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錦毛獅計取黃金車 繡花豹義結綠林客

話說陳園、張嶽等在樹林裏張望,見數十輛馬驢車子遠遠而來,前有五虎將,後有眾軍漢。那五虎將之前,又有十數輛商販車子。隻顧趕路,行到樹林麵前那大路上,卻有砂石堆滿,阻住去路,隻有一條小徑,彎彎曲曲,直通樹林裏麵。這十數輛車子,一半停下歇息,一半隻顧望樹林裏行去,安然無事。五虎將趕到,見大路阻住,不能通行,一齊住了腳。問那歇息的商販車夫道:"請問客官,這裏一條大路,幾時卻被砂石塞滿?"那車夫淡然答道:"大約塞滿了一兩個月,現在隻有一條小路好走。經過這個樹林,便是大道。"五虎將中有一個說道:"聽得此處常有強人出沒。這平坦大道,如何會被砂石填塞?莫非強人用計,引我們到樹林裏去,卻來劫奪?須要仔細,不要落人圈套。"那商販車夫笑道:"你這人枉做了鏢師,恁地膽小。我們販賣米糧,一個月也走過四五遭,卻沒有遇著強人。你不見剛才五六輛車子,已轉過樹林裏去了麽?你若不信,待我們先行,做你們的開路先鋒隊。"說著六七個車夫,果然推了車輛,依著小路,望樹林裏去了。那時五虎將一則見大路阻塞,不能通行;二則見十幾輛車子轉過林子,並無危險,便也放大了膽,直奔林裏來了。行不到五七十步,忽聽得一聲鑼響,兩旁大樹背後,伸出十幾個撓鉤,把五虎將一個個生擒活捉去了。又是一聲鑼響,錢保、翁麟瑞、張嶽、陳園、林錦、潘氏兄弟各執武器,率領三百小嘍羅衝出林子,將幾十輛車子的衣服、珍玩、黃金、珠寶一齊收下,又把二百個軍漢團團圍住,逼令投降。此時那些軍漢見他們聲勢雄壯,料敵不過,隻得一齊投降。蔣葵卿見此情形,隻與家眷伏在車子裏發抖。錢保命將蔣葵卿同家眷一起縛了,押著車輛軍漢回寨。原來砂石塞住大道,故意辟條小路,和十幾輛客商車兒引道,都是錢保的計策。

眾頭領得勝,到大廳上,一齊坐下,先叫小嘍羅押解五虎將過來。五虎將押到階下,錢保急忙下廳,親解繩索,請五人上坐。五虎將道:"既然就逮,何故厚待?"錢保道:"兄弟久仰五位大名,江湖上稱為五虎將,有心要來拜識尊顏。今日特地請來,何敢怠慢?"說罷,請五人坐定,酒食相待。又道:"五位鏢師學得一身武藝,保護郡些富商大賈,原是不差,然而一班貪官汙吏、奸滑商人,搜括民脂民膏,隻圖一人富貴,我們劫奪他的財帛,殺害他的生命,也不為過。那蔣葵卿做了幾年知府,貪財納賄,黑地昏天。五位深知大義,如何替他保護?"笑麵虎趙遊答道:"吾等五人結為兄弟,專司保鏢,不知其他。若有人來雇用我們,我們便當盡力保護,別的事一概不管,各守本分。他人的有義無義,何敢去顧問?"錢保道:"大哥之言差矣,大丈夫頂天立地,第一要立個誌願。若然萬事不管,隻替人家出力,與奴才馬牛何異?這不是太沒誌氣了麽?"這一席話,說得笑麵虎默默無言。錢保又笑著說道:"五位大哥不要見怪。這裏陳園大王愛才若渴,一心要想叫小弟來請五位入夥,實緣不得其便。今日相遇,何肯錯過?便請坐一把交椅,平秤分金銀,整套穿衣服,豈不大妙?"陳園也接著說道:"五位聽稟,兄弟自幼學得武藝,苦無出頭之日,一心結識天下英雄,要做些大事業來。現因時機未到,權在此間落草。五位若肯屈留小寨,共成大事,實為榮幸。但是我們雖然做這綠林豪客的勾當,卻也明白大義,保護安分客商、清慎官吏,專劫不義之財,專殺無恥之輩。所以四方豪傑聞得我們如此,都來歸附。三五年間,已有一千餘人馬。若蒙五位不棄,就請入座。"那時五虎將見眾好漢義氣深重,苦苦相留,隻得投降。錢保、陳園一班頭領心中大喜,邀請五位入座,重定席次。陳園第一位,張嶽第二位,錢保第三位,林錦第四位,翁麟瑞第五位,潘氏弟兄第六第七第八位,五虎將中楊琪第九位,趙遊第十位,李重第十一位,李遠第十二位,孫撲第十三位。一共十三個頭領,團團坐定,共飲慶賀酒筵。陳園命把金銀車輛取來,檢點價值,約有十萬兩上下。陳園把來分為二十份,十三個頭領各取一份,其餘七份分派了小嘍羅。又吩咐將蔣葵卿一家眷屬,隻管軟禁,不要傷害性命。把二百個投降軍漢,令命編入嘍羅隊伍,一概有賞,眾軍漢自然歡喜。

