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皇後裙邊雲飛五色 太子府中議滅三思
裴駙馬原是去赴薛國公主的幽會,見府中心腹太監接二連三地來報說:“新姬人被宜城公主捆綁起來,割去鼻子。”
那姬人是駙馬的新寵,聽了好似萬箭穿心,飛也似地趕回府去,已是來不及了。那宮女被她們宰割得好似一個血人兒,死在台階上了。幸而裴駙馬逃避得快,那發髻已被宜城公主割去;倘然遲一步,駙馬這顆腦袋,怕也要保不住了呢。裴駙馬一肚子悲憤,逃出府門,一徑走進宮來,兜頭便遇到太平公主,把宜城公主撒潑狠毒的情形,告訴一番。
太平公主正要拿宜城公主的錯兒,當下聽了裴駙馬的話,便拉著駙馬一塊兒去朝見中宗皇帝。太平公主又在一旁說了許多宜城公主的壞話,中宗皇帝難得勃然大怒,立刻下詔把宜城公主降為縣主,召進宮來,監禁在冷巷裏。太平公主又請把薛國公主下嫁與裴巽,中宗皇帝也便依了奏。這一來,把個裴駙馬和薛國公主感激得死心塌地。
從此,裴駙馬在外麵替太平公主做耳目,四位公主都是賣官鬻爵的,獨有太平公主門下賣出去的官最多,這大半是裴駙馬替她在外麵張羅之力。裴駙馬和薛國公主雖如了他們的心願,獨冤枉死了一位王守一。那王守一原是薛國公主的駙馬,隻因中宗做主,把薛國公主改嫁給裴巽,便硬說王守一有謀反的罪,生生地把他殺死。同時,又有一位安定公主,鬧出了一樁風流案件。這安定公主,卻是中宗皇帝的親生女兒,在姊妹中生性最是幽靜。
韋皇後生了安定公主以後,便被則天皇帝廢逐。韋皇後在臨行的時候,悄悄地把安定公主去寄養在叔父韋昌蔭家中。這韋昌蔭是韋皇後的從堂叔叔,隻因是遠房,他侄女兒進了宮,點了貴妃,韋昌蔭也得不到什麽好處,世代在京師東郊外守著一座莊院,耕著幾畝田地,過他農人的生活。
後來,韋皇後遭廢逐,凡是姓韋的在京中做官的,一齊被武則天革去官位,捉去關在牢監裏。這韋昌蔭隻因不曾做得官,便也不曾被捉,依舊安安閑閑地住在鄉下地方。當初,韋皇後把女兒托給叔叔,也是因為他能夠避災免禍。這安定公主寄養在舅父家中,舅父舅母都十分寵愛她,卻也過得安樂的歲月。
他舅父有一個兒子,名叫韋濯,和安定公主長成同年伴歲,終日陪伴著安定公主遊玩。一對小兒女,有時在池畔釣魚,有時在山下采花,兩人交情一天親密一天起來。這安定公主秉有母親多情的天性,在十六歲上,便勾搭上了這韋濯,韋濯也是一片癡情向著這位公主,兩人在山巔水涯、花前月下,不知做出多少風流故事來。正在如膠似漆的時候,忽然中宗和韋後回宮來,把這安定公主接進宮去,選了吉日,下嫁與王同皎。這王同皎原是富貴子弟,不解得溫柔,隻知道任性使氣。
安定公主這時見不到她心上人兒,已是萬分的委屈,如今又嫁了這一個粗暴的駙馬,叫她如何能忍得?在中宗皇帝時候,公主的權柄最大,那時韋濯因韋皇後提拔他,已進京來做小卿的官。因他是外戚,也得在宮中自由出入,無意中與安定公主相遇,彼此勾起了往日的舊情,便也情不自禁地兩人在背地裏偷過幾次情了。在宮中耳目眾多,偷偷摸摸的,總是不方便,安定公主便仗著自己的權力,索性把這韋濯喚進駙馬府中,停眠整宿起來。事機不密,風聲傳在駙馬王同皎耳中,便氣憤不過,正打算進宮奏明皇上,誰知安定公主竟先發製人,她連夜進宮去,口稱告密,說駙馬王同皎謀反。
中宗皇帝膽子最小,一聽說有人謀反,便也不分皂白,立刻下詔禁衛軍,把王同皎捕來,問成棄軍的罪,發配嶺南去,獨有安定公主親生的兒子,留在公主身旁。那安定公主見去了王同皎,便暗地裏向韋皇後說知,韋皇後替她做主招韋濯做了駙馬,從此兩人如心如意過著日子。
這時,宮中穢亂不堪,所有太平公主起,中宗皇帝的八個公主,和睿宗皇帝的十一個公主,誰不是私地裏養著許多少年男子,充作麵首,每每瞞著自己的駙馬,在背地裏尋歡作樂。
這安定公主雖說嫁了韋濯,如了自己的心願,但每日和姊妹們在一塊兒遊玩,見她們各有心愛的少年男子,帶在身旁遊玩,十分快樂,便也不覺心動起來。當時,有一個崔湜的弟弟,名叫崔銑,年紀最小,長得活潑伶俐,常跟隨他哥哥在宮中出入,給安定公主看上了,便和韋皇後說知,拜崔銑為太府卿,又把駙馬韋濯廢去。安定公主便又改嫁崔銑。這時,崔銑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孩兒,安定公主已在中年,不免有美人遲暮之感。
