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雨停了。河水已經漲了許多,它卷著浮萍在激急地流著。西北角的海口開了閘門了。雖然隻有那麽久的雨而且已經停息,山上的和田裏的水,仍在不息地湧向這條小小的河道。田野裏白亮亮的一片汪洋,青嫩的晚稻,仿佛湖中的茭兒菜似的沒了莖,隻留著很短的上梢在水麵。沿河的田溝,在淙淙泊泊的響著。種田的人又有幾天可以休息了,喜悅充滿了他們的心。

華生自從昨天由鄉公所出來後便被阿波哥拉了去,一夜沒有回家。阿波哥是個精明能幹的人,他知道傅青山的陰謀毒計很多,不放心華生在家過夜。他要先看看外麵的風勢,硬把華生留下了。他邀了兩個年青人川長和明生,就是頭一天晚上和阿浩叔反對的,隨後又邀了隔壁的秋琴來。她是一個十九歲的姑娘,讀過五六年書,不但在傅家橋的女人中間最開通,就是男人中間也很少有她那樣好的文墨。她比什麽人都能談話,常常看報,知道一些國家大事,她有著一副很大方的相貌,寬闊的額角和寬闊的下巴,大的眼睛,高的鼻子。她的身材也高大豐肥。她的父母已經死了,沒有兄弟妹妹。現在隻留著一個七十幾歲但還很強健的祖母。她們倆是相依為命的,不忍分離,因此她還沒有許配人,她父親留下了幾十畝田,現在就靠這維持日子。

他們最先談到華生和阿如老板的爭吵,都起了深深的憤怒,隨後又談到頭一天晚上和阿浩叔幾個人爭執的事來,隨後又轉到了亡國滅種的事。過去的,現在的,國家大事,家庭瑣事,氣候季節,無所不談,一會兒哈哈笑了起來,一會兒激昂起來,這樣的白天很快過去了,阿波哥就借著天黑下雨的理由,硬把華生留住了一夜。

但華生的氣雖然消去了一大半,卻一夜翻來覆去的沒有睡得安穩。他想著這樣,想著那樣,尤其是一天不曾看見菊香了,她的影子時刻在他眼前晃動著。

天一亮,他就從**翻了起來要回家。但阿波哥又硬要他吃了早飯,還到田頭去看了一遍他所種的幾畝田。指手畫腳的說了許多話,華生終於隻聽了一半,就跑著走了。

他從橋西那邊跑過來,走過豐泰米店的門口,狠狠地往店堂裏望著,故意遲緩著腳步,向阿如老板示威似的。但阿如老板並沒有在那裏,他也一夜沒有回來,這時正在傅青山家裏呼呼睡著。店堂裏隻剩著一個學徒和工人。他們一看見華生,就恐慌地避到店堂後去了。

"有一天,燒掉你這店堂!......"華生憤怒地暗暗的想,慢慢踏上了橋頭的階級。

橋下的水流得很急,泊泊地大聲響著,這裏那裏轉著漩渦,翻著水泡,隱約地可以看見橋邊有許多尖頭的鳳尾魚。它們隻是很小的魚兒,扁扁的瘦瘦的,不過二三寸長,精力是有限的,但它們卻隻是逆著那急湍的流水勇往地前進著,想鑽過那橋洞。一浪打下去了,翻了幾個身,又努力頂著流水前進著,毫不退縮,毫不休止,永遠和那千百倍的力量搏鬥著,失敗了又前進。它們的精力全消耗在這裏,它們的生命也消失在這裏。橋上有好些人正伸著長的釣竿在引誘它們一條一條的紮了上來。

"這些蠢東西,明知道鑽不過橋洞去,卻偏要拚命的遊著哪!--嘖!又給我釣上一條了。"釣魚的人在這樣說著。

但華生卻沒注意到這些,他一路和大家打著招呼,慢慢地往街的東頭走去了。

這街並不長,數起來不過四五十步。兩邊開著的店鋪一共有十幾家:有南貨店,醬油店,布店,煙紙雜貨店,藥店,理發店,銅器店,鞋店,餅店......中間還夾雜著幾家住家。

街的東頭第三家是寶隆豆腐店,坐南朝北,兩間門麵,特別深寬,還留著過去開張時堂皇的痕跡。這時是早晨,買豆腐的人倒也不少。菊香拖著一根長辮子正在櫃台邊側坐著,一麵望著夥計和學徒做買賣,一麵和店內外的人打著招呼,有時稍稍談幾句話。

華生遠遠地望見她,就突突地心跳起來,什麽也忘記了,很快的走近了櫃台邊。

"菊香......"他溫和地叫著。

菊香驚訝地轉過身來,立刻浮上笑容,含情地望著他的眼睛。

"昨天的事情怎麽樣呀?真把人駭壞了......"她說著像有餘悸似的皺上了眉頭。

"有什麽可怕!十個傅阿如也不在我眼裏!......你的爸爸呢?"