布置已畢,開懷暢飲。翁麟瑞道:"現在寨裏兵多將勇,糧足器精,果然發達,但是據我看來,隻恐嘍羅忒多了,反為不美。"潘阿禮大聲道:"翁大哥說什麽話?今天得勝回寨,共飲慶賀酒筵,何以出言不祥?一定要罰你三杯。"隻錢保忙問翁麟瑞道:"大哥此言必有高見,願聞其詳。"翁麟瑞道:"某聞名將用兵,宜守兵法。我們大寨築在樹林裏頭,若隻有四五十人出沒其間,自然穩當。現在兵多糧足,假使被敵人得知,一把火燒將起來,卻到那裏去躲避?我們雖然殺得出,隻一班小嘍羅和許多糧草,不是要盡葬在火窟裏麵麽?"這幾句話,說得眾人如夢方覺,大家有些栗栗危懼起來。錢保拊掌而起道:"小弟愚昧,今被翁大哥一語提醒,才知此間危險。"張嶽也道:"麟瑞慮得極是。當年我從年大將軍出征,蠻苗依林結寨,被年大將軍放一把火,燒得他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此間形勢與蠻苗的山寨相仿,不可不防。"陳園也道:"昔者劉備依山傍水,連營七百裏,也被陸遜火燒,大敗而回。兄弟也曾看過《三國誌》,如何計不到此?慚愧慚愧!"兩邊潘氏兄弟一班頭領,聽得恁地議論,一個個焦燥起來道:"恁地時,如何是好?我們快投別處去罷,尋著了一個安穩的去處,卻再說話。"張嶽沈吟了一會,說道:"眾位不必心焦,兄弟有一計在此。陳大王本有六十隻戰船,裝成商船模樣,派到運河裏去,襲劫水路。現在隻派三十隻出去,留三十隻停泊白水溪,伏在寨後。若然陸路有警,可敵則敵,不可敵對,便到船裏暫避,那就不至於全軍覆沒了。"眾人聽罷,都道:"老將軍的計策甚是穩善,請陳大王急速發令,收回戰船,在山寨後停泊。'陳園果然便叫水路小嘍羅進來,發下號令,召回戰船三十隻,小嘍羅領命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大廳上眾頭領開懷暢飲,引吭歡呼,錢保忽然立起說道:"眾位暫請坐定,某有一言,現在召回船隻,以防不測,計策果然安穩,隻是退步之計,終非常久之道。若然陸路草寨果被官兵燒了,退在戰船裏頭,卻再到何處去安身?兄弟有個好友,家居安慶,富有財產,慷慨好施,結納四方豪傑,姓潘名安,為人廣有謀略,素來有小子房的聲名,並且相貌清秀,舉止翩翩,人家替他起個綽號,叫做繡花豹。如今我想去訪問訪問,順便問他有什麽穩善的地方,可以容得我們。他不但朋友眾多,見聞廣闊,並能熟知天文地理。世間若有形勢所在,像宋公明的梁山泊一般,他無有不知,無有不曉,我去問他,他必然見告。兄弟想與翁麟瑞同去走一遭,明日便行,遲則一月,早則半月,便當回寨報命。不知眾位意下如何?"翁麟瑞便道:"小弟願隨大哥去。"陳園也道:"大哥肯與山寨出力,再好沒有,明天便當設筵餞別。"眾頭領也各歡喜,又飲了一回,方始散席。次日錢保、翁麟瑞結束停當,飲了陳園的餞別酒,陳園已命水路嘍羅,預備船隻,專送二人。餞保、翁麟瑞別了眾人,下得船來,張嶽在岸上吩咐麟瑞道:"你一路須要當心,不要暴躁,惹出事來,連累了錢大哥。"麟瑞在船中,噭然答應,那隻船早已解纜,**將去了。眾頭領看看船已駛得遠了,才各回寨不提。

