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

月缺花殘鳳姐伴碧草

魚沉雁杳馮婦赴黃泉

秋光晴碧,湖水如鏡,鴻雁排空,桅檣林立。崔巍的金山寺矗立江心,一葉漁舟出沒煙波深處。山巔遠眺,景色似繪,真是一幅極佳的江山畫圖!人們到了這種青山碧流的所在,誰不要徘徊瞻覽一回,賞玩山水的佳景。這時金山的一帶舟楫連雲,旗幟飄空,正是那正德皇帝重遊金山寺的時候。正德帝遊過金山,下諭駕幸揚州。梁儲、毛紀輩見正德帝已有回鑾的旨意,不便過於幹煞風景的事,隻好隨駕到處逗留遊覽。不日到了揚州。

其時的揚州府魯賢民,倒是個愛民如子兩袖清風的好官兒。當下聞得禦駕入境,忙率領揚州文武各官,遠遠地出城跪接,把揚州的瓊花觀(宋稱蕃厘觀)作為正德帝的行轅,對於一切的供張上都很菲薄。正德帝卻不甚計較,倒是那供奉官江彬嫌魯賢民做事慳嗇,偏偏百般地挑剔,弄得清廉不阿的賢太尊幾乎走投無路,甚至典質了妻女的釵鈿裙衫來供應這窮奢極欲的皇帝。在魯賢民已是竭盡綿力,江彬心裏還是一個不滿意。

一天正德帝駕舟出遊,經過那個汎光湖,見湖光清碧,波平如鏡,湖中遊麟曆曆可睹。正德帝不禁高興起來,回顧江彬笑道:“倘在這個湖中網一會魚兒,倒是很好玩的。”時知府魯賢民侍駕在側,江彬正要尋他些事兒做,因忙回稟道:“揚人的水上生活本來是極有名的。皇上如要親試,叫揚州府去預備就是。”正德帝越發喜歡,即命魯賢民去辦漁舟網器等物,立待應用。賢民不敢忤旨,頃刻間把網罟、海兜、漁箬、䍠置諸物置備妥當了,又雇了三四十名漁夫,並三十艘捕魚的小舟,便來見駕。正德帝由江彬扶持著上了大艇的頭艙。艙前早安放了一把虎紋錦披的太史椅,正德帝坐在椅上遠眺江心茫茫一片,日光映照如萬道金蟮上下騰躍,更覺奇觀。於是江彬在船頭高聲下令捕魚,隻見三十艘漁艇齊齊駛出,艇上漁人各張魚網拋向湖中。不止一刻,扯起網來看時,大小魚兒已是滿網,傾在舟中夭矯踴躍,煞是好看。三十艘漁舟雁行兒排在禦艇麵前,高呼萬歲獻魚。正德帝令賞了漁夫。又見那些金色燦爛的魚兒實在可愛。

正德帝欲待親自下漁艇去嚐試網魚的滋味,魯賢民忙諫道:“皇上乃萬乘之尊,怎可輕舟去蹈危險,望保重為宜。”正德帝哪裏肯聽,江彬也不阻攔,竟任皇帝去冒險。這時因正德帝巡幸江南,未曾攜帶內侍宮監,在旁侍候的除隨駕官外,都是護兵們司役的。這天正德帝**舟遊湖,隻帶了二十名護兵,及供奉官江彬。如護衛李龍、侍衛官鄭亙、女護衛江飛曼等一個也不令跟隨,侍駕的惟知府魯賢民和三四名署役罷了。那魯賢民見阻不了聖意,隻得選了最結實的一艘漁艇,與三名親隨攙正德帝下船。船上一聲呼哨,二十九艘漁艇團團護著禦舟,漸漸地**了開去。一葉小舟**漾湖心,遙望湖西,水波泛瀾長天一色,雖不是破浪乘風,倒也滌**胸襟。正德帝是生長北方的人,本不慣水上勾當,幸得屢經舟楫,不甚畏懼。把個隨在舟尾上的江彬,驚的手足發顫。艇身轉掉,害得他目眩頭昏,捧著頭哪裏敢看一看。知府魯賢民是鎮海人,很熟諳水性的。他瞧見江彬不會乘舟,乘勢要報複怨恨,便故意叫親隨把艇尾時時掉頭,弄得舟身搖**不定。江彬坐不住艇尾,伏在艙舷上嘔吐。正德帝卻很有興,還嫌四邊護衛的小舟礙事,令他們各自撒網,誰的魚網最多,另行重賞。這些民伕所貪的是錢,巴不得有這命令,就一哄地將艇四散,奮勇去打網魚兒。這樣一來,那二十九艘漁船在江麵上往來馳驟,翻江攪海,平鏡般的湖水,被二十九艘艇兒擾得水波激射,舟上的人,兀是前仰後俯地站立不穩。那江彬更不消說了,幾乎嘔得他肚腸也要翻斷了。中艙裏的三四名親隨,伴著正德帝網魚,魯賢民立在船首上撐籬。他們一網網的,倒也打著了好些大魚。

