嘻的,帶了三分得意之色。奚太太對於這位好友,真是如響斯應,立刻跑到她的走廊簷下,伸起一個大拇指,笑道:“好的好的,老石是好的!你把他們吃飯的家夥拿來了,他就不敢不跟著你來了。”石太太笑道:“對於這些人,你就客氣不得。”說著,將身子晃**晃**地過去了,約莫是相隔了五六十步路,一個赤著黃色上身的人,肩上搭了件灰色的白布褂子,慢慢拖著步子走上來,他穿了個藍布短腳褲,腰帶上掛了一支尺把長的旱煙袋杆。自然,照這裏的習慣,是光了兩隻泥巴腳,但他的頭上,裹著一條白布,作了個圈圈,將頭頂心繞著。他走著路,兩手互相拍著手臂道:“這位下江太太,硬是要不得,也不管人家得空不得空,提起籃子就走。別個包了十天的工,朗個好丟了不去?真是羅連,真是羅連!”

這是住在這村子南頭的李瓦匠。村子裏的零碎工作,差不多都是他承做,因此相熟的很多。李南泉立刻跑了兩步,迎到路頭上,將他攔住,笑道:“李老板,你也幫我一個忙罷,我的屋頂,整個兒開了天窗。”他不等李南泉說完,將頭一擺道:“我不招閑,那是蓋匠的事嘛!”李南泉笑道:“我知道是蓋匠的事,難道這夾壁通了,房門倒了……”李瓦匠又一擺頭道:“整門是木匠的事。”李南泉笑道:“李老板,我們總也是鄰居,說話你怎麽這樣說。我知道那是蓋匠和木匠的事,但是我包給你修理,請你和我代邀木匠、蓋匠那總也可以。而且,我不惜費,你要多少錢,我給多少錢。我隻有一個條件,請你快點和我辦理。”李瓦匠聽說要多少錢給多少錢,倒是一句聽得入耳的話,兩隻胳膊互相抱著,他將手掌拍著光膀子,站住腳,隔了山溪,對李先生這屋子遙遙地看望著,因道:“你打算給好多錢?”李南泉道:“我根本不懂什麽工料價錢,我也不知道修理這屋子要用多少工料,我怎麽去估價呢?”李瓦匠又對著這破爛國難草屋子凝看了一看,因昂著他的頭,有十來分鍾說不出話來。李南泉在一旁偷眼看他,知道他是估計那個需索的數目,且不打斷他的思索,隻管望了他。他沉吟了一陣了,因道:“要二千個草,二百斤灰,十來個工,大概要一百五六十元錢。”李南泉笑道:“哈!一百五六十元錢?我半個月的薪水。”李瓦匠道:“我還沒有到你屋子裏去看,一百五六十元恐怕還不夠咯。”說著,他提起赤腳就走,表示無商量之餘地。

李南泉笑道:“李老板,不要走得這樣快,有話我們慢慢商量。”他已經走得很遠了,回轉頭來,答應了一聲道:“啥子商量嘛?我還不得空咯。”李南泉站在行人路頭上,不免呆了一陣。吳春圃先生打著嗬欠,也慢慢兒走了過來。他先抬著頭,對四周天空,看了一看,見蔚藍的空間,隻拖著幾片蒙頭紗似的白雲。東方的太陽,已經出山,金黃色的日光,照在山頭的濕草上,覺得山色格外的綠,山上長的鬆樹和柏樹,卻格外的蒼翠。那淺綠色的草叢上,簇擁著墨綠色的老樹葉子,陪襯得非常的好看,因唱了句韻白道:“出得門來,好天氣也。”李南泉笑道:“吳先生還是這樣的高興。”吳春圃道:“今天假如是不下雨的話,這樣好的天氣,屋子裏漏的水,就一切都吹幹了。憑了這一天的工夫,總可以把蓋匠找到,今天晚上,可以不必在走廊熬上一宿了。”李南泉道:“我們說辦就辦,現在那位彭蓋匠,還沒有出去作工,我們就同路去,找他一趟,你看如何?”吳春圃道:“好的,熬了一宿,睡意昏昏,在山徑上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也好。”說著,他又打了個嗬欠。李南泉道:“難道一晚上,你都沒有閉上眼睛嗎?”吳春圃道:“坐著睡了一宿。我睡眠絕對不能將就,非得躺著舒舒服服地睡下不可!把早飯吃過,我就睡他十小時。”正說著,他忽然一轉話鋒道:“說曹操,曹操就到了。”說著,他將手一指道:“彭蓋匠來了。”這位彭老板身上穿了件齊平膝蓋的藍布褂子。左破一片,右破一片,像是掛穗子似的,隨風飄飄,他光著兩隻黃腳杆,好像縛了兩塊石頭似的那樣開步。