"沒有在家,"她回答說。"請裏麵坐吧。"

華生搖了一搖頭,他覺得她父親不在家,反而進去不便,寧可在外麵站著,免得別人疑心。

"前天晚上呢?"他盯住了她的眼睛望著,微笑地。

菊香的兩頰立刻通紅了,她低下頭,搓撚著白衣衫上的綠色鈕扣,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微微仰起頭來說:

"那還用問嗎?......"隨後她又加上一句,像是說的是她父親,"喝得大醉了呢。"

華生會意地笑了起來。他覺得自己才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渾身的血液在強烈地激**著。他看見菊香的眼光裏含著無限的熱情和羞怯。他仿佛聽見了她的心在低聲的對他密語。他幾乎遏製不住自己,要把手伸了過去,把她抱到櫃台外來,狠狠地吻她。

但他忽然聽見後麵的腳步聲,來了人,立刻又驚醒過來說:

"昨天的雨真大嗬......"

"一直到早晨才停呢......"

"落得真好,田裏的水全滿了......"

"你們又可以休息幾天了。"

"今年的雨水像是不會少的。"

"是秋天了呀......"菊香說,緊蹙著眉頭,顯得很憂鬱的樣子。

華生的臉上掠過了一陣陰影,他的心感到了悵惘。

"嗯,是秋天了嗬......"他喃喃地重複著。

"喂!菊香!......"街上忽然有人叫著走了過來。

華生轉過身去,原來是阿英聾子。她穿著一雙露著腳趾的破鞋,叱嗒叱嗒的走得很快。她驚訝地走到華生身邊,睜著一對掛著黃眼尿的風火眼,隻是貼近著他望著,對著他的麵孔和他的頭發,仿佛要從他身上嗅出什麽氣味來似的。

華生不覺笑了起來,站著不做聲,也故意學著她的表情,奇怪地望了望她的麵孔、她的頭發和她的衣衫。

阿英聾子睜著眼睛,一直從他的上身望到了兩腳,隨後驚訝地撚了撚他的粗大的手和強健的臂膀,拍拍他的背,大聲的說了:

"你真是個好漢呀!"她伸著一個拇指。"嘭......打得真妙!"她舉起兩手,仿佛捧著一個大秤錘似的,用力往街上一揮。

"哈哈哈......"店堂內的人全笑了。

她轉過頭去,對著店堂裏的學徒和夥計瞪了一眼,然後又對著華生挺著肚子,再用兩手大大的圍了一圍,表示出一個大胖子是阿如老板。

"碰到你沒有一點用處!"她搖著手,隨後伸著一枚食指對著地上指了一指,"老早鑽到洞裏去了!"她又用兩手抱著頭,望著華生做出害怕的神情,叱嗒叱嗒地踏著兩腳往店堂內逃進去。

"哈哈哈......"店堂內的人又全笑了起來。

"神經病!一點也不錯!"一個買豆腐的人說。

華生笑著往裏一跳,立刻抱住了她的臂膀。她笑著叫了起來:

"做什麽呀?我又不是那胖子!......啊唷唷......"

華生指了一指她那雙露著腳趾的又破又濕的鞋子。她會了意,瞪了華生一眼,也望望他的腳。

"我買不起鞋子呀!"

華生做著手勢,叫她脫掉鞋子。

但是她搖了一搖頭,又尖利地叫了起來:

"你是男子呀,可以打赤腳!"

"哈哈哈......五十八歲了,還要分男分女......"

華生笑著用指頭指了她的掛黃眼屎的眼角,又指了指櫃台內的菊香。

"她是二十歲姑娘呀,自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叫你喜歡她呀!嘻嘻嘻......我老了,有什麽要緊!這是風火眼,一年到頭揩不幹淨的。"

但是她這樣說著,已經拉起前襟,揩去了眼角上的眼屎,一麵走近到菊香身邊了。

菊香給她說得通紅著臉,低著頭,不做聲。

"喂,菊香......做什麽呀!給我寫封回信呀!......"她看見菊香不理她,立刻明白了,扳起了她的頭說,"生什麽氣嗬,同你開玩笑的!你姓朱,他姓傅,一個二十歲,一個二十一,也不壞呀!嘻嘻嘻......"