正德帝看人家撒網有趣,竟從親隨手裏拖過一張魚網來,網的四周都綴著錫塊,很是沉重。因有了錫塊,撒網時有勁,也就容易散開和撒得遠。正德帝體質被色酒淘虛的了,能有多大的力量去撒這半畝大小的魚網,但一時不好下台,硬著頭皮盡力地拋擲出去,網往前撒出,回勢激過來很猛。正德帝經這一激,當然立腳不住,且奮身撒網出去,眼前已覺得一黑,再被回力一激,身不自主地往後便撲。這小小的漁艇也經不起似這般大做,以是傾側過來。撲通的一響,正德帝翻落河中。船首上的魯賢民嚇得麵色如土,大叫:“快來救駕!”二十名護兵也慌忙飛槳駛來。大家七手八腳地一陣烏亂,正德帝已經三個親隨撈獲。一個捧頭,一個抬腳,當中一人頂在腰間,把正德帝托出水麵,慢慢地泅至禦舟上,由護兵等接著,舁進艙中。這裏魯賢民打著竹篙,將漁艇靠攏禦舟,從船舷上扶攀上去。

大家忙著救護正德帝,那湖中的二十九隻漁艇上的民伕,還四處打撈,忽然都發起喊來。魯賢民和護兵等把正德帝摳衣瀝水,挼肚揉胸,已有些蘇醒了。猛聽得漁舟上喊聲,回頭瞧看,卻是四五個漁夫,舁了江彬上禦舟來。賢民方知江彬被正德坐艇傾側,他沒有留神,也同時落水。因救皇帝要緊,誰還去顧到甚麽江彬。這是江彬不應命絕,所以給漁夫們的鐃鉤搭住撈了起來。三名知府的親隨渾身淋漓地去救江彬,見他兩眼向上,口鼻裏塞滿了汙泥,氣息若有若無的,差不多要哀哉尚饗了。虧的幾個親隨,皆老於世事的,一麵拿汙泥拭去,又把他的身體倒擱在船舷上,徐徐揉著肚腹。江彬的口中就嘔出一鬥多清水,手腳漸見溫暖,便悠悠地醒轉來了。

於是由魯賢民賞了那些漁夫,吩咐護兵們加力搖櫓。趕至後土祠前,王蔚雲等早就在那裏侍候,聽說正德帝落水,慌忙搶上禦舟來問聖安。其時正德帝略略能夠說話,身上還穿著濕衣。王蔚雲、李龍、鄭亙等將正德帝扶進瓊花觀。梁儲、毛紀都去埋怨江彬,聖上冒險,不去諫阻。繼見江彬經護兵們扶著,也弄得頭青臉腫的,衣服汙泥沾遍,倒不好過於責難他。一麵召揚州名醫替正德帝診治,可是藥石紛投毫不見效。正德帝轉是昏臥著,終日不言不語的,急得梁儲及隨駕各官員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毛紀還把揚州府喚到觀中大罵一頓。魯賢民回說:“江供奉的主意,卑小官吏不敢不從。”毛紀又傳江彬,江彬已是複原了,也被毛紀責罵了一場。江彬再三謝罪。是夜梁儲在觀內集隨輦文武諸臣密議善後。毛紀力主還京,都督王蔚雲也讚助回輦。梁儲說道:“如今聖體不豫,似不宜舟車勞頓。然逗留在這裏也不是了局。倘有不測,這責任誰敢擔負?”江彬聽了這句話,心裏也有點膽寒,默默地不敢假名阻撓。梁儲見眾議一致,即傳諭揚州府,備了輕快巨艇五艘,篷航十二艘,親兵兩百名立待分撥。又令裕王派來的南京留守將軍羅兆先帶兵馬五營,仍開還應天,無庸護送。

