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誤遇食人蠻 力盡精疲 又臨絕地

前文符雙珠和雙玉、路清,在黑森林飛泉崖遇到地震,中途分散,頭目事前滾落潭中淹死,阿成還未尋到,同行八十壯士夜出采荒,也無一人回轉。隻剩雙珠孤身一人,連經奇險,九死一生,好容易附身危峰絕頂石角之上,候到地震平息,天降大雨,火山火海相繼陸沉,被大雨熄滅,冒著狂風暴雨,援到峰底崖洞之中,半夜醒來又遇大群馬熊,冒險逃出,重又孤身一人深入黑森林深處。本意去往楠木林尋那男女隱士,中途又遇毒蟒惡鬥,幾乎送命。後又用毒箭將蟒射死,前途光景越發黑暗,到處蛇獸伏躥,異聲四起。提心吊膽,受盡險阻艱難,走了兩日一夜不曾眠息。最後聞得野人吼聲隱隱傳來,跟蹤趕去,在森林中尋到一座崖洞,在洞口崖壁上下苔痕中發現人手腳印,又聞到臘肉香味,試探著掩將進去,見天已是第二日的黃昏,人也力盡精疲,行動皆難。勉強將餘糧吃了半飽,發現洞口外麵掛著中途地震失去的臘豬腿,心中驚喜,生出希冀,誤以為當地離楠木林近,洞中野人必與那兩異人相識,見豬腿跌向火中,四顧無人,剛代拾起,猛覺一股疾風由身後撲到,精力疲憊之餘,想要閃避,已是無及。

當時隻覺兩條毛手由後撲到,連肩帶臂宛如上了一道鐵箍,掙了兩掙不曾掙脫,隱聞膻氣撲鼻,回臉一看,乃是一個頭發蓬鬆,滿臉花紋,獠牙森立,活鬼一樣的中年蠻婦。身旁還立著一個,年紀較輕,肩上插著兩柄木杆石矛,腰問圍著一塊獸皮,上插兩柄形如新月的彎刀,通體**,除腰間一片獸皮外,隻頭頸上圍著一圈奇怪的樹葉,上麵掛著好幾串石子、人骨、玻璃、翠玉、獸角之類珠塊,從頭到腳,周身布滿花花綠綠的條紋,連兩乳也和口袋一般露在外麵,上用獸血塗紅,看去真和凶魔惡鬼一樣,身材也較尋常山婦高大凶悍。

雙珠生長邊荒,各種山人俱都見過,像這樣野蠻醜惡的人類尚是初見,知道一時疏忽,遇到森林中的食人蠻,為數決不止此兩個,自己走了兩日夜,精力業已用盡,這類力大無比的野人如何能敵得過!疲乏之餘,一定無力掙紮。先頗驚惶,幾乎急昏過去,繼一想:此時愁急無用,隻要當時不被生吃,稍一鬆手便有法想。正在連聲急叫,連用各種土語想要解釋,那兩個蠻婦老是野獸一般怒吼不休,一句聽不出,人卻始終不放。

雙珠也真機智膽大,孤身少女遇此奇險,身落野人手中,當時雖然驚慌,轉眼便把心神定下。念頭一轉,索性不與強抗,四肢一鬆,忽聞膻氣越濃,二次回顧,又嚇了一大跳。

原來身旁一個業已走開,身後女蠻竟張開一張膻穢難聞的大嘴,要朝頭頸間咬來。

雙手連膀臂均被束緊,無法掙紮,自知命在頃刻,轉眼便要被這野女人活活咬死。一時情急心慌,也就不暇再計別的利害,忙把頭一偏,身子往旁一掙,先避開身後來勢,再返身一挺。那女蠻本來認定雙珠是她口中之食,又見對方無力掙紮,越發鬆懈,沒有防備,準備一口先將頭頸咬破,飽食一頓人血,再吃人肉。沒想到困獸猶鬥,何況雙珠練有一身本領,雖當長路奔馳、疲倦不堪之際,到此生死關頭,無論什人也必拚命,自然生出一種抗力。她這裏隻顧頭往右咬,冷不防被雙珠施展全力,拚性命往左一歪,一下咬空,雙珠腳便分成了一個人字,右腳業將離地,幾乎站立不穩。同時雙珠動作更快,就這一偏之勢,突然身子往下一縮,再往上一挺,把頭一抬,上麵拚受點傷,照準敵人下已猛撞過去。同時,右腳猛力照敵人襠裏往上反踢,耳聽身後一聲怒吼,更不怠慢,就勢上半身又猛力往前一甩。