他不像其他本地朋友是頭上包著一塊白布的,而換了一條格子布的頭圈。在黃蠟型的麵孔上,蓄了一叢山羊胡子,讓他穿起印度裝束來,一定像是一位友邦駐中國代表。李先生為了拉攏交情,老遠地向他點著頭叫了一聲“彭老板”,他點著頭道:“李先生早!昨天這山旮旯裏遭了。”李南泉道:“可不是。這屋子沒有了頂,我正想找你幫忙哩!”彭老板走到麵前站住,像那位李瓦匠一樣站定了,遙遙向那幢破茅屋張望了一下,點點頭道:“惱火得很!”吳春圃道:“昨晚上讓大雨衝洗著屋子,我們一宿全沒有睡。你來和我們補補罷。”彭蓋匠搖搖頭道:“拿啥子蓋嘛?沒得草。”吳春圃指著山上道:“這滿山都是草,沒有蓋屋頂的?”彭蓋匠道:“我怕不曉得?昨日落了那場大雨,草梢上都是濕的,朗個去割?就是去割,割下來的草,總要曬個十天半個月,割了草立刻就可以蓋房子,沒得朗個撇脫!”李南泉聽說,心裏一想,這家夥一棍子打個不粘,不能和他作什麽理論的,便笑道:“這些困難,我們都知道,不過彭老板作此項手藝多年,沒有辦法之中,你也會想到辦法的,我這裏先送你二十元作為買山草的定錢,以後,該給多少工料,我們就給多少工料,請你算一會兒,我回家拿錢去。”彭老板道:“大家都是鄰居嘛,錢倒是不忙。”他說是這樣說了,可是並不走開,依然站在路頭上等著。李先生一口氣跑了回來,就塞了二十元鈔票到他手上去。他懶洋洋地伸手將鈔票接了過去,並不作聲,隻是略看了一眼。

吳春圃道:“彭老板,可以答應我們的要求嗎?”他伸手一摸山羊胡子,冷冷笑道:“啥子要求嘛?我作活路,還不是應當。”李南泉覺得他接了錢,已是另一個說法,便問道:“那末,彭老板哪天上工呢?”彭老板又一摸胡子道:“這幾天不得空咯!”吳春圃將臉色正了道:“你這就不對了,我們若不是急了,怎麽會在大路上把你攔著,又先付你錢?你還說這幾天不得空,若是雨下來了……”彭蓋匠不等他說完,就把手上捏的二十元鈔票塞到李南泉麵前,也沉著臉道:“錢還在這裏,你拿回去。”李南泉將手推著,笑道:“何必何必!彭老板,我們前前後後,也作了三四年鄰居,就算我不付定錢,約你幫一個忙,你也不好意思拒絕我。就是彭老板有什麽事要我幫忙的話,隻要我姓李的可以幫到忙,我無不盡力,我們住在這一條山溝裏,總有互助的時候。彭老板,你說是不是?”他將那鈔票又收回去了,手一摸山羊胡子,笑道:“這句話,我倒是聽得進咯。我曉得你們屋頂垮了怕漏,你沒有打聽有幾百幢草屋子都垮了嗎?別個不是一樣心焦?”李南泉又在身上摸出了一張五元鈔票,交到他手上,笑道:“這個不算工,也不算料,我送你吃酒,無論如何,務必請你在今天找點草來,給我把那兩個大天窗蓋上。其他的小漏,你沒有丁夫,就是再等一兩天,也沒有關係。”他又接了五元錢,在那山羊胡子的亂毛叢中,倒是張著嘴笑了一笑,因道:“我並不是說錢的話,工夫硬是不好抽咯。”說著,他就做了個沉吟的樣子。

那吳先生還是不失北方人那種直率的脾氣。看到李先生一味將就,彭蓋匠還是一味推諉,沉著了臉色,又待發作幾句。可是,李先生生怕說好了的局麵,又給吳先生推翻了。這就抱著拳頭,向彭蓋匠拱拱手道:“好了好了,我們一言為定,等你的好消息罷,下午請你來。”彭蓋匠要理不理的樣子,淡淡答道:“就是嘛!不要害怕,今天不會落雨咯。我們家不也是住草房子,怕啥子?”說著,他緩緩移了兩條光腿子,慢慢向上街的山路走了去。吳春圃搖搖頭道:“這年頭兒,求人這樣難,花錢都得不著人家一個好字。我要不是大小七八上十口子,誰受這肮髒氣。咱回山東老家打遊擊去。”李南泉笑道:“這沒有什麽,為了蓋房子找他,一年也不過兩三回,憑著我們十年讀書,十年養氣的工夫,這倒不足介意。”吳先生歎了口氣,各自回家。這時,李家外麵屋子裏那些雜亂東西,有的送到屋外麵太陽裏去曬,有的堆到一隻屋子角上,屋子中間,總算空出了地方。李先生也正有幾篇文稿,須在這兩天趕寫成功,把臨窗三屜小桌上那些零碎物件,歸並到一處,將兩三張舊報紙糊裏糊塗包著,塞到竹子書架的下層去,桌麵上騰出了放筆硯紙張的所在,坐到桌子邊去,提起筆來就寫稿。李太太將木梳子梳著蓬亂的頭發,由外麵走了進來,嘰咕著道:“越來越不像話。連一個蓋頭的地方都沒有。叫化子白天討飯,到了晚上,還有個牛欄樣的草棚子落腳呢,我們這過的是像露天公園的生活了。”

