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巨變識先機 預儲山糧驅猛獸

昏林逢大慈 潛挑野怪鬥凶魈

話說虎王又在山中住了數月,已是隆冬天氣。這日虎王正和雙猱、群豹在崖前馳逐為樂,漸覺雲暗天低,風也沒有,像是要下長雨的天氣。虎王笑對雙猱道:“你們看天要下雨了,老黑怎還不回來?莫不和上次一樣,又遭難了吧?快找找它去。”康康道:

“它因昨日看見山洞那一對小老虎沒奶吃,叫得可憐,近日山南像有了人跡,故今天特意前去查看小虎的媽是不是被惡人打死了。要是的話,便領了回來,交給母豹們喂著。

那裏路遠,它去還不多一會。上次如不是火,它也不會困住。紅蟒自今不見,想已移去,尋常惡人怎傷得了它?”正說之間,忽聽遠遠一聲虎嘯。二猱同叫道:“虎王你聽,這不是它回來了嗎?”虎王縱到崖腰上往來路一看,頃刻之間,山風起處,一條黑影疾逾奔馬,一路躥坡跳澗,由長林密莽之中飛也似跑過來。虎王一高興,也引吭揚聲,與虎嘯相應。康、連二猱早跳跳蹦蹦,飛身過澗,迎上前去,不一會,同騎虎背而歸。虎王縱下崖去接住,說道:“一大清早你往哪裏去了,這時才回?叫我好想呢。”黑虎便連叫數十聲。虎王聞聲知意,先愣了一愣,又笑道:“哪有這事?就這樣也難不倒我們,愁些啥子?那小虎既被那夥人捉去喂養,不曾弄死,就由它去吧。”黑虎又將頭連搖,吼嘯了幾聲。虎王道:“我今日有些發懶,不願出去,你定要去捉那長頸鹿和黃羊兒,那我們就去吧。”說完,立時騎上虎背,帶了雙猱,驅著豹陣,出發行獵。

黑虎剛才吼叫原意是說:“今早去尋昨日黃昏在山南所見兩隻乳虎,看母虎歸來否,到時小虎已經失蹤。又在裏許間發現虎血,料知母虎已死。同類關心,跟蹤查看。”走了百十裏生路,在一個極隱僻的盆地裏發現一所田莊。莊前廣場上聚著許多人,有的練武,有的做工,另有幾十人正用牛肉引逗那兩隻小虎為樂。黑虎看出他們沒有殺那小虎之心,不願惹事。正躊躇間,猛覺出天氣有異。憑著它多少年來的經驗和靈智,知將變天,今明日必降本山從未降過的大雪,不久全山封凍,人獸都難通行,無處覓食。又知近來群豹繁衍,洞中存糧向來至多能管個十天半月,恐山封久了,人獸均有楞腹之虞。

恰巧近來山中鹿、漳、羊、兔之類甚多,尚可早辦。不顧得再查看小虎動靜,慌不迭地趕了回來報信,欲乘雪前及初降雪一二日間,人獸全數出動,多打些野物,以作過冬之用。

南山氣候溫暖,四時如春,虎王從小至大,從沒遇到過大雪。自恃武勇,又有虎、猱、群豹相助,以為就下雪也無關緊要。加以當日身子發懶,意欲緩行。黑虎力說:

“天雪封山,人獸難行,非同小可。身上發懶就是變天之兆,萬緩不得。”虎王隻得答應前往。到了平日打黃羊之處一看,山原肢陀之間殘草狼藉,滿是羊蹄踐踏足印,羊卻不見一隻,看情形像是不久以前還有大隊羊群在此。

山中氣候雖是和暖,畢竟隆冬時節,綠草不多,隻那一片山原野草豐肥,是大好羊群棲息之地。虎王每次獵羊,總是先命群豹四麵八方遠遠將羊圍住,不讓逃脫。雙猱再引吭一聲長嘯,羊群立時懼伏,絕少逃竄,一任擇肥而取。虎王又是扶弱抑強的性情,覺著山中群獸隻有羊、鹿性最純善,又不傷生害命,每當行獵,看見群羊悲鳴恐懼之狀,便生惻隱。平日到處搜殺的都是野豬,豺狼、豺狗之類,輕易不去傷它;就去也不準虎、猱多取,尤其不準弄死母羊和乳羊。所以羊群日益繁育,一年中雖免不了受到幾次侵害,兀自戀著那一片天生牧場不舍他移。

這次虎王因黑虎力說天將劇冷,一封山無處覓食,急切間獲不到大批野獸,隻羊群現成,才趕了來。原意隻弄個五七百隻到手,打好底子,再去尋找別的野獸。誰知一隻俱無,這一來大出意料之外。知本山除自己時來騷擾外,別無可以為害之物。況且野羊多力性猛,頭角堅銳,又極合群,不比家羊易侮。這上萬的野羊勢眾力厚,差不多的猛獸除乘它走單時,偷偷摸摸弄它兩隻外,從不敢來侵犯。且地上麵又不見有其他猛獸足印。

虎王正在奇怪間,忽聽康、連二猱在前齊聲呼嘯。跑將過去一看,那一片草地中到處都是羊的血跡零亂。一會,連連又在前麵拾來兩三枝斷箭。仔細辨認,式樣靈巧講究,箭鏈鋒利,並非山人所遺。可以斷定山中有了生人,羊必被他們驅走。正尋思間,又聽黑虎嘯聲發自坡後,忙帶雙猱、群豹跟追過去。坡後的血愈多,矮樹叢莽中多處掛有扯落下的羊毛。虎、猱嗅覺俱極靈敏,目光尤銳,一同循著血跡殘蹤搜尋。行約四五十裏,接連穿越了好些僻徑險路,最後由密林草棘之間尋到一個崖洞。穿將出去,又經過一條極陰暗幽僻的山夾縫,才在山凹裏麵發現羊群,人卻不見一個。那裏地方不大,上萬的黃羊密壓壓擠作一大片。受驚之餘,看見虎王率領虎、猱到來,嚇得狼奔象突,紛紛逃竄。被雙猱縱入群中振臂引吭,幾聲長嘯,立時鎮住,不敢再跑。

