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眼波當筵會心默默 火光匝地群盜凶凶

一抹斜陽,掛住在楊樹梢頭;輕風吹來,那柳葉兒擺動著。

在柳陰下站著一個英俊少年,他兩眼注定在一涯池水裏出神。

柳絲兒在他臉上抹來抹去,他也化作臨風玉樹,兀立不動。池水麵上一對一對的鴛鴦,遊泳自如;岸旁一叢一叢的秋菊,爭紅鬥綠的正開得茂盛。這少年便是申厚卿,他到花園裏來閑步,原指望遇到他表妹嬌娜小姐,可以彼此談談心曲;他兩人雖在燈前月下,見過幾麵,隻因有丫鬟在一旁,也不便說什麽話。

又因瞞著母親,來去匆匆,便到底也不曾談到深處。不想他到得花園中,卻遇了一群什麽大姨兒、三姨兒,被他們捉住了,圍著他要他講隋煬帝的風流故事。厚卿沒奈何,隻得把煬帝西域開市的故事,一情一切的講給她們聽。五七個娘兒們圍坐在湖山石上,足足聽了有一個時辰。直待榮夫人打發大丫頭喜兒出來傳喚,她們才一哄散去。

這裏丟下厚卿一個人,站在池邊出神。他嘴裏雖和一班姨娘講究,心中卻念念不忘那嬌娜小姐。他想出了神,不覺耳背後飛過一粒石子來,打在池麵上,驚得那一群鴛鴦,張著翅兒,拍著水麵,啪啪地飛著逃去。厚卿急回過臉來,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嬌娜小姐身邊的一個小丫頭;她在柳樹背麵拋過石子去,驚散鴛鴦,猛不妨柳樹前麵卻轉出一個人來。小丫頭見了厚卿,隻是開著嘴嘻嘻地笑。厚卿問她:“小姐在什麽地方?”

那小丫頭把手指著前麵的亭子,厚卿會意,便沿著柳蔭下的花徑走去。果然見前麵亭子裏,嬌娜小姐倚著欄杆,低著脖子,在那裏看欄外的芙蓉。厚卿走上亭子去,笑著說道:“這才是名花傾國呢!”

嬌娜小姐聽了,慍地變了顏色,低著頭,半晌,說道:“這樣的嬌花,卻開在西風冷露的時節;它的命,卻和俺一般的薄呢!”

說著,又不覺淚光溶眼。厚卿忙拿別的話去攪亂她。他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走出亭子來,順著園西小徑,慢慢地走去。迎麵一座假山,露出一個山洞來。厚卿先走進去,嬌娜扶著小丫頭,後麵走來。洞中隻有外麵空隙中放射幾縷微光進來,腳下卻是黑黝黝的。厚卿隻怕嬌娜滑倒,走一步便叮囑一聲:“妹妹腳下小心。”

嬌娜笑說道:“你不用婆婆媽媽的,這洞裏夏天來乘涼,是俺們走熟的路。哥哥卻是陌生路,須自己小心著。”

一句話不曾說完,隻聽得厚卿嚷著啊唷一聲,他兩手捧著頭,急急奔出洞去。嬌娜小姐也跟在後麵,連問:“怎麽了?”

厚卿說:“不相幹,隻顧和妹妹說話,冷不防山石子磕了額角。”

嬌娜小姐走近身去,意思要去攀他掩在額角的一隻手。嘴裏說道:“讓我看,磕碰得怎麽樣了?”

厚卿放開了手,讓嬌娜看。隻見他左麵額角上,高高地磕起了一大塊疙瘩。嬌娜連聲問道:“哥哥痛嗎?”

她從袖裏掏出一方羅帕來,上去按在厚卿額角上才揉了一下,便覺粉腮兒羞得緋紅,忙把那羅帕遞給厚卿,叫他自己揉去。

厚卿這時,被嬌娜脂光粉麵,耀得眼花;又聞得一縷甜香,從嬌娜袖口裏飛出來,把個厚卿迷住了。他接了羅帕,也不搓揉,隻是笑微微地看著嬌娜的粉腮兒。嬌娜羞得急低了粉頸,轉過身去,看著路旁的花兒。正一往情深的時候,忽見嬌娜身邊的大丫頭,正分花拂柳地走來。說道:“我找尋得小姐好苦,誰知卻躲在這裏!”

