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你是什麽人?你有什麽權利,幹涉這裏的事?

這時,那個默坐在光線較暗處的小邱,頸間的動脈,呈露了顯著的僨張。那樣子,分明也已達到了無可忍耐的地步。他欠欠嘴,似乎想要插口說什麽,但結果,卻終於不曾說什麽。

隻聽這醫師又冷然說道:“噯!王夫人,我勸你平平氣,靜聽我說完。我的話,不過是假定罷了。”他把一種強製似的眼光,逼射著那女人的緋紅的兩靨;他似乎警告她說,“嘿!知趣些,還是請你坐下來。”

那女人,似乎經受不住這種嚴冷眼光的壓迫。隻見,她像用力扔掉東西似的,把她的軀體重新扔回了原座。

“哦!王夫人,我們姑且假定:那隻銀箱,是你所開的。但是——”醫師的目光仍舊緊逼著這女人。續道,“但是單憑你一個人,決不能做成那樣的事。在幕後,至少有一個以上的同謀,在幫同設計。至於那同謀的人,不用說,當然是一個和這裏有著密切關係的人物。”

小邱的呼吸,又加急了些;在語聲略頓中,能清楚地聽出來。這時,他的幹燥的嘴唇,又牽動了一下。

醫師不等這青年有所表示,他接連著說他的下文:“於是,我想到了王先生說起的那些神秘的小紙人——王先生在陸續收到那些奇特的贈品之後,他曾乖覺地保藏著一枚。即刻,他把收藏的所在指示了我,讓我拿出來看過——”

小邱睜大了眼,聽他用一種譏諷式的讚美,喝彩似的說道:

“嘿!好!這小玩意真不錯哪!那線條,筆意,剪繪得那樣生動;令人一望而知,這是出於一個具有繪畫天才者的手筆。也許,這正是那位設計家的得意之作咧。——我們固然不能確定地說:這東西,一定是出於那個同謀者的親手繪製,但是,從多方麵想,出於那人親手繪製的可能性,似乎也很多哩——”

醫師說到這裏,他竟毫不客氣地,向這青年開始作正麵的攻擊道:“邱先生,我認為你,很有做這同謀者之一的重大嫌疑。所以,即刻我曾繞著一個大彎子,用話探試你,是否會畫畫?——多謝你,居然很率直地告訴我:你果然是會畫畫的。”

那青年再也耐不住了,緊握著拳頭,在那沙發的靠手上,用力猛叩了一下。他像彈簧般地從椅內直彈了起來,盛氣地說道:“我已經告訴過你:‘我並不會畫人像。’你的耳朵聾了嗎?”

他又用力補充說:“你打聽打聽任何人,哪一個說我會畫人像?”

“是呀!唯其沒有人,說你會畫人像,所以你才敢放膽畫呀!”醫師聲色不動,依然冷峭地說,“而且,我在探試你的時候,我早已準備著,你將會告訴我:不會畫人像。”

那青年鐵青著臉,一種急驟的喘息,阻梗住了他喉嚨口的語句。

隻聽醫師又道:“會畫人像與否,這是一個絕對無足輕重的問題。是不是?哈!邱先生,假使這裏麵,沒有一點幽秘的關係,方才你的語氣之間,為什麽那樣重視這問題呢?”

“你不能憑你的舌尖,隨意壓死人!”青年努力鼓動著他的勇氣,又努力囁嚅著說。

“嘿!你想訛詐我們嗎?”一旁怒氣衝衝的佩瑩,她忽然想出了這樣一句無理由的妙句。

醫師不理他們的話,他自管自靜靜地吸著他的紙煙;又自管自靜靜地說道:“喂!證據還有哩。即刻我說過:要做那個同謀者,必須具備幾種條件。第一:那人和這裏,關係必然很密切;第二:那人會畫人像。除此以外,還有第三——”

醫師又從他的衣袋裏,掏出了方才那張紙片,拿在手裏說:“據王先生告訴我:那銀箱裏,除了被竊的六厘公債之外,另有許多別的股票與債券在著。那個偷的人,他不看中別的,卻單單選中這些眼前市場上麵比較吃香的六厘債券。於此,可見這一個人,必是一個熟悉公債市況的人。你看,這一點,也是一個線索吧?——”

他頓了頓說:“就說這一個線索,並不十分有力,但是,還有哪。”他看了看手中的那張紙片說,“即刻我曾說過:那銀箱裏,失竊了二萬一千元的公債,而多出了七百八十一元一角六分的鈔票。所以,計算實際的損失,應是二萬零二百十八元八角四分。那個偷的人,他搬走了這樣一個參差不整的數目,當然,他一定也像搬走另一注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鈔票一樣,其中必然含有相同的深意。——我們王先生,他是被那個活鬼嚇昏了。他已不假思索其中的理由——可是憑我拙笨的腦力,細細一計算,方知這一個奇怪的數目,正是根據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數目而來的;換句話說:這數目正是九千四百五十五元的十二年的利息;那是依長年一分的利率,而用複利計算的。於是,線索又來啦!由此,我們可知,那位密斯脫同謀者,他還是一個會算複利的會計人才咧——”