身後野人乃是一個女酋長,本住森林深處山穀之中,前日地震並未波及,為了追獵野獸,遠道趕來。共有男女好幾十個,都是凶野殘暴、毫無人性的食人蠻,偶然聞得肉香,尋來此地,恰巧烤肉的人出獵走開,便同埋伏四麵,想等那人回來,一同擒回生吃,雙珠一到,誤認是烤肉人,立時偷偷掩上前去。這類野人,專一弱肉強食,互相殘殺。

旁立那個女蠻,和酋長力氣差不多,雙方平日時起爭鬥,兩不相下,誰也不能奈何,無形中做了第二個首領,這時剛剛離開,旁邊埋伏的尚有多人,均懼這兩個為首野人的凶威,無論何事都這兩人占先,不聽呼喊準也不敢走近。

身後野人本就孤立,為了凶暴大甚,性喜殘殺,連她部落中最珍貴的男子,雖然受逼做她麵首,也多不敢與之親近。這時隻剩孤身一人,旁邊還有一個暫時相安,暗中虎視眈眈的強敵,依然一意孤行,沒有戒心,得到美食仍想獨吞。另一女蠻因她緊抱雙珠不放,既未招呼同伴,也不喊人相助,又見所擒少女不像以前擒到的人,隻一擒住,人便嚇昏過去,就未昏死,也禁不起這攔腰一勒。對方雖未掙脫,卻在大聲怒吼,聽不出說些什麽,人也不曾被她甩倒,尚在相持。心疑對頭近來勇力減退,連這樣一個比她瘦弱得多的小女孩都弄不倒,勾動平日仇恨,業已犯了凶性。

她卻一點不以為意,身隨雙珠一歪,剛在怒吼,猛覺喀的一響,下胯先被雙珠的頭撞了一下重的,連牙齒都被撞斷,順口流血,其痛非常,當時暴怒如狂。正待大發凶威把人撕裂,生吃下去,心念才動,冷不防下身又被雙珠反腳跟踢了一個又重又準,小肚皮上好似中了一下鐵錘,五髒皆震。女蠻多大蠻力也禁不住,剛怒吼得半聲,上半身往前一衝,已由敵人頭上倒甩出去兩三丈,直落離地好幾丈的石崖之下。女蠻下部本已受了致命重傷,哪再禁得起這一甩,叭的一聲落到崖下盆地之上,連聲也未出便是死去。

雙珠力也用盡,身上雖似脫了兩道鐵箍,輕鬆已極,人卻頭昏眼花,站立不穩,晃了兩晃,雙腳一軟便跌坐地上,喘息不止,心也累得怦怦亂跳。略一定神,猛想起野人不止一個,這裏如何能夠久停!剛伸手一握腰問寶劍,想要縱起,一麵伸手去取弓箭時,不禁又驚又急,心膽皆寒。原來人大疲倦,方才這一拚命,用力過度,非但周身酸麻,四肢綿軟,不能起立,手還抖個不停,連寶劍都把握不住,如何能夠應敵逃走!同時瞥見麵前立著兩條怪蟒一般花綠綠的毛腿,再往前麵左右上下一看,旁立另一個女蠻業已去而複轉。這還不說,最可怕是就這轉眼之間,左右前後業已布滿同樣野人,少說也有四五十個,男女都有,做一圈圍在自己身旁,內有幾個就立在崖邊斜坡之上,共總沒有幾句話的工夫,不知怎會突然出現,但都不曾近前。另一女蠻立得最近,也有六七尺之隔,嘻著一張醜嘴,望著自己,神態獰厲,不在方才女蠻之下。

雙珠先想:我命休矣!後覺單是害怕並不濟事,此時逃走無力,還須另打主意才好。

按說我殺了他們一人,野人應為同類報仇,如何將我圍住,沒有動靜,隻是傻笑,也無一點表示?麵前這個女蠻,頭插烏羽,頸間所掛各色小珠甚多,想是一個為首的人,如何她人被我所傷一言不發?自來野人尚力,身後野人力氣甚大,裝束和此人也差不多,必是他們勇士和酋長之類,也許此舉已將他們鎮住,雙方言語不通,無法會話,此時如能起立,事便好辦得多,偏是寸步難移,身子都抬不起,這便如何是好!