嬌娜小姐聽了,啐了一聲,說道:“誰躲來?”

那大丫頭說道:“老爺明天要起身接欽差去,今天夫人排下筵席,替老爺餞行。六位姨娘都到齊了,獨缺了小姐一個,快去快去!”

嬌娜聽了,也便轉身走去。走不上幾步,便回臉兒去,對厚卿說道:“哥哥回房去歇歇再來。”

厚卿站著點點頭兒。這裏大丫頭扶著嬌娜小姐,走出內堂去;隻見他父親和母親,帶著六位姨娘,團團地坐了一桌。見嬌娜來了,榮氏拉去坐在她肩下。朱太守便問:“怎不見外甥哥兒出來?”

那大丫頭,重複走進花園去,把個厚卿喚了出來。大家看時,見他額角上起了一個大疙瘩。榮氏忙拉住手問:“我的好孩子,怎麽弄了這個大疙瘩?”

厚卿推說:“是走得匆忙了,在門框子上磕碰起的。”

榮氏把厚卿攬在懷裏,著實揉搓了一會,便拉他坐在自己的左首肩下。厚卿和嬌娜兩人中間,隻隔了一位榮氏。

厚卿偷眼看嬌娜時,見她隻是含羞低頭。榮氏對厚卿說:“你頭上磕碰壞了,快多吃幾杯酒活活血。”

說著,擎起酒杯來,勸大家吃酒。

今天這桌席,是餞朱太守行的,所以叫六位姨娘,也坐在一起,是取團圓的意思。朱太守對厚卿說道:“老夫明天便要趕到前站去迎接欽差,此去有一個月的耽擱。衙署裏的公事,自有外麵諸位相公管理;內衙裏,隻有一個安邦是男孩子,他年紀太小,不中用的,其餘都是女娘們,我實在放心不下。好孩子,還是你年紀大些,懂得人事。我去了以後,你須替我好好地看管內衙裏,門戶火燭,千萬小心!”

當時厚卿一一答應了。

丫鬟送上熱酒熱萊來,大家吃喝了一陣。朱太守見今天吃酒人多,便想行令。吩咐丫頭傳話出去,把外書房裏一個酒令匣兒拿來。停了一會,簾外的書童捧著一個錦緞包的大匣來,交給簾內的丫鬟,送在朱太守跟前。打開匣子,厚卿看時,見裏麵橫睡著五個碧玉的簽筒;此外便是一個一個小檀木令簽盒兒,上麵雕著篆字的酒令名兒。朱太守隨手拿了一個“尋花令”簽盒兒,打開盒兒,拿出一個象牙令簽來,點了一點人數,見是十一個人,便把十一支牙簽,放人簽筒裏,又把簽筒安在桌子中央。先由朱太守起,挨著次兒,每人抽一支令簽去縮在袖裏。大家低頭看簽上刻的字,知道自己是什麽,便含著笑,不告訴人。

忽然聽得飛紅嬌聲嚷著道:“這可坑死我了!怎麽叫我這個莽撞鬼尋起花來了呢!”

大家看她牙簽上,刻著“尋花”兩字。榮氏便笑說:“你快尋,尋到誰是花園的,便和花園對飲一杯完令;倘尋錯了人,便須照那簽上刻的字意兒吃罰酒呢!”

飛紅聽了,隻是皺著眉心,搖著頭,拿手摸著腮兒,向各人臉上看去。大家都看著她暗暗地好笑。飛紅看了半晌,忽然伸著指兒向嬌娜小姐指著說道:“花園在小姐手裏!”

嬌娜拿出牙簽來給大家看時,見上麵刻著“東閣”二字,下麵又刻著一行小字道:“無因得入,罰飲一杯。”

飛紅看了,便拿起一杯酒來,一口飲幹。漱霞在一旁拿筷子夾了些雞絲兒,送到她嘴裏去。她一邊吃著,一邊又向別人臉上找尋去。厚卿看她烏溜溜的兩道眼光,不住地向眾人臉上亂轉,真是神采奕奕,那麵龐兒越覺得俊美了,忍不住嗤地笑了一聲。飛紅聽得了,急回過臉來,拿手指著厚卿笑說道:“好外甥歌兒!不打自招,這一下可給我找到花園了。”

厚卿聽了,忍不住大笑起來說道:“大姨兒你找到醉人,這可盡你吃個爛醉的了!”

