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蜀道中玄宗讓位 新殿上龜年罵賊
玄宗避雨,走上劍閣去;登高一望,隻覺山風削麵,冷雨敲窗,景象十分淒楚。耳中又聽得一陣陣鈴聲嗚咽,便問高力士道:“你聽那壁廂不住的聲響,聒的人好不耐煩,高力士,看是什麽東西?”
高力士忙奏道:“那是樹林中的雨聲,和著簷前鈴鐸,隨風而響。”
玄宗道:“呀,這鈴聲鉤得人心碎,這雨聲打得人腸斷,好不做美也!高力士,拿著玉簫來吹著,待朕歌一曲解悶兒。”
高力士便從靴統中拿出一支玉簫來,吹著。玄宗依聲唱道:
“梟梟旗旌背,殘日風搖影;匹馬崎嶇怎暫停。隻見陰雲黯淡無昏暝,哀猿斷腸,子規叫血,好叫人怕聽。兀的不慘殺人也麽哥!兀的不苦殺人也麽哥!蕭條恁生,峨嵋山下少人行;雨冷斜風撲麵迎。”
玄宗唱完這第一闋,不覺喉中悲哽,略停了一停。高力士簫聲又吹著第二折,玄宗接著唱道:
“淅淅零零,一片淒然心暗驚,遙聽隔山隔樹戰,合風雨高響低鳴。一點一滴又一聲,一點一滴又一聲;和愁人血淚交相迸!對這傷情處,轉自憶荒塋;白楊蕭瑟雨縱橫,此際孤魂淒冷,鬼火光寒,草間濕亂螢。隻悔倉皇負了卿!負了卿,我獨在人間,委實地不願生。語娉婷,相將早晚伴幽冥。一慟空山寂,鈴聲相應,閣道峻贈,似我回腸恨怎平。”
玄宗唱到末一句,心中萬分淒涼,便止不住掩麵嗚咽起來。
高力士拋下玉簫,急上前勸慰。玄宗一時勾起了傷心,如何止得住,慌得那文武百官,都上閣來,跪求萬歲爺暫免悲哀。
好容易勸住了玄宗的傷心,忽見遞到太子的奏本,說太子率領諸親貴,避難在靈武關。反賊安祿山,攻破京師,大掠宮廷;建設偽都於洛陽,自稱天子。現由靈武郡太守郭子儀統帶十萬雄兵,收複京師,進逼洛陽,殺平賊寇,在指顧間事。請父皇回鑾,早視朝政。玄宗看了這道奏章,略略開顏;便把太子奏本遞與群臣觀看,百官齊呼萬歲。玄宗便與眾大臣商議,京師不可一日無君,如今朕決意傳位與太子,先在靈武設朝,俟郭子儀殺平賊寇,再回京師。
文武官員聽說玄宗欲退位,卻齊聲勸諫;無奈玄宗因死了貴妃,萬事灰心。他看這天子之位,有如敝屣,一任百官如何勸說,玄宗便親自寫下詔書;當日遣發使臣,捧了傳國璽冊令,文武官員,一齊隨同使臣回靈武關去,侍奉新天子登位。一麵又下詔:拜郭子儀為朔方節度使,即率本軍人馬,火速進剿。眾文武見勸不轉玄宗的心意,隻得辭別太上皇,回靈武去。玄宗親自下閣,送眾文武登程。這時風息雨止,高力士傳諭軍士們,前麵起駕,一隊人馬簇擁著玄宗皇帝,依舊向萬山叢杳中行去。
不多幾天,便到了成都。玄宗太上皇,在行宮住下,依舊朝朝暮暮,想著楊貴妃,淌眼抹淚,長籲短歎地過著日子。這晚,玄宗在行宮中哭念貴妃,耳中聽那風吹鐵馬,雨打梧桐,哭倦了不覺伏案睡去。恍恍惚惚,又到了那馬嵬坡下。隻見那楊貴妃,頸上掛著白色羅巾,飄飄****地從那座佛堂中出來;玄宗急搶上去,跟在後麵。聽楊貴妃一邊走著,一邊說道:“我楊玉環隨駕西行,剛到馬嵬驛內,不料六軍變亂,立逼投繯。”
說著,止不住嚶嚶啜泣。玄宗看了,心中萬分憐惜,欲上去拉住妃子的衣袖勸慰一番;說也奇怪,任你如何奔跑,隻見楊妃飄飄****地走在前麵,總是趕不上的。看楊妃哭泣一回,又追趕一回;走在一片荒野地方,她便站住了,望著前麵煙樹蒼茫,貴妃又不禁淒苦起來。哭道:“不知聖駕此時到何處了!我一靈渺渺,飛出驛中,不免望著塵頭,追隨前去。”
看楊貴妃在一條崎嶇山路上,正一顛一蹶地趕著;轉過山坡,前麵樹梢上露出一簇翠旗尖兒來,楊妃口中說道:“呀,好了,望見大駕,就在前麵了!”