第二日清晨,揚州府備親兵船隻進觀請命。梁儲便揀了一艘最大的船隻作為禦舟,舟內鋪著黃緞錦毯,上蓋繡幔,艇首插了一麵百官免朝的黃旗,所有麾鉞黃蓋一概收拾起來,禦舟上隻梁儲、毛紀、江彬三人伴駕,並供役親隨六名,船役十二名。其他王蔚雲都督、鄭衛官、江護衛、馬指揮、愛侍官、楊少華將軍、李護衛等分乘五船。兩百名親兵在篷船上支配。留出一艘,充為膳房。遴派已畢,才扶正德帝下艇。隨駕官如李龍等,巴不得北還,大家紛紛上船。揚州府率領著三州七縣的屬吏都來跪送。這時後土祠前後,看的人人山人海,道上擁擠得水泄不通。梁儲恐怕匪徒乘間犯駕,預令兩百名親兵自排列至觀門,五步一哨,三步一邏。又著護駕武官張起黃幔掩護正德帝,下船就解纜**開,外人一些也瞧不見,不知哪一艘是禦舟,都當懸百官免朝旗的是假充的。禦舟離揚州時,的確有幾個紅纓會的羽黨,要想得隙行刺,隻為看不準哪一艘是聖駕所乘,未敢冒失而去。這是梁儲的細心處。於是梁儲等隨駕起碇,輕車就道,又遇著順風,張帆疾駛一晝夜,行三百,不日已至順天的北通州(非江蘇南通州)。由李龍乘著快馬,進京報知監政楊廷和、蔣冕等,備齊儀仗鑾輦,星夜出京往通州來迎聖駕。

這時正德帝病已好了八分,經梁儲、蔣冕等扶正德帝登輦,從北通州起駕。一路迤邐進京,前導是甲士族旗、麾纛曲蓋,繼以馬侍衛,錦衣校尉,再次是幡幢寶幟、步行侍衛、指揮使等,隨後是金爪、銀鉞、臥爪、立爪、金撾、銀爪、金響節、白麾等,又繼以儀刀、紅杖、黃衣武護衛官和侍從武官等,又後是黃羅傘蓋、紫蓋、黃幢、曲蓋、曲傘、黃蓋、紫幢、青幟等,又繼以碧油衣帽的殿前侍衛、值班侍衛、女侍衛等,以下便是紅紗燈、金香爐、金唾壺、玉盂、白拂、金盆、金交椅、玉爵、金水甌、玉杯、金鼎、金煙壺等,後麵是白象兩對背馱寶瓶、寶盆等,距離禦駕約十丈,徐徐地走著。象的後頭又是護衛官、親王、郡王、駙馬都尉、皇族國戚等等,以下是護駕大將軍、都督、侯爵世襲等武臣,再後是中官、都總官、內務總管、監督、內監總管、司禮監、禦前供奉官等,這才輪到陪輦大臣,隨著鑾輦的左右是皇上的禦駕了。隨駕的又是文武大臣、掮豹尾槍的侍衛、禦林軍、錦衣衛、禁城的禁卒、戍兵。督隊的是五城兵馬司,騎著高頭駿馬,全身貫甲,金盔銀鐙、左弓右矢,橫刀揚鞭威風凜凜好不得意。正德帝禦駕直進中門,祀了太廟、社壇,又繞行了禁城一周,才入乾清門登奉天殿,受百官的朝覲。

是年是正德十四年。正德帝自七年出巡林西,不久還輦;九年出幸宣府,十一年太皇太後駕崩回京奔喪;到了是年八月,又出巡江西,直到十四年九月回鑾,足足在外遊幸了四年。十四年中,倒七個年頭不視朝政,隻在各處遊幸,所以時人稱他為遊龍。不好聽些,簡直是個荒政**、沉湎酒色的紈袴皇帝。

那時正德帝退朝還宮,去謁張太後,自然十分喜歡。隻有戴太妃想起自己的兒子蔚王厚煒,出駐南京,被刺客李萬春戳死(正德帝初幸南京便遇刺客,誤刃蔚王,見六十三回)。她見了正德帝,益覺觸景傷懷,忍不住掉下淚來。又轉念刺客是寧王宸濠指使,便把寧王頓足憤罵,囑咐正德帝處懲寧王時,要將他的心髒剖出,祭奠蔚王。說時竟失聲哭起來。正德帝忙拿話安慰戴太妃。出了慈慶宮,皇後夏氏和何妃、王妃、雲貴人、龍侍嬪等都來參見。正德帝這時被戴太妃一提,驀然記著了寧王謀叛的事來。又見了何妃、雲貴人、龍侍嬪等,不由得想起月貌花容的劉貴人(芙貞),經那惡僧鏡遠賺進寧王邸中,江飛曼往南昌盜取,受傷奔歸,從此消息沉沉。現下王守仁擒獲叛藩,逮及眷屬,劉美人定有著落了。於是正德帝重行出宮,召楊廷和至便殿,詰問寧王的處置。楊廷和回奏:“寧王猶未囚逮京,現囚在刑部大牢的。隻不過連黨王大狗子,楊清兩名正犯,聞王守仁已親押赴杭州,預備聖駕幸浙時獻俘。”正德帝說道:“這樣卿去傳檄王伯安(守仁字伯安),著即遞解逆藩進京發落。”楊廷和領諭,飛檄浙江。王守仁接著,不敢怠慢,星夜押了囚車進京。不日到了都中,首先去謁見刑部,這是明朝的向例。