李南泉放下筆來,望了太太道:“你覺得這茅屋漏雨,也是我應當負的責任嗎?”說到這裏他又連點了兩下頭道:“誠然,我也應當負些責任,為什麽我不能找一所高樓大廈,讓你住公館,而要住這茅草屋子呢?”李太太走到小桌子邊,把先生作文章的紙煙,取了一支銜在嘴裏,撿起火柴盒子,擦了一支火柴將煙點著,“啪”的一聲,將火柴盒扔在桌上,因道:“我老早就說了,許多朋友,都到香港去了,你為什麽不去呢?若是在香港,縱然日子過得苦一點,總不用躲警報,也不用住這沒有屋頂的草房。”李南泉道:“全中國人都去香港,且不問誰來抗戰,香港這彈丸之地,怎麽住得下?”李太太將手指夾出嘴唇裏的煙卷,一擺手道:“廢話,我嘴說的是住家過日子,誰談抗戰這個大問題!你不到香港去,你又作了多少抗戰工作?喲!說得那樣好聽!”她說畢,一扭頭走出去了。李先生這篇文稿,將夾江白紙,寫了大半頁,全文約莫是寫出了三分之一。他有幾個很好的意思,要用幾個“然而”的句法。把文章寫得跌宕生姿,被太太最後兩句話一點破,心想,果然,不到香港去,在重慶住了多少年了,有什麽表現,可以自誇是個抗戰文人呢?三年沒有作一件衣服,吃著平價米,其中有百分之十幾的稗子和穀子,住了這沒有屋頂的茅草屋,這就算是盡了抗戰的文人責任嗎?唉!百無一用是書生,他想到最後這個念頭,口裏那句話,也就隨著喊叫了出來,對了未寫完的半張白紙,也就是呆望著,筆放在紙上提不起來了。

他呆坐了約莫一小時之久,那半張白紙,可沒有法子填上黑字去。歎了一口氣,將筆套起來,就走到走廊上去來回地踱著步子。吳春圃在屋子裏叫起來道:“李兄,那個彭蓋匠,已經來了,你攔著他,和他約定個日子罷,他若能來和你補屋頂,我就有希望了。”李南泉向山路上看時,果然是彭蓋匠走回來了。他肩上扛著一隻麻布袋,袋下麵氣鼓鼓、沉甸甸的,分明是裏麵盛著米回來了。他左手在胸前,揪著米袋的梢子,右手垂下來提著一串半肥半瘦的肉,約莫是二斤多,同在這隻手上,還有一把瓦酒壺,也是繩子拴了壺頭子,他合並提著的。他不像上街那樣腳步提不起勁來,肩上雖然扛著那隻米袋,還是挺起胸脯子來走路的。這不用說,他得下二十五元,已先在街上喝了一陣早酒,然後酒和肉全辦下了,回來吃頓很好的午飯。遠遠地,李南泉先叫了聲“彭老板”。他倒是聞弦歌而知雅意,站住了腳,向這裏答道:“不要吼,我曉得,我一個人,總動不到手嘛!我在街上,給你找過人,別個都不得空,吃過上午,我侄兒子來了,我兩個人先來和你搞。”李南泉道:“那末,下午可以來了?”彭蓋匠道:“回頭再說嘛!今天不會落雨咯。不要心焦,遲早總要給你弄好。”他說著話,手裏提著那串肉和那瓶酒,晃**著走了過去。吳春圃跑出屋子來,向彭蓋匠後身瞪著眼道:“這老小子說的不是人話。他把人家的錢拿去了,大吃大喝。人家住露天屋頂。他說遲早和你弄好。那大可以明年這時再辦。”

李南泉笑道:“別罵,隨他去。反正我們也不能在這裏作長治久安之計。”說著,兩手挽在身後,在走廊上踱來踱去。甄先生搬了一把竹椅子,靠了廊柱放著,頭靠在竹椅子背上,他身穿背心,下穿短褲衩,將兩隻光腳,架在竹椅子沿上,卻微微閉了眼睛,手裏拿了一柄撕成鵝毛扇似的小芭蕉葉,有一下、沒一下地揮著。聽了李先生的來往腳步聲,睜開眼看了一看,微笑道:“李先生,你不用急,天下也沒有多少事會難住了人。若是再下了雨的話,我們共同作和尚去,就搬到廟裏去住。”李南泉搖了幾搖頭,笑道:“你這辦法行不通,附近沒有廟。唯一的那座仙女洞,前殿拆了,後殿是公共防空洞。我們就索性去住防空洞。”正說著,上午過去的那位劉瓦匠,剛是由對麵山路上走了過來。他也是左手提一壺酒,右手提一刀肉,隻是不像彭蓋匠,肩頭上扛著米袋,他大開著步子向家裏走,聽到這話,卻含了笑容,老遠搭腔道:“硬是要得!防空洞不怕漏,也不怕垮,作瓦匠作蓋匠的就整不到你們了。”吳春圃先生站在走廊下,兀自氣鼓鼓的,他用了他那拍蚊子的習慣,雖沒有蚊子,也拿了蒲扇不住地扇著褲腳,他瞪了眼望著,小聲喝著道:“這小子說話好氣人,我們這裏擺龍門陣,又礙著他什麽事嗎?”甄先生笑道:“吳先生,為了抗戰,我們忍了罷。”吳春圃右手舉起扇子在左手掌上一拍,因道:“咱不受這王八氣,咱回到山東老家打遊擊去!咱就為不受氣才抗戰,抗戰又受氣,咱不幹。”