自得了這崔銑以後,便盡夜縱樂。他二人狂**到十分,也不避寒暑,不避風雨,不上三年工夫,安定公主竟一病身亡。死後,那王同皎的兒子便上奏道,請將公主的遺體和父親合葬。那給事中夏侯銛上書勸諫,說公主義絕王廟,恩成崔室,逝者有知,同皎將拒諸九泉!同時,那崔銑也不肯把公主的遺體聽人搬去。
中宗便把安定公主的遺體,判給崔銑埋葬,卻把夏侯銛貶為瀘州都督。
從此以後,那班公主和妃嬪,益發放誕不羈,常常姊妹三五成群,打扮做富貴子弟模樣,騎著高頭駑馬,招搖過市,每見有熱鬧圍場,公主們也挨肩擦背地混在人叢中,和一班市井無賴調笑為樂。見有中得自己心意的,便暗暗地招呼侍衛,捉進府去養著。
這時,京師東街有一個走方道士,名喚史崇玄的,每日在那曠場上飛鈸舞劍,為人治病,那左近居民男女圍著觀看的,十分擁擠。有一天,這史崇玄正在舞劍作法的時候,忽見東南角上十數個差役擁著一個貴官兒衝進圍來,將閑人驅散。史崇玄看時,那貴官眉目清秀,神態威嚴,忙上去打恭問訊。差役傳著貴官的話說:“貴官患骨節酸痛,請道人同進府去,為貴官治病。”
那道士聽了,諾諾連聲。當有隨從的人,拉過一匹馬來,令道士騎著,隨這貴官進了一所龐大的府第。轉入一座園林裏,建造得樓台起伏,花木森幽,來來往往的仆役,都是內宮黃門一般打扮。這史崇玄心中戰戰兢兢的,跟定了一個官役,在園中繞著許多彎兒,走進一座大廳屋中坐下。靜悄悄地隔了半晌,隻見窗外人影幢幢,往來不息,夾著嬌聲細語,環珮叮咚,史崇玄心知是內宅眷屬,在窗外窺探,早嚇得忙把頭低下。
又過了一晌,進來了兩個官役,手中捧著衣巾等物,領史崇玄到浴室中去,替他渾身梳洗,又漱口淨麵,換上一副華麗的靴帽袍褂,在鏡中照著,果然衣履翩翩麵目清秀,心想為貴官治病,何必費如許周折?正懷疑的時候,那兩個官役,將他送進一座穹門,轉出一雙垂髫的女兒來接引著,向重房深闥中走去。走進了幾重帷幕,隻見滿目錦繡,芬芳撲鼻,一位麗人高踞繡榻,史崇玄慌忙拜倒在地。隻聽鶯聲一囀,說:“師父起身。”
史崇玄抬頭一看,才恍然大悟,原那貴官便是這麗人改扮的。如此華貴的麗人,想來不是公主,便是妃嬪了,心中不覺害怕起來,盡跪倒在地,不敢站起身來。後來,轉進四個侍女來,把史崇玄扶起,又排上酒菜兒來。那貴婦人高坐當筵,命史崇玄陪坐在一旁,侍女一齊退出,史崇玄眼對美色,鼻領奇香,三杯酒下肚,漸漸地膽大起來。當夜,那貴婦人便把史崇玄留住在這錦繡堆成的閨房,替她治病。日子久了,史崇玄才知道這貴婦人便是太平公主,從此便盡心竭力地伺候得太平公主歡喜。
那公主們知道這姑母得了一位師父,便大家到府中來參謁,一群脂粉,圍住了這史崇玄,大家喚他師父。這師父原也長得仙容道貌,精力過人。內中睿宗皇帝的女兒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最是愛修仙學道,各各在府中擺下了盛大的筵席,請史崇玄飲酒,當筵拜史崇玄為師父。這史崇玄的名兒,一天大似一天,傳在韋皇後和上官昭容耳中,便求皇帝下詔,把師父召進宮來,聽他講經說法。這史崇玄留在宮中十多天,皇後和各妃嬪賞了無數的金帛,皇帝又下詔拜史崇玄為鴻臚卿,發內帑一百萬,替金仙、玉直兩公主造兩座高大的仙觀。兩位公主住在仙觀中修道,每隔五、六日,史崇玄便要到觀中來傳道。
每來時,總和太平公主同坐著一車,旌旗輿仗,前後呼擁著。
兩人進得觀來,總是並肩兒走著,對麵兒坐著。這史崇玄攀上了太平公主,聲勢一天一天地浩大起來,滿朝的將相,誰不到觀中來拜見,獻著禮物兒,滿嘴地稱著師父。安樂公主又在定昆池邊,擺下酒席,請史崇玄赴宴,中宗皇帝和韋皇後也臨幸。
飲酒中間,皇帝先賦定昆池詩一首,令群臣和詩。那時,有一位黃門官李日知的,詩中有兩句道:“但願暫思居者逸,無使時傳作者勞!”