第二天早朝,由刑部尚書夏芳奏陳守仁逮叛到京。正德帝下旨:“文武大臣隨駕,在乾清門受俘。”王守仁覲見畢,武侍衛押寧王並侍姬秋娘及家人等七十餘名,跪到石陛下,一一點名。正德帝滿望劉貴人也在其內,誰知等到人犯唱名完了,不見劉貴人的影蹤。正德帝心下很不高興,又不好說明,因故召王守仁問道:“逆藩在江西作惡,專一劫奪良民的妻女,想他姬妾不止這區區十幾人。”王守仁便把瓊樓被毀,眾姬妾大半投江自盡的事從頭至尾奏述一遍。正德帝知劉貴人也逃不了這劫厄,不覺憤氣衝冠,指著寧王喝道:“朕未薄待你,你卻三番五次地遣刺客行刺朕躬,還敢舉眾稱叛。今日遭擒,死有餘辜。且看你有甚麵目去見列祖列宗。”寧王聽了,自知有死無生,樂得衝撞幾句,便也朗聲說道:“厚照!他莫閉了眼睛胡謅,忘了本來麵目。俺雖犯國法,是犯太祖高皇帝的,不是犯你的法。你說我背叛朝廷,你的祖宗燕邸,還不是篡奪建文的天下麽?俺見不得列祖列宗,不知你的祖宗燕王也一般沒臉去見太祖高皇帝。且從前燕邸是建文的叔父,俺也是你的叔父。今不幸大事不成,否則俺怕不是燕邸第二麽?”正德帝聽了寧王的一番無禮話說直氣得麵容發青,回顧刑曹,速擬罪名。刑部尚書夏芳謂:“律當淩遲炙屍,家族一例碎剮。”正德帝也不暇計及祖訓,立命錦衣衛把寧王拖下去。

據明朝舊例,親王沒有斬罪的,賜死不過白綾鴆酒,最多處了絞罪。宣宗時以銅爐炙死漢王,已經違了祖製。正德帝殺寧王,因一時憤極了,和處置小臣一樣,還管他甚麽祖製。所以後來的曆史上很有非議於刑部尚書夏芳,史中都論他是違法的。

再說正德帝受俘戮叛事畢,病體也大痊了,又想著那個安樂窩,和江彬重行豹房。其時太監錢寧已失寵了,又經江彬在旁攛掇,說錢寧曾私交寧王。正德帝大怒,將錢寧拿赴刑部。夏芳與錢寧,本來是怨恨很深的,肥羊落在虎口,能逃得脫身麽?隻略為鞫訊一下,便擬成罪名上聞。正德帝判了一個斬字,勢焰熏天的錢寧自然頭顱離頸了。

正德帝遊了幾天豹房,天天想到劉貴人,也間接記起了宣府的鳳姐,又欲駕幸宣府。正值韃靼小王子率兵第十一次寇邊,廷臣派行軍總管朱寧去征撫。正德帝笑道:“邊寇狡猾,怙惡不悛,朕當親出征剿。”都禦史蘭寘忙奏道:“蠻夷不馴,自應遴派大將痛剿。陛下是天下至尊,豈可輕冒矢石?”正德帝不悅道:“朕便不能統師將兵麽?”當時就提起筆來,自授為鎮國威武大將軍、總督天下兵馬,即日出師居庸關。又頒布鎮國威武大將軍朱壽的詔令。皇帝忽稱臣子,自做官自喝道的笑話,也隻有這位正德皇帝做得出去。大學士梁儲等雖上疏切諫,正德帝急於遊幸宣府,哪裏把這些奏牘放在心上。於是點起兵馬五萬,隻帶了護駕官李龍、供奉官江彬,隨輦大臣蔣冕、毛紀等,浩浩****地師出居庸關。