卻說錢、翁二人,在船中談談說說,甚是投機,兩人各自佩服,訂為刎頸之交。舟行一帆風順,不消三五日,已到安慶南門城外停泊。錢、翁二人上岸,打發船上嘍羅,隻管駕舟自回,不許耽擱。一麵攜了包裹,進得安慶城門,行到一條偏僻小路上,隻管匆匆地向前走著。忽然錢保背後,跟上五七個人,一個舉起手來,對著錢保的肩膀上隻一拍,大喝道:"白水村大盜,何敢到此?"錢保急回首看時,不是別人,那拍他肩膀的,就是小子房潘安。翁麟瑞不知就裏,驚得呆了,後來隻見那人握了錢保的手,錢保道:"我正想來尋你,誰知便在此處相遇,再巧也沒有了。"便回首對翁麟瑞道:"這位便是小子房潘安。"又對潘安道:"這也是一個同誌,有名喚做鎮山陽翁麟瑞。"眾人大喜。

潘安邀請錢、翁二人到了家裏,在花廳中坐定。潘安看見翁麟瑞相貌堂堂,心中已自佩服,吩咐家人端整酒食,為二人接風。談論一番,更是如魚得水,相見恨晚。麟瑞問潘安道:"吾等在白水村做的勾當,十分秘密,兄長何以得知?方才錢大哥被你一拍,把我驚得呆了。"潘安笑道:"實不相瞞,那蔣葵卿去任還家,經過白水村的事節,原是我先得知。當時隻知白水村中有東方亮陳園,我便囑托錢保兄長去走一遭,取這非義之財,也不為過。誰知得識足下,三生有幸。"麟瑞至此,恍然大悟。潘安又道:"方才街上,我本沒有看見錢兄長,隻我幾個學徒看見了,指點我,所以來戲弄戲弄,多多得罪。"錢、翁都道:"兄長說那裏話來。"酒過數巡,潘安見翁麟瑞性情亢爽,誌氣不凡,有心要結納他,開言道:"想小弟行年四十,一事無成,隻愛結交當世俊傑。現在至交好友何止二三千人,隻求一個出類拔萃像錢、翁兩兄長的,實在難得。如蒙不棄,願仿劉、關、張桃園結義故事,不必同年同月同日生,隻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錢保便道:"兄長若肯提挈,我等求之不得。"翁麟瑞也見潘安談吐縱橫,才氣不可一世,早已佩服。及聞此言,便即應允。潘安大喜,便叫家人預備香燭紙馬,供在花廳之上,中設劉備、關羽、張飛三尊神位。潘安最長,年四十歲,當為長兄;錢保次之,年三十六年;翁麟瑞最小,隻有一十七歲。當下三人對著劉、關、張神位,一齊跪下,宣誓道:

維乾隆十二年十月某日,安慶潘安、杭州錢保、山陽翁麟瑞,意氣相投,結為異姓兄弟,宣誓於劉、關、張三公之前曰:竊維建功立業,豪傑之作為;濟困扶艱,英雄之本色。某等抱斯宏旨,百折不渝,患難相共,雖死不怨。若背此盟,惟神殛之。

宣誓既畢,各向神祗拜了三拜,立起身來,再整杯盤。從此兄弟稱呼,開誠相見。飲至半夜,潘安親送錢、翁二人到東廂房安寢,然後回至內室。

卻說錢、翁二人,既到廂房之內,如何睡得著?翁麟瑞道:"我等到此,蒙潘大哥如此厚待,結為兄弟。但是既然結為兄弟,患難相共,我們現在做了強盜,難道也叫大哥去做強盜不成?"錢保道:"大哥家資饒富,如何肯去做強盜?"麟瑞道:"我也如此想。隻是大哥不做強盜,我們也不能回去。恁地時,我如何對得起師父張嶽和陳大王一班頭領?"錢保道:"三弟不必過慮。你不知大哥綽號喚做小子房麽?他那滿腹機謀,明天與他計議,自有妙法。"麟瑞也不多問,閉著眼睛,沉沉睡去了。一覺醒來,已是紅日上窗,自有仆人上來服侍盥洗。早餐既罷,潘安已來訪問,談了些刀槍拳棒。潘安道:"二位賢弟,才能出眾,正好立功當世,名垂竹帛。若是做綠林豪客的勾當,埋沒真才,未免可惜。"翁麟瑞正在躊躇,隻見仆人奔進來道:"外麵有個禿驢,堅持要見主人,驅之不去,直闖進來,現在已到中堂,請主人發落。"潘安道:"僧人來見,必有緣故,且與二弟一同出去,問個仔細。"說罷,一手攜了錢保,一手攜了翁麟瑞,直到中堂。隻見那個僧人形狀龍鍾,相貌古怪,見了三人出來,起身合十為禮道:"三位相公,恭喜恭喜,大富大貴的機會到了。今日不出,更待何時?"三人聽了,摸不著頭腦。隻因這一番,直教:

蘆穿膝蓋違常理,虹雪齊腰亦大奇。

畢竟這個僧人說出甚麽話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