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新軍閥的羊皮下的狼身,終於全部顯露出來了。革命告了一個段落之後,革命軍閥就不要民眾,不要革命的工農兵了。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一日的夜半。革命軍閥竟派了大軍,在閘北南市等處,包圍住了總工會的糾察隊營部屠殺起來,赤手空拳的上海勞工大眾,以用了那樣的重大的犧牲去向孫傳芳的殘部手裏奪來的破舊的槍械,抵抗了一晝夜,結果當然是槍械的全部被奪,和糾察隊的全部滅亡。

那時候馮世芬的右肩的傷處,還沒有完全收口。但聽到了這軍部派人來包圍糾察隊總部的消息,她就連晚冒雨赤足,從滬西走到了閘北。但是糾察隊總部的外圍,革命軍閥的軍隊,前後左右竟包圍了三匝。她走走這條路也不通,走走那條路也不通,終於在暗夜雨裏徘徊走了三四個鍾頭。天亮以後,卻有一條虯江路北的路通了,但走了一段,又被兵士阻止了去路。

到了第二天早晨,南北市糾察隊的軍械全部被繳去了,糾察隊員也全部被殺戮了。馮世芬趕到閘北商務印書館的東方圖書館外,仍舊不能夠進去。含著眼淚,鼓著勇氣,談判爭論了半天,她才得了一個守門的兵士的許可。走進了屍體積壘的那間臨時充作總工會糾察隊本部的東方圖書館內,找來找去的又找了許多時候,在圖書館樓下大廳的角落裏,她終於尋出了一個鮮血淋漓的陳應環的屍體。因為他是跟廣州軍出發北伐,在革命軍到滬之先的三個月前,從武漢被派來上海參加組織總罷工大暴動的,而她自己卻一向就留在上海,沒有去到廣州。

中國的革命運動,從此又轉了方向了。南京新軍閥政府成立以後,第一件重要工作,就是向各帝國主義的投降和對蘇俄的絕交。馮世芬也因被政府的走狗壓迫不過,從滬西的大華紗廠,轉到了滬東的新開起來的一家廠家。

正當這個中國政治恢複了昔日的舊觀,軍閥黨棍貪官汙吏土豪劣紳聯結了帝國主義者和買辦地主來壓迫中國民眾的大把戲新開幕的時候,鄭秀嶽和吳一栗的戀愛也成熟了。

一向是遲疑不決的鄭秀嶽,這一回卻很勇敢地對吳一栗表白了她的傾倒之情,她的一刻也離不得愛,一刻也少不得一個依托哦哦之人的心,於半年多的久渴之後,又重新燃燒了起來,比從前更猛烈地,更強烈地放起火花來了。

那一天是在陽曆五月初頭的一天很晴爽的禮拜天,吃過午飯,鄭秀嶽的父母本想和她上先施去購買物品的,但她卻飾辭謝絕了。送她父母出門之後,她就又向窗邊坐下,翻開那兩卷已經看過了好多次的《婦女雜誌》來看,偶爾一回兩回從書本上舉起眼看看天井外的碧落,半彎同海也似的晴空,又像在招引她出去,上空曠的地方去翱翔。對書枯坐了半個多鍾頭,她又把眼睛舉起,在遙望晴空的時候,於前樓上本來是開在那裏的窗門口,她忽而看出了一個也是在依欄呆立,舉頭望遠的吳一粟的半身兒。她坐在那兒的地方的兩扇玻璃窗,是關上的,所以她在窗裏可以看得見樓上吳一粟的上半身,而從吳一粟的樓上哩,因為有反光的玻璃遮在那裏的緣故,雖則低頭下視,也看不見她的。

癡癡地同失了神似地昂著頭向吳一粟看了幾分鍾後,她的心弦,忽而被挑動了。立起身來,換上了一件新製的夾袍,把頭麵向鏡子裏照了一會,她就拿起了那兩卷裝訂得很厚的《婦女雜誌》合本,輕輕地走出了廂房,走上樓梯。

這時候房東夫婦,似在樓上統廂房的房裏睡午覺,金媽在廚房間裏縫補衣服,而那房東的包車夫又上街去買東西去了,所以全屋子裏清靜得聲響毫無。

她走到了前樓門口,看見吳一栗的房門,開了三五寸寬的一條門縫,斜斜地半掩在那裏,輕輕開進了門,向前走了一步,"吳先生!"的低低叫了一聲,還在窗門口呆立著的吳一栗馬上旋轉了身來。吳一粟看見了她,臉色立時漲紅了,她也立住了腳,麵孔紅了一紅。

"吳先生,你站在窗門口做什麽?"

她放著微笑,開口就發了這一句問。

"你不在用功麽?我進來,該不會耽誤你的工夫吧?"

"哪裏!哪裏!我剛才看書看得倦了,呆站在這兒看天。"

說出了這一句話後,他的臉又加紅了一層。

"這兩卷雜誌,我都讀過了,謝謝你。"

說著她就走近了書桌,把那兩大卷書放向了桌上。吳一粟這時候已經有點自在起來了。向她看了一眼,就也微笑著移動藤椅,請她在桌子對麵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他自己也馬上在桌子這麵坐了下去。

"這雜誌你覺得怎麽樣?"

這樣的問著,他又舉眼看入了她的眼睛。

"好極了,我尤其是喜歡讀你的東西。那篇《吊海洛和來安玳》的文章,我反複地讀了好幾遍。"

聽了她這一句話後,他的剛褪色的臉上又漲起了兩麵紅暈。

"請不要取笑,那一篇還是在前兩年做的,後來因為稿子不夠,才登了進去,真是幼稚得很的東西。"

"但我卻最喜歡讀,還有你的另外的著作譯稿,我也通通讀了,對於你的那一種高遠的理想,我真佩服得很。"

說到了這裏,她臉上的笑容沒有了,卻換上了一臉很率真很純粹的表情。

吳一粟對她呆了一呆,就接著勉強裝了一臉掩藏羞恥的笑,開閉著眼睛,俯下了頭,低聲的回答說:"理想,各人總有一個的。"

又舉起了頭,把眼睛開閉了幾次,遲疑了一會,他才羞縮地笑著問說:"蜜司鄭,你的理想呢?"

"我的完全同你的一樣,你的意見,我是全部都讚成的。"

又紅了紅臉,俯下了頭,他便輕輕地說:"我的是一種空想,不過是一種空的理想。"

"為什麽說是空的呢?我覺得是實在的,是真的,吳先生,吳先生,你......"

說到了這裏,她的聲調,帶起情熱的顫音來了,一雙在注視著吳一粟的眼睛裏,也放出了同琥珀似的光。

"吳先生,你......不要以為婦女中間,沒有一個同你抱著一樣的理想的人。我......我真覺得這理想是不錯的、是對的、完全是對的。"

吳一粟俯著靜默了一會,舉起頭來向鄭秀嶽臉上很快很快的掠視了一過,便掉頭看向了窗外的晴空,隻自言自語地說:"今天的天氣,實在是好得很。"

鄭秀嶽也掉頭看向了窗外,停了一會,就很堅決地招誘他說:"吳先生,你想不想上外麵去走走?"

吳一粟遲疑著不敢答應。鄭秀嶽看破了他的意思了,就說她的父母都不在家裏,她想先出去,到外麵的馬路角上去立在那裏等他。一邊說著一邊她就立起身來走了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