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悲離鸞小宛入宮 誓比翼世祖遊園
卻說董小宛聽了洪承疇的話,一時氣急,要在柱子上一頭撞死。虧得她丫頭扣扣在身旁,搶救得快,上前抱住。董小宛也痛得暈倒在扣扣懷裏。隔了不知多少時候,清醒過來一看,見自己睡在繡**,丫頭扣扣陪在身旁。問時,原來是在洪承疇的私第裏。董小宛想起丈夫,不禁嗚嗚咽咽的痛哭起來。扣扣在一旁再三勸慰,說:“為今俺們在這洪賊勢力之下,隻得耐心守候,主人在外麵,總可以想法救俺們出去的。”董小宛也無可奈何,隻得耐心住下。看看那頭上的傷口,也慢慢的好了。
有一天,洪承疇吃醉了酒,想起董小宛來,便把她主婢二人喚來,對董小宛說道:“冒公子如今已關進監牢裏,過三五天,便要解進京去殺頭。隻因為我看你可憐,暗地裏給你一個信,你倘然肯轉嫁給我,我便拚卻丟了這前程,把冒公子暗地裏放走,和你丟官逃走。”洪總督話不曾說完,董小宛坐在地下,指著洪總督亂罵亂哭。洪總督笑嘻嘻的上前去親自攙扶,被董小宛一伸手打了一個嘴巴去,打得又脆又響。洪承疇大怒,拍著桌子,混帳王八蛋的罵了一陣。吩咐:“拖去關起來!”便有兩個笨女人上來,把她主婢兩人橫拖豎拽的拉進一間小樓去,緊緊關住。董小宛幾番要尋死,都被扣扣勸住,並說:“主人萬分寵愛主母,主母倘然死了,給主人知道了,怕主人的性命也不保呢。”小宛聽了這話,怕丈夫為她傷心,便也不敢死了。
那冒巢民逃出家門以後,外麵風聲鶴唳,說冒巢民窩藏匪類,皇帝下旨查拿,滿門抄斬。有的說江南總督四處畫影圖形,單抓冒巢民一個人。冒公子聽了,嚇得他走投無路。虧得他四處都有朋友,逃在歙縣一個朋友家裏。那朋友替他四處張羅,冒巢民自己也打發人到金陵總督衙門裏去打聽消息,才知道是洪承疇因為要奪他的董小宛,所以造出許多罪名來。冒巢民氣憤極了,要親自趕到金陵去和洪承疇拚命。這時有一侍妾,名蔡女蘿的,跟著冒巢民一塊兒逃在外麵,勸冒公子說:“為今洪賊的勢力大,主人倘然到金陵去,正是自投羅網,給宛姊知道了,又叫她加添憂愁。如今妾身有一計在此,不知主公生平可有心腹的仆人?”冒巢民聽了,略略思索一會,說道:“有了!有一個馮小五。他母親死了,是董小宛替他買棺成殮的。自從董小宛嫁到我家,這馮小五便在我家當一名仆人,他常常說起小宛的恩德,便是送了性命報德,也是願意的。”蔡女蘿便對冒巢民說:“如此如此……一定可以把宛姊救回來。”
冒巢民聽了女蘿的話,便連夜回水繪園去。那班舊時的奴仆和江湖好漢知道了,都悄悄的到水繪園來看望。冒巢民對著大眾把蔡女蘿的計策說了,果然那馮小五跳起來,搶著拍著胸口說道:“水裏火裏,小的願意去!”當下又有幾個願跟馮小五一塊兒去行事的,又有幾個願幫貼盤纏的。冒巢民拿出一幹兩銀子來,交給馮小五,說:“衙門要使用,多少我都肯,總要想法把你主母救回來才是。”這班人一齊答應了一聲,一溜煙去了。冒巢民仍回到歙縣去守候消息。
這馮小五原是江湖上人,那總督衙門裏的差役,他原都認識的。當時他到了金陵,擺了豐盛的酒席,把衙門裏弟兄一齊請到。酒吃到一半,馮小五給眾人磕了一個頭,說起他主人被洪總督虛構罪名,強搶寵姬的事。又說:“如今主人願出千金,求請各位弟兄幫忙,設法把俺主母救回家去。”眾差役聽了馮小五的話,正低著頭想法子時,忽然有一個公人,慌慌張張從外麵進來,說道:“諸位哥哥快回去!小人到京城上諭,立刻收拾行李,今夜九時便要動身。哥兒們快回去吧!”眾人聽了這話,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發了一會怔,匆匆忙忙的散去。
內中有一個名叫李山的,也是一個熱心的朋友,他和馮小五交情又最深。他臨走的時候,對小五說道:“老弟不用憂愁,今夜三更時分,請在秣陵關下守候著,我去打聽你主母坐的是第幾輛車子,通一個消息給你,你須多約幾個弟兄上去奪回來。”小五依了他的話,到秣陵關下去候著。直候到天色微明,才聽得車聲隆隆,前麵大隊人馬過去。洪總督的車子在前,後麵跟著五六十輛大廠車,兩旁都有清兵保護著,眼看他出關去。車子後麵,又跟著一隊騎兵,那李三也夾在兵隊裏,見了小五,他忙把手掌擎了三回,又伸著二個指兒。小五看了,知道董小宛在第十七輛車子上,他便遠遠的在後麵跟著。他們是騎馬的,小五隻有兩條腿,氣喘籲籲的跑著。幸而他們押著許多女眷們的車輛,常常要打尖停息,小五也不致落後。