正在愁急,暗中戒備,一麵留神查看。剛看出這班野人女多男少,除為首二女蠻外,餘下裝飾均無這兩人的多而且好,對麵女蠻像是酋長,形貌雖然醜怪,周身血汙狼藉,膻穢之氣中人欲嘔,但有滿麵笑容,好似高興非常,不像懷有惡意。心中一動,方覺所料不差,又有了一線生機,隻想不出交談方法,手腳又是那麽虛軟無力。

心正盤算,忽見兩個男子由旁邊人叢中俯著身子,戰兢兢跑將過來,到了女酋身前,故意尖著聲音,朝女酋鬼叫也似低聲說了幾句。那麽兩個凶野獰惡的男子,不知怎的,膽小害怕,說時雙手不住交拜,所說的話也是尖聲尖氣,聽去似在發抖。內一男子搶著把話說完,女酋理也未理,忽然怒吼一聲。男子好似心膽皆寒,嚇得連滾帶爬倒退回去,因是受驚過甚,退得太慌,一不留神,撞在旁立另一女子身上。對方好似看他卑賤膿包,有氣頭上,揚手一掌打翻在地。男子神情越發狼狽,回立原處,滿臉都是憂懼之容。另一男子也和前一個同樣膽怯,說完之後,不住搖頭晃腦,裝出一臉笑容,眼珠亂轉,見女酋不曾發作,膽子漸大,便試探著湊了過去。

女酋好似歡喜那人,先裝不睬,忽把兩隻怪眼一轉,拋了一個眼風。男子立時受寵若驚,俯著身子,湊得更近,單腳跪在女酋身前,先試探著伸出那雙又粗又大,血汙狼藉,業已積成老搬的毛手,輕輕撫摸女酋那條蟒蛇一般的毛腿,連摸了兩下,女酋未動,越發得意,忽然猛力一撲,捧起女酋一條腥穢不堪的大毛腳,先放在鼻上拚命親了幾親,跟著便似發狂一般,緊抱懷中不放,一麵仰首望著女酋,露出萬分乞憐獻媚討好之意。

女酋始而連拋凶睛,做出又獰又怪的媚笑,後來想是情熱如火,不能再裝下去,猛回手一把將地上跪的情人抄起。男子立即就勢往前一撲,就此雙雙緊抱一起,拚命親熱,那花花綠綠,帶有滿身血汙腥穢的前後胸和肩膀,還在不住震動,起伏不已,看去情熱已極。男子立時驕傲起來。旁立野人,男的都帶著妒羨之容,低著個頭不敢仰視,女的卻帶著貪饞的目光望著那個男的,也有得而甘心之概。

雙珠不知當地男少女多,獵取人畜,探掘食物,一切勞力之事多是女人動手,男人吃飽無事,終日嬉遊,專供這些有勇力的女蠻縱**作樂。此爭彼奪,常起凶殺。男的專以媚取女蠻自傲,誰凶威強就歸誰。這兩個本來都是先死女酋用暴力霸占住的情人,因頭一個以前膽小,恐遭殺身之禍,不肯與這女酋勾通,成了死酋禁宵,以致女酋懷恨在心。未了這個比較奸猾,兩麵討好,稍有機會,便向女酋暗送秋波,前酋一死,立時得誌,才鬧出這一場活把戲。方覺山中土著雖極凶野,如何這一群如此醜惡汙穢,女蠻和那男子對麵摟抱,說了一陣,忽然兩聲怒吼,人便散開,隻女酋和手下男酋一個未走,餘者全都同聲歡呼,連縱帶跳,往坡下如飛馳去。隔不一會,便見先死女酋已被人脫去所圍獸皮,一絲不掛,前後四人分抬手腳,頂在頭上,一路歡嘯吼叫,走了上來。到了女酋麵前,慘事立時發生,由女酋為首,上去一口咬住死酋咽喉,做了一個形式,跟著便相繼上前啃咬,有的並用鈍刀亂割,不消片刻,人便吃光。

雙珠見這殘忍慘狀,萬分憤急,無可如何。對方暫時雖然未下毒手,這類凶殘無比的野人到底難測。眾人如與死酋有仇,自己無意之中代她報複,因而生出好感,或是尊重自己的勇力;照著土著習俗,就不加害,也未必隨意放走。逃是精力不濟,打是寡不敵眾,端的左右兩難,不知如何是好。待了一會,勉強起立,手也不再發抖,四肢仍是無力,因想不起用什方法應付,索性把心一橫,一手握劍,一手按著弩筒,準備對方如無惡意便罷,否則,索性用毒箭再殺他幾個示威,也許能夠嚇退,好在這類已無人性,為了自衛,殺他幾個也非罪過。真要不行,到了勢窮力竭之時再行自殺,免得受那生吃之苦。

想到這裏,心膽立壯,精力也似稍微恢複了些,見死酋已被吃光,連白骨也被拆散,剩下一個死人骷髏,上麵還有鮮血,被女酋捧在手裏,歡聲吼嘯了一陣,掛在腰間,得意洋洋,朝著男女野人,重又厲聲怒吼,也不知說些什麽。眾人立時同聲歡呼,對著女酋雙手朝上,交拜不已。剛看出眾人被她凶威鎮住,眾心歸附,做了酋長,內有幾個男的業已相繼試探著湊向她的身前,不住尖聲尖氣連唱帶叫,有的並取出人骨獸角和竹管之類嗚嗚亂吹,聲甚刺耳,實在難聞,女酋卻是興高采烈,喜躍如狂。心想:“這類野人,又蠢又髒,形態醜惡,哪似人類!還是早打脫身主意為妙。”剛想開口比手勢探詢她的意思,忽見女酋厲吼了幾聲,朝自己一指。心方一驚,男女群酋已做一圈圍將過來。

