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你對於速寫人像,很有相當的研究哩!

在第二天早上,將近八點鍾時,夏誌蒼醫師的家裏,接到了一個電話,聲明是王家打來的。電話裏說:病人今天精神較好,此刻正預備去逛公園,診治可以暫停一天。

可是,一到昨天的老時光——九點鍾——那位餘化影醫師,卻獨自拎著他的皮篋,溜到了王俊熙的家裏,他搖搖擺擺很稔熟地直走進了病人的臥室。

其時,臥室裏除了病者的妻子佩瑩和一名女仆以外,那位誠懇的小邱,也早已先到。——這青年本在那家著名於全滬的建華企業公司中,擔任會計主任的要職。最近幾天,為著關心他老師的病況,所以特地請了假親自前來照料。——這時,他正躲在臥室的一隅,親手調製一盞鮮牛乳,預備送給病人吃。他用一柄銀質的小茶匙,在杯子裏左調右調,調溶那沉澱的糖塊。他又把那小銀匙的尖,碰了一下他自己的舌尖,似乎在試著這牛乳的溫涼。從這細密的伺候上,可以看到他們師生間的感情的密切。

這青年一抬眼,看到餘醫師進來,慌忙放下手裏的杯子說:“哦!餘醫師,早!”

那個少婦的眼光,卻像要問:“夏醫生為什麽沒有來?”

隻聽這餘醫師高聲報告說:“夏醫生今天,因有兩個急要的出診,時間上有了衝突,所以讓我先來。”

他說完,便用演戲似的方式,開始替病人診察。在診察的時候,他聽病人嘴裏,仍像昨天一樣,喃喃地不時在說。

餘醫師一麵開著“天書”似的藥方,一麵,他忽向病者的妻子要求說:“對不起,王夫人,能不能請你們回避幾分鍾,讓我施行一種較精密的診察?”

醫生的話等於命令。那女人雖然有點訝異,但沒有說什麽。那青年把那杯牛乳遞給了病人,也沒有響,他們帶著那名女傭,默默走了出去。

佩瑩與小邱,在對麵那間憩坐室中,靜候了一個相當悠長的時間。咦!奇怪!所謂精密的診察,卻還沒有完畢。他們幾番走過去,試推那扇臥室的門,裏邊竟下了閂,靜悄悄地,聽不到一些聲息。他們不明白,裏邊在做些什麽?

足足等待了有九十分鍾以上的時間,這憩坐室的門外,起了一種輕輕的剝啄聲。連著——幾乎是同時的——這門很輕而又很快的自外推開,門口裏,露出了那位助理醫師的臉。其時,室中的一男一女,正擠在屋子的一角,在低聲而密切地談著話,門開處,窗前一大片的影子,很快的一分為二,他們同時抬眼,隻見這餘醫師,一手拈著紙煙,一手插在褲袋裏,噓噓吹著嘴唇,悠然走了進來。他的活潑的臉上,帶來了一團高興。

“哦!王夫人,我報告你——”他用愉快的聲氣說,“我看,王先生的病,最短時期就會脫體。”

“謝謝你,餘醫師,這都是夏醫生和你的功勞。將來我們真要好好的報答你們哩。”這少婦感激地說。說時,她的臉上,露著一絲特異的顰蹙。

“餘醫師,你看,王先生的病,不會是神經病吧?”高個子的小邱插口。

“很有點像。”餘醫師回眼看著這衣衫整潔的青年,“據我看,這是由於一種不可解慰的憂鬱而起的病。你們可知道,他有什麽憂鬱呢?”