屋子裏卻有人低聲答道:“廢話!你去打遊擊,小孩子在四川吃土過日子?”這是吳太太在屋子裏起了反響,把握著事實,對吳先生加以駁斥。吳先生站在走廊上,發了一會呆,跟著他也就笑了起來,將蒲扇在胸前搖撼了兩下,微微笑道:“俺實在也是走不了。”李南泉看到,心裏也就想著,我們實在也是議論多而成功少,隨著歎了一口氣,自回家了。他這個感想,倒是對的,他們找瓦匠找蓋匠,而且還付了錢,所得結果,不是人家來給補上屋頂,而是買了酒、肉、米回家打牙祭去了。這天直熬到黃昏,蓋匠沒來,次日也沒有來,好在這兩天全是晴天,沒有大風,更沒有下雨,有兩天大晴,屋子裏幹了,雜亂的東西,也堆疊著比較就緒。正午的時候,李先生躺在**,仰麵睡午覺,這讓他有個新發現,就是那天窗口上綠葉飄搖,有野藤的葉子,在那裏隨風招展。這座草屋,本來是鏟了一道山腳,削平地基的。山的懸崖與屋後簷相齊,因之,那懸崖上長的野藤,很多搭上了屋簷。藤梢搭上了屋簷之後,逐漸向上升,而有了一根粗藤伸長之後,其餘的小藤小蔓,也就都跟著向上爬。在這屋子裏住家的人,輕易不到屋後麵來。所以也不去理會,這野蔓長得有多少長大。這時李先生躺在**,看到這綠葉子,他立刻想到了那句詩,“牽蘿補茅屋”。記得有一次在野外躲警報,半路上遇到了暴風雨,當時兩塊裂石的長縫裏,上麵有一叢野藤蓋著,確是躲過了一陣雨去。

他有了這個感想,由**跳了起來,立刻跑向屋子後麵去。看那懸崖上的野藤,成片地向屋頂上爬了去。這屋簷和懸崖夾成的那條巷子,被野藤葉子蓋著,正是成了小綠巷,裏麵綠得陰慘慘的,他鑽到野藤下麵去,昂起頭來向上看著,一點陽光都看不見。自言自語地笑道:“假如多多益善的話,也許可以補起屋頂來的。”他鑽出藤叢來,由懸崖邊爬上草屋頂,四周一看,正是恰到好處。兩個大天窗的口子邊,全是野藤葉蔓簇擁著。他生平就沒有上過房,更沒有上過茅草房。這時,第一次上草房,但覺得人踩在鋼絲**,走得一起一落,周身隨著顛動。尤其是那草屋,經過了一年多的風吹雨打日曬,已沒有初蓋上屋去的那種韌性,人踩在草上,略微使一點勁,腳尖就伸進草縫子裏去。草下麵雖是有些竹片給墊住,腳尖所踏的地方,不恰好就是竹片上,因之初次移動,那腳尖都已伸進屋子裏麵去。有三五步的移動,他就不敢再進行,俯伏在屋頂上,隻是昂了頭四處望著。他心裏想著,無論如何,我們文人,總比粗工心細些,蓋匠可以在草屋頂上爬著,還要作工呢。我就不能在屋頂上爬著嗎?既然自告奮勇爬上了屋頂,就當把事情辦完了,他沉默著想了一會,又繼續向屋脊上爬了去。這次是鼓著勇氣爬上去的,腳下也有了經驗,腳踏著屋頂的時候,用的是虛勁,那腳卻是斜滑著向下的,總算沒有插進屋子裏麵去。向上移了三五步,膽子就大得多了。

約莫前後費了十分鍾的工夫,他終於是爬到了天窗口上。看看那些野藤葉子,爬上去,又倒垂下來,始終達不到天窗那邊去。伸手將野藤牽著,想把它摔到天窗那邊,卻無奈那東西是軟的,擲了幾下,隻把兩根粗一點的野藤擲到天窗旁邊,伏在屋頂上,出了一會神,就在手邊,抽起一根壓草的長竹片,挑著長細的藤,向那邊送了去,這個辦法,倒還可用,他陸續地將散漫在草屋上的藤,都歸並在一條直線上,全送到那露天窗口去牽蓋著。蓋完了最大的那個天窗,看到還有許多藤鋪在屋草上,就決定了作完這個工作,再去牽補第二個窗口。因為在草屋上蔓延著的野藤不太多,牽蓋著第三個窗口,那枝葉就不十分完密,而現出稀稀落落的樣子,他怕這樣野蔓沒有粗梗,在窗口上遮蓋不住,而垂了下去。這就把手上挑藤的那根竹片,塞入野藤下麵,把它當做一根橫梁,在窗口上將野藤架住。可是,竹片插了下去,因為它是軟的,卻反繃不起來。他自己想得了的這個好法子,沒有成功,卻不肯罷休。跟著再向前幾尺,打算接近了窗口,將竹片伸出去的距離縮短一些。他在草屋頂上,已經有了半小時以上的工夫了,也未曾想到這裏有什麽意外。身子隻管向前移,兩隻手還是將竹片一節一節地送著。不想移到了天窗口,那屋頂的蓋草,已沒有什麽東西抗住,這時,加了一位一百多磅的人體,草和下麵斷了線的竹片,全部向下陷去。李南泉覺得身子壓虛了,心裏大叫一聲“不好”。

李先生隨了這一聲驚呼,已經由天窗口裏摔將下來,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扯著那野藤,以為它可以扯住自己的身體,不想絲毫不能發生作用,人已是直墜了下來。那承住假天花板所在,本有跨過屋子的四根橫梁,但因為這橫梁的距離過寬,他正是由這距離的間隔中墜了下來的。這個時候是很快,他第二次驚覺,可以伸手把住橫梁時,人已墜過了橫梁,橫梁沒有把住,攔著橫梁上兩根掛帳子的粗繩子,這算幫助了他一點,繩子拖住了他上半截身體,晃**著兩下,“啪”的一聲,繩子斷了,他落在王嫂睡的**。全家正因為東西沒有地方堆積,把幾床棉絮都堆在**,這成了那句俗話,半天雲裏掉下來,掉在天鵝絨上了。他落下來的時候,心裏十分的驚慌,也不知身上哪裏有什麽痛苦。伏在棉絮上麵,靜靜想著,哪裏有什麽傷痕沒有,約莫是想了三四分鍾,還不知道傷痕在什麽地方。正是伸了手,在身上撫摸著,可是這行李卷兒,是互相堆疊的,人向上一撲,根本那些行李卷兒就有些動搖,基礎不穩,上麵的卷子,擠開了下麵的卷子,隻管向縫隙中陷了下去。下層外麵的幾個卷子,由床沿上滾到床下,於是整個的行李卷兒全部活動,人在上麵,隨了行李滾動,由**再滾到床下,床下所有的瓶子、罐子,一齊衝倒,叮叮咚咚,打得一片亂響。李太太聽了這聲音,由外麵奔了進來,連連問著:“怎麽了,怎麽了?”