急怒交加中,料知不能善罷,暗忖:擒賊擒王,先將女酋打死雖好得多,但是一箭不能射中要害,自己精力疲倦,這群野人隻往上一擁,便非糟不可,最好先把逃路看準,再打主意。隻要有一可以防禦之處,便非無望。

正在四下張望,見那地方離下麵有好幾丈高,寬隻數丈,最窄的才隻丈許,除卻冷不防順著那條斜坡衝往下麵,或者還有一線生路,否則,一麵是那石洞,決難穿洞而逃,下餘兩麵石崖,隻當中一條由上到下,寬窄不等、高低錯落的陡坡,平日自然不在心上,此時精力交敝,哪有這樣勇氣?何況這些野人從小生長森林荒山之中,攀援縱躍,捷如猿猱,練過輕功的人也未必都有他快,更有長力。此時除卻一舉便將她製服,就此逃走,決無希望。

正在暗中叫苦,心情萬分緊張之際,忽然發現四外野人都是離身丈許,和方才差不多便即止住,隻有幾個因崖口太窄,離得最近,相去也有六七尺。就這樣,那股血腥膻穢之氣也是聞之欲嘔,同時聞到一股焦香。側臉一看,方才那兩條臘腿,一條被自己放在一邊,另一條離火較近,早已烤熟,還焦了半邊,這群野人始終無人去動。猛觸靈機,一麵緊握弩箭,暗中戒備,一麵壯著膽氣,朝凶酋麵前走了兩步,連說帶比說了幾句,見女酋未動,越發膽大,正在大聲比說,女酋好似不懂,也用手比嘴說。雙方對比了一陣,都不明白對方心意。最後女酋把手一揮,叫了幾聲,人圈立時縮小,擠成一環,仍不靠近,隻將雙珠圍在當中。後麵的半環便將手中刀矛竹槍之類兵器舉起,作出威嚇之勢,前麵半環卻未動手,由女酋為首率領,不時回顧,往坡下走去。

雙珠看出要她同行,因覺對方野蠻凶暴,前後經過已有個把時辰,自己那樣厲聲大喝,連說帶比,業已露出如不放走便要拚命的意思,雖然言語不通,厭惡神情當可看出,女酋並無怒意,也未指揮手下行凶侵害,搶奪身邊包袱。可見暫時隻是不放自己上路,還無害人之意。此時如逃,定必激出變故,再說精力恢複以前,除卻對方自願放走,想要脫身,直比登天還難。不如權且依她,到了她的巢穴再打主意為是。又想起那兩條臘腿,這類野人,不論人獸,都是生吞活嚼,人這樣汙穢,所居更不知如何髒法,慢說沒有自己吃的東西,就有也難下咽。方才因覺人的口味都差不多,這些野人不過沒有開化,不知熟的好吃,想借這兩條臘腿引逗,使其發生好感,比了一陣,還是不懂,此時人都起身,那兩條臘腿卻丟下不管,也許不願聞這焦香的味道,業已棄去,自己正沒有吃的,看這女酋,除最後為了言語不通好像有點發急而外,始終都是那麽醜笑,何不試它一試?

如能帶走,不問脫身與否,暫時總有好幾頓,不至於沒有吃的。

主意打定,因恐發生誤會,先跟著走了幾步,看出女酋見她隨行,麵上重現喜容,還不知道前途凶險,對她並無好意,比那生吃之慘不在以下,誤以為先前料中,對方隻要留她在此,並無傷人之意,隻要當時不死,睡過一夜,養足精神,休說共總數十個人,再多幾倍,憑自己一身武功,也能逃得出去。想到這裏,心膽又壯,往前搶了兩步。正趕女酋回頭觀望,二次再用手比,指著那兩條半焦的臘豬腿連說帶比。初意眾人仍和方才一樣冥頑不靈,哪知這次對方居然會意,比了幾次便往回退,仍是一個人圈把雙珠圍住,走到臘腿前麵又叫又比,似問雙珠是否將這東西帶走,卻無一人代取。