詩意有譏刺的意思。當時,群臣見日知的詩,都怕他得罪公主,替他捏著一把汗。幸得安樂公主是不懂文字的,便也含混過去。
這時,京師的人民,忽然唱著兩句歌謠道:“桑條韋也女!時韋也!”
樂宮中有一個值夜的宮女,忽見皇後的衣箱上裙上有五色雲飛出,便聲張起來。中宗皇帝認是祥瑞之兆,便令內務官寫成圖畫,給百官傳觀。侍中韋臣源又奏稱:“此是千載難逢之事,請布告天下。”
中宗依奏,便布告天下,又下詔大赦天下。迦葉誌忠也奏稱:“昔堯帝未受命,天下歌桃李子;文皇未受命,天下歌秦王破陣樂;則天未受命,天下歌武媚娘;皇後未受命,天下歌桑條。”
韋謹上《桑韋歌》十二篇,請編入樂府,皇後祀先蠶,則奏之。中宗覽奏大喜,傳旨厚賞,一麵與皇後行祀南郊。國子祭酒祝欽明,司業郭山惲,秦稱:“古者大祭祀,後裸獻以瑤爵,皇後當助祭天地。”
接著,太常博土唐紹,蔣欽緒卻奏諫說:“周禮隻有助祭先王、先公,無助祭天地之文。”
中宗不理,仍以皇後為亞獻,宰相女為齊娘,助執籩豆。齊娘有丈夫的,一律升官。禮成,大赦天下。武三思要討皇後的好,又勸眾文武上後號為順天皇後。中宗又與皇後親謁韋氏宗廟,封後父玄貞為上洛郡王。當有左撿遺賈虛己奏諫說:“盟書有非李氏王者,天下共棄之。今陛下複國未幾,遽私後家,先朝禍鑒未遠,甚可懼也!如能令皇後固辭封位,使天下知後宮有謙讓之德,不亦善乎?”
韋後見了這奏章,大怒,逼著皇上下旨,革去賈虛己功名,流配到嶺南去。
從此,韋後的權威,一天大似一天。那武三思既與韋後、上官昭容通奸,久有謀弑中宗的意思,時時哄著韋後仿武後故事,自立為女皇。那三思的兒子武崇訓,又是安樂公主的駙馬,也時時哄著安樂公主進言母後,請廢太子重俊,立自己為皇太女。
這重俊太子,原不是韋後的親生兒子,安樂公主仗著自己是韋後的女兒,常常欺辱太子,罵太子為奴才。這時,太子無權無勢,隻得忍氣吞聲的,不敢在宮中逗留,常常與丞相李多祚在背地裏議論父皇懦弱無能,時時有肅清君側的意思。那李多祚總勸太子說:“時機未至,且忍耐著!”
這一天,冬至節,太子進宮去朝賀,無意中見韋後和上官昭容陪伴著武三思那種輕狂**冶的樣兒,早不覺把個重俊太子氣得無明火向頂門上真衝,他也不候皇帝出來,急急出宮,在丞相李多祚府中,暗暗地去召集左羽林軍李思衝、李承況、獨孤祚之、沙叱忠義一班心腹武將,矯皇帝旨意,發左羽林軍及千騎兵,在半夜時分,分兩路軍馬直撲武三思、武崇訓府第。
那三思父子正做好夢,被羽林兵直衝進臥室去,活活地擒住,拿粗繩子捆住,送在太子跟前。他父子二人齊聲嚷著:“太子救我!”