李先生那一個跌勢,正如高山滾坡,自從行李卷上跌滾下來以後,支持不住自己的身體,隻是滑滾了過去。李太太由外麵奔進屋來的時候,還是一個亂滾著的行李卷,直奔到她腳下,她本來就吃了一驚,這行李卷向她麵前滾來時,她向後一退。屋子裏,地麵還是泥滑著的,滑得她向後倒坐在濕地上。李先生已是由地上掙紮起來了,便撲了身上的草屑與灰塵,笑道:“你也進屋來趕上這份熱鬧。”李太太這已看清楚了,望了屋頂上的天窗道:“你這不是妙想天開,蓋屋的事你若也是在行,我們還吃什麽平價米?這是天不安有變,不安有禍。”李南泉聽了夫人這教訓,也隻苦笑了一笑,並沒有說其他的話,他抬頭看看屋頂,兩個天窗情形各別,那個大的天窗,已是由野藤遮著,綠油油的一片,雖是看到藤葉子在閃動,卻是不見天日。小的天窗,野藤葉子,遮蓋了半邊。還有半邊亂草垂了下來,正是自己剛才由那裏滾下來的缺口。大概是自己曾拉扯野藤的緣故。已有四五枝長短藤,帶了大小的綠葉子,由天窗口裏垂進來,掛穗子似的掛著。天窗裏也刮進來一些風,風吹著野藤飄飄****。他不由得拍了手笑道:“妙極妙極!這倒很有點詩意。”李太太也由地麵上站了起來了,板著臉道:“瞧你這股子窮酸味!摔得七死八活,還要談什麽詩意,你這股窮酸氣不除,天下沒有太平的日子。”李先生“哈哈”笑道:“我這股窮酸氣,幾乎是和李自成、張獻忠那樣厲害了?那倒也可以自傲得很!”

李太太道:“你不用笑,反正我說得不錯,為人不應當做壞事,可也不必作那不必要的事。野藤都能蓋屋頂,我們也不去受瓦木匠那分窮氣了。你雖在屋頂上摔下來了,也不容易得人家的同情。說破了,也許人家會說你窮瘋了呢。”李南泉原不曾想到得太太的同情,太太這樣地老說著,他也有點生氣,站著呆了一呆,因道:“我誠然是多做了那不必要的事,不過像石太太那樣,能夠天不亮就到瓦匠家裏去,親自把他押解了來,這倒有此必要。你可能也學她的樣,把那彭蓋匠押解了來呢?你不要看那事情容易,你去找回彭蓋匠試試看,包你辦不到。”李太太沉著臉道:“真的?”李先生心裏立刻轉了個念頭,要她去學石太太,那是強人所難。真是學成了石太太,那也非作丈夫者之福。對了這個反問,並沒有加以答複,自行走開了。李太太在兩分鍾後,就走出大門去了。李先生在外麵屋子裏看到,本可以攔她,把這事轉圜下來,可是她走得非常之快,隻好由她去了。李先生拿著臉盆,自舀了一盆冷水,來洗擦身上的灰塵,伸出手臂到盆裏去,首先發現,已是青腫了兩塊。再低頭看看腿上,也是兩大片。這就推想到身上必定也是這樣,不由得自言自語地笑道:“這叫何苦?”可是窗外有人答話了:“我明天就搬家,不住在這人情冷酷的地方,不見得重慶四郊都是這樣冷酷的人類住著的。”看時,太太回來了,一臉掃興的樣子,眼光都直了,她腳下有個破洋鐵罐子,“當”的一聲,被她踢到溝裏去。

李南泉看這情形,料是太太碰了彭蓋匠的釘子,雖不難說兩句俏皮話,幽默她一下,可是想到她正是盛氣虎虎的時候,再用話去撩她,可能她會惱羞成怒,隻好是裝著不知道。唯一可以避免太太鋒芒的辦法,隻有端坐著讀書或寫字。由窗子裏向外張望著。見她沉下了臉色,高抬一手撐住了廊柱,正對屋子裏望著。心下又暗叫了一聲不好,立刻坐到書桌邊去,攤開紙筆,預備寫點文稿。事情是剛剛湊趣,就在這時,郵差送來一封掛號信。拆開信來,先看到一張郵局的匯票。在這困難的生活中,每月除了固定的薪水,是毫無其他希望的,忽然有匯票寄到,這是意料以外的事。他先抽出那匯票來看,填寫的是個不少的數目,共是三百二十元。這時的三百多元,可以買到川鬥五鬥米,川鬥約是市鬥的兩倍。就是一市擔了。一市擔米的收入,可以使生活的負擔輕鬆一下,臉上先放出三分笑意,然後抽出信來看,乃是昆明的報館匯來的,說明希望在一星期之內,為該報寫幾篇小品文,要一萬字上下的。昆明的物價指數高於重慶三倍,所以寄了這多稿費。在重慶,還不過是二十元一千字的價目。這筆文字交易,是不能拒絕的,他正在看信,太太進門來了,她首先看到那張匯條,夾在先生的手指縫裏,因道:“誰寄來的錢,讓我看看。”說著,就伸手把這匯條抽了過去,她立刻身子聳了一聳,笑道:“天無絕人之路,正愁著修理房子沒錢呢,肥豬拱門,把這困難就解決了。”