那臘腿每條有十來斤重,隻有一條缺掉一塊,被火燒焦,也不知是人啃刀斫,雙珠看出眾人不肯代拿,猛想起小時聽父親說,深山之中有一種野人,非但仍是茹毛飲血,並還畏火,奉火為神,凡是經火燒過的東西,哪怕餓死也不肯吃。否則,女酋既以客禮相待,絲毫不曾動強欺逼,就是未了迫令同行,也是雙方言語不通,出於無奈,除先殺女酋外,更無第二人近身。按情理說,必定代我拿走,如何立得遠遠,手都不動?見餘火已盡,本心也嫌這班野人汙穢,便親手提了豬腿,一同往下走去。

下麵乃是大片盆地,雖然到處長滿灌木野草,但有無草之處和石地,路甚平坦,約有三四裏方圓,橫斷過去,麵前現出一條溪流,寬達兩丈,水勢甚急,溪麵上大大小小橫著幾條樹幹,都是浮擱兩岸的獨木,沒有絲毫係住。樹身多半滾圓,稍微用力便可推動,當頭和兩麵的人業已走上。女酋似因這類獨木橋又圓又滑,溪水深而且急,恐雙珠無法通行,特命兩人用手中竹槍做扶手,想叫雙珠扶著過去。

雙珠暗笑:休說這樣粗的獨木橋,隻有一根套索,便可踏以飛渡,如在平日精力好時,縱也縱將過去。含笑把手一搖,稍微提氣,從容走過,比哪一個野人走得更穩。覺著入好一些,精力還是疲憊,方才還想再留一頓餘糧,又未吃飽,越聞那臘肉越香,到了對岸,拔出身邊小刀,削去外麵烤焦之處,吃了兩塊。暗中留意,見眾人俱都麵現厭惡之容,越知父親昔年所說正是這類野人,且喜沒有和他客氣,否則還要犯禁都在意中。

估計單這些臘肉也可吃上好幾天,何況這一帶都是盆地山野,前麵雖有樹林,行列均稀,像森林中那樣千年古木極少,無論如何,山糧獸肉總可取到,溪水甚清,水源又遠,支流必多,前途飲、食二字已可無慮。隻要臨機應變,能將這些凶野無比的土人對付過去,再能通他語言,非但無事,並可因他尋到楠木林也在意中。

心正打著如意算盤,忽然想起土人既不肯吃燒熱之物,這兩條豬腿何人燒在那裏?

這東西又是我兄妹三人由小江樓帶出之物,記得放在飛泉崖頂,後來地震,便未顧及,竟在這裏出現,相隔這遠,莫非妹子和路清和我一樣心思,想要會合一路,不知由何處繞來,這兩條臘腿,和包袱一樣不曾陷落地內,或是地震時飛落林中,被他二人無心發現,來此烤吃,不料被這一夥土人掩來,將他們殺死生吃。方才遇險時情急心慌,又被土人圍住,不曾查看附近有無血跡,也未見有死人骷髏。雖拿不準是否遇害,可是死酋身上血腥之氣撲鼻難聞,新立女酋,更是血汙狼藉,事情實在可慮,越想越像,不由情急起來。

雙方言語不通,雙珠空自悲憤。前麵樹林業已走完,山形越發險惡。再走半裏來路,便是一條山穀,兩崖壁立,排空直上,上下都是暗紅色的禿石,寸草不生,穀徑並不太窄。為了兩麵崖高,景物本就陰森,夕陽業已落山,餘光反映,照在東麵崖頂之上,簡直成了一片血影,下麵更是暗沉沉的,連麵目都看不真切。冷風颼颼,一陣接一陣迎麵吹來,同行又是這類野蠻無比的土人,更使人增加恐怖之感,方想:“這類高崖深穀,草木不生的陰森所在,決不會有什生物棲息,山中土著都喜住在水草繁茂、蛇獸往來之所,如何會住在此地?”忽然峰回路轉,右側現出大片平野,雖隻二三十畝方圓,石多土少,但是山形雄秀,並有瀑布溪流左右環繞,有土之處,十九花竹叢生,果樹成林,風景十分清麗。靠崖一麵怪石如林,參差羅列,高下相間,由崖腳起,一排高一排直到崖腰,仿佛一片奇大無比的天然台階,被巨靈斫出許多裂縫,千形百態,大小不一。又似一束亂柴,由低而高挺立地上,短的在前,長的在後,合為奇觀。所有崖隙石縫之中俱長滿了蘭花,崖石又都其白如玉,其青如翠,有的更像水晶瑪瑙一樣,殘陽餘光斜照其上,幻為麗彩,加上長葉披拂,幽蘭吐豔,臨風娟娟,異香馥鬱,風景之好,簡直難得見到。

這些斷崖怪石的盡頭,崖腰以上,山石又是一片暗紅,休說草木,連苔薛都未見到一片。這些野蠻的土人便住在崖腰上麵大小崖洞之內,隻當中平崖較寬之處,用樹枝樹葉野草之類搭了一個兩丈方圓高隻過人的窩棚,亂糟糟的一點也不整齊,到處染滿汙血。