說著,把手裏一支牙簽送在飛紅眼前,給她看,隻見上麵有“醉人”兩字,下麵又刻著一行小字道:“拉尋花人猜拳無算,飲爵無算。”

榮氏看了說道:“這夠你們鬧的了!”

飛紅見說猜拳,這是她第一件高興事體,當下使喚丫鬟一字兒斟上十杯酒來,揎拳擼袖地和厚卿對猜起拳來。隻聽她嬌聲嬌氣地一陣五啊六啊嚷了半天,誰知她手氣真壞;十拳裏麵卻整整輸了十拳,這十杯酒卻都要飛紅一個人消受。飛紅看了,不由得娥眉緊鎖,向厚卿央告道:“好外甥哥兒!你素來知道你大姨兒量淺,受不住這許多酒的,請你醉人饒了我吧!我還要往下找尋去呢。若找尋不到花園,還不知道要罰我吃多少酒呢!好外甥哥兒你也疼疼你大姨兒吧!”

幾句話說得合座大笑起來。眠雲在一旁也幫著說道:“外甥哥兒,你聽你大姨兒說得怪可憐的,便饒了她,一杯也不叫她吃吧。”

厚卿說道:“一杯不吃,令官麵上也交代不過去。這樣辦吧,吃個對數兒吧。

這對數兒裏麵俺再幫助大姨兒吃兩杯,三姨兒幫著吃一杯,大姨兒自己兩杯,也便交過令去了。”

飛紅聽了,忙合著掌說道:“阿彌陀佛!謝謝外甥哥兒的好心腸!”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兩杯酒吃下肚去。接著又尋花園去。

這一遭,她不瞧人的臉色了,便隨手一指,指著楚岫說道:“五姨兒一定是花園了!”

那楚岫笑說:“我不是花園,我卻是個柴門。”

她拿出手中的牙簽兒來一看,見上麵果然有“柴門”兩字,下麵也有一行小字道:“勝一拳,方開門。”

楚岫便擎著粉也似的拳兒,豁過去,一拳竟被飛紅猜贏了。沒得說,楚岫飲幹了一杯酒。飛紅這時又猜醉綠是花園,醉綠拿的牙簽上,卻刻著“深院”兩字,又注著:無花飲一杯。飛紅依令飲了一杯。接著又猜榮氏是花園。榮氏拿出牙簽來,卻寫著“小山”兩字,又注著招飲一杯。飛紅又飲了,去拉著安邦說:“好哥兒!你可是花園了?”

去拿過安邦手裏牙簽來看,上麵是“酒店”兩字,小字是“拉尋花人飲酒”。安邦說:“我還要拉姨娘吃三杯酒去呢!”

飛紅笑說道:“糟了!連哥兒也要捉弄你自己媽起來了!好哥兒!你店裏的酒太凶了!我這個酒客量淺了,和你做一杯酒的買賣吧!”

大家聽了她的話,忍不住撥笑起來。飛紅吃幹了一杯酒,安邦便拿筷子夾一片火腿去送在她媽的嘴裏。飛紅一邊咀嚼著一邊說道:“出得酒店來,去找一處花園遊玩遊玩!”

說得眾人又哄堂大笑起來。在這笑聲裏,飛紅便走出席來,去拉住朱太守的袖子說道:“花園一定在老爺手裏,拿出來放大家進去遊玩遊玩!”

朱太守笑說道:“我幫你去尋花吧!”

說著,把手裏的牙簽拿出來一看,見上麵是“仙蝶”兩字,下麵小字注著“請其尋花”。飛紅說道:“天可見憐我也找到替身了。”

眠雲接著說道:“老爺最疼你,老爺不替你,誰來替你呢!”

飛紅回座兒去,正走過眠雲身旁,聽她說這個話,便悄悄伸手去在她粉腮兒上輕輕地擰了一把,急急逃回座位去了。眠雲狠狠地向飛紅溜了一眼。

接著聽朱太守在那裏說道:“我做仙蝶的尋花,一尋便著——花在六姨兒身上。”

果然巫雲拿出牙簽來一看,上麵是“花園”兩字,下麵一行小字是“尋得者,對酌完令”。朱太守便和六姨娘對飲了一杯酒。飛紅在一旁笑說道:“怪道老爺常常到六姨娘房裏去,原來六姨娘身上是一座花園!老爺又是一隻仙蝶,怎不要唱起蝶戀花來呢!”