"該死的聾子!神經病......"菊香在她麵前晃了一晃手。隨即貼近她的耳朵,大聲問著,"寫什麽話呀?你說來!"

"謝謝你,謝謝你......"她貼著菊香的耳朵,大聲回答著,仿佛菊香也是聾子一樣。

她從懷裏取出來一個折皺的紅格的信封和信紙,另又一封來信,放在菊香的麵前。

"你給她寫吧,華生,我來給你磨墨,"菊香示意地說。

華生這時已跟著阿英聾子走進了店堂,明白菊香的意思,就在賬桌前坐了下來,握著筆。菊香搬了一條凳子給阿英聾子,推著她,叫她在旁邊坐著,自己就坐在華生的對麵給磨起墨來。

"我來磨,我來磨......要你寫嗎?罪過罪過......"阿英聾子感激地說。

菊香沒有把墨交給她,對她搖了一搖頭。隨後把桌上的來信打開,看了一會兒,交給了華生:

"錢寄到了,怪不得今天這樣喜歡。"接著她提高了喉嚨,"二十元,對不對呀?"

"對的,對的,二十元呀......我兒子寄來的......告訴他收到了。"

"他問你身體好不好呢?"

"好的,非常好,告訴他,我很好呀!聽見嗎?......嘻嘻嘻,真是個好兒子呀......"

"他現在到了大連了,在一個洋行裏做事呢!"

"我的天呀!走得好遠!兩天好到了嗎?......洋行裏做事體,哈,洋行裏一定是好生意呀!"

"那自然,你要是給他讀了書,一定做買辦呢!"

"那好極了,有買辦好做,就好極了。"

"嘻,聾子,隻聽見一半,想他的兒子做買辦了......一個什麽樣的兒子嗬......"菊香喃喃地說著。

"還有別的話嗎?"

"沒有了,隻叫你收到了錢,寫回信。"

"過年回來嗎?"

"沒有說。"

"叫他下次寫信,千萬提明,......三年沒回來了,三年了,好回來總要回來呀,你聽見嗎?"

"要提上一筆,叫他下個月再寄錢給你嗎?"

"不必提了,他有錢就會寄來,他都曉得......告訴他,這三年來怎麽連平信也沒有,以後多來幾封吧,兩個月一封總是要來的呀!"

"還有呢?"

"說我很好,叫他冷熱當心呀。"

"這麽大了,二十四歲了,還要她叮囑......還有什麽話嗎?"

"多得很,話多得很,......問他年內能不能回來。"

"給你寫上了。"華生擱著筆,仰起頭來說。

"叫他多寫幾封信回來。"

"又來了,這個神經病!--還有什麽話嗎?"

"冷熱要當心呀!"

"哈哈,說來說去是這幾句!"

"還有,請你告訴他,我這三年來欠了很多的債;現在都還清了,一共是十二元呀......"

"喂!你真的瘋了嗎,聾子?"華生突然把筆一拍,站了起來,憤怒地對著她的耳朵大聲喊著說。"三年不來信了,你就隻欠十二元債嗎?"

"不錯的!一共十二元!"

"就不能告訴他,欠了一百二十元債嗎?"菊香喊著說,"三年不寄一個錢來了呀!"

"嘻嘻嘻,你真不是好人,騙他做什麽呀?害他嚇煞去!"

"你這傻瓜!一個月五元,一年六十元,三年也要一百八十元呀!他不寄一個錢來,叫你吃點什麽?吃屎嗎?屎也要錢買的!"華生喊著說。

"你就多報一點虛賬說欠了五十元債吧,叫他趕快寄來!"菊香扯扯她的耳朵。

"不對,不對,隻欠十二元呀!"

"你還要吃苦嗎?一個兒子,三年不寄錢來,誰養你這五十八歲的老太婆呀?沒有田,沒有屋子!"

"我自己會賺的,我會給人家做事情......"

"我不管你!就給你寫上欠了五十元債,這已經夠少了,叫他趕快寄錢來!"華生大聲說著,提起筆,預備寫了下去。

但是她立刻板起麵孔,按住了華生的手腕,焦急地叫著說:

"我不要你寫!天呀!我隻有一個兒子!我騙他做什麽呀!叫他急死嗎?......"