看看過了一站又是一站,那兵士們防備很嚴,小五終不能得手。車子走過邗溝地方,這裏離綠楊村很近,小五悄悄的去招呼幾個舊日冒巢民的奴仆,直追到清江浦地麵,卻不見了李三。再打聽時,原來洪總督因要趕路,自己帶了李三一班親兵,晝夜兼程前進,丟下這許多女眷的車輛,吩咐兵隊押著,隨後慢慢的進京。這也是洪承疇要避人耳目的意思。馮小五聽了,十分歡喜,說是機會到了,當夜打聽得第十七輛車子和別的車子都寄住在悅來客店時,那女眷們依舊睡在車裏。到了四更時分,小五約了幾個同伴,悄悄的爬上屋頂,那兵士們因總督不在,多貪了幾杯,這時正好睡。小五跳進內院,認得第十七輛車子是粉紅色的車簾,便急忙跳上車去,掀開車簾一看,在月光下果然見那董小宛的丫頭扣扣睡在車門口上。小五到這時也不及細看,搶著兩個被窩,打開店門,拔腳飛奔。被窩裏的女人,從夢中驚醒,哭喊起來。小五一邊跑著,一邊拍著被窩說道:“莫嚷莫嚷!俺是來救你回家去的。”這時店小二和一班兵士們,都從夢中驚醒,追出門去,小五已去遠了。看看第十七輛車子裏的一位女眷和丫頭,都被劫去了。那兵士們一麵報官訪拿,一麵押著車子,晝夜趕路。過了山東地界,不多幾天,到了京裏。
且說那小五搶得他主母和扣扣,回到他夥伴家裏。打開被窩一看,那丫頭扣扣原是不錯,隻有那主母卻換了一個女眷。小五十分詫異,問時,扣扣說:“主母在路上,感冒風寒,前幾天已換到後麵蒲草輪子的病號車裏去了。”小五又問:“這位女眷是什麽人?”那女人自己說:“是姓金,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兒,遭洪總督手下的兵士搶進衙門去,逼著做一個侍妾。如今你既拿我錯認做你家主母槍了出來,是救了我的性命,我也無家可歸,願跟著到你主人家裏去,服侍你主人一世。”小五見不是主母,也無心和這金氏說話,便托他同伴,把金氏和扣扣帶回家去,自己轉身又趕進京去。打聽董小宛雖住在洪承疇府裏,卻還不曾遭洪氏的毒手。但是,府中院落重疊,兵衛森嚴,叫小五如何下手?隔了幾天,接到他主人的來信,說京裏有一位曹禦史,是多年的至交,可以去求他幫忙。小五依了信上的話,去求見曹禦史,把他主人的話說了。曹禦史聽了,十分動怒,說:“這洪老賊!不上奏章參他一本,也不顯得我老曹的手段。”便吩咐小五,趕快去補一份狀子來。
小五回去,找了三天,才找到一個寫狀子的人。誰知這寫狀子的人,見他告大學士洪承疇,心下不覺一跳,表麵不動聲色的勉強替他寫好狀子,暗地裏卻跑到大學士府去通報。這個消息洪承疇聽得了,一麵吩咐拿一錠大元寶,賞了這寫狀子的人,一麵和他手下的門客商量。門客裏麵有一個名叫徐九如的,便替他想了一條計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董小宛連夜送進宮去。
順治皇帝一見,果然十分寵愛。隻因董小宛心中念念不忘冒巢民,她見了皇帝,宮女叫她跪下,她隻是低著頭抹眼淚。皇帝看她哭得可憐,便吩咐宮女,帶她到別宮去,好好看養。董小宛住在宮裏,享用十分優厚,皇帝也常常來看望她,用好言安慰她。董小宛任憑皇帝千言萬語,她總是不答話,皇帝好不動怒,坐了一會去了。這樣子過了幾天,董小宛心想這位皇上好性兒。日子久了,把自己的悲愁也慢慢的減輕下來。宮女看她肯說話了,便私地裏問她的來曆。董小宛告訴了她。那宮女說道:“這樣說來,這洪承疇是你的仇人呢。你還想報仇嗎?”董小宛咬著牙恨恨的說道:“俺過一百世也要報這個仇!”宮女又說:“你若想報仇,第一步要順從皇帝,得了皇帝的寵愛,便可以借皇帝的勢力報你的私仇。”一句話說得董小宛恍然大悟。心想身子既已進宮,休想再出宮去;我不如將計就計,替冒公子報了這個仇吧!