崖腳一株兩抱粗細、高達十丈的枯樹上,還蟠著一條大蟒皮,由上半盤起,直達崖腰窩棚外麵,危石之上蜿蜒如帶,鱗光閃閃,看去直和真蟒一樣,幾乎被它嚇了一跳。此外樹上還掛著好些人獸頭骨,最大的竟有一抱以上,也看不出是何猛獸,人骷髏也有八九十個,高高下下掛在那裏。

女酋一到,厲吼了兩聲,人便散開。洞中還有三四十個老弱婦孺,也戰兢兢鑽將出來,朝女酋雙手朝上,交拜不已。女酋連理也未理,昂著個頭,一手挽著一個新歸附的男人。身前身後還跟著好幾個,如蠅附膻,爭先獻媚,追逐不舍。當前兩個早搶先往窩棚中鑽進,女酋到了棚外立定,回身解下腰間死酋骷髏頭骨,看了又看,重又掛上,厲聲怒吼了一陣,然後滿麵笑容,趾高氣揚,左擁有抱,同了那夥男的,往那共隻六七尺方圓的窩棚口中鑽將進去。跟著,便聽裏麵歡呼吹唱之聲。另有兩個男的,帶著滿麵驚懼之容,各用大片樹皮,托了好些血淋淋的東西,也不知是人肉是獸肉,相繼鑽將進去。

裏麵早已亂成一片,時聞女酋呼吼歡嘯之聲,仿佛快活已極。隔了一會,又聽一聲慘嗥,後捧肉進去的兩個男的,忽有一人亡命逃出,連跳帶蹦,一路飛馳,滾轉而下,剛到崖腳,便朝石縫中鑽將進去藏起。下麵還有好些男女,都在同聲歡嘯,亂唱亂跳,吹那牛角竹筒,他卻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另一個送肉的,正是先向女酋獻媚的男子之一,沒有出來。又隔了頓飯光景,忽由棚內扔出好些死人骨。另一男子全身**,拿著一個骷髏頭骨,趕向樹上掛起,朝下麵得意洋洋吼了幾聲,重又奔回裏麵。歡呼吼嘯之聲野獸也似,一直不曾停止,下麵眾人吼嘯、牛角之聲與之相應,吵得雙珠頭腦生疼,無計可施,幾次想尋一個女的和她用手勢探詢,不料用盡心思,一任大聲疾呼,怎麽手比,也是置之不理,可是這班土人也不過來,到後,相隔更遠,最近的也有一兩丈。

雙珠不知身在對方監視之下,性命已在旦夕,隻等明日天色一明便要活活燒死,還以為對方因她殺死前一凶酋,留有好感,隻想留她住上些日,以客禮相待,也不知窩棚中吵些什麽。本覺這班食人士著汙穢從所未見,相隔老遠便臭得熏人,不願與之挨近。

難得女酋到後說了幾句,帶了所愛男酋往崖腰走上,人已散開,並未逼她同上。覺著這樣最好,再等片刻,看出無事,索性睡它一覺,養足精神,趁早脫身為妙。

當地山石都是平頂,崖腳對麵孤立著一塊最是幹淨,沒有血汙,離地也隻六七尺。

雙珠先試探著縱身坐上,暗查眾人沒有表示,索性臥倒。人雖倦極,落在這等野蠻凶險、令人難測的食人蠻手中,心終不安,不敢就睡。先後又等了一個多時辰,老想等那女酋出來,有了待客表示再睡,幾次想將包袱中所剩準備送與山人的彩線、五色晶珠、銀針之類取出,作為禮物,均覺這班人性太凶野,身上腥穢,又有奇臭,萬一發現這類心愛之物,群起爭討,無法應付,重又中止。誰知女酋一到便鑽在窩棚裏麵,始終不曾走出一步。心中不安,哪敢合眼!正在苦盼,忽想起天早入夜,這裏月光被山頭擋住,還未照到,為何不顯黑暗?尤其崖下一片,更像點有燈火一樣,是何原故?隨聽兩聲極輕微的爆音。

側身回頭往後一看,原來方才來時,天已黃昏,隻顧留神眾人動靜,不曾查看當地形勢,沒有注意後麵。這時看出離開身後十來丈是一大片廣場,方圓數畝,都是石地,草木不生,當中卻有一片高隻丈許、廣約數丈的石岡,平台也似隆起地麵。台上生著一堆大火,台下放著許多丈許數尺不等、去掉樹葉的樹枝枯木樹幹之類,旁邊還有四個一絲不掛、貌相獰惡、身材高大的女子,輪流不斷,將那最細也有一尺的樹幹往火中放落,另外兩人正用山藤編製兩片寬約兩尺、長約六七尺的藤板。暗忖:“這裏土人不吃火燒之物,此火必是爹爹所說供的神火,藤板上麵還有枝葉,編它何用?難道土人用它待客,給我當床睡不成?”猜想了一陣,實在疲倦得支持不住,心中隻管警惕,不知怎的一迷忽,就此昏沉睡去。