虎王仍照以前行獵之法,命黑虎率了群豹守候,二猱挑那肥壯老羊抓死,擒過來放在一處。二猱揮動長臂,縱躍如飛,利爪起處,小驢一般的肥壯黃羊,似拋瓜一般從羊群中飛舞而起。過有半個時辰,虎王見羊已弄到三百多隻。適才路上一耽擱,天已不早,又不忍目睹群羊延頸待死的慘狀,想乘黃昏以前趕往東山搜尋別的猛獸,去晚了怕尋不到多的。忙和黑虎一商量,喝住雙猱。命跟來的野豹,一豹一羊銜著出去。偏生地方太窄,豹群跟進來的還不到一半,已將道路填滿,急切間不易退出。嗣經康康由豹身上飛出,繞向前麵,領導在前野豹先退。虎王騎虎繼出,留下連連和三百多野豹,銜了所擒黃羊押送回家。

分派定後,各自分途。虎王帶康康先走向高處,四望群山蒼莽,並無人蹤。當時忙著尋糧,顧不得再查訪那夥人的蹤跡,隻得乘著日頭,率領群豹漫山遍野又往東山趕去。

虎行生風,再加上那群野豹萬蹄踏地,聲如雷鼓,益發震得山鳴穀應,木落鳥飛。那消個把時辰,便已趕到。

那東山一帶山深水惡,林木蓊翳,更有數百裏方圓一片原始森林,本是野獸出沒之區。虎王平時行獵原有兩處:一在森林側麵山坡之上,那裏鹿、兔、野豹之類最多,去時多在白天,方法先用群豹合圍,與獵羊差不多;另一處在密林深處,有一絕大池塘,塘前地勢空曠,大逾百頃。林內各種野獸都有,大半日裏潛伏茂林深草裏麵,晚間便來塘邊走動,飲水的飲水,泅泳的泅泳,各自成群,依時進退,分毫不差,尤以月明之夜最為歡躍。虎王也是近數月間才由康、連二猱發現,乘月明去過好幾次,無不滿載而歸。

因林中行獵,月夜最宜,去早了群獸潛伏未出,即使遇上,並非成群出遊,恐所得無多。虎王因見當日天陰雲低,晚來無日,林中深黑,難以發現,意欲日問入林尋獵野獸。黑虎力說:“天變在即,事須從速,最好尋那現成易獵之獸。今日不能尋到大批存糧,豹群大多,日後難免絕食之虞。如實不忍多殺馴獸,便將豹群暫時驅散,任其自去覓食,各憑時運。”虎王還是不肯。想了想,分出一半野豹交與黑虎,率領去獵鹿、兔、狗、豺之類;自己帶了康康和下餘群豹入林行獵。等連連率豹趕來,再留它在外,由黑虎入林接應。黑虎通靈,知林內慣出猛惡野獸,雖然神猱康康有天生伏獸之能,也不可不加仔細。行時再三叮囑康康:“此去不可擅離主人一步,如見有大隊成群的猛獸,急速長嘯報警,以免閃失。”

虎王同了康康,約帶著三百多隻野豹,豹王也在其內。一進森林,虎王便命豹群散列開來,分中、左、右三麵齊向池塘合圍過去,自己隻帶康康、豹王和七八隻大豹飛步前進。這時天上陰雲越厚,一點風也沒有,林中靜****的,隻聽豹群踏著地上落葉草棘之聲,沙沙簌簌響個不住。虎王身手矯捷,行甚迅速,等走進去約有二三十裏之遙,豹群相隔已遠,蹄聲漸稀。到處陰沉沉的,不見一隻野獸的蹤跡。虎王心中不耐,對康康道:“我們以前白日裏也曾來過,多少總弄它幾十隻花騾、野豬回去,今天怎的不見一隻,難道它們都死完啦?”康康道,“適才好似聞到一股子奇怪氣味,後來繞過十幾株大樹,再聞就沒了,定有不常見的奇怪東西藏在林裏。可惜今天連一點風也沒有,樹木又大又多,甚為礙事,不到近前,聞不出它的氣味,找起來費事多了。我想要有怪東西,定在池塘附近潛伏,這前半截是不會有的了。”

虎王聞言,益發將腳步加緊,一路繞樹穿枝,抄近路朝前飛躍。林中本有一條野徑,兩旁林木較稀,三五隻野獸均可井馳。虎王這時心急抄近,所行之處大半虯枝低檻,密林緊接,最狹之處,人不能側身而過,須由林梢樹抄飛身縱躍。野豹身子肥壯,無法跟隨,隻能依路繞行。一會,便將豹王等七八隻大豹落在後麵,隻康康緊緊跟隨未離。行離池塘不遠,康康還是且行且嗅,忽然一陣微風,又聞到一股子極腥的怪味自池塘那邊一方傳來,比先前所聞濃烈得多。一看前麵,俱是大約十抱上下的參天老槐,上麵繁枝糾結,宛如天幕;下麵根幹相連,一株緊接一株,稍大的獸類不能走進。因平日行獵,無論什麽樣的野獸多老遠都能聞出氣味,惟獨適才這股子怪味,竟是出生以來不曾嗅到過。雖知氣味越奇怪腥臊的東西越是猛惡,仗著自己生具伏獸之能,天賦神力鋼爪,並未放在心上。

康康正和虎王說有了怪東西,虎王也聞到奇腥之氣隨風吹來。康康更聞出那怪東西還不在少數,不禁有些心動,忙對虎王道:“今天聞見的不知是個什麽怪物,又這麽多。

來時路上不見一隻生物,也與往日不同,弄巧就許是林裏頭有了怪物的原故。且由我到前邊先看看去,因這裏樹大林密,它跑不進來。虎王你隨後跟著,到了前邊如不見我回來,又未聽見我的喊聲,先不要走出林去。”說罷,將身子一躍,便穿越林抄,往前飛去。康康先隨虎王,畢竟與人同走,隻得慢一些,這時才顯出它的本領。隻見一條黃影在暗林深處,虯枝盤結之間,見縫就鑽,也不著地,似半天陰雲中忽有流星過渡,略為隱現,便已消逝。

虎王膽大氣豪,不過想早一點尋到野獸蹤跡,把黑虎和康康所囑全沒放在心上。康康一走,更是心急,無奈越往前,林木枝幹生得越密,天色本來不好,林蔭所蔽,晦如黑夜,處處都是阻礙,急也無用。那裏相隔池塘隻有四五裏遠近,卻走了好一會才到達。

眼看密林將盡,從林中看過去,已能辨出一線水光。虎王猛想起:“康康去了好久,怎麽沒聽到嘯聲?自己先雖走得快,快到時卻為密林所阻,耽擱好些時,那幾百野豹算計起來,就是還未走到,也該聽到一點走動的聲音,這般靜****的,是何緣故?白猿分手時曾再三叮囑,說深山幽穀、暗林絕壑之中,往往藏著鬼怪,又有狐、蟒尋仇,如見形跡可疑,便須留神,急謀退路。清波上人賜符時也說,如見天地晦冥,陰風四起,便須當心留神。今日林中情況與往日大不相同,雖還沒見陰風,天卻這般暗法,莫非林中真個出了鬼怪?”想到這裏,不禁心中一動,將身旁所帶靈符取出看了看,又將塗雷所贈古玉符摸了一摸。