“正是哪!夏醫生早就問過他,我們更不用說,但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肯說哩。”佩瑩皺皺眉,接口回答。

“聽說,王先生近來,有點膽小?”餘醫師噴了一口煙,他把一隻皮鞋的後跟,在地毯上左右旋動著。

“這——”佩瑩纖細的眉毛,又微微一皺。她隻說了一個字,以下的答語,卻被小邱劫奪了去,隻聽小邱接口道:“在最近幾個月內,我們這位老師,做過幾筆金子的交易,數額相當的大,風浪,當然也大得嚇人!也許,他的病,這也是一種起因。”小邱這幾句話,像在和佩瑩說,又像向這醫師解釋。

餘醫師點點頭,表示接受。他說:“在他恢複康健以後,你們最好勸告他,多做一些怡情養性的事,譬如:種種花,養養金魚,或者,畫畫畫,那都很好。”他說到這裏,似乎因畫畫的問題,聯想到了別一件事,他不經意似的向這青年問:“哦!邱先生,有一次,我好像在‘美專’裏,遇見過你的。你在那邊讀過書嗎?”

“沒有呀!你弄錯了。”小邱望著這醫師。

“可是你的靜物畫,卻畫得很好哪。”

“胡鬧罷了,千年難得玩一下,哪裏算得上畫。”小邱不經意地謙虛;但他的語氣,分明被引起了一點高興。

“你對於速寫人像,也很有相當的研究哩。”餘醫師把語聲略略提高,突然這樣說。

“呃嘿!”這時忽有半聲輕倩的咳嗽聲,擠進了雙方的對白,這是那年輕女人喉嚨口的聲息。

“速寫人像?!”小邱向佩瑩掠了一眼,他發覺這醫師在提出以上的問句時,眼色有點異樣。立時他像省覺了一件什麽事情似的,他遲疑了一下,卻用一種過分嚴重的聲吻答道:“人像!我根本不會畫,我隻會畫國畫;那——那是中國式的靜物畫。”

“哦!香蕉蘋果之類,是不是?”一串輕鬆而圓整的煙圈,從這醫師的口角間溜出來;這煙暈遮掩了他口角間的一絲不易被覺察的笑意。

三人暫時靜默。室中充滿了沉寂;這沉寂似乎帶有一點緊張的意味。

“讓我看看他去,那邊沒有人哩。”佩瑩嬌柔的聲氣,首先打破了這寂寞。

“不必忙,王夫人!”醫師忽然走近那扇門,擋住了這年輕女人的去路,他說,“我知道王先生怕冷靜。我已招呼了許多人去陪他。車夫、園丁、湖州娘姨,還有小丫頭,大隊人馬都在臥室裏,請你放心吧。”

醫師一邊說,一邊在衣袋裏,掏出一張紙片。——這紙片的反麵,潦草地寫著許多阿拉伯字,像是一個相當繁複的乘法算式。正麵,卻清楚地寫著一行字。——他把這紙片,交給佩瑩說:“這是藥費,請你核算一下,對不對?”

佩瑩把這紙片接到手裏,一看,立刻她的點漆似的眼珠,露出了非常的困惑。她驚詫地喊:“呀!這是什麽藥?那麽貴?”

這驚呼聲把小邱吸引了過來。他湊近這少婦的身子,看時,隻見這紙上寫著一行自來水筆的字跡道:

合藥費,九千四百五十五元

這一個含有神秘性的數字,使這青年的神色,迅捷地起了一種特異的轉變!足足有十秒鍾以上的呆怔,他方始訝異地問:“餘醫師,這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說:有兩個——或者是兩個以上的人,他們‘合’成了一種‘藥’,他們共同取得了九千四百五十五的‘合藥’費。”他從那少婦手內,收回了那張紙片,聳聳他的肩膀。

“我不懂!”小邱暴聲說。

那少婦的兩靨,泛出了一重白色。她在悄然賞鑒著地毯上的花紋。

“你們都不懂嗎?不懂也好。我有一個很曲折的故事,預備告訴你們。我自己聽到這故事,也還不滿一小時咧。”醫師向這二人擺擺手,像主人招呼賓客似的說:“最好,請二位坐下來,靜聽我說。一聽,你們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