也不知經了多少時候,覺著身被死酋纏緊,壓得氣透不轉,耳聽鼓樂牛角歡呼吼嘯之聲暴雷也似突然發動,震耳欲聾,猛然回憶前情,驚醒轉來一看,身上到處刺痛,麵前似有東西擋住,人也仿佛臥在一片軟藤上麵,上下夾緊,被人抬起,隨同歡嘯之聲,正在走動。雙珠本極機警,一覺形勢不妙,先不動強掙紮,將頭微昂,用額角撐緊上麵藤枝,上下四麵定睛一看,不禁急怒交加,氣憤已極。

原來昨夜被土人用毒草由半睡中迷昏過去。跟著將她放在新編藤板之上,手腳全身均用細藤野麻纏緊,上麵再合上一塊,然後層層緊紮,準備將她放入火中燒死祭神。直到天明,按照那野蠻的祭禮,用四個人高高舉起,圍著廣場遊行歡唱,亂吹亂跳。

藥性已退,人方醒轉,雖不知鬧的什麽把戲,照此行徑,雖料凶多吉少,還不知道當地酋長平日雖極凶暴,惟她獨尊,生殺荒**無不任性,到了年老力衰,或有同類勇士出來挑釁,與之角鬥,勝了自然被她和上人生吃下去,威風越大,如被打敗,便要照規祭神,在她生前,用兩片藤板上下綁好,放在火裏活活燒殺,死人卻是不要。如被打死,便須由新酋長在百日之內搶來一個生人,祭神之後方算真個做了首領。平日同類隻管殘殺,祭神以前,或將祭神的人擒到,有了祭禮,不論多凶,也不能殺一個本族的人,女酋和先死的一個二雌爭長,先後惡鬥了兩次,都是未分勝負。大家力竭,惟恐第三者乘虛而入,坐享現成,自願中止。死酋自知年老,情願和她同做酋長,一樣享受。女酋偏是**凶殘忍,又恨死酋霸著幾個男子,不肯相讓,表麵答應,暗中恨毒,無奈舊規:一經講和,必須經過九次月圓才能再拚死活。心正氣悶,想不到對頭會死在雙珠手裏,喜出望外,高興頭上,起初原有好感,雙珠並未料錯,不料內一男子獻計,說:“死酋已不能活,就此祭神,神必見怪,眾心也必不服。樂得現成的生人,再好沒有,不過此人人小力大,那麽厲害的酋長被她活活甩死。如其動手,你不上前不能服眾,親自動手,萬一打她不過,豈不是糟?最好逼她回去,不與動手。好在我們人多,此女必不敢強,如其不肯,動手不遲。”這才起了凶心。就這樣,還恐雙珠厲害,先用毒草迷倒,再將她搭往藤板之上,兩片合攏,全身綁緊。這時業快轉完五圈,再有幾丈路繞過,便要投往火中。

雙珠睡了一夜,精力已複,因被燒殺的人將來便是火神,所有衣物,隻要當時隨身,照例不動,非但包袱寶劍不曾取下,連那兩條臘腿都放在藤夾之內。雙珠正在暗中用力,打算把手掙脫,取出寶劍毒弩相機應付,忽然覺著一股熱風撲來。由藤板縫中仔細一看,原來昨夜所見火堆比前更旺,已和一座小山也似,火光熊熊,濃煙滾滾,相隔不過數丈之遙。土人鼓吹歡嘯之聲越來越盛,正抬了自己往火前平台之上走去。猛想起老父所說,知要被火燒死,不顧疼痛,全身用力一齊猛掙,剛把左手掙脫,抬的人沒想到她會此時醒轉,微一疏忽,就此側翻在地。

雙珠周身綁起,連人帶藤板一齊翻落地上,隻空出一手,藤又堅韌,無法用力,耳聽土人同聲怒吼,目光到處,剛瞥見女酋立在昨夜所臥平石之上,正在厲聲暴跳。心中憤極,怒火攻心,恰巧身邊弩筒拔到手內。正想脫身萬難,等土人抬起藤板時,隔著藤縫先將這女酋射死,忽聽一聲長嘯甚是洪烈,由遠而近,鼓樂吹唱之聲立止,緊跟著一聲慘叫過處,當時一陣大亂,便覺藤板被人拿起,其行如飛,仿佛背在那人身後,一路跳高縱矮往前馳去。

百忙中往外一看,不知由何處來了一群野人,都是男子,頭上亂發蓬鬆,和土人差不多,卻較幹淨,身材較矮,上下身都圍著一片獸皮,手持弓矢、刀矛、梭鏢之類,人卻不多,正和土人惡鬥。因是驟出意外,對方沒有防備,為首女酋業由石上仰麵翻落,倒地不動。暗忖:這班野人管他是什來曆,終比這群食人蠻要好一點,否則救我作什?