不多幾天,順治皇帝果然封小宛做淑妃。又怕外人說他娶漢女做妃子,便把小宛改姓董鄂氏,稱董鄂妃。皇帝得了董鄂妃以後,卿卿我我,一雙兩好,把從前的愁悶,都已銷去。便是這董鄂妃,也一心一意的伺候皇上,好似把冒公子忘了。暗地裏卻買通太後宮裏的宮女太監,打聽太後和洪學士的事體。原來太後雖說紅顏已老,卻仍是顧影自憐。她自從多爾袞死去以後,春花秋月,宮闈獨宿。想起從前的伴侶,一個個都已過去,隻有這洪承疇,遠隔在江南。便暗暗的下一道懿旨,把這位老朋友喚回京來。每到煩悶的時候,把洪學士傳進宮去,談笑解悶。這個消息被董鄂妃打聽得了,心想我何妨趁此在皇帝跟前挑撥一下,送去這洪賊的性命,也出了我心頭的怨恨。她主意已定,隔了幾天,天氣十分蒸悶,董鄂妃正在涼**睡午覺,忽然皇帝悄悄的到來,宮女們忙要去喚醒妃子,前來接駕;皇帝搖著手,吩咐莫驚醒她。說著,自己掀起軟簾,躡進房裏去。隻見妃子側著腰兒,睡在榻上,那半邊粉腮兒,越覺得紅潤可愛。皇帝走上去,看她雙眼低合,香息微微,正好睡呢。又看她裙下弓鞋,卻瘦得和春筍一般。皇帝忍不住伸手過去,輕輕一握。再看她鞋底裏,繡著“周延儒進呈”五個楷字,皇帝點點頭,微微一笑。這時紗窗外吹進一陣風來,掀起了妃子身上的羅衣,露出紅紅的襯衣角兒,那衣角上繡著一對小小的鴛鴦,顏色十分鮮豔。皇帝看了,不覺發起怔來。正靜悄悄的時候,董鄂妃清醒過來。睜眼看時,見皇帝笑吟吟的站在榻前,慌得董鄂妃忙下榻來,跪在地下接駕。皇帝親扶她起來,笑說道:“這樣熱的天氣,悶在房裏做什麽?朕和你到什刹海采荷花去。”董鄂妃笑著稱:“遵旨!”又說:“臣妾還不曾洗澡呢,萬歲暫請外屋子坐一會罷。”皇帝聽了,把頸子一側,說道:“朕正要看卿洗澡呢!”董鄂妃忙跪奏道:“臣妾不敢褻瀆萬歲,再者,給外臣們知道了,成什麽體統?”皇帝搖著頭說道:“這怕什麽?外臣們也管不著這許多。你若害羞,吩咐他們放下湘簾,朕在簾子外望著就是了。”董鄂妃沒法,隻得吩咐宮女們預備香湯,放下湘簾,伺候洗浴。皇帝在簾外望著,四個宮女替她洗擦著,另外四個宮女站著,手裏捧著鏡子胰子浴衣許多東西。不一會,妃子浴罷,重新梳妝。卷起湘簾,皇帝跳進來,笑說道:“長著這一身潔白的皮膚,真可稱得玉人兒了。”把個董鄂妃羞得粉腮兒上起了兩朵紅雲。
皇帝坐在一旁,靜悄悄的看妃子梳妝成了,便握著妃子的手,走出宮去。上了涼轎,太監抬著,來到什刹海地方,隻見萬頃蓮田,風吹著荷葉兒,翻來覆去,頓時覺得涼爽起來。荷花深處,**出一隻畫舫來,宮女們伺候皇帝和妃子上了畫舫,搖到水中央。妃子親采一朵白荷花,獻與皇帝,皇帝接在手中,一手攙著妃子的手,並肩靠在船窗裏,看許多宮女們坐在采蓮船在荷花堆裏鑽來鑽去,齊聲唱著《采蓮曲》。一陣陣嬌脆的歌聲,傳在皇帝耳朵裏,皇帝連連稱妙。停了一會,宮女們采了許多荷花,獻上畫舫來,皇帝吩咐堆在妃子腳下。董鄂妃坐在艙中,四麵荷花圍繞。人麵花光,一般嬌豔。皇帝歎道:“愛卿真可以做得蓮花仙子!”從此以後,董鄂妃經皇帝讚歎以後,宮女們都稱她“蓮花仙子”。當時皇帝吩咐擺上酒來,和妃子對坐,兩個傳遞杯盞。宮女們盤腿坐在艙板上。皇帝吩咐唱曲子,隻聽得一陣嬌聲,夾著弦子聲唱道:
望平康,鳳城東,千門綠柳一路絲韁;引遊郎,誰家乳燕雙雙?隔春波,晴煙染窗。紫晴天,紅杏窺牆,一帶板橋長;閑指點,茶寮酒舫,聽聲聲賣花忙。穿過了條條深巷,插一支帶露柳嬌黃。
一會到了西岸,見岸上萬綠森森,濃蔭疊疊。皇帝說道:“好一個清涼世界!”便攜著妃子,踱上岸去。吩咐宮女太監們隻在岸邊伺候著,不用一人跟隨。他兩人肩並肩兒,手拉手兒,慢慢地走到綠蔭深處的牌坊下麵。皇帝忽然心裏一動,忙把董鄂妃的玉手拉住,親親熱熱的接了一個吻。笑說道:“朕和愛卿,好似民間一對快樂恩愛夫妻。”董鄂妃聽了,不覺撲簌簌的兩行熱淚,從粉腮上滾下來。皇帝見了,越發憐愛她,忙把她摟在懷裏。低低問時,那董妃嗚咽著說道:“臣妾賤同小草,一時得依日光,享榮華,受富貴;轉眼秋風紈扇,拋入冷宮,到那時不知要受盡多少淒涼呢!”皇帝聽了,便道:“愛卿盡可放心,朕得愛卿如魚得水,不但此生願白頭偕老,又願世世生生結為夫婦。真是唐明皇說的‘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卿如不信,朕當對天立誓。”說著,伸手按住董鄂妃的肩頭,雙雙跪倒在牌坊下。皇帝道:“皇天在上,我愛新覺羅福臨與妃子董鄂氏,願今世白頭偕老,世世結為夫婦,永不厭棄。倘然中途有變,我願拋棄天下,保全俺倆的交情。”
董鄂妃聽了,忙磕頭謝恩。皇帝扶她起來,董鄂妃趁此奏明:“被洪學士強擄進京,家中還有胞兄名巢民,不知生死如何,天天記念。求皇上天恩,把巢民宣召進宮,使我兄妹得見一麵,死也瞑目。”皇帝當時答應,第二天便下旨給江南總督,宣冒巢民進京。那冒巢民得了聖旨,立刻啟程。
那洪承疇獻董小宛進宮,原想她生性貞烈,一定要死在宮裏的,也是借刀殺人的意思。不料她一進宮去,十分得寵;皇帝依戀著妃子,連日罷朝。他明知董小宛一得寵幸,定要報仇,便想了一條先發製人的計策。他覷便把皇帝私幸漢女,荒廢朝政的話,對太後說了。太後聽了,大怒,便立刻要去見皇帝,洪承疇攔住說:“這事體須得慢慢的解勸。太後不如先下了一道懿旨,禁止漢女進宮,他日搜查宮廷,便有所借口。”太後聽了便依他的話,立刻下了一道懿旨:禁止滿漢通婚;又不許選漢女當宮女。在神武門內,掛著一塊牌子,上寫:“有以纏足女人入宮者,斬!”一行字。皇帝看了,心中暗暗為董鄂妃擔憂。
過了幾天,冒巢民到了宮裏,董鄂妃在坤寧宮召見,兩下裏自有一番悲喜的形狀。隻因宮女站在眼前,隻好兄妹稱呼;皇帝也把巢民召去,問了幾句話。在宮中賜宴,宴罷,又進宮去和小宛說話;說起從前的恩情,和今後的分離,四行眼淚,和潮水一般似的淌下來。宮中不能久坐,隻得硬著頭皮,告辭出來。臨走的時候,皇帝賞他黃金五百兩,又下旨給江南總督,替他在家鄉蓋造花園,隨時保護。
小宛自從巢民去了以後,勾起了萬斛愁腸,不覺害起病來,終日睡在榻上,自有禦醫調治,皇帝也不時來看望,用好言安慰。小宛正病得昏沉的時候,忽然聽得宮女報說:“太後來了!”慌得小宛出了一身冷汗,忙掙紮起來梳洗。忽見進來四個宮女,不由分說,把小宛橫拖豎拽的拉了出去。隻見太後氣憤憤的坐在房子中間,宮女把小宛推上去,按著她跪在地下。要知小宛性命如何,再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