一句話說得合座大笑。榮氏笑指著飛紅說道:“也不見你這個貧嘴薄舌的促狹鬼。”

笑住了,眠雲、漱霞交出令簽來。眠雲的令簽上是“石徑”兩字,下麵小字是“無花飲一杯”;漱霞的令簽上是“水亭”兩字,也注著“無花飲一杯”。朱太守說:“你們各飲一杯吧。”

完了令,這一場熱鬧,隻有飛紅酒吃得獨多。看她兩腮和蘋果似的鮮紅,眼珠兒水汪汪的,看一眼愈覺勾人。聽她拍著手說道:“有趣有趣!老爺再找一個令出來行。”

榮氏笑說道:“你還不曾醉死嗎?”

說著,朱太守又揀出一個“捉曹操”令來。大家說:“這個令又熱鬧,又有趣。”

朱太守依舊揀了十一支牙簽,放在簽筒裏,依次抽去。各人把牙簽藏在袖子裏不作聲,榮氏卻抽得了一支諸葛亮,便尋捉曹操。榮氏笑道:“曹操是大胡子的,老爺也是大胡子,老爺是曹操了。”

朱太守拿出牙簽來看時,是“張遼”兩字,下麵注著“七拳”。榮氏便和朱太守三啊五啊的猜起拳來。七拳裏,朱太守卻輸了五拳,榮氏隻輸兩拳,各人依數吃了酒。接著又找了厚卿,拿出牙簽來看,上麵是“漢壽亭侯”,下麵注著“代捉曹操”,又注著“遇張遼對飲,餘具猜拳。”

榮氏笑說道:“好了!我也找到替身了!”

厚卿笑說道:“俺奉丞相軍令,來到華容道上,拿捉曹操。曹操,曹操!你還不快快跑出來下馬投降,更待何時?”

說得眾人又大笑了。飛紅接著說道:“外甥哥兒,我便是曹操,你為什麽不來捉我?”

厚卿道:“我便捉你這個曹操。”

待拿出令簽來看時,上麵寫著“趙子龍”,下麵注“代捉曹操”,又注“猜過橋拳”。

厚卿先找他舅父充張遼的對飲了一杯以後,和飛紅猜起過橋拳來。飛紅又輸了,飲過了酒,兩人便一起去代捉曹操。飛紅說道:“我知道,曹操再沒有別人,定是小姐拿著。”

嬌娜笑說道:“你們找錯了,我是老將黃忠!”

那牙簽上注著“代捉曹操,遇夏侯淵加倍猜拳。”

厚卿說道:“這倒有趣,三個人一塊兒捉曹操,不怕曹操飛到天上去!”

嬌娜說道:“這屋子裏的曹操,年紀還小呢!”

厚卿接著說道:“我也這般想,一定是安弟弟。”

安邦聽了,先臉紅了;嬌娜把他的牙簽搶過來一看,果然是曹操。小字注道:“被獲,飲酒三杯;一捉即獲,飲五杯。諸葛亮與五虎將,各飲一杯慶功。”

飛紅替安邦討饒說:“哥兒年紀小,酒量淺,三杯改作三口吧。”

朱太守也點頭答應。安邦便吃了三口酒。這裏榮氏點五虎將,除厚卿拿的“漢壽亭侯”,飛紅拿的“趙子龍”,嬌娜拿的“黃忠”,大家已知道了以外,眠雲拿的“張飛”,巫雲拿的馬超”,六個人各飲了一杯慶功酒。簽子上寫明:張飛遇到夏侯惇,是要加倍猜拳的;這時漱霞拿的“夏侯惇”,他兩人便對猜起拳來。

一連猜了六拳,漱霞卻輸了四拳。她不肯服氣,還要找眠雲猜拳。是榮氏攔住了說:“猜拳的時候多著呢。馬超和許褚是要猜十二拳的。”

這時醉綠拿的“許褚”;這醉綠的酒量很大,巫雲的酒量很小,聽說要猜十二拳,吃十二杯酒,早已捏著一把汗。待到猜拳,誰知巫雲卻完全輸了。丫鬟酌上酒來,十二杯一字兒排在巫雲跟前,把個巫雲急得緊鎖眉心,說不出話來。

醉綠滿意要吃幾杯酒,卻沒得汔;見巫雲跟前擺著許多酒,她便搶過去,一杯一杯的十二杯酒一齊倒下肚去。安邦在一旁說道:“許褚投降到蜀國去了!他幫著馬超吃酒呢!”