不免疾忙趕上去。看貴妃拽著翠裙兒,又趕了一陣;忽見迎麵起了一陣黑風,風過處,把眼前的道路遮斷了,那翠蓋旌旗都不見了。楊貴妃不由得大哭一聲,坐倒在地,喊一聲:“好苦啊!”
便一聲“天”一聲“萬歲”地哭嚷著。玄宗在一旁看著,好似萬箭穿心,隻苦得不能近身去勸慰,隻遠遠地站著,高聲喊道:“妃子,莫苦壞了身兒,有朕在此看管著你。”
一任玄宗如何叫喊,那貴妃兀自不曾聽得。
一轉眼,見那邊愁雲苦霧之中又有個女子,躲躲閃閃地行來;待走近身旁看時,原來便是虢國夫人。隻見她滿臉血汙,後麵追上兩上鬼卒來,喝道:“哪裏去!”
便上去一把揪住。
那虢國夫人便哀聲求告道:“奴家便是虢國夫人,當年萬歲爺的阿姨。”
那鬼卒大笑道:“原來就是你,你生前也忒受用了,如今且隨我到枉死城中去!”
說著,便不由分說,上去揪住一把雲髻;玄宗看了,想起從前在曲江召幸的恩情,便撲身上前去救護,口中高喊:“大唐天子在此,不得無禮!”
一轉眼,那虢國夫人和二鬼卒,都失去了形跡。急向四麵看時,那邊又來一個男子,滿身鮮血。飛奔前來,後麵一群鬼卒,追打著那男子,跑到玄宗跟前,跪翻在地,不住地磕頭求救道:“萬歲爺,快救臣性命!”
玄宗看時,原來便是楊國忠。正慌張的時候,那鬼卒趕上來,一把揪住楊國忠的衣領,大聲喝道:“楊國忠,哪裏走!”
楊國忠用手抵抗著道:“呀,我是當朝宰相,方才被亂兵所害,你們做甚又來攔我?”
那鬼卒罵道:“奸賊!俺奉閻王之命,特來拿你,還不快走!”
楊國忠道:“你們趕我到那裏去?”
那鬼卒冷笑著道:“向酆都城,教你劍樹刀山上尋快活去!”
正紛爭著,那楊貴妃到了跟前,一見了楊國忠,便嚷道:“這不是我的哥哥,好可憐人也!”
楊國忠見了自家妹子,正要撲上前去招呼,那鬼卒如何容得,早用槌打著,腳踢著推推搡搡地去了。
那楊貴妃見捉了國忠去,便自言自語道:“想我哥哥如此,奴家豈能無罪。雖承聖上隆恩,賜我自盡,怕也不能消滅我的罪孽。且住,前途茫茫,一望無路,不如仍舊回馬嵬驛中去,暫避幾時。”
說著,便轉身找舊路行去。玄宗見貴妃在前麵獨自行走著,便在後麵追趕著,口中高叫道:“妃子,快隨朕回行宮去。”
那楊妃卻不曾聽得,兀自在前麵走著。玄宗如何肯舍,便一步一步地在後麵跟著;看看走到馬嵬西郊道北坎下,白楊樹上,用刀尖兒挖著一行字道:“貴妃楊娘娘葬此。”
玄宗看了,也止不住眼淚潮水似一般直湧出來。那楊貴妃的魂兒,見了樹下一堆新土,也不禁悲悲切切地說道:“原來把我就埋在此處了!唉,玉環,玉環!這冷土荒塋,便是你的下場頭了!且慢,我記得臨死之時,曾吩咐高力士將金釵鈿盒,與我殉葬,不知曾埋下否?就是果然埋下嗬,還隻怕這殘屍敗蛻,抱不牢這同心結兒!待我來對她叫喚一聲,看是如何。楊玉環!楊玉環!你的魂靈兒在此,我如今叫喚著你,你知也不知。可知道在世的時候,你原是我,我原是你。呀,你如今直怎地這般推眠裝臥!”
