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 還有一個最後的小小的曲折,沒有揭露出來咧!

寫到這裏,這一篇用過了好幾百“!”式符號的冗長的故事,應該可以結束了。可是,在筆者的疲倦了的鋼筆尖之下,似乎還有幾句話,是有補充一下的必要的:

那天,當餘化影醫師走出那間憩坐室時,他已預先撥開了那隻活的落地式的收音機,使它播放出了必要的節目。他走到外邊,向眾人報告說:“那位王先生,心髒病勃發,打強心針也來不及,死了!”當時,王家的那些下人們,雖然有些訝異。可是,近一時期,他們看到主人的形容,那樣的消瘦,失常。他們久已準備,遲早之間,會發生這麽一回事,因此,他們接受了這意外的消息,並不感到如何的奇怪。

並且,餘醫師走後,第一個到場的人物,便是那位夏誌蒼醫師。這老醫師把死者的屍體,檢查了一下之後,他的眉毛皺得很緊。最後他也聲言:“死者正是由於急劇的心髒病,不及救治而死。”有這兩位“可靠”的人物,一致加以證明。於是,這事情在當時,便不再有何麻煩——並且,直到以後,也不再有何麻煩。

我們這位聞人死後,那唯一合法的繼承人——他的妻子佩瑩——便接受下了他的全部財產。哈哈!細想起來,這裏麵含有一種循環式的因果哩。然而,這因果卻也十分自然,似乎並不含有任何迷信的意味在內的。

那個女人的胸襟,相當的闊大。她對他的哥哥——況又春——並不記著前怨。她很慷慨,把她的財產,剖出了一小部分,對她哥哥,作了一個自願的贈予——在她的意思,以為王俊熙的財產,原是由她父親遺傳下來的;父親的財產,原該傳給哥哥,所以分贈他一些,那也非常合理。

可是,一個吃白麵的家夥,一旦得到了大量的金錢,將會產生如何的後果,那是不難想象而知的:結果不久,這一位扮鬼的名角,他由扮演假的鬼,竟進一步而扮成了真的鬼。他對於那種一度嚐試過的工作,似乎已發生了興趣;他的工作態度,委實是相當“認真”的。

其次,那位邱仲英先生,與這位況佩瑩女士,他們在這一場風浪之後,是否已經結合起來了呢?筆者記述這篇文字,初意,隻想寫出“吾友”生平經曆的事實之一,並不準備撰寫關於情感的文章。因此對於這男女倆的最後一筆賬目,準備不再提出負責的報告。

最後,該提到“吾友”了。那位神奇的餘化影醫師,他在這件事裏,得到了些什麽呢?

提起這位餘醫師——當然,他另有許多別的姓名與職業——他的生平,一直抱著一種“決不空手”的主義;他所習用的口號,乃是:“一切歸一切,生意歸生意。”這一次,他雖充當了一名臨時客串的醫師,可是,在這一次客串之中,他已沾染到了一般大名醫的習氣。在他的臨時性的“診例”上,居然也有病貧一概不“記”的字樣——所謂不記,當然是指決不記賬而言。——何況這一次,他所遇到的,又是一位有錢的聞人。

因之,那天當他跨出那位聞人的公館時,他的玩具式的黑色手提篋內,早已很謙讓地,裝進了二萬元的出診的診費——不!這該說是秘密保險費;或者可以說是殺人應得的酬勞費——也像十二年前的王阿靈,取得了他的殺人應得的酬勞費一樣。

光陰先生,不問人世間有幾許離奇曲折的故事,它隻是向前飛奔,絕不顧盼。眨眨眼,距離我們這位聞人的死,匆匆已達一百天。

這一天,那位王夫人,假座本埠極著名的玉佛寺,舉行“照例”的超薦。在這古叢林的一角庭院之中,王夫人照例在播送她的特別節目;小邱先生,照例在幫同“照料”一切;那些和尚們,照例在叮叮閣,閣叮叮,歡送那位王阿靈的亡靈,大步踏進那座專接惡人的天堂。

巧得很!筆者準備向舊小說家們,乞假一句成語:“無巧不成書!”這天,在這古叢林的另一部分——大殿上——那位最初發現於這故事中的天台宗的雪性大法師,恰巧又被請到這寺內,在作佛學上的演講;在演講中,他又說出了以前說過的幾句:

——殺害了人家的,結果,難逃被人殺害的慘報——

可惜這位雪性法師,對於我們這位聞人的“行述”,他還並不知道哩。假使知道,也許他會補充上如後的幾句:

——謀奪了人家財產的,結果,自己的財產,終於會被人家謀奪去——

更有湊巧的事哪!這一天,那位餘化影醫師,他居然也在男居士的聽經席中,占了一個位子。他,怎麽會到這裏來的呢?說出來很滑稽。原來他在那位聞人的府上,取得了那筆沾有血腥的出診費後,在短時期內,竟把這些錢,換得了一些失戀的“慘報”。——本來他對於佛教,原是一個具有某種信仰程度的非形式的信徒,不過平常,他並不喜歡聽經拜佛。而這一次為了失戀,他卻遁跡到這佛地上,作了一度五分鍾式的逃禪。在他,也算是懺悔懺悔他的業障吧?

提起懺悔,他用那種離奇的方法,殺害了那個聞人。這該懺悔一下嗎?

