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晚上上床躺下,她才將她發信少發的原因說了一個明白,起初他們父女三人,是住在旅館裏的,在旅館裏住了十幾天,才去找尋房屋。一個月之後,終於找到了適當的房子搬了進去。這中間買東買西,添置器具,日日的忙,又哪有空功夫坐下來寫信呢?到了最近,她卻傷了一次風,頭疼發熱,睡了一個禮拜,昨天剛好,而他的電報卻到了。既說明了理由,一場誤解,也就此冰釋了,吳一粟更覺到了他自己的做得過火,所以落後倒反向她賠了幾個不是。

入秋以後,吳一粟的夢遺病治好了,而神經衰弱,卻隻是有增無減,過了年假,春夏之交,失眠更是厲害,白天頭昏腦痛,事情也老要辦錯。他所編的那《婦女雜誌》,一期一期的精彩少了下去,書館裏對他,也有些輕視起來了。

這樣的一直托挨過去,又拖過了一年,到了年底,書館裏送了他四個月的薪水,請他停了職務。

病隻在一天一天的增重起來,而賴以謀生的職業,又一旦失去,他的心境當然是惡劣到了萬分,因此脾氣也變壞了。本來是柔和得同小羊一樣的他,失業以後,日日在家,和鄭秀嶽終日相對,動不動就要發生衝突。鄭秀嶽傷心極了,總以為吳一粟對她變了初心,每想起訂婚後的那半年多生活的時候,她就要流下淚來。

這中間並且又因為經濟的窘迫,生活也節縮到了無可再省的地步。失業後閑居了三月,又是春風和暖的節季了,大家都在添置春衣,及時行樂,而鄭秀嶽他們,卻因積貯將完之故,正在打算另尋一間便宜一點的亭子間而搬家。

正是這樣在跑來跑去找尋房子的中間,有一天傍晚,鄭秀嶽忽在電車上遇見了五六年沒有消息的馮世芬。

馮世芬老了,清麗長方的臉上,細看起來,竟有了幾條極細的皺紋。她穿在那裏的一件青細布的短衫,和一條黑布的夾褲,使她的年齡更要添十歲。

鄭秀嶽起初在三等拖車裏坐上的時候,竟沒有注意到她。等降到日升樓前,兩人都快下電車去的當兒,馮世芬卻從座位裏立起,走到了就坐在門邊的鄭秀嶽的身邊,將一隻手按上了鄭秀嶽的肩頭,馮世芬對她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之後,鄭秀嶽方才驚跳了起來。

兩人下了電車,在先施公司的簷下立定,就各將各的近狀報告個仔細。

馮世芬說,她現在在滬東的一個廠裏做夜工,就住在去提籃橋不遠的地方。今天她是上周家橋去看了朋友回來的,現在正在打算回去。

鄭秀嶽將過去的事情簡略說了一說,就告訴了她與吳一粟的近狀,說他近來如何如何的虐待她,現在因為失業失眠的結果,天天晚上非喝酒不行,她現在出來就是為他來買酒的。末了便說了他們正在想尋一間便宜一點的亭子間搬家的事情,問馮世芬在滬東有沒有適當的房子出租。

馮世芬聽了這些話後,低頭想了一想,就說:"有的有的,就在我住的近邊。便宜是便宜極了,可隻是齷齪一點,並且還是一間前樓,每月租金隻要八塊。你明朝午後就來吧,我在提籃橋電車站頭等你們,和你們一道去看。那間房子裏從前住的是我們那裏的一個很好的工頭,他前天搬走了,大約是總還沒有租出的。我今晚上回去,就可以替你先去說一說看。"

她們約好了時間,和相會的地點,兩人就分開了。鄭秀嶽買了酒一個人在走回家去的電車上,又想起了不少的事情。

她想起了在學校裏和馮世芬在一道的時節的情形,想起了馮世芬出走以後的她的感情的往事起伏,更想起了她對馮世芬的母親,實在太對不起了,自從馮世芬走後,除在那一年暑假中隻去了一兩次外,以後就絕跡的沒有去過。

想到了最後,她又轉到了目下的自己的身上,吳一粟的近來對她的冷淡,對她的虐待,她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得不能甘心。正想得將要流下眼淚來的時候,電車卻已經到了她的不得不下去的站頭上了。

這一天晚上,吃過晚飯之後,在電燈底下,她一邊縫著吳一粟的小衫,一邊就告訴了他馮世芬出走的全部的事情。將那一年馮世芬的事情說完之後,她就又加上去說:"馮世芬她舅舅的性格,是始終不會改變的。現在她雖則不會告訴我他的近狀怎樣,但推想起來,他的對她,總一定還是和當初一樣。可是一粟,你呢?你何以近來會變得這樣的呢?經濟的壓迫,我是不怕的,但你當初對我那樣熱烈的愛,現在終於冷淡到了如此,這卻真真使我傷心。"

吳一粟默默地聽到了這裏,也覺得有辯解的必要了,所以就柔聲的對她說:"秀,那是你的誤解,我對你的愛,又何嚐有一點變更?可是第一,你要想想我的身體,病到了這樣,再要一色無二的維持初戀時候那樣的熱烈,是斷不可能的。這並不是愛的冷落,乃是愛的進化。我現在對你更愛得深刻了,所以不必擁抱,不必吻香,不必一定要抱住了睡覺,才可以表示我對你的愛,你的心思,我也曉得,你的怨我近來虐待你,我也承認。不過,秀,你也該設身處地的為我想想,失業到了現在,病又老是不肯斷根,將來的出路希望,一點兒也沒有,處身在這一種狀態之下,我又哪能夠和你日日尋歡作樂,像初戀當時呢?"

鄭秀嶽聽了這一段話,仔細想想,倒也覺得不錯。但等到吳一粟上床去躺下,她一個人因為小衫的袖口還有一隻沒有縫好,仍坐在那裏縫下去的中間,心思一轉,把幾年前的情形,和現在的一比,則又覺得吳一粟的待她不好了。

從前是他睡的時候,總要叫我去和他一道睡下的,現在卻一點兒也不顧到我,竟自顧自的去躺下了,這負心的薄情郎,我將如何的給他一個報複呢?"

她這樣的想想,氣氣,哭哭,這一晚竟到了十二點過,方才歎了口氣,解衣上床去在吳一粟身旁睡下。吳一粟身體雖則早已躺在**,但雙眼是不閉攏的,聽到了她的暗泣和歎氣的聲音,心神愈是不快,愈是不能安眠了。再想到她的思想的這樣幼稚,對於愛的解識的這樣簡單,自然在心裏也著實起了一點反感,所以明明知道她的流淚的原因和歎氣的理由在什麽地方,他可終隻朝著裏床作了熟睡,而閉口不肯說出一句可以慰撫她的話來。但在他的心裏,他卻始終是在哀憐她,痛愛她的,尤其是當他想到了這幾月失業以後的她的節儉辛苦的生活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