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暑假到了,許多同學又各歸各的分散了。鄭秀嶽回到了家裏,似乎在路上中了一點暑氣,竟吐瀉了一夜。睡了三日,這中間馮世芬絕沒有來過。到了第五天的下午,父母親準她出門去了,她換了一身衣服,梳理了一下頭,想等太陽斜一點的時候,就上太平坊巷去看看馮世芬,去問問她為什麽怎麽長久不來的。可是,長長的午後,等等,等等,太陽總不容易下去。而她父親坐了出去的那一乘包車也總不回來。聽得五點鍾敲後,她卻不耐煩起來了。立起身來,就向大門外走。她剛走到大門口邊,兜頭卻來

了一個郵差,信封上的猶勁秀逸的字跡,她一看就曉得是馮世芬寫來給她的信。

"難道她也病了麽?為什麽人不來而來信?"她一邊猜測著,一邊就站立了下來在拆信。

最親愛的秀嶽:

這封信到你手裏的時候,大約我總已不在杭州,不同你在呼吸一塊地方的空氣了。我也那裏忍心別你?因此我不敢來和你麵別。秀嶽,這短短的一年,這和你在一道的短短一年,回想起來,實在是有點依依難舍!

秀嶽,我的自五月以來的胸中的苦悶,你可知道?人雖則是有理智,但是也有感情的。我現在已經犯下了一宗決不為宗法社會所容的罪了,尤其是在封建思想最深、眼光最狹小的杭州。但是社會是前進的,戀愛是神聖的,我們有我們的主張,我們也要爭我們的權利。

我與舅舅,明朝一早就要出發,去開拓我們自己的路去。

在舊社會不倒,中國固有的思想未解放之前,我們是決不再回杭州來了。

秀嶽,在將和自幼生長著的血地永別之前的這幾個鍾頭,你可猜得出我心裏絞割的情形?

母親是安閑地睡在房裏,弟弟們是無邪地在那裏打鼾。

我今天晚上晚飯吃不下的時候,母親還問我"可要粥吃?"

我在書房裏整理書籍,到了十點多鍾未睡,母親還叫我"好睡了,書籍明朝不好整理的麽?"啊啊,這一個明朝,她又哪裏笑得明朝我將漂泊至於何處呢?

秀嶽,我的去所,我的行止,請你切不要去打聽,你若將來能不忘你舊日的好友,請你常來看看我的年老的娘,常來看看我的年幼的弟弟!

啊啊,恨隻恨我"母老,家貧,弟幼。"

寫到了此地,我眼睛也模糊了,我擱下了筆,私私地偷進了我娘的房。她的臉上的表情,實在是崇高得很!她的飽受過憂患的洗禮的臉色,實在是比聖母的還要聖潔。啊啊,隻有這一刻了,隻有這一刻了,我的最愛最敬重的母親!那兩個小弟弟哩,似乎還在做踢球的好夢,他們在笑,他們在微微地笑。

秀嶽,我別無所念,我就隻丟不了,隻丟不了這三個人,這三個世界上再好也沒有的人!

我,我去之後,千萬,千萬,請你要常來看看他們,和他們出去玩玩。

秀嶽,親愛的秀嶽,從此永別了,以後你千萬要來的哩!

另外還有一包書,本來是舅舅帶來給我念的,我包好了擺在這裏,用以轉贈給你,因為我們去的地方,這一種冊籍是很多的。

秀嶽,深望你讀了之後,能夠馬上覺悟,深望你要墮落的時候,能夠想到我!

人生苦短,而工作苦多,永別了,秀嶽,等杭州的蘇維埃政府成立之後,再來和你相見。這也許是在五年之後,這也許要費十年的工夫,但是,但是,我的老母,她,她怕是今生不能及身見到的了。

秀嶽,秀嶽,我們各自珍重,各自珍重吧!

馮世芬含淚之書 7月19日午前3時

鄭秀嶽讀了這一封信後,就在大門口,她立在那兒的地方"啊"的一聲哭了出來。她娘和傭人等趕出來的時候,她已經哭倒在地上。做在那裏背靠上了牆壁。等女傭人等把她抬到了**,她的頭發也已經散了。悲悲切切的哭了一陣,又拿信近她的淚眼去看看,她的熱淚,更加湧如驟雨。又痛哭了半天,她才決然地立了起來,把頭發拴了一拴,帶著不能成聲的淚音,哄哄對坐在她床前的娘說:"恩娘!我要去,我,我要去看看,看看馮世芬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