心中一喜,一麵用力將右手綁繩掙斷,去摸腰間小刀,一麵將弩箭伸向外麵,照準後麵追來的五個土人連珠打去。

當頭兩個,麵門上各中了一箭,首先慘號倒地。另三個雖未打中要害,這類毒弩最是厲害,中人必死,見血便難活命。背的人跑得又快,一路縱高跳遠,和飛一樣,不時還要取出腰問石彈,回手朝後打去。土人曾有三人被他打中,都是腦漿迸裂,死於非命,晃眼之間便被逃到穀底森林前麵。那人身法之矯健,簡直從未見過。身上還橫背著一個當中夾得有人的雙層藤板,照樣輕如猿鳥。當時也未看清,隻覺身往上起,不知那人用什麽方法,接連幾個攀援縱躍,人便躥到離地十餘丈高的樹幕之上,由此便在上麵踏枝飛馳,隻覺身子振動,和騰雲一般。

雙珠因在那人背上,也看不出是否野人,連用漢、土語言喊了幾聲,均未答應。雙手雖然脫綁,一則上下藤板纏繞甚緊,寶劍拔不出來,無法斬斷,二則雙腳腰背等處均有生麻細藤纏緊,急切間也難割掉,並且被人背在身後,飛馳在森林樹幕之上,對方走慣,練就獨門本領,自然無妨,這類疏密相間,剛柔不等,一望無邊的森林樹幕,多高本領也難在上踏著枝葉不斷飛馳。同時發現那八九個野人因身後那人來勢太凶,搶了藤板就逃,並將女酋殺死,跟著又和自己各用石彈毒弩打殺了好幾個,對方人數雖多,似已害怕,紛紛驚退。這八九個野人更不戀戰,各自搶了一些東西,隨後趕來,但都不見上樹,好似由森林之中躥進,已看不見;心想:“野人均無此本領,能在樹頂飛馳的隻此一人,先又發了一聲長嘯,雖與那日犀群逃竄以後兩次所聞不同,嘯聲都長,也許相隔太近之故。也許救我的便是楠木林那兩位異人或是他的門下,莫要冒失。此時殺他雖極容易,隻將毒弩反手刺去立可成功,但是一個鑄錯便難挽回,好在雙手業已脫綁,對方如是土人一類,等他到後必將藤板解開,那時相機應付也是一樣,此時下手就算容易,身在他的背上,一同翻倒,夾在樹幕縫中,豈不進退兩難?”念頭一轉,便將心氣沉穩,一點也不動彈。前麵那人始終沒有絲毫表示。

雙珠暗中默算路程,至少也走了二三十裏,那樹幕接連不斷,高一片低一片,簡直沒有邊際,那人還在飛馳不已。忍不住又問了幾聲,那人居然回聲相應。剛聽出那是山中山人之類,口裏卻說著零零落落極生硬的漢語,意似小女娃不要害怕,我不傷你,但也不能送你回去的意思。心中憂疑,身子忽然往下一沉。因是一清早,又奔馳了一段,朝陽剛剛升起,沿途都有陽光照在身上,不比森林以內行走光景黑暗,先未覺著。落地之後,方始看出那地方乃是森林中的一圈空地,雖有一片水塘,廣隻畝許,四外列著不少樹樁,粗均數抱以上,分明當地也是一片暗無天日的森林,被主人將樹斫斷,開出這片空地,看去也有六七十畝方圓。

那人一到,便用身邊的刀將合縫之處割斷,綁繩也都挑去。雙珠綁了一夜,起初昏迷之中還不覺得,落地之後才覺四肢麻木,隻雙手稍好一點,行動皆難。旁邊恰有一個大樹樁,便先坐在上麵。仔細一看,救她的也是一個野人,發如繩結,披拂兩肩,除所穿獸皮外,並無別的裝飾,身量不高,滿臉都被胡須布滿,色已花白,動作卻是輕快已極,那兩條臘腿已被拿去,笑嘻嘻立在身前,望著自己喘息。試用土語喊他“老公公”,先謝救命之恩,再問:“此是什麽所在?離楠木林還有多遠?怎會知我被困,前往搶救?”老人始而微笑未答,竟回身往靠林一麵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