李南泉笑道:“從前是千金一笑,現在女人的笑也減價了。法幣這樣的貶值,三百二十元,也可以看到夫人一笑了。”李太太道:“你這叫什麽話?簡直是公然侮辱。”說著,眼睛瞪起來,將那匯票向地上一丟。李南泉倒是不在意,彎腰將匯票撿了起來,向紙麵上吹吹灰,笑道:“我不像你那樣傻,決不向錢生氣。”說著,將匯票放在桌上,向她一抱拳頭。李太太笑罵道:“瞧你這塊骨頭!”李南泉道:“這是純粹的北平話呀,你離開北平多年,土話幾乎是完全忘記。隻有感情奔放的時候,這土話才會衝口而出。這樣的罵人,出之太太之口……”李太太笑道:“你還是個老書生啦,簡直窮瘋了,見了三百二十元,樂得這樣子,把屋頂摔下來的痛苦都忘記了。”李南泉道:“可是我們真差著這三百元用款。”李太太道:“廢話什麽,拿過來罷。”說著,伸手把那張匯票收了過去。李先生將那張信箋塞到信封裏去,兩手捧著信封向太太作個揖,笑道:“全權付托。你去領罷。還有圖章,我交給你。”李太太接過信封去,笑道:“圖章在我這裏,賣什麽空頭人情。”她說著,抽出信箋來看看,點點頭道:“稿費倒是不薄,夠你幾天忙的了。我不打攪你,你開始寫稿子罷。”李先生對那三百二十元,算是在匯票上看了一眼,雖沒有收入私囊,但也夠興奮一下的。他見太太拿著匯票走了,用著桌上擺開的現成的紙筆,就寫起文章來,好在剛過去的生活,不少小品材料,不假思索,就可動筆。

他的煙士坡裏純一,雖不完全出在那張三百二十元的匯票上,可是這三百二十元,至少解決了他半個月內,腦筋所需要去思想的事。自這時起,有半個月他不需要想文藝以外的事了。那末,煙士坡裏純來了,他立刻可予以抓住,而不必為了柴米油鹽放進了腦子去,而把它擠掉。因之,他一提了筆後,不到半小時,文不加點地就寫了大半張白紙,他正寫得起勁,肩上有一種溫暖的東西壓著。回頭看時,正是太太站在身後,將手按在肩上。李先生放下筆來,問道:“圖章在你那裏,還有什麽事呢?”他問這話,是有理由的,太太已換了一件花布長衫而手提小雨傘,將皮包夾在腋下,是個上街的樣子。上街,自然是到郵局去取那三百二十元。太太笑道:“你從來沒有把我的舉動當為善意的。”李南泉道:“可是我說你和我要圖章等類,也未嚐以惡意視之。”李太太放下雨傘,將手上的小手絹抖開,在鼻子尖上拂了兩拂,笑道:“好酸。我也不和你說。你要我和你帶些什麽?”李南泉道:“不需要什麽,我隻需要清靜,得了人家三百二十元稿費,得把稿子趕快寄給人家呀。信用是要緊的,一次交稿很快,二次不是肥豬拱門,是肥牛拱門了。”李太太道:“文從煙裏出,得給你買兩盒好紙煙。”李南泉道:“壞煙吸慣了,偶然吸兩盒好的,把口味提高了,再回過頭去,又難受了。”李太太道:“要不要給你買點餅幹?”李南泉道:“我倒是不餓。”李太太沉著臉道:“怎麽回事,接連地給我幾個釘子碰?”

李南泉站起來,笑著拱拱手道:“實在對不起。我實在情形是這樣,不過我在這裏麵缺乏一點外交辭令而已,隨你的便罷,你買什麽東西我也要。”李太太笑道:“你真是個駱駝,好好地和你說,你不接受。人家一和你瞪眼睛,你又屈服了。”李南泉笑道:“好啦,你就請罷。我剛剛有點煙士坡裏純,你又從中打攪,這煙土坡裏純若是跑掉了,再要找它回來,那是很不容易的。”李太太站著對他看了一看,想著他這話倒是真的,隻笑了一笑,也就走了。李先生坐下來,吸了大半支煙,又重新提筆寫起來。半上午的工夫,倒是寫了三四張稿紙,寫到最高興的時候,仿佛是太太回來了,也沒有去理會。伸手去拿紙煙,紙煙盒子換了,乃是通紅的“小大英”。這時大後方的紙煙,“小大英”是最高貴的消耗品。李先生初到後方的時候,也吸的是“小大英”,由三角錢一包,漲了五角錢,就變成搭著壞煙吃。自漲到了一元一包,他就幹脆改換了牌子了。這時“小大英”的煙價,已是兩元錢一包,李先生除了在應酬場中,偶然吸到兩三支而外,那總是和它久違的。現在看到桌子角上,放著一個粉紅的紙煙盒,上麵又印著金字,這是毫無疑問的事,乃是“小大英”。但他還疑心是誰惡作劇,放了這麽一盒好煙在桌上有意捉弄人。於是,拿起來看看,這盒子封得完整無缺,是好好兒的一盒煙,這就隨了這意外的收獲,重重地“咦”了一聲。這時,“啪”的一響,一盒保險火柴,由身後扔到桌子上來。