醫師說到這裏,他把仰倚在那隻坦背椅子上的上半身,仰直了起來。他向那個青年聳聳肩膀,扮了一個鬼臉說:“好!讓我把這同謀者的條件,總結一下吧!第一:他是一個和這裏關係密切的人;第二:他是會畫人像的人;第三:他是熟悉公債行市的人;第四:他又是一個會算複利的人。嗬!條件太多啦!——”

他又閃動著眼珠,把聲音放得和緩一些說:“而你——邱先生,恰巧完全具備以上的條件,一件也不缺少。若說是湊巧,那真未免太湊巧了!哦!邱先生,關於我的話,你有什麽意見提出沒有?”

醫師一口氣,說完了這一大串話。他把那張紙片,揣了起來。一支新的紙煙,拈上了他的手指;他把那支煙,在那隻精美的煙盒的蓋上,輕輕舂了一陣;掏出他的小巧的打火機,預備取火燃上。他的態度,顯得那樣悠閑;而相反的,對方那個小邱的神情,卻顯出了比較的緊張。隻見他麵紅耳赤,不發一言。那種懊喪的態度,明明表示著他,已經吃到全軍覆沒的敗仗,無複重振的餘地。

站在一條戰線上的那個年輕的女人,她見她的同盟者,受到了這樣猛烈的攻擊,她向這青年看看,在不自覺間,露出了一種顧惜的神氣;同時她自己的麵色,也呈露出了相同的窘迫。

在幾秒鍾的猶豫之後,那青年似乎已鼓起了他的反攻的勇氣,他忽從另一條路線上,向這醫師進襲道:“你是什麽人?你有什麽權利,幹涉這裏的事!?”

“一個醫生,眼看他的病人,將被人家送進殯儀館或瘋人院,難道他沒有權利,可以幹預嗎?”醫師悠然地這樣反問。

“你是一個醫生罷了,你不是一個官,你配管我們的事嗎?”佩瑩仗著小邱反攻的聲勢,她也鼓動了勇氣。

醫師不理這女人的話,他隻向著小邱說:“你問我是什麽人?這是應該向你聲明一下的。——你記得嗎?兩天之前,你陪著你的那位老師,在大東茶室喝茶。他無緣無故,忽然高喊:“啊喲!他又出現了,那個惡鬼,耳朵上有一顆痣!”當時,他這神經性的呼喊,曾使我大大吃了一驚咧——”

那僵挺挺矗立著的一雙男女,不明白他這話的含意。他們隻能怔視著他,靜待他的解釋。

“當時,這為什麽要吃驚呢?”醫師說,“說起來是有些慚愧的!在我的全生命中,不幸,我常常被許多人,尊稱我為一個惡鬼;並且,我的耳朵上,恰巧也有一顆痣。所以當時,我誤認為你的老師,已揭破了我的麵具——你須知道,我的麵具,也像社會上的所謂聞人偉人們一樣,那是萬萬不能讓人揭破的——這便是我吃驚的理由。而同時,我怎樣會參加進你們這出好戲的原因,你們也可以明白了吧?”

醫師說時,他再把他的身子傴向前些,略略側轉了頭。他伸手指著他的左耳,讓那青年看。

小邱趔趄地,走前幾步,他把眼光湊近前來看時,隻見這醫師的左耳輪上,果然有一顆綠豆大的痣,鮮紅得像一顆小火星。

奇怪哪!這小小的一顆紅點,它的魔力,竟相等於天文家望遠鏡中所發現的一顆新彗星;同時,這小東西一映上了小邱的眼膜,他簡直像王俊熙看到了那個鬼魂耳朵上的黑痣,一樣的害怕!

這青年瞠直著他駭愕的眼,一種驚怪的語聲,運輸到了他的舌尖上:——“你!”

“噓噓!”醫師急忙伸起兩個指頭,掩著他自己的嘴唇,裝出了一種詭秘害怕的樣子說:“哦!說出來是無味的,反正,看了我這善良而誠實的招牌,大概你已明白我的為人。所以,最聰明的辦法,還是請你們,向我說實話。”

他又向這一男一女,溫和地擺擺手,意思是招呼他們坐下。那青年反複地在他的臉上,端詳了一會,無可奈何地,退回了他的靠窗的坐處。那女人,雖然不明白小邱那種突然驚怪的理由,但她也困惑地,第三次又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