玄宗站在楊貴妃身後,也撐不住頻頻把袍袖兒提著淚珠。正淒惶的時候,隻見一個白髯老者,拄著拐杖行來。玄宗上去拉住問道:“你是何人?敢近俺妃子的葬地。”
那老人見問,便道:“小神是此間馬嵬坡土地,因奉西嶽帝君之命,道貴妃楊玉環,原係蓬萊仙子,今死在吾神界內,特命將她肉身保護,魂魄安頓,以候玉旨。”
說著,便上去,擎著手中的拂塵帚,向楊貴妃肩上一拂道:“兀那啼哭的,可是貴妃楊玉環鬼魂麽?”
楊妃答道:“奴家正是,老丈是何尊神?”
那土地神說道:“吾神乃馬嵬坡土地。”
楊妃襝衽說道:“望神與奴做主。”
土地神點著頭道:“貴妃聽我道來,你本是蓬萊一仙子,因微過謫落凡塵;今雖限滿,但因生前罪孽深重,一時不得升仙。吾今奉嶽帝敕旨,一來保護貴妃肉身,二來與貴妃解去冤結。”
那土地神說著,伸手把楊貴妃頸子上的白羅巾解去。
楊貴妃又向土地神道著萬福,說:“多謝尊神!隻不知奴與皇上,還有相見之日麽?”
土地神便搖著頭道:“此事非小神所知,貴妃且在馬嵬驛佛堂中暫住幽魂,待小神複旨去也。”
那土地神一轉身,便不見了。
玄宗看楊貴妃一人獨立在白楊樹下,便趕上前去,向她招手兒,口稱:“妃子快隨朕回行宮去,莫再在此淒涼驛店中棲身。”
那楊妃卻睬也不睬,一低頭,向馬嵬驛佛堂中走去。玄宗也跟進佛堂去,一閃眼,卻失了妃子所在,抬頭看時,隻見滿天星鬥,寒月十分光輝。那楊貴妃又從屋子裏轉出來,走在庭心裏,抬頭望著,自言自地說道:“你看月淡星寒,又到黃昏時分,好不淒涼煞人!我想生前與皇上,在西宮行樂,何等榮寵;今一旦紅顏斷送,白骨冤沉,冷驛荒垣,魂淹滯,有誰來憐惜奴身!”
說著,從袖中拿出金釵鈿盒來,在月光下把玩一回。隻聽楊貴妃淒淒地唱著《涼州曲》調道:“看了這金釵兒雙頭比並,更鈿盒同心相映;隻指望兩情堅,如金似鈿,又怎知翻做斷綆。若早知為斷綆,枉自去將他留下了這傷心把柄。記得盒底夜香清,釵邊曉鏡明,有多少歡承愛領;但提起那恩情,怎教我重泉目瞑?苦隻為釵和盒那夕的綢繆,翻成做楊玉環這些時的悲哽!”