李太太在一旁坐著,笑問道:“這茶味如何?”李先生端著杯子又喝了一口,笑道:“好得很!在這鄉場上,怎麽買得到這樣的好茶葉?”李太太道:“這是我在同鄉那裏勻來的,你進了一筆稿費,也得讓你享受一下。還有一層,今天晚上,楊豔華演(伏英節烈》,這戲……”李南泉笑道:“你又和我買了一張票?”李太太道:“買了兩張票,你帶孩子去罷。”李先生道:“那麽,你有個十二圈的約會?”李太太笑著,取個王顧左右而言他的姿態,昂著頭向外麵叫道:“王嫂,那肉洗幹淨了沒有?切好了,我來做。”李先生心領神會,也就不必再問了。他將麵前的文稿,審查了一遍。下文頗想一轉之後發生一點新意。就抬起頭來,向窗子外看對麵山頂上的白雲,雖那一轉的文意,並未見得就在白雲裏麵,可是他抬頭之後,這白雲會替他找到那文思。不過他眼光射出窗子去,看到的不是白雲,而是一位摩登少婦,太太的唯一良好牌友下江太太。她站在對麵的山腳路上,向這茅草屋連連招了幾下手。遙遠地看到她臉上笑嘻嘻的,似乎她正在牌桌上,已摸到了清一條龍的好牌,且已經定張要和一四七條。李先生心裏暗自讚歎了一聲,她們的消息好靈通呀,就知道我進了一筆稿費,這不是向茅屋招手,這是向太太的手提包招手呀。太太果然是中了電,馬上出去了。太太並未答話,隔了壁子,也看不到太太的姿勢。不過下江太太將一個食指豎了起來,比齊了鼻子尖,好像是約定一點鍾了。

李太太隨著先生這屈服的機會,也就走來吃飯了。李先生想著自己的工作要緊,也就不再和太太計較,隻是低頭吃飯。他忘不了那壺好茶,飯後,趕快就沏上開水,坐在椅子上,手把一盞,閑看窗外的山景。今天不是那麽悶熱,滿天都是魚鱗斑的白雲。山穀裏穿著過路風,靜坐在椅子上,居然可以不動扇子。風並不進屋子來,而流動的空氣,讓人的肌膚上有陣陣的涼氣浸潤。重慶的夏季,常是熱到一百多度。雖然鄉下風涼些,終日九十多度,乃是常事。人坐在屋子裏不動,桌椅板凳,全會自己發熱,摸著什麽用具,都覺得燙手。坐在椅子上寫字,那汗由手臂上向下滴著,可以把桌子打濕一大片。今天寫稿子,沒有那現象,僅僅是手臂靠住桌麵的所在,有兩塊小濕印,脊梁上也並不流汗。李先生把茶杯端在手上,看到山頭上魚鱗片的雲朵,層層推進,緩緩移動,對麵那叢小鳳尾竹子,每片竹葉子,飄動不止,將全個竹枝,牽連著一顛一顛。竹叢根下有幾棵不知名的野花,大概是菊科植物,開著銅錢大的紫色小花,讓綠油油的葉子襯托,非常的嬌媚。一隻大白色的公雞,昂起頭來,歪著脖子,甩了大紅冠子,用一隻眼睛,注視那顛動的竹枝。竹枝上,正有一隻蟬,在那裏拉著“吱吱”的長聲。李先生放下茶杯,將三個指頭,一拍桌沿道:“妙!不用多求,這就是一篇很好的小品材料了。”李太太正走到他身邊,身子向後一縮,因笑道:“你這是什麽神經病發了,嚇我一跳。”李先生笑道:“對不起,我的煙士坡裏純來了。”

這山穀裏的晚風,一陣比一陣來得尖銳。山頭上的長草,被風卷著,將背麵翻了過來,在深綠色叢中,更掀起層層淺綠色的浪紋。這草浪也就發生出“瑟瑟索索”之聲。李南泉抬頭看看,那魚鱗般的雲片,像北方平原上被趕的羊群一樣,擁擠著向前奔走,這個樣子,又是雨有將來的趨勢。李先生站著,回頭向家裏那三椽草屋看了一看,歎上兩口氣。又搖了幾下頭,自言自語地道:“管他呢,日子長著呢,反正也不曾過不去。”這個解答,是非常的適用,他自己笑了,扶著手杖繼續散步,直到看不見眼前的石板路,方才慢慢走回來。這時,天上的星點,被雲彩遮著,天上不予人間一絲光亮,深穀裏漆黑一片。黑夜的景致,沒有比重慶更久更黑的,尤其是鄉下。因為那裏到了霧天,星月的亮也全無。在城市裏,電光射入低壓的雲層,雲被染著變成為紅色,它有些光反射到沒有電燈的地方來。鄉下沒有電燈,那就是四大皆空的黑暗。李南泉幸是帶有手杖,學著瞎子走路。將手杖向前點著探索兩下,然後跟著向前移動一步。遙望前麵,高高低低,閃出十來點星星的火光,那是家之所在了。因為這個村子的房屋,全是夾溝建築的,到了這黑夜,看不見山穀房屋,隻看到黑空中光點上下。這種夜景,倒是生平奔走四方未曾看見過的。除非是雨夜在揚子江邊,看鄰近的漁村有點仿佛。這樣,他不由地想到下江的老家了,站著隻管出神。