不日到了大同,總兵周風岐來迎,奏陳小王子的兵馬聞禦駕親征,已率了部屬夜遁了。正德帝聽了不覺哈哈大笑,下諭駐屯了人馬,和江彬、李龍潛赴宣府,仍往國公府中,見了鳳姐,自有一番親密。過了幾天,毛紀、蔣冕也出來,苦請回鑾。正德帝沒得推托,隻好傳旨還駕,大軍班師。一麵把鑾輿迎接鳳姐進關。

誰知那鳳姐又染起病來,坐不住鑾輿。正德帝命改乘臥車,著李龍護持。這樣地由陸路起程,看看將到紫荊關,鳳姐的病症一天重似一天,日間清醒,晚上就氣喘汗流,神誌模糊了。正德帝令暫住館驛,來看鳳姐,隻見她粉麵絳赤,咳哮不止,形色似有些不妙。在行軍倥傯中又沒有宮人侍女服侍,三四名塞外的丫頭,都是不解事的。正德帝方在煩惱,恰好江彬進來,聽了正德帝的話乘勢稟道:“臣妾現在後帳,可叫來侍候李娘娘就是。”正德帝大喜,即傳江彬的侍姬進來,見她生得玉膚硃唇,容貌十分冶豔,先有些心上喜歡了,哪知榻上的鳳姐忽地翻過身來,微睜杏眼歎口氣道:“臣妾福薄,不進關也罷。”正德帝安慰道:“你且靜養著,身體好了,朕帶你進宮共享富貴去。”鳳姐搖頭道:“村野的女兒,哪裏有這樣福命,今天恐怕要和陛下長別了。願陛下早還鑾輦,以安人心,臣妾死也瞑目。”說罷掉下淚來。正德帝也忍不住垂淚。又見鳳姐她瘦骨支離的玉臂,握住正德帝的左手,流淚說道:“臣妾死後,沒有別的掛懷,隻有一個哥哥,望在臣妾分上,格外施恩。”鳳姐說到這裏,已嗚咽得說不出話來。粉臉更覺緋赤,氣喘愈急。勉強支撐了一會,哇的吐出一口紫血,兩眼往上一翻,雙腳挺直,嗚乎哀哉!正德帝叫她不應,不由得失聲痛哭,李龍在外麵聽得也直搶入來撫屍嚎咷。正德帝哭了半晌,下諭就館驛中替鳳姐開喪,依嬪妃從豐盛殮。

這幾日中,正德帝沒情沒緒的,晚上便拖著江彬的侍姬馮氏侍寢。又鬧了三四天,蔣冕、毛紀等力請回鑾。正德帝令將鳳姐的靈柩載在鳳輦上,竟入紫荊關。到了都下,正德帝又命排列全副儀衛,迎接鳳姐的靈柩,直進京城正門。這樣一來,廷臣梁儲、楊廷和、蔣冕、毛紀等上疏極力阻諫。時吏部侍郎楊一清新從寧夏調回,也力阻不可。正德帝決意要行。眾臣便議改東門,正德帝還不滿意。君臣爭執了好幾日,才得議定:把鳳姐的靈柩從大明門而進。一路上儀衛煊赫,為曆朝後妃所不及。這也算鳳姐死後的榮耀了。靈柩進了城,厝在德勝門內的王皇殿中,天天有百來個僧道建壇超度。直待過了百日,正德帝又替她舉殯,附葬皇陵,又經群臣苦諫,算改葬在北極寺的三塔旁,並建坊豎碑。那座墓形,極其巍峨壯麗。正德帝還要給鳳姐建祠,到底怕後世譏評,隻得作罷。

正德帝自鳳姐死後,也無心再往豹房,更不住大內,隻和江彬的侍姬馮氏終日在西苑廝混。江彬盼望馮氏回去,早晚伸著脖子望著,還是消息沉沉,未奉旨意,又不敢進西苑去探聽。隻有候個空兒,向那些內監探問馮氏的音耗。左等不來,右等不見,江彬這時深悔自己當時舉薦的不好。一天,西苑中的小太監出來,江彬忙又去探聽馮氏。小監回說:“馮侍嬪已死了。”江彬見說,大驚道:“怎麽就會死了?”小監冷冷地答道:“馮侍嬪自己投水死的,為的甚麽事,咱卻不知道了。”江彬聽罷幾乎昏倒。要知那馮氏怎樣死的,再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