玄宗聽了,點頭歎息道:“想朕在長生殿中,最愛聽宮女們唱《涼州曲》調;不想如今聽妃子唱出這淒涼聲音來。”
接著,又聽楊貴妃歎道:“咳,我楊玉環生遭慘毒,死抱沉冤,或者能悔前愆,得有超拔之日,也未可知。且住,隻想我在生所為,那一樁不是罪案。況且兄弟姊妹,挾勢弄權,罪惡滔天,總皆由我,如何懺悔得盡。不免趁此星月之下,對天哀禱一番。”
說著,她便在當庭撲地跪倒,對著那星月,深深下拜。口中祝告著道:“皇天皇天!念俺楊玉環嗬,生前重重罪孽,折罰俺遭白綾之難;今夜俺對天懺悔,自知罪戾,望皇天宥我。隻有那一點癡情,做鬼也未曾醒悟;想生前那萬歲爺待我的一番恩愛,到如今縱令白骨不能重生,也拚著不願投生。在九泉之下等待俺萬歲到來,重證前盟。那土地神說我原是蓬萊仙子譴謫人間,天嗬,隻是奴家如何這般業重。不敢望重列仙班,隻願還我楊玉環舊日的婚姻。”
玄宗聽貴妃聲聲記念著萬歲爺舊日的恩情,心中起了無限的感慨;又見楊貴妃一個人冷冷清清地跪在庭心裏,左右不見一個宮女伺候他,心中萬分不舍。便撲向庭心去,想把楊貴妃抱在懷中安慰一番。
忽見那土地神又從門外進來,向楊玉環說道:“貴妃,吾神在此!”
楊貴妃便道:“尊神命吾守在馬嵬驛中,但此寂寞荒亭,又不見我那萬歲爺,卻叫我冷清清地一人守著,好怕煞人!”
土地神說道:“貴妃不必悲傷,我今給發路引一紙,千裏之內,任你魂遊罷了。”
貴妃接了路引,道聲萬福。土地神轉身別去。楊貴妃得了路引,不覺喜道:“今番我得了路引,千裏之內,任我遊行,好不喜也!且住,我得了路引,此去成都不遠,待我看萬歲爺去。”
說著,便提著裙幅兒,向門外行去。玄宗見楊貴妃在前麵走著,便急急追趕上去,口中高喊道:“妃子且慢走,待朕扶著你同行。”
腳下愈跑愈快,口愈喊愈高,那楊貴妃卻終是不能聽得,獨自一人,看她一顛一蹶地向荒山野路中行去。玄宗如何肯舍,便飛也似地趕去;忽被腳下石塊一絆,一個倒栽蔥,啊喲一聲,睜開眼來一看,原來是一場大夢。
那高力士正拿手拍著自己肩頭,一聲一聲“萬歲萬歲”地喚著。玄宗也不去睬他,隻吩咐快開門兒,快迎接妃子去。說著,從被窩裏直跳起來。高力士拿一襲龍袍,替萬歲爺披在身上扶著,急急去開著房門看時,隻見一片涼月,萬籟無聲,那一陣一陣冷風,吹在身上,令人打戰。玄宗癡癡地望了半天,不覺哭道:“我那可憐的妃子!”
高力士扶著,回至**去睡倒,又是一番搗枕捶床的痛哭。高力士百般勸慰著,玄宗說:“妃子的魂兒,一定來在朕身旁了。”
第二天下敕成都府,在行宮旁建造貴妃廟一座,招募高手匠人,用擅香木雕成楊貴妃生像一座。完工之日,先把生像送進宮了,由玄宗親自送入廟來。
如今再說安祿山破了京師,得了許多美女財帛,便遷都到洛陽城中,大興土木,建造宮殿。這一日,新宮落成,便大集文武百官在新宮中,大開筵宴。那官員大半都是唐室的舊臣,如今見了安祿山,一般地也齊聲高呼著“皇上萬歲,萬萬歲!”
安祿山高坐殿上,見了眾官員,不覺哈哈大笑,說一聲:“眾卿平身!想孤家安祿山,自從範陽起兵,所向無敵,**,到得長安,那唐家皇帝,已逃入蜀中去了。眼看這錦繡江山,歸吾掌握,好不快活!今日新宮落成,特設宴殿上,與眾卿共樂太平。”
接著,殿下轟雷似一聲喚著:“萬歲!”各自就坐,吃喝起來。酒至半酣,安祿山便傳諭喚梨園子弟奏樂。
那班梨園子弟,當殿奏著樂器,齊聲唱道:“當筵眾樂奏鈞天,舊日霓裳重按;歌遍,半入雲中,半吹落風前。希見,除卻了清虛洞府,隻有那沉香亭院;今日個仙音法曲,不數大唐年!”
安祿山聽罷曲子,不禁讚道:“奏得好!”
