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蕭聲天際落 人在水中行

二人事前議定,薑飛去往嶺上打獵,沈鴻到對岸林中去掘黃精薯蕷。二人近來常時各走一路