甄先生道:“李兄不是去看戲的嗎?”李南泉道:“甄先生怎麽知道?”他笑道:“你太太下午買票的時候,小孩子也在那裏買票。”李南泉道:“事誠有之,不過我想到白天上屋頂牽蘿補屋,晚上去看戲,這是什麽算盤?想過之後,興味索然,我就不想去了,而況恐怕有雨。”吳春圃於黑暗中插言道:“怎麽著?你的徒弟,你都不去捧了。”李南泉道:“惟其是這樣,太太就很安心地去打她的牌了。這樣,也可不讓太太二次打牌,省掉一筆開支,我們是各有各的戰略。”甄先生哈哈笑道:“何至於此,何至於此?”李南泉經鄰居這樣代解釋著,倒也不好說什麽。大家寂寞地坐著,卻聽到茅屋簷下,“滴撲滴撲”,繼續的有點響聲。吳先生在暗中道:“糟了糕了,雨真來了。彭蓋匠這家夥實在沒有一點鄰居的義氣,俺真想揍他娘的。我們肯花錢,都不給咱們蓋蓋房頂?”李南泉走到屋簷下,伸著手到屋簷外去試探著,果然有很濃密的雨絲向手掌心蓋著。因道:“靠人不如靠自己,我們未雨而綢繆罷。”因之找了王嫂幫助,將家裏大小兩張竹床,和一張舊藤繃子都放到外麵屋子的地上,展開了地鋪。自己睡的兩方鋪板,屋子裏已放不下,幹脆搬到走廊上。那屋簷下的點滴聲,似乎又加緊了些。甄吳兩家,也是搬得家具“撲咚”作響。大家忙亂了半小時,靜止下來,那簷滴卻又不響了,那邊走廊的地鋪上,發出竹板“咯咯”聲,吳春圃在暗中打個嗬欠,笑道:“哦呀!管他有雨沒雨,俺睡她娘的。”

他這個表示,太太倒是諒解的。因為一萬字上下的稿子,不用說是作,就是抄寫,也需要相當的時間。這就聽他的便,不去打攪了。李先生寫得正有勁,忽然桌子角兒上,“撲滴”一聲,看時,有個很大的水點。他以為是哪裏濺來的水點,隻抬頭看了一看,並沒有理會,可是隻寫了三四行字,第二個“撲滴”聲又來了,離著那水點五寸路的地方,又落了一點水,抬頭看看天花板,已是在白石灰上,潮濕了很大一片印子。那濕印子中間,有**似的水點。三四處之多,看看就要滴了下來。他“哎呀”了一聲道:“這完了,這屋漏侵占到我的生命線上來了。”太太過來看看,因道:“這事怎麽辦呢?你還是非趕著寫起這一批稿子來不可的。那末,把你這書桌,挪開一個地方罷。”李先生站起來向屋子四周看看,若是移到吃飯的桌子上去寫,太靠裏,簡直像黑夜似的。左邊是個竹子破舊書架子,上下四層,堆滿了斷簡殘編。右邊是兩把木椅和一張舊藤兒,倒是可以移開,可是那裏正當著房門,也怪不方便。若是將桌子移到屋子中間,四方不粘,倒是個好辦法,可是把全家所有的一塊好地盤,又完全獨占了。他看著出了一會神,搖了兩下頭,微笑道:“我得固守崗位,哪裏也移動不得。”李太太道:“難道你就在漏點下寫字嗎?”李先生還沒有答複這個疑問,一點雨漏,不偏不斜,正好打在他鼻子尖上。這個地方的觸覺相當敏銳,嚇得身子向上一聳,李太太說聲“真巧”,也笑起來了。

吳先生正由窗子外經過,看到了這情形,便笑道:“李先生,你這辦法不妥,就算你一手打傘,一手拿筆,可以對付過去,可是文從煙裏出,你這拿紙煙的手沒有了。俺替你出個主意,在桌子腿上,綁截長竹筒兒,把傘柄插在竹筒裏,豈不甚妙?下江擺地攤的就是這個主意。”李南泉拍手笑道:“此計甚妙。不僅是擺地攤的,在野外擺測字攤的算命先生就是這樣辦的。”他兩人這樣說著,這邊甄先生湊趣,立刻送了一截長可四尺的粗竹筒來。笑道:“這是我壞了的竹**,剩下來的舊竹檔子,光滑油潤,燒之可惜,一直想不到如何利用它。現在送給李先生插傘擺拆字攤,可說寶劍送與烈士了。”李南泉接過來一看,其筒粗如碗大,正好有一頭其中通掉了兩個節。豎立起來,將傘柄插進裏麵,毫無鑿枘不入之嫌。口裏連聲道謝,立刻找了兩根粗索子,將竹筒直立著捆在桌腿上。將通了節的那頭朝上,然後撐開傘來,將傘柄插了進去,這傘麵正好遮蓋著半截小桌麵,將屋漏擋住。李先生坐下來,取了一支煙吸著,笑道:“好,這新鮮玩意兒,本地風光,是一篇絕妙的戰時文人小品。”這麽一來,屋子裏外,全哈哈大笑。三個小孩感到這很新鮮,每人都擠到桌子角上,在傘下站一站。這笑聲卻把隔壁的家庭大學校長驚動了。拖拉著拖鞋,踢踏有聲,走了過來,在窗子外就看到了,笑道:“好極!好極!我求得著李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