她焦急得眼淚快落下來了,眼眶裏亮晶晶地閃動著。

華生立刻心軟了,點點頭。

"不寫了,就依你的話,欠了十二元債,現在還有八元,"菊香安慰著她。

"這不是叫她兒子再過兩年寄錢來嗎?咳,真想不通!"華生一麵歎著氣,一麵準備依她的話寫了。

但是她又緊緊地按住了華生的手:

"我不要你寫了,你這個人靠不住!菊香給我寫吧,你才是好人......"

"剛才說我不是好人,現在又說是好人了,"菊香喃喃地說。

"我要寫!"華生喊著說,"照你的話就是了。"

"不要你寫!不要你寫!"她說著把那張信紙搶了過來給菊香。"告訴他,欠十二元債,現在都還清了。對親生的兒子說謊話是罪過的!我隻有這一個兒子,三歲就死了爸爸,我苦守了二十幾年,全為的他阿......"她的聲音有點哽咽了。

菊香蹙著眉頭,給她寫了下去,不時紅著眼圈,苦惱地對華生低聲地說:

"這日子也虧她過得......我八歲搬到傅家橋來,就看見她給人家礱穀,舂米,洗衣,磨粉,......苦惱地把兒子養大到十八歲出門,滿了三年學徒,就應該賺錢來養娘了,哪曉得不走正路,這裏做上三天走了,那裏做上四天走了,隻愛嫖賭......這次寄來二十元錢,真是天良發現了......她這幾年來老了許多,隻會給人家跑跑腿,這個給她幾個銅板,那個給她一碗剩飯,一件破衣服,一雙舊鞋子......腳上這一雙破鞋穿了一年多了,還是男人穿下的,大了許多,腳尖塞著棉花呢......虧的有點神經病。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叫我們就活不下去......她雖然窮,給人家買東西從來不賺錢,有時拿錢給她,她還不要,除非連一粒米也沒有了,這才羞慚地拿著跑了,幾天不見麵......真是太好了......"

"所以她窮得這樣,所以要吃苦,"華生咬著嘴唇,忿忿地說,"這世界,隻有壞人才有好的日子過,才有好的福享!越老實,越被人家欺!我阿哥就是這樣!他平日要是凶一點,你看吧,昨天傅阿如就決不會對我那樣的!"

"寫好了,"菊香擱了筆,大聲說著。"還有別的話嗎?快點說來呀!"

"沒有了,隻說冷熱要當心,過年要回來,錢收到了......嗬,說我欠了十二元債,現在還清了,是嗎?"

"是的,你放心去吧,不會捉弄你的。"

"謝謝你,菊香,你真是個好人,又聰明,又能幹--你曉得嗎?"她拍拍華生的肩膀,翹起一個拇指,"這樣的姑娘,全天下找不到第二個呀......"

於是她又嘻嘻地笑了起來,眼眶裏含著黃亮亮的像是眼淚也像是眼水的東西,收了信,孩子似的跳著走出了店堂。

但是一到街上,她忽然停住了:

"啊呀呀,我的天呀!"她大聲叫了起來,頓著腳,往橋西望著。

菊香首先跑到櫃台邊往那邊望了去。她看見兩個人走進了豐泰米店。前麵是葛生哥,低著頭,手中拿著一捆紅紙包的東西,腋下夾著許多紅紅綠綠的東西,像紙爆。

華生遲到櫃台邊,沒看見葛生哥,隻見著中密保長跨進店堂的背影。橋上有幾個人在走動。

"什麽事情大驚小怪的,這聾子!"華生埋怨似的說,"老是這樣!"

"我的天呀!這還了得嗎?......"她依然蹬著腳,回過頭來,望著櫃台內的華生。"那是,做什麽呀?......"

"你這傻瓜!"菊香在她麵前揮著手,驚慌地站到華生的前麵,擋住了他的視線,一麵驚慌地對著阿英做眼色。

她吃了一驚,了解了,立刻轉了語氣,喊著說:"啊呀呀,我的天!我做什麽來的呀......把華生要緊事情忘記了,這還了得嗎?......"

"什麽?"華生偏開身子。

"你阿哥叫你去,有要緊事情呀!......他本來托我來叫你的,我這個神經病,到現在才記起來......"

"真是神經病,大驚小怪的,我道又是什麽大事情了。"華生笑著說,"一夜沒回去,有什麽要緊。"

"真是神經病,"菊香轉過臉來對著華生,"你快點回去看看吧,一夜不回家,葛生哥和葛生嫂自然著急得利害呢。"

"喂喂,快走呀......"阿英從外麵跑了進來,推著華生。"和我一道走呀!我的天!"