虎王走到密林盡頭,先不出去,閃在一株大樹後麵。剛要探頭往外尋視,忽聽遠遠嗒一聲,喀嚓一聲巨響,像是一株大樹折斷的聲音。一看林外廣原中幽曠空寂,方塘若鑒,並無動靜。耳際似聞沙沙沙一片微響發自對岸,再定睛往池塘那邊一看,對岸廣原平沙之上,正聚著千百成群從未見過的怪獸,一隻隻生得比水牛還要健壯,俱都聚在一起,或蹲或俯,或臥或立,意態甚為暇逸。靠林邊剛折倒一株大樹,看時正在搖搖下落,還未及地。樹下倒臥著一隻怪獸,剛才緩緩起立。後麵站著幾隻同類,各瞪著一雙藍光閃閃的圓眼,愣愣地望著。卻不見康康的影子。虎王看出那株大樹是被頭一隻怪獸撞折,見它起立時神態,隻撞得有些頭暈,並未受傷,連聲也未出。暗訝:“這東西有如此猛力,無怪康康聞著氣味便料不是尋常。看起來,還真不好弄呢。康康原是尋覓野獸,對岸野獸這麽多,它卻往哪裏去了呢?”

虎王念頭動處,心裏一莽撞,剛要引頸長嘯,大聲相喚,猛瞥見斷樹後麵密林內射出一條黃影,直朝怪獸群中飛落,一看便知是康康。如照平日,無論獸群多少,康、連二猱到時隻是一聲極尖銳震耳的長嘯,獸群立時被這一嘯之威鎮住,大半動也不動,再去動手挑選,任憑取舍。這次來勢甚猛,不知何故,也並未出聲。那些怪獸也好似不甚在意,當中幾個肥壯的依然搖頭擺尾,悠然自適。虎王方在奇怪,那康康身手也真迅捷,腳未落地,兩條長臂伸處,便照準一隻大怪獸的頭頸皮抓去。按著往日擒獸慣例,待要抓著飛身高起,再朝地上擲去,摔它一個半死,誰知那怪獸不特身軀健壯,力大非常,動作也頗敏捷。一見康康抓到,將頭一低,避過雙爪。再將頭一低,微一偏身,倏地昂首,揚著那支上豐下銳的獨角,朝著康康當胸挑去。

康康想是知道怪獸獨角厲害,落時在空中一個倒仰,轉折過來,正落在怪獸後腿之上,四爪並用,一同抓了一把。二次待要飛起,吃怪獸眸的微微一聲極輕的怒吼,奮身一甩,一個大回旋過來,反將康康甩脫,落到地上。這一來,竟將那近身幾隻怪獸惹惱,共有七八隻,紛紛將前腿低屈,後腿高聳,低頭揚角,急如弩箭離弦,並排著照準康康撞去。身後沙土似浪濤一般,卷成急漩,緊緊相隨。康康到底比它輕靈得多,一連兩縱,便到密林邊際。先前斷樹旁那幾隻怪獸,大約早和康康鬥過,康康一到,本就在抖毛發威,作勢欲上。康康第二縱落地時,正和前幾隻相隔不遠,也各自輕輕眸了一聲,低頭往前撞去。同時後麵七八隻也自趕到。此時康康業已三次縱起,飛人密林之內。

這些怪獸看似身軀敏捷,雄壯多力,心思卻是極蠢。跑起來和箭一般,一個勁低了頭朝前直駛,其勢又急又猛。前麵明明有合抱大樹柏隔,竟如不見,不問青紅皂白,仍然猛力照前便撞。先前隻斷一株,虎王看時還不甚覺出那怪獸的威力,這一來,頓添聲色。隻聽嗒嗒連聲,雜以喀嚓喀嚓之聲,連成繁音巨響,暗塵驚飛,枝柯亂舞,稍細一點的成抱大樹,又被撞斷了四五株。折落的粗枝巨幹,更是滿地飛舞,半晌方歇。撞暈了的怪獸,在地下也躺有八九隻。那一帶林木繁密,怪獸體壯,本難走進。妙在先時那般強橫,不肯收勢,一經碰壁,吃了點虧,立時收住勢子。躺了一會,緩緩起立,仍然搖頭擺尾,行若無事。

那未追康康的怪獸為數何止千百,俱圍著一隻最大無比的主獸,立臥閑步,好似沒把敵人放在眼裏,一副事不關心神氣,怔怔地望著前麵,並無絲毫動作。

虎王這時才看出康康和獸鬥已非一次,雖未吃了虧,也並沒占著絲毫便宜。平日威鎮百獸的金毛神猱,那些怪獸競不知畏懼,不禁駭然。心想:“這紅牛一般的東西,多而有力。康康既不能取勝,自己過去也是白饒,不如會著康康,再作計較。”當下便沒有露麵,徑由林內繞著池塘過去。路雖較遠,還算林邊樹木較稀,沒有先前難走。加以虎王膽大,原意打算定了計策,再行現身獵取群獸,並非全是畏怯,遇到難行之處,便貼著林邊外麵行走,一路掩掩藏藏飛跑,不過有頓飯工夫,即行趕到。

這時康康已然連出數次。每出去一回,必和上次一樣,逗得十來個怪獸拚命追逐,直到林前被阻,撞暈了頭,方始停步,那前排成抱林木連被撞折了二三十株。到了後來,林前一片沙地上橫七豎八,盡是斷木巨幹阻礙,怪獸追來,還沒撞到樹上,便被阻住。

好幾隻氣性大、威發得猛的小獸,一味猛進不休,有的腳被地上橫臥著的堅實老幹的權碰套上,有的誤踏朽木,前蹄深陷在樹窟窿內,急得帶著殘枝巨幹亂奔亂撞,眸眸怪叫。

無奈那些前排林木至少也是百年間物,枝繁葉茂。怪獸仗著天生就的蠻力堅角,撞折它固是容易。但是林木上半截牽枝拖葉,何等笨重,又是浮擱在地,一套在腳上,任使多大的力,隻能隨著拖拽,急切間拔不出來。邊拖邊掙,索性連其餘未陷住的蹄腿也陷了進去。再不就是前邊好容易拔出一腿,後麵又陷進去了兩隻。彼此一陣亂掙亂拔,不一會,又將斷木殘枝牽連,此糾彼結,聯成一片,越發難以脫出。