不!該懺悔的,並不是他,卻是另外一個人,因為在這故事之中,還有一個最後的小小的曲折,不曾揭露出來咧。

當王俊熙初死的時節,這餘化影醫師,曾經撥開他的眼皮,察看了一下。啊!奇怪!當時他發覺,那死者的突然暴斃,真的竟是中毒而死的!但是,為了某種原因,他非但沒有聲張出來,他反放出一種離奇的煙幕,掩護住了那個凶手的罪行。

這凶手是誰呢?不用說了,當然是小邱。

可是這小邱,他用什麽東西,毒斃他這老師的呢?

據這餘醫師的料想:他一定是用著一種慢性而不易覺察的毒品,在許多日子內,漸漸分次送給他的老師服下的。

那麽,那天他在調製牛奶的時候,可曾把那毒物,真的偷偷放進那杯中去嗎?啊!那不會,那一定不會的。你們想:一個下毒藥的凶手,當著一個醫師的麵,他會把他的毒藥,堂堂皇皇使用嗎?料想世間絕沒有那種傻子的。

還有那個夏誌蒼老醫師哩,他怎麽也會一無表示呢?是的!他的觀察與判斷力,一定不及那個“初出道”的餘醫師吧?嗬!這是笑話!

可是這裏麵,卻真的有些笑話在著哪!

原來,當天夏醫師,一眼看到死者的狀況,立刻便已感到,情形大有可疑,並且,他還看出死者在臨命前的刹那,曾發生過一種“強直性”的**——這在國醫們的術語,稱之為“角弓反張”——這現象,正是中了某一類毒物的現象。想到中毒,立刻使他想起:隔日,他曾和那個莫名其妙的醫師,提到過馬錢子精的話。啊呀!不好!不要那個家夥,因為偷到了自己的口風,而竟把一種過量的馬錢子精,送給病人服下了吧?看情形,很有些像哩!因為誤服了馬錢子精,正有這種角弓反張的現象的。果真如此,那麽病人的暴斃,自己似乎該負一點間接的責任哩!這位“可靠”的老醫師,原是一個膽怯畏事的人物。想到這裏,他立刻自動取出了他的橡膠布,在他自己嘴上,加上了一道十字形的封鎖線。

嗬!倒楣了王俊熙,便宜了小邱。仔細想想:這事情真是有點可笑的。

那麽,小邱為什麽要毒死他這有麵子的老師呢?關於這事,裏麵還牽連著一段悲劇式的羅曼史。如果讀者肯守秘密,筆者可以悄悄報告出來。

原來:那位況佩瑩小姐,與這小邱先生,不出餘化影的意料:他們的結識,果在王俊熙之先。結識的所在,就在所謂“火坑”之中——當然,那時候的況小姐,她是另外有著她的霓虹燈上的芳名的。——當時,他們“照例”盟山誓海,已有嫁娶之約。可是,讀者們,你見過那張弓插翅的愛神嗎?嘿!你看,這可惡的小東西,它的造像,不是往往是用黃金鼓鑄起來的嗎?於是,在一種必然性的結果下,這小邱終於做了情場上的劣敗者。當時這事情,曾使這個熱血沸騰的青年,幾乎瘋狂,幾乎要自殺。最後,他在無辦法中,找到了一個辦法:他打聽得他這未曾會麵過的情敵,是本埠一位富商,於是,他輾轉托人,投拜到了這位富商的門下,做了他的一名門生,借此,可以接近他的“生命之泉源”。

這可憐的家夥,他的用心,委實是很苦的!

至於這一次,他從佩瑩嘴裏,聽到了他老師的十二年前的那種殘酷的隱事,在青年人的熱情之火下,引起了他的不可遏製的“正義感”。於是他毅然決然,暗自下了這仁慈的毒手,準備把他心底的偶像,從不合理的環境中解放出來。

那麽,他這勇敢的舉措,是否完全由於純粹的正義感呢?關於這,筆者至少在暫時,還不敢下肯定的答語。

不過讀者們是明白的,你們請看:在那產金沙的沙灘上,有幾多耀眼的金沙,它們會是純粹的金沙,而竟不滲入一點其他沙土的雜質呢?

除此以外,還有一種推想:也許王俊熙在這件鬧鬼的把戲上,他對小邱,已經有些懷疑;小邱無奈,方始下這毒手。這也是一個可能的理由。

總之,由於以上這一個最後的揭發,可知殺人的責任,並不需要我們那位神秘朋友負擔起來,那是無疑了。

講到這位神秘人物,他的為人,有一部分的讀者們是知道的:他生平,雖曾做過許多許多“惡意的善事”或是“善意的惡事”,但是,他所最恨惡的,卻是殺人與流血——這是他和那位震驚一世的“海爾希特勒”最顯著的不同點——他既不曾殺人,當然,他也無須懺悔。

然而不!仔細想來,他還是要懺悔的。論理,他在這件事裏,他既知道了這暗幕中的真相,他應該使那殺人的人,受到製裁才對。

他為什麽並不聲張呢?

從人世間的法律上說:他有“庇護罪人”的過失——這在法學上的名辭,就叫做“不作為罪”——而在佛教上,他這過失,又名為“隨喜的”罪惡;這種隨喜的罪惡,從佛法說來,和直接的罪惡,幾乎是相等的。

可是,在那位神秘人物的腦球內,卻具有一種思想上的隱秘。趁這機會,讓我一並揭發了吧!他的一生,抱有一種絕對錯誤的思想:他以為不論哪一個人,在某種熱戀狀態之下所造成的罪惡,都應該加以寬恕的。由於這種乖僻的主張,所以他對小邱的殺人,非但並不聲張,還給予掩護的煙幕。

以上,便是這件神秘事件中的全部的秘密了。

請讀者們判斷吧!那位神秘朋友的罪惡性的思想,是否應該懺悔懺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