說得巫雲和醉綠兩人也大笑起來。

黃忠遇到夏侯淵,是要加倍猜拳的;這時楚岫拿的是夏侯淵,便和嬌娜對猜起拳來。一連五拳,嬌娜卻輸了三拳。丫頭斟上三杯酒,嬌娜是不能吃酒的,正在躊躇的時候,厚卿便伸過手去,把三杯酒拿來,統統替她吃下了。安邦看見,在一旁拍著手道:“關公在那裏替黃忠吃酒呢!”

把個嬌娜羞得低下頭去,一邊卻溜過眼去,看了厚卿一眼。厚卿笑著對安邦說道:“黃忠年老了,吃不得酒;關公原是酒量很大的,替人吃幾杯酒,算不得什麽事。”

安邦說道:“怪道關公把一張臉吃得通紅。”

飛紅接著說道:“如今關公的臉不曾紅,卻紅了不吃酒的黃忠!”

大家向嬌娜臉上看時,果然粉腮上起了兩朵紅雲。

榮氏怕她女兒著惱,便催著朱太守道:“老爺看還有什麽好的令兒,俺們再行一個?”

朱太守見說,便隨手在戶簽盒子裏拿出一個訪西施令來,把十一支牙簽,放在碧玉筒裏,各人依次抽去一支藏著。這令兒抽得範蠡的,便聲張出來,去找尋西施。這時厚卿卻抽得了範蠡,朱太守便催他快尋西施。厚卿便在滿桌麵上看人的臉色,嬌娜小姐怕厚卿找不著西施,要吃罰酒,他兩人坐得很近,便低著頭向厚卿遞過眼色去,又把那支牙簽在桌下麵搖著。厚卿會意,卻故意沉吟了一會,先故意猜錯,拉著榮氏的手,說道:“舅母是西施了。”

榮氏笑說道:“你看我這樣年老,還像得西施嗎?”

拿出牙簽來一看,上麵是“越王”兩字,又注著“賜酒慰勞範大夫立飲”一行小字。

厚卿看了,心裏歡喜,便站起身來。榮氏把酒送在他嘴邊,便在榮氏手裏飲幹了酒,坐下來,指著嬌娜說道:“妹妹美得和西施一般,妹妹一定是西施了!”

羞得嬌娜把手裏的牙簽向桌上一丟,轉過脖子去,看著別處。大家看桌子上,果然是西施,那小字道:歌一曲,勸範大夫飲。眾人都說:“妙妙!小姐原唱得好曲子,隻是輕易不肯唱的;如今天可憐見,小姐恰巧抽得這唱曲子的簽子,酒令重如軍令,小姐快唱一支好的,賞給俺們聽聽。況且外甥哥兒是客,小姐也不好意思怠慢這位範大夫呢!”

嬌娜小姐被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勸得無可推諉,便背著身子,低低地唱道:

“苧蘿村裏柳絮飛,幾家女兒製羅衣。

怪的西家有之子,亂頭粗服浣紗溪。

亂頭粗服天姿絕,何物老嫗生國色?

向人含顰默無言,背人揮淚嬌難匿。

一朝應詔入吳宮,珠衫汗濕怯曉風。

歌舞追歡樂未央,運籌襯席建奇功。

奇功就,霸圖複。

畫槳芙蓉瘦,胥台麇鹿走。

響屟廊空館娃秋,遺香殘月黃昏候!”

唱來抑揚頓挫,十分清脆。嬌娜小姐唱完了,合座的人都飲一杯酒,慶賀範大夫,厚卿也跟著吃完了一杯酒。飛紅卻不依,說道:“俺小姐卻為範大夫唱的,你做範大夫的隻吃了一杯酒便算了嗎?”

厚卿笑問道:“依大姨兒說不算便怎麽樣呢?”