康康由林內懸空飛躍,一躍數十丈高遠。並且身子輕靈,勝逾飛鳥,即便落到亂木繁枝之上,水上蜻蜓般一點即起,絕不礙事。後來更看出這些怪獸專以力敵,無甚大效,索性不去傷它,仗著密林為屏蔽,專一引逗,誘它來追。那怪獸也真是蠢笨,每逗必追,每追必撞,不是撞得木裂頭暈,便是陷入亂幹殘枝之內,不能自拔。竟是刻板文章,一毫不知變換,也不會選擇空處,尋徑人林。最奇怪的是,上千怪獸,大半都圍繞著一個最肥大健壯的主獸,餘者十八為群,沒有被康康引逗到的,竟都行所無事,睬也不睬。

說是不會合群禦侮,但每一群中,康康隻要觸惱了一個,下餘八九個卻又一樣拚命追逐,隻不知它是個什麽心理。前後個把時辰,被康康引逗了七八次。到了後來,怪獸前進愈難,陷身林網的已有二十隻左右。先還強力掙紮,輕聲怒吼,逐漸力竭精疲,倒臥林網殘枝之內,大半不見轉動。未次康康剛從林外飛回,正遇虎王趕到。

虎王一問情由,才知康康先前在林中聞到那股怪獸的氣味,便知林中有了奇特猛惡的東西。走到後來,聞見氣味越濃,更見不到一個獸跡,越知事有蹊蹺。康康是初生犢兒,出世不久,並不懂得什麽叫害怕。不過見天色將晚,如遇大群怪獸,連連、黑虎都不在側,群豹不知為何一個也沒趕到,恐自己上前迎敵,虎王孤身一人受到群獸圍攻,應付不開,受到侵害。當時隻顧搶向前麵去探查獸跡,竟忘了來時黑虎再三叮囑,不可離開虎王之言。往暗林中走沒多遠,嫌那一帶林木太密,縱躍穿行不能爽利,一賭氣,索性挑空闊處往側後麵繞行。仗著天賦本能,真比飛鳥還快,不一會繞到正路前麵。

眼看出林不遠,再有三四裏,便是林心池塘。正跑在起勁頭上,一眼瞥見豹王同了七八隻花斑大豹,忘命一般繞著林木往回路飛跑。情知有異,攔住豹王一問,果然前麵有了大群極猛惡的怪獸。豹王未到以先,已有十多隻從別徑繞出去的大豹趕到,初見那些怪獸,以為蠢然一物,和牛相似,一個個飛撲上前。誰知剛一出林,便被當頭幾隻怪獸迎住,僅止一個照麵,幾乎全數死於怪獸鋼牙銳角之下。再被後麵獸群合圍上來,一陣爭奪吞嚼,頃刻撕成粉碎,咽了下去,皮骨無存。那東西跑得又飛快,內中隻逃回一隻見機先退的老豹子,仗著密林阻隔,怪獸身大,一味直撞,多半不善繞越,才得免死。

豹王得信,趕去一看,認出那東西乃大雪山所產的一種猛獸,牙角犀利,力大無比。多年前,山裏不知從何處跑來兩個,一大一小,傷卻無數生物,虎豹全奈何它不得,時為所害。過了數月,不知去向,不想這裏竟聚著這麽多。虎王。神猱又不在側,如何敢櫻其鋒。更恐同族趕來受害,又恐惹動怪獸,不敢大聲呼嘯,連忙飛跑逃回,意欲分路攔阻豹群前進。

康康得知就裏,略一尋思,忙命豹王速與林外黑虎送信;豹群暫時不進,四下分伏,聽嘯聲進退。自己仍朝前趕去。一會到達,恐虎王不知,聞聲前來涉險,並未似往時呼嘯。試縱身林外一看,那些怪獸不但不似別的獸類見了金猱就畏縮懼伏,竟嫌它生得瘦小,不足以膏饑吻,沒有怎樣看在眼裏。還是康康先動手,才惹翻了一隻,雙方鬥在一處。餘獸仍隻旁觀,並未上前。

這些怪獸原來是雪域有名的獨角紅犀,公的多,母的少。別的獸類多半是公的為尊,生得也比母的雄壯威猛,獨這獨角紅犀卻正相反。又因母的少的原故,每十來隻公的隻擁有一隻母的在內,算一小群。另有一隻主獸,群犀鹹惟它的馬首是瞻,也是一隻母的。

除惹翻主獸,要全數上前拚命而外,便以每一小群中的母犀為主。對方如不將這隻母的招惱,無論和群中哪一隻公犀惡鬥,別的公犀也隻看著不聞不間。

康康先和一隻公犀鬥了一陣,隻抓傷了幾處皮肉,並未十分得手。後來鬥到酣處,無意中縱起,恰落在那一群中的母犀身上。康康就勢隨手抓了它一爪,將母犀觸怒,鬥將起來,餘下八九隻公犀這才忘命一般紛紛齊上。康康已覺出這東西不但力大猛惡,頭角尤其厲害,不比別的猛獸易侮。一見敵眾我寡,不是路頭,忙即縱入林中退避,隱身樹抄,往前觀察來勢,再打點除它之策。隻見那些獨角紅犀來勢疾驟,眨眼工夫便追到林前,身大林密,本來人林不易,但它卻不尋徑追入,竟照直跑來,一揚頭朝前硬撞上去,全撞到樹幹之上。林前樹木雖沒林中古樹粗大,也有半抱粗細,況且後麵俱是連排密生的大木,紅犀頭角雖是堅銳,要想撞折衝人,豈非夢想。頭一次僅被撞折了一株,紅犀已十九撞得頭暈,停勢子不能再追。那便是虎王初見樹斷之時。康康見狀,知是蠢物,更放了心。連出幾次,又看出群犀以母犀為長,不禁發了頑皮心思。一味飛上前去,觸怒母犀,引它率犀來撞個頭暈倒地,自己看了好玩。撞到未幾次上,惹得紅犀追逐的越多。那麽粗壯堅實的林木竟吃紅犀連二連三地猛撞,折斷了二三十株,散亂滿地。群犀也被亂木陷住了好多隻,康康越發高興。