便有張通儒出席奏道:“臣想天玉皇帝,不知費了多少心力,教成此曲,今日卻留與主上受用,真用齊天之福也!”
安祿山聽了,又不禁哈哈大笑道:“卿真言之有理,再上酒來。”
殿上殿下,正在歡飲的時候,忽聽得殿角上發出一縷冷冷的琵琶聲音來,接著帶哭的聲兒唱道:“幽州鼙鼓喧,萬戶蓬蒿,四野烽煙;葉墮空宮,忽驚聞歌弦。奇變,真個是天翻地覆,真個是人愁鬼怨。”
接著又大聲哭唱道:“我那天寶皇帝嗬,金鑾上百官拜舞,何日再朝天!”
這一聲唱,把合殿的人都聽了停杯垂淚。安祿山不覺大怒道:“呀,什麽人啼哭?好奇怪!”
孫孝哲出立當殿道:“是樂工李龜年。”
安祿山喝一聲:“拿上來!”
當有值殿禁軍,把李家龜年、彭年、鶴年弟兄三人,一齊揪在當殿。安祿山大聲喝問道:“李龜年,孤家在此飲太平筵宴,你敢擅自啼哭,好生可惡!”
李龜年到此時,卻也麵無懼色,厲聲說道:“唉,安祿山,你本是失機邊將,罪應斬首;幸蒙聖恩不殺,拜將封王。你不思報效朝廷,反敢稱兵作亂,穢汙神京,逼走聖駕,這罪惡貫盈,指日天兵到來,看你死無葬身之地!還說什麽太平筵宴。”
安祿山被李龜年罵得拍案大怒,大聲說道:“有這等事!這狗賊,罵得孤家如此凶惡,好惱好惱!孤家入登大位,臣下無不順從;量你這狗樂工怎敢如此無禮!”
說著,在殿上不住地拍案頓足,慌得左右大臣齊跪在當殿,奏道:“主上息怒,無知樂工,何足介意。如今命他重唱一折好的《涼州》曲子,贖過罪來。”
李龜年也稱願唱一折新詞兒,為諸位新貴人勸酒。合殿的官員,聽李龜年說願唱新曲,便大家替他求著,說:“看李龜年的新詞唱得如何,倘再有冒犯,便當重罰。”
安祿山被眾官麵求著,緩下氣來,便對李龜年說道:“孤家念你是先朝的舊臣,寬恕你一二;如今眾文武既替你求饒,看在眾文武麵上,這一個死罪,且寄在你身上。倘有不是,定當殺卻。你可知道朕殺死雷海青之事麽?那便是不敬孤家的模樣。”
李龜年聽了,也不說話,便有值殿太監,替他送過琵琶來。
李龜年接在手裏,琤琤瑽瑽地彈了一套,聽他提高著嗓子,唱道:“怪伊忒負恩,獸心假人麵,怒發上衝冠!我雖是伶工微賤,也不似他朝臣靦腆!安祿山,你竊神器上逆皇天,少不得頃刻間屍橫血濺。我擲琵琶將賊臣碎首報開元!”
他唱到這一句,猛不防擎起琵琶,向孫孝哲夾臉地打將過去;隻聽得一聲慘叫,孫孝哲頭也打破了,死在地下。那琵琶也打得粉也似碎,滿殿的人齊聲喝道:“這狗奴才該死該死,他辱罵俺們聖君賢臣不算,還敢當殿打死萬歲的寵臣。”
安祿山也高叫:“武士何在,快拉這賤奴出去看刀!”