重俊太子見了武三思,忍不住滿腔怒氣,拔下佩刀一揮,把三思、崇訓二人的腦袋,一齊砍下。接著,又搜捉了三思的同黨十多個人,太子咐咐一齊殺死。一邊使左金吾大將軍,成王千裏,領一千兵土,守住宮城。太子自己統兵三千,直趨肅章門,斬關直入,搜索韋皇後、安樂公主、上官昭容一班**婦。
驚動了中宗皇帝,披衣跣足,帶領十數名太監走出宮來。
正值韋後和安樂公主、上官昭容,慌慌張張地逃來,一見了皇上,便上前去圍住,前推後擁的把個皇帝送上玄武門樓去,吩咐緊閉宮門。一麵傳旨,宰相楊再恩、蘇瓌、李嶠、宗楚客、紀處訥一班武臣,統兵二千餘人,守住太極殿。又詔右羽林將軍劉仁景一班武將,帶領留軍飛騎數百人,去抵敵太子的人馬。
那李多祚兵到玄武門,不得人。中宗皇帝倚身在城樓上,親身向城下兵土說道:“爾等原皆是朕之爪牙,今為何忽然作亂?速殺賊者有賞!”
那班兵士,見了天子的顏色,一齊拜倒在地,口稱萬歲。轉過身去,反把李多祚用亂刀吹死。那李思衝、李承況、犯孤祚之、沙叱忠義一班同黨,見大勢已去,便也紛紛逃散。重俊太子帶著手下幾個親兵,逃出京城,逃上終南山去宿了一宵。這終南山離突厥很近,第二天,太子便從終南山逃下來,向通突厥的大路上走去。看看走到靠晚,兩腿酸痛,萬分難走,肚子裏又十分饑餓,便揀路旁一方大石頭上坐下。歇歇看看,左右隻剩兩個兵土,都是垂頭喪氣的模樣。
太子奔波了一天,十分疲倦,不覺把身軀斜倚在樹根上矇矓睡去。那兩個兵士,見太子睡熟了,便陡起歹意,悄悄地商量,乘太子睡熟的時候,拔下佩刀,把太子殺死,拿了太子的首級,奔回京師來。在半路上,遇到趙思慎帶了大隊人馬趕來,那兵士獻上首級。趙思慎把太子首級繳與宗楚客,楚客去奏明皇上。中宗下詔將太子首級獻上太廟。這時,韋皇後見死了武三思,心中萬分淒涼,聽說太子首級到京,便下懿旨:“將太子首級,在三思、崇訓父子柩前致祭。”
韋皇後和安樂公主親自到靈前吊奠。
正在這時候,忽見一位官員,白袍白冠,搶上靈座前來抱住太子的首級,嚎啕大哭。又脫下白袍來裹住太子的首級,抱在懷中不放。眾人看時,這官員名叫寧嘉勖,現為永和丞之職。當時,宗楚客帶領兵士在靈前保衛,見寧嘉勖如此行動,便喝令兵士上前去把首級奪下,把寧嘉勖揪下堂來,交刑部打入監獄中去。自從重俊太子死後,那韋皇後的權力愈大,每日由皇後垂簾聽政,中宗皇帝隻坐在宮中不問外事。皇後下諭,改國號為景龍元年。
這一年,元宵燈節;京師地方為慶祝皇後,大街小巷,都掛著奇異燈彩,十分熱鬧。韋後便和中宗打扮成平民模樣,悄悄地從後宰門坐著街車,到大街上觀燈遊玩去。又下旨,命開放宮門,縱令宮女出外觀燈。那三千宮女,得了這個旨意,人人歡喜,呼姊喚妹的,打扮成紅紅綠綠,一隊一隊地走出宮去,在大街小巷中遊玩著。那班宮女,長年幽居在宮中的,如今放出宮來,忽然見了這繁盛的街市,便十分快樂,成群結隊地到處遊行、說笑,快活得忘了形。便有京師地麵許多流氓無賴,好似蚊蠅見了血一般的,大家上去把宮女緊緊圍住,花言巧語地哄著說,某處有奇妙的燈彩,某處有熱鬧的市場。
那班宮女,齊是天真爛慢的女孩兒,如何懂得外麵險惡的人心!有許多年紀已到十七、八歲,平日在宮中,看慣了後妃那種****的樣兒,自己也巴不得揀一個如意的郎君,一雙一對地過著日子,因此她們一見男子來哄騙,她便也甘心情願地跟著男子們跑去。
這一跑,三千個宮女,竟跑去了大半,隻有一千多名宮女回宮來的。這一晚,皇帝和皇後從大街上看燈回來,又悄悄地臨幸兵部侍郎韋嗣立府中去。那韋嗣立正和一班同僚官在家中開夜宴,飲酒行令,十分熱鬧,忽然見皇帝、皇後直走到筵前,嚇得屋子裏的那班官員,一齊跪下地去接駕。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