虎王童心猶盛,見了也覺好笑。聞言反誇獎了幾句,叫它再出引逗,使其自陷,全忘此來用意。於是康康又出去鬥了幾次,每出總挑一群新的逗弄,以致群犀與它為仇的越眾。除後麵靠小山圍擁著主獸的一大群相隔較遠,尚未引動外,在前一點的,都被康康惹惱,一見它出,紛紛率群拚命追逐,雖有林前亂樹阻隔,容易受陷,並不畏懼。這一來,卻苦了先失陷的那些紅犀,本來陷身木網,發急亂掙,鬧得力竭筋疲,躺臥在殘枝斷幹堆中動彈不得,再被這麽多同類不顧死活急撞上來,一陣胡亂踐踏,不消幾次,全都了賬。隻換了有限三五隻新被陷住的,在那裏拚命。林前一片已無空隙,盡是亂木。

死犀堆滿。犀群來勢雖眾,無奈四蹄大半踏在軟處,使不上勁。有時蹄腿被亂木繁枝繞住,衝起來更不得勢,隻聽犀頭撞到大樹幹上啪啪山響,樹卻輕易不再斷折一株。但是林前的死犀和亂於繁枝,漸被犀群踏得寸斷,僅剩二三株殘缺的大木橫臥在地,輕易已陷它不住。所幸林木越往後越繁密粗大,紅犀在自拚命用力猛撞,一隻也未被它衝人。

虎王隱身林內,細看那些怪獸,最大的身長有一丈三五,與水牛一般肥壯,看去比牛要堅實靈活得多。一張闊門像鍋鏟一般翹起,隱現出兩排雪也似白的鋼牙。頭生一隻烏光閃亮的獨角,形粗而扁,長的竟達二三尺以上。兩隻滴溜滾圓的怪眼,藍光閃閃,越顯凶威。加上獸群既多,天又陰沉,從暗林外望,隻見黑壓壓一片裏,閃耀著數千百點藍色星光,好看已極。跑起來更是絕塵飛駛,一窩蜂似,其快非常。帶起一片膻風,使得前排林木枝鳴葉舞,聲如濤湧,其勢端的驚人。

虎王先見康康隻能逗它們自陷自撞為樂,不能取勝,也頗驚心,不敢輕出。嗣見怪獸伎倆不斷如此,天又越發暗將下來,心裏一發急,恰值康康新由身側飛出,方欲跟出嚐試,腳底一點,勁身剛縱起,猛覺兩耳風生,胸前似有兩條黑影一閃。虎王久居山中,慣與百獸蟲蟒惡鬥,耳目異常靈敏,知道有東西暗算,益發把氣往上提,兩手一分,穿過林抄,往前縱去。腳甫及地,又聽身後枝葉騷然亂響。虎王忙回過身來一看,一個比自己要高出一兩倍的人形怪物,正當自己適才存身的樹側,伸著兩條瘦骨難看的長臂分枝撥幹,追將過來。看神氣,似已早掩到了自己身後,意欲暗算。幸而自己恰在它下手前俄頃縱起,怪物吃了身子大高的虧,亂枝繁密,本多阻礙,自己又是朝前斜飛,所以撲了個空,不曾得手。先見那麽繁密的老幹亂枝,吃怪物兩條瘦長鐵臂微一分撥,紛紛折斷,也頗驚心。嗣見怪物雖然力大非常,走起路來卻是雙腳直去,跳躍挪移,除兩臂外身子不甚靈活,估量無礙,才放了心。

虎王定睛仔細一看,那怪物生得活似一具死人骷髏。通體瘦硬,其黑如鐵,胸前和大腿上全長著一兩寸長的白毛。頭如栲栳,凹鼻朝天,掀唇突嘴,露出上下兩徘白森森的利齒,口角邊各有兩隻獠牙,上下交錯。目眶深陷進去,從裏麵射出豆大兩點碧光。

一頭白發,似一團亂茅草頂在頭上。兩隻蒲扇大的怪手像鳥爪一般。形象真個猙獰凶惡已極。

虎王洞中雖從山人那裏要有一些刀、矛、弓、箭,用來引逗康、連二猱為樂,因每次出獵有神虎、金猱輔佐,山中群獸聞風喪膽,輕易用不著他動手,一向不曾帶過兵刃。

而那怪物生得長大多力,自己上前,恐夠它不著,反被撈住,又有林木阻隔,無法施展身手,隻得一麵後退,隨手在地上拾些石塊打去。虎王那麽大手勁,發出的石塊最小的也有碗大,怪物身子閃躲不靈,每下都打個正著,按說不死也受重傷。誰知怪物除不時用手防護雙目外,全然不懼,石塊打在他身上嗒的一響,便被震落。未後虎王拾了兩塊缽盂大的尖角頑石,雙手用力,頭一下故意朝怪物前額打去。怪物橫臂一擋,無心中將目光遮住。不想虎王緊接著第二塊頑石又對準它突出的暴牙打去,一下打了個正著,喀嚓一聲,竟將怪物突出的暴牙利齒打折了七八枚,連左右角上下交錯的兩枚獠牙一起打斷。

怪物受到重創,不由暴怒,猛的一聲尖銳淒厲的怪嘯,揮動長臂利爪,連跳帶衝,急追過來。偏生那一帶林木較稀,怪物前進較易。虎王一下得手,高了興,隻顧立定身拾石飛擲,忘了退避,直到怪物追離較近,才行知覺,百忙中猛動靈機,暗忖:“林外現有許多猛獸,這毛人也凶猛得很,何不引它出去,使其互相惡鬥?這裏樹不大密,不好動手,石塊又打不死它,我老和它糾纏作甚?”虎王想到這裏,邊退邊往下一看,這才聞警回身,繞著林木,同怪物且鬥且退,沒有留神出林道路,不知怎地一偏,錯了方向,退了這一陣,反倒相距林外遠了一些。再側耳一聽林外麵的動靜,獸群眸眸輕吼之聲匯為繁響,夾著劈劈啪啪撞木之聲,響個不已。可是那聲音卻在遠處,也不見康康回來,心中好生奇怪。

虎王眼看怪物相追愈急,欲誘它出林,偏又有一片斷崖在前斜列作梗,上麵滿生荊棘、刺藤、矮樹之類,不易攀越。略一端詳地勢,見左側林木較密,仗著身子輕靈,仍抬石塊去打怪物,徑怪往左側繞去。怪物追臨切近,前有斷崖阻隔,眼看伸手可得,忽見敵人身子一轉,便穿人左側密林之內,忙也轉身追去。虎王見它來追,仗著林木掩蔽,不用現身引逗,手中沙土、石塊發個不絕。引得怪物益發暴怒,竟不問前邊有什麽阻隔,揮舞雙臂,一味橫衝亂撞。所過之處,隻聽一片喀嚓之聲,亂枝老幹紛紛斷落如雨,稍細一點的樹,挨著便被推撞得不歪即倒。