便有一隊武士,應聲上殿來,把這李龜年、彭年、鶴年三弟兄,橫拽著拖下殿來。安祿山被李龜年罵了一場,酒也罵醒了,興子也沒有了,便站起身來,說道:“孤家心上不快,眾卿且退。”
眾官員齊聲答道:“領旨。”
臣等恭送主上回宮。合殿的人,一齊跪倒;安祿山氣憤憤地退進宮去。那孫孝哲的屍身,便有太監領去棺殮。眾官員乘興而來,沒興而返,紛紛退出殿去。一路上議論著道:“真是好笑,一個樂工,思量做起忠臣來了!難道我們吃太平筵宴的,倒吃差了不成。李龜年!李龜年!你畢竟是一個樂工,見識尚淺。”
誰知這李龜年弟兄三人,雖被武士揪出午門去,正要斬首,忽見那李豬兒手捧小黃旗,飛也似地趕出午門來,高叫:“刀下留人!主上吩咐,暫把李氏弟兄,寄在監中,好好看守著。”
那武士們見李豬兒有小黃旗在手,便信以為真;又把龜年、彭年、鶴年三人,推入刑部大牢中去關著。到半夜時分,便有一個短小身材的人,從屋簷上跳進大牢去,把李氏弟兄三人,一齊救出;拿繩子捆住身子,一一縋出城外去。龜年、彭年、鶴年三人,得了性命,星夜向江南一路逃去。這救李龜年性命的人,便是李豬兒。李龜年原與豬兒不認識的,但豬兒為什麽卻要一力救龜年三人性命呢?這其中卻另有一層緣故:李龜年雖得了性命,卻做夢也想不到這救命恩人,究竟為的是什麽。
原來這孫孝哲的母親孫氏,在安祿山後宮多年;隻因生性****,深得安祿山寵愛。後來安祿山反進潼關,又得了一個民間婦人李氏。那天安祿山在行營中,左右不曾帶得婦人,十分寂寞;便有手下軍士,在民間搜得這婦人李氏,獻進來。李氏長得嬌豔麵貌,白淨身體,安祿山得了滋味,也十分寵愛起來。
李氏前夫,生有一子,便是這李豬兒;安祿山因寵愛他母親,便也收豬兒為義子。見他人材俊美,性格聰明,與自己兒子一般看待。一日,祿山酒醉,忽然現出豬頭龍身;自道是個豬龍,必有天子之分,因把李氏兒子的名字,順口喚作豬兒。現在果然做了皇帝,那孫孝哲的母親,早已替安祿山生了兒子,取名慶恩;這慶恩卻長成聰明秀美,安祿山歡喜得和希世活寶一般。
從來說的,母以子貴;這安祿山既寵愛幼子,便把孫氏立做皇後,李氏立做貴妃。李豬兒見自己母親,隻做了一位貴妃,心中不甘;又加那孫孝哲因母親做了皇後,便十分驕傲起來。二人常在宮中出入,大家不肯服氣,見了麵不是冷嘲熱罵,便是相扭相打。
安祿山雖立孫氏做了皇後,但心中卻甚是寵愛李氏;見孫孝哲和李豬兒兩個拖油瓶,時常打吵,卻也無法可治。李豬兒把這孫孝哲恨入骨髓,卻暗暗地去與安祿山長子慶緒鉤通一氣。那慶緒現拜為大將軍,手下有十萬雄兵,幫著父親東征西殺,功勞實是不小。滿意此番父親稱帝,這太子的位份,總穩穩是自己的了;誰知安祿山因寵愛慶恩,頗有立慶恩為太子之意。那孫孝哲見主上欲立慶恩為太子,這慶恩和自己原是同母弟兄,將來弟弟做了皇帝,那哥哥總也逃不了封王進爵;因此極力替慶恩在外麵拉攏一班大臣,要他們幫著慶恩,在安祿山跟前進言,早早立慶恩為太子。
這大將軍慶緒,打聽得這消息,心中如何不恨?李豬兒正也恨孫孝哲,便與慶緒鉤通一氣,一麵也替慶緒在外麵拉攏諸大臣,要他們幫著慶緒說話,勸安祿山立慶緒為太子;一來因慶緒年長,二來因慶緒有功。他們兩家結黨營私,正在相持不下的時候,忽然見這不共戴天的仇家孫孝哲,被李龜年打死了,慶緒心中,如何不喜,李豬兒見無意中報了此仇,便一心要救李龜年弟兄三人的性命。他母親正在後宮得寵,便由李氏偷得這小黃旗出來,救了李龜年的性命。
李豬兒又自幼兒學得一身縱跳的本領,飛簷走壁,如履平地;當夜李豬兒便親自跳進刑部大牢去,把龜年、彭年、鶴年三人劫出牢來,偷偷地放他出城逃命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