"你走吧,"華生立刻把她推開了,"我不走!我還有事情。"

"你來得太久了,華生,"菊香低低地說,做著眼色,"這裏不方便,過一會再來吧......"

華生立刻看見街上有許多人在來往,而且感覺到有些人正睜著驚異的眼對他和菊香望著,便同意了菊香的話,一直走出店堂往東走了。

"快走吧,快走呀!"阿英跟在後麵隻是催促,不時哈哈的笑著,回頭望望街上。

華生低著頭走著,心裏怪難受的。他在店堂裏許久,沒和菊香講什麽話,便被迫離開了她。阿英聾子還在後麵囉嗦著,使他生氣。倘是別的女人,他便要對付她,但無奈那是她,連生氣也不該。她是一個多麽可憐的又是多麽善良的女人,他覺得。

"啊啊,快點走吧,我還有別的事呀!"快要走進華生的家,她忽然轉過身,又向著街的那麵大踏步跑了,渾身搖擺著,慌急地晃著兩手,仿佛小孩子跳著走的姿勢,不時轉過頭來望望華生。

"真是個瘋婆!"華生喃喃地說著,已經到了屋前的空地。

劈劈拍拍,劈劈拍拍......通......乓!......

鞭炮和爆竹聲忽然響了。許多人從屋內跑了出來,驚異地向河邊走去了。

"什麽事呀?......"有人在問。

華生沒有留意,一直往自己的家裏走了去。這聲音是他聽慣了的,喜事,喪事,做壽,請菩薩,全是這樣的。

"阿哥!"他叫著。

葛生嫂突然從裏麵跑出來了,她驚訝地望了一望華生。

"他到城裏去了......"

"又到城裏去了!不是說在找我嗎?"

"找你嗎?......昨晚上就冒著雨到處去找你,沒一點消息。你哪裏去了呀?叫人好不放心!"

"就在阿波哥家裏,有什麽不放心。他叫我做什麽事嗎?"

"他嗎?......啊,他說田溝該去關了,去遲了,水會流完,但他沒有工夫,要我去呢,這麽爛的田塍......"

"什麽話!自己的事情不管,又給別人到城裏去了!怎麽要一個女人家到田裏去呀,家裏又有三個小孩!--我去來!"華生說著從門後取出一把鋤頭,背著走了。

劈劈拍拍......通......乓......

鞭炮聲依然熱烈地響著,間歇地夾雜著爆竹聲。華生往東南的田野走去,漸漸有點注意了。這不像普通的放法。普通是隻放三個爆竹千把個鞭炮的,現在卻繼續得這麽久。他轉過頭去,看見傅家橋南邊的兩邊河岸站滿了人,都朝著橋那邊望著。他沒有看見那橋,因為給屋子遮住了。但他估計那聲音和往上飛迸著的火星與紙花,正在傅家橋橋上。這聲音是這樣的不安,連他附近樹林上的鳥兒,也給驚駭得隻是在他頭上亂飛著。

他漸漸走到自己的田邊。附近靠河處有不少農夫站著或蹲著,在用鋤頭撥泥溝。眼前的田水,這時正放流得相當的小了。他也開始用鋤頭掘起溝邊的泥土來,往溝的中間填了去。

"今天的爆仗是頂大的。"忽然有人在附近說著。

"也頂多呀......"另一個人回答著。

華生停了鋤頭,往前麵望了去,卻是鄰居立輝,一個枯黃臉色的人。隔著一條田塍蹲著瘦子阿方。

"這已經是第十九個爆仗了。"立輝說著一麵鏟著泥土。

"我早就猜想到有二十個。"阿方回答說。

"六千個鞭炮怕是有的。"

"大約五千個。"

華生的呼吸有點緊張了,他仿佛感覺到一種窒息的空氣似的。

"這樣,他的氣可以消了吧......"

"華生可不......"

"噓......"生輝忽然瞥見了華生,急忙地對阿方搖著手。

華生的臉色全青了,全身**地戰栗著,眼睛裏冒出火來。他現在全明白了!

"切!"他舉起鋤頭,用著所有的氣力,往眼前的田溝邊砸了下去。整個的鋤頭,全陷沒在深土中。

"通......乓!"最後的一個爆竹響了。

華生倒豎著眉毛,緊咬著牙齒,戰栗了一刻,**地往田邊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