到了後來快要出林之際,虎王閃在一株大半抱粗細的棗樹後麵。怪物情急生智,明明看出敵人隱身在側,故作未見,假意分枝撥幹,四下胡找,身子卻漸漸往側麵棗樹前橫移,準備挨到切近,一發即中。虎王也是膽大心粗,因見怪物行動遲蠢,不覺疏忽了一些,手裏恰又拾到兩塊合用的石塊,以為怪物尚未發現自己。心想:“出林在即,容易退走。打了它這一陣,隻有一塊石頭打中,餘者俱似不關痛癢。”也打算等它走近,重襲故智,再給怪物一下重的。這一來,雙方暗想心思,不謀而合,俱在隱忍待發。

虎王見怪物已距離棗樹不過丈許,樹前恰又比較空曠,隻見怪物橫著走來,不現正麵,恐打不中臉上要害之處,正想出聲引它側轉臉來下手。忽然瞥見怪物身後的大樹後麵,似有兩點藍光一閃,頗似黑虎的雙目,心中一動,不禁又延遲了一下,怪物自然走離更近。還沒等虎王出聲,怪物倏地旋轉身子,往下一矮,伸開兩條長臂,對準虎王,連人帶樹一把抱去,隻聽樹枝折斷之聲響成一片,其勢迅疾異常。虎王驟出不意,大吃一驚,知道不妙,百忙中無計可施,一時情急,雙足一踹樹根,身子斜著往後縱起便退。

因隻顧逃脫毒手,竟未想到身後還有林木阻隔,後腦殼正撞在一株大樹上麵。退時用力過猛,頭腦受了劇震,當時撞暈,兩眼金星亂冒,跌倒在地,轉動不得。怪物近在咫尺,虎王神思昏迷中,自覺隻有閉目等死,決無幸理。

待了一會,虎王神誌少複,覺得腦後脹痛欲裂,耳聽身前樹聲如潮,夾著折枝和怪物亂吼之聲,匯為繁喧,沙土暴雨一般打到臉上,怪物利爪卻並未抓上身來。虎王心中奇怪,試睜眼一看,麵前頻現怪狀:那一棵棗樹已被怪物連根拔起。金猱連連不知何時跑來,躲在怪物腦後,兩隻腳勒緊了怪物的咽喉,雙手抱緊怪物的頭,兩隻利爪業已深深抓入怪物二目之內。黑虎同了豹王蹲伏近側,作勢欲撲,尚未上前。怪物頭吃連連抱住,並未還手,一味抓緊手中棗樹亂舞亂甩。多年老樹大都根深須密,和上半截枝幹差不了多少,林木又密,哪裏施展得開,在自聲勢浩大,一下也挨不著頭上敵人。加以雙目已瞎,連方向也辨不出來。怪物到處受著困阻,急得口中連聲怪吼,腳底亂跳,神情狼狽已極。

虎王見連連得手,黑虎也同時趕到,膽氣頓壯,不顧腦後痛楚,強掙起身,繞向黑虎身旁,走過怪物側麵,才看出它那一雙利爪雙雙深陷木裏,拔不出來,難怪它不能用手禦敵。便將適才引它去鬥怪獸的主意對黑虎說了。怪物眼吃連連抓傷,兩耳仍是靈敏,暴怒急跳中忽聞人語,他是起禍根苗,第一仇敵,如何容得,立時手舉棗樹追蹤過來。

虎王忙叫虎、豹不要迎敵,速隨自己繞退出林,引它去鬥那些怪獸。邊說邊繞著林木往林外跑,不時發聲引逗。怪物在林內雙手舞著那株棗樹,一路東闖西撞,循聲追去,一會,居然被它追向林外。

原來事有湊巧,怪物起初去抓樹後仇敵時,滿以為它的手長,出其不意,一下準可連人帶樹一齊抱住。抓死之後,再過去吃敵人的腦子心血。卻不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金猱連連率領群豹押送黃羊剛回轉,與黑虎相見,正要替換黑虎入林相助虎王行獵,恰值豹王奉了康康之命趕出報警,說池塘那邊出了大群獨角紅犀。黑虎深知此物習性,皮革、角、爪俱有用處,並且肉極好吃,正愁今日鹿、狼、狐、兔之類的野獸打得不多,難得有這一大群好東西,如能全數得到,豈非絕妙?又因紅犀猛惡,人極難敵,恐虎王有了閃失,匆匆留了數十隻豹子看守獵得的野獸,同連連。豹王和一百多隻大一點的豹子如飛往林中趕去。

連連、黑虎跑得快些,行離池塘隻約裏許遠近,黑虎忽然聽到一聲極尖厲的怪嘯。

黑虎通靈識貨,一聽便知前邊林內有了山魈,忙囑連連:“不可妄動。這東西身逾堅鋼,爪利如鉤,周身隻有雙眼和胸前當心一塊極小的氣穴是它要害。此外除了仙人的飛劍、法寶,多快刀斧都不能傷它分毫。首先是那一雙利爪厲害非常,如與之相遇,切忌被它撈著,務要看準要害,謹慎下手。”連連耳目和嗅覺最靈,老遠已聞出主人也在那裏,料定虎王正和山魈惡鬥。它膽大慣了的,全沒把黑虎囑咐放在心上,一味關心虎王安危,邊應邊和黑虎往前飛跑,裏許的路,晃眼即到,正趕上山魈暗算虎王之際。它這裏雙臂剛往樹上要抱去,恰被虎、猱看見,並看出虎王好似沒有防備。救主情急,不暇再計及本身安危,雙雙飛縱過去。一個向上,四爪齊施,照準山魈咽喉、眼目下手,一個縱到山魈身後,伸開虎爪,抓緊腰問,往前便抓。兩個都是一般急智,意欲乘它未抓到人以前,停它一下勢子,好使虎王脫出毒手,主意並不高明。尤其在上麵下手的更是危險,一個鬆手不及,吃山魈回手抓住,連連縱然力大身堅,也未必能夠幸免。