飛紅道:“依我說,範大夫還須拜謝西施。”

厚卿巴不得這一句,真地站起身來,搶到嬌娜小姐跟前,深深作下揖去,羞得嬌娜小姐急向她母親懷裏躲去。大家看了,又笑起來。

榮氏把厚卿拉回座去,朱太守叫大家拿出牙簽來看:見朱太守自己拿的是“文種”,小字注著:和範大夫對飲,厚卿便和他舅父對飲了一杯酒;安邦拿的是“諸稽郢”,小字注著:對飲各一杯,便也和厚卿對飲了一杯酒;飛紅拿的是“吳王”,注明“犒賞範大夫立飲,勸子胥酒,酌定拳數。”

飛紅笑對厚卿道:“大夫站起來,待寡人賜酒!”

說得屋子裏的人都笑起來。厚卿真的站起來,飲了一杯酒。飛紅又看著嬌娜小姐道:“小姐從此做了我的妃子呢!這樣的美人,怎不叫寡人愛煞!”

一句話說得滿桌的人大笑。嬌娜小姐啐了一聲,低下頭去,又偷溜過眼波去向厚卿笑了一笑。眠雲拿的是“伯嚭”,注明“範大夫說笑話,奉酒太宰飲。”

眠雲笑說道:“大夫快酌酒來,待老夫痛飲一杯!”

朱太守聽了,也撐不住大笑起來。厚卿真的親自執壺,走到眠雲的跟前,滿滿地斟了一杯,雙手捧著,說道:“丞相飲酒!”

榮氏看了,笑說:“都是老爺引得大家都成了瘋人呢!”

眠雲飲過了酒,還催著厚卿說笑話。朱太守說道:“今天大家也笑夠了,不說吧,還是罰他唱一支曲子吧。”

厚卿聽了,也低低唱道:“六宮誰第一?天下負情癡。耽悶豈獨癬?為看不多時。

臥而思,影何翩翩而垂垂?立而望,步何姍姍而遲遲?真耶幻?是耶幻?瑟瑟兮帷風吹,盼彼美兮魂歸,細認還疑不是伊。”

大定聽他唱完了,都說好,獨有嬌娜在暗地裏溜了他一眼。

接下去漱霞拿的是“東施”,注明“作媒吃謝媒酒,回敬範大夫”,厚卿和漱霞都依著飲了一杯;楚岫拿的是“王孫雄”,注著“拇戰一字清五拳”;巫雲拿的是“華登”,注著“一認五,一認對,啞戰三拳”;大家都照例行了。醉綠拿的“伍子胥”,注明“拇戰無算,由於胥定數”;醉綠原是愛猜拳的,當下她便嬌聲叫著嚷著,和合席的人猜拳,滿屋子嚷得十分熱鬧。厚卿的酒量原是淺的,這天他又多吃了幾杯酒,便覺得頭昏眼花,胸頸一陣作惡,便哇地吐了出來,大丫頭心來扶住。

榮氏說:“快扶哥兒回房睡去!”

這裏大家也散了席。

厚卿這一睡,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清醒過來。急急到他舅父房裏去送行,他舅父早已在清早動身去了。厚卿陪他舅母談了一會話,精神還覺十分疲倦,便入房睡去。到了晚上,榮氏便吩咐把外甥哥的晚飯送進房去,丫鬟伺候著。厚卿吃完了飯,見窗外月色十分明亮,便獨自一人步出院子去,在一株梧桐樹下,仰著臉看天上的月兒;隻見一個十分明淨的月兒,四周襯著五色的薄雲,飛也似地移向西去,照得院子裏外透徹。

正靜悄悄的時候,忽聽得身後有衣裙窸窣的聲兒。厚卿急轉過身去看時,見嬌娜小姐,正傍花徑走來。看她身旁也不帶丫鬟,厚卿心中一喜,忙搶上前去,兩人並著肩。嬌娜小姐靠近了厚卿的肩頭,迎著臉兒,拿一手指著天上,低低地問道:“哥哥!天上的牽牛織女星在什麽地方?”

厚卿看月光照在她臉上,美麗清潔,竟和白玉雕成的美人一般。夾著那一陣一陣的幽香,度進鼻管來,不由得癡癡地看著,說不出一句話來。正在出神的時候,忽見嬌娜又向西麵天上指著,隻嚷得一聲:“啊喲!”

早已暈倒在厚卿肩頭。厚卿急抱住她的腰肢,看四周天上時,早已滿天星火,那火光直衝霄漢,反映在院子裏,照得半個院子通紅,連他兩人的頭臉上也通紅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