也是那山魈合該數盡。它原是側身移近,猛一回身向樹抓抱,隻知注意樹後敵人,別的通沒顧到。吃黑虎、金猱上下一夾攻,既急於要護敵人來攻,又忙著要護它那雙怪眼。偏生地窄林密,樹老幹多,全往上長,鐵幹糾結。本是想往回收爪禦敵,還沒收回一半,雙目已吃連連利爪深陷進去,奇痛攻心。爪又被那堅韌的繁枝老幹阻住,倉猝不能全數折斷,手抬不起來。神誌一慌亂,反倒運足力量,怪吼一聲,照準樹上抓去。棗木紋理細密堅實,不似別的林木鬆脆易折。山魈爪長如鉤,又是屈抓進去,力用得絕猛,一下將雙爪深**陷木裏,夾了個結實,再也拔不出來。它頭上盤踞著的敵人更是淘氣,雙腳夾緊它的咽喉,前爪陷入它的眼內。見它雙爪受製,無法用武,並不忙著將它眼珠挖出,隻用雙爪不住抓弄,山魈任多厲害也吃不住。因為痛極難禁,越發將樹抓緊,始終忘了用力將爪拔出,一味亂跳亂蹦,意欲舉樹反擊頭上之敵,林中障礙橫生,偏又施展不開。直到追向林外空曠之處,那樹的枝葉根須已被它亂扯亂撞,多半折落,舞起來較在林內自然要方便些。

那康康原因林前亂木殘枝曾陷倒了好些紅犀,可惜後來被犀群踏平寸斷,不能再使自陷。黑虎、連連尚還未到,自己又難取勝。未次出林引逗犀群時,忽然想起除了左側斷崖圍著池塘,四方八麵俱是密林,何必限定哪一個地方?以為虎王見狀總會繞著過去,也沒回來通知,徑從犀群頭上越過,直朝相隔二三裏的對麵密林中飛去,一路之上,專挑群中母犀抓弄,引逗了十好幾群紅犀,紛紛低首揚角,急追猛撞過去。不消片刻,仍和這邊一樣,樹撞折了十好幾根,紅犀也有幾隻被陷亂木之內。

康康方有些得意,猛聽對麵林中厲聲怪嘯,方想起主人怎還未見過來?意欲趕回探看。因它屢次三番引逗,無意中將犀群中那隻主犀惹怒。隻因那主犀懷有身孕,懶得追逐,隻輕輕怒吼了一聲。雖還未追,可是全體犀群已都把陣列開,紛紛低頭聳角,作勢待發,隻等主犀一開步,便並列急衝上前。這千百猛獸密層層排集起來,勢更猛惡。康康雖是膽大,也識得這東西的厲害。見去路已被犀群遮斷,一個橫飛不過去,身落其中,吃了苦就不是輕的。心又惦記虎王。正想不出過去的主意,又聽出了有黑虎嘯聲,知道無礙,才放了心。於是仍引逗群犀追撞林木,不時朝著對麵觀望。

康康好容易盼到虎王出林,忽見黑虎身後死犀亂木之上,連縱帶跳追出一個手舞大樹的大毛人,連連卻抓緊在那毛人頭上,心裏不禁高興。恰值廣原中大隊犀群因主犀久無動作,漸漸鬆懈,收了勢子。康康便拚著冒險,想趕將過去,急於要知毛人就裏。這次康康過廣原時,本無引逗犀群之意,仗著身輕靈巧,覷準落腳之處,隻幾縱躍間,已到廣原中間。眼看越過犀群,一個不留神,縱到主犀身旁,大隊犀群疑它又來侵犯主犀,本就在哞哞嗥叫作勢。偏巧康康落地時,旁邊一隻比狗略大的小犀,不知為何受了驚,從斜刺裏急躥過來,正衝向康康身前,來勢異常猛驟,幾乎撞到腿上。康康閃身避過去,順手一把抓起小犀的頭頸皮,往犀群中擲去。跟著腳一點飛過,朝前便縱。此舉原出無心,不料這一擲,正撞在主犀懷著身孕的大肚子上,當時負痛觸怒,眸的一聲,低著頭,昂著三尺來長一支獨角,開步便追。場中千百群犀立時全數**,紛紛輕聲怒吼,軟蹄踏在沙上,響起萬點輕雷,激起百丈沙塵,似狂潮怒湧,風卷殘雲一般追將過來。聲勢之浩大,比起適才小群追逐,何止百倍。

這時在前排追逐康康的盡是一些大紅犀,跑得極快,雙方相隔不過十幾丈遠近,首尾相銜,一晃即要追上。康康往側飛起時還長嘯了一聲,原意是將犀群引向側麵。誰知犀群發起性來,俱是低頭急馳,一味照直猛進,收不住勢子。前麵不遠,偏又立著金猱連連,生得與康康一般無二。雖有少數紅犀看見仇敵向側飛去,意欲轉身追去,無奈本身既收不住蹄步,身左右又有同類並列作梗,急切間轉不開身,後麵大小千百犀群又如潮水一般擁至,略一停頓,便會互相撞上。再加主犀未轉向,照例不能改途,惟有緊緊相隨。

那當先飛馳的主犀看見康康飛起,步還沒有收住,一抬頭又見連連在前,還有一人一虎一豹同在一處分立。隻山魈剛挖去了雙目,一抓仇敵沒有抓住,一爪抓緊斷樹,一爪猱眼,在那裏負痛慘嗥。它身材本來高大,下半截又被樹阻住,犀目僅能平視,看不甚高,隻當是一株樹木,沒有看清。又誤把連連當成了適才仇敵,因相隔已近,眸眸怪叫,益發奮力追去。

這邊虎王同了黑虎、豹王、連連挖瞎了山魈雙目,剛剛各自縱開,潛伺在側,想引逗它去鬥犀群,忽見康康由樹林飛來,在犀群中一個起落,忽將千百犀群同時激怒,猛追過來,康康又往斜刺裏縱去。雖然勢甚駭人,但因那裏離林甚近,且已都識得紅犀習性,全想誘它們到了跟前才退,正在觀望。說時遲,那時快,那山魈奇痛攻心,忿怒已極,忽聞呻曄嘯聲,也誤把康康當成了仇敵,以為逃向側麵。再一聽犀群萬蹄如雷,又是日常隨意淩踐之物,正好拿它們來殺一殺氣。竟忘了雙目被挖,身已成了廢物,有力也無處使。怒吼一聲,爪舉斷樹,縱跳起來便追。

那些紅犀的巢穴原來離那池塘還遠,隻因當地出了山魈,拿它們當作日常食糧。雖然犀群有力,無奈天生克製,見了那山魈就害怕亂竄,不敢衝前去撞。山魈爪利如鉤,獠牙似鋸,力氣絕大,紅犀被它抓起,隻一撕,立時生裂嚼食。日子一多,死在它爪內的不知多少。後來犀群受不住侵害,好容易擠過密林,逃到池塘廣原之上,棲息遊泳,安逸了不多幾天。山魈得不到食,滿林亂找,身高林密,也費了不少事,才繞尋到此地。

路上還在林中捉到一隻迷路的紅犀,吃了一飽。康康先時入林所聞怪氣息,便是那隻死犀的遺臭。山魈到後,從林內看見大隊犀群正在遊散。一則剛剛吃飽;二則因在林中搜尋犀群,繞了許多圈子,頗非容易,恐一出去又將犀群驚走,不大好尋。意欲留著它們,每日乘間縱出撈取,長期享受。正當要出未出之際,一眼瞥見側麵林內有了生人,不由饞吻大動,從虎王身後掩來。不料人沒弄到手,竟惹下殺身之禍。

山魈追沒幾步,便被擋住去路。紅犀剛一挨上,先甩了爪中斷樹,就地下抓起一隻,伸開爪向肚腹上一抓,便已皮破腸流。捧起來吸了幾大口犀血,胡亂吃些心髒,便又丟開。後來覺著哪裏都有紅犀礙腳,急得伸爪在地上亂抓一氣;又聽仇敵長嘯之聲就在近側,急欲得而甘心,不顧再取來抓吃,一抓起便扔。那大紅犀到了山魈手內,竟如拋瓜擲球一般,丟出老遠。

這大隊犀群見了山魈原想逃走,因擠在一起,急切間衝突不出。山魈又縱得快,漸漸衝人犀群中心。犀群越發害怕,衝撞得更急。山魈雙目失明,縱起身來,大半踹落在紅犀身上。紅犀負痛,拚命一掙。山魈晃了兩晃,幾番搖搖欲倒。剛複得踏實地,別的紅犀又受同類擠撞,朝它衝來。有這多猛獸在腳底身側密集,擠來撞去,剛抓起扔落了一個,又衝來好幾個,任山魈多大神力也禁不住,一連好幾次跌倒在犀群身上。還算紅犀都是死心眼,已成驚弓之鳥,由它自跌自起。山魈壓到它們身上,隻是一味驚叫掙逃,並無用角相觸之意,便宜山魈多活片時。否則不等後來虎王等下手,早就被紅犀銳角重蹄弄成粉碎了。

總算犀群向惟主犀馬首是瞻,主犀一退,前排群犀略擠了擠,陸續跟去。山魈一縱到犀群中心,前麵少了一層畏忌,也陸續向側麵橫岡上主犀去路如飛追去。四外一散,中心的也逐漸鬆動。就這樣也亂有頓飯光景,犀群才得順過身子,緊隨主犀身後跑去。

可是吃山魈一路亂抓亂甩,連傷帶死的也不下好幾十隻。

這時康康已被虎王命連連悄喚過來,與虎、豹聚在一起。先想讓犀群將瞎山魈撞死,再作計較。不料紅犀怕它已極,連它跌倒都不敢去招惹。眼看犀群如潮水一般,身後卷起數十丈飛沙塵旋,密壓壓向橫岡之上縱去,遙聞樹倒枝折之聲響成一片繁音,犀群業已衝進了一半。又見那山魈自康康被虎王喊回,聽不到嘯聲,一連跌倒了幾次,吃紅犀衝突擠撞,到底仍免不了挨著幾下重的。心火無處發泄,不禁又遷怒到紅犀身上。冒著沙塵,一路急跳亂縱,往前追趕。虎王忙命豹上喚來群豹,將廣原中百餘隻死傷倒臥的紅犀銜回洞去,當日打獵無多,僥幸得了這百餘隻猛獸,看去又肥又大,足供豹群飽餐多日。

虎王知人過不去,隻得少停,等獸陣過完,沙塵稍息,順路追上岡去。

原來那條橫岡上的林木,盡是本山特產的天生大樹,與別處不同。其生長甚速,經年成抱,但是虛有其表,樹命不長,性脆易折,容易枯萎,岡尾又窄,隻前麵一片林木尚密。入林不過數丈,逐漸稀少,現出石地,不時發現枯了的斷木。此樹多是一根根直立生長,中有空隙。遠觀枝幹濃密,互相虯結,底下卻可通行。林中野獸平日都從此道來往,犀群遠處遷居也由此道而來。不過來時是從容繞越,去時顧命奔逃,勢甚疾驟,一味並列照直猛撞,犀多力猛,更易撞折,前排林木撞倒了數十根。林近側的紅犀因撞暈倒地,不能即時起立,被後麵千百同類踐踏而死的,也不下二十多隻。

林中走不數步,一下岡便是山石磊阿,肢陀起伏,寸草不生。因是石地,前麵塵土已不似適才彌漫飛揚,隻剩腥風膻氣迎麵襲來。暮色灰茫中,遙望大隊犀群密壓壓一大片滾滾飛馳。康、連二猱卻在最前頭上下跳躍,不時長嘯,回身引逗。山魈又聽到前麵有了仇敵嘯聲,追蹤更急,無奈地勢高低不平。亂石錯落,棋布星分,沿途作梗,跑不多遠便跌在地。惱得山魈怒發性起,不住怪聲怒吼。犀群前有仇敵挑戰,後有凶魔追迫,益發往前爭先急躥。陣眸輕嘯之聲四起,雜以山魈和二猱嘯吼之聲,響動山林。

虎王見山魈踉踉蹌蹌,狼狽暴跳神情,先時頗覺好笑。嗣見越追越遠,二猱老不回轉,山魈時跌時起,到處阻梗,又追犀群不止,暗忖:“以毒攻毒,應該引其回鬥。似這樣在它前頭,越引越遠,引到幾時方止?”欲發聲呼喊,又恐將山魈引回,此舉更成徒勞。正躊躇間,忽見前麵雙峰陡起,宛如門戶,中間現出一條廣穀,甚是寬平。那穀虎王前一二年在林外打獵,曾經到過,不想竟與森林相通。穀內兩邊高崖壁立如削,盡頭是一個寬闊險峭的百丈深壑,下麵原是蓄水深潭,上有極大瀑布。因為穀口來路地勢頗高,一進穀口逐漸低下,每當夏秋之交,四外山洪暴發,水勢就下,萬流奔放,齊注穀內。多少年來,把壑底石地衝激成無數根大小石筍。近年泉流忽竭,又值冬季,壑底的水流向別處,森森怪石似劍一般顯露出來。對岸一片平野,草木繁茂,地勢比前麵稍低一些。兩邊相隔,倒有四五十丈。兩邊石壁縫裏長著許多盤鬆老藤,怒出挺生,直延到壑口之上。因穀中暖和,經冬猶密,遠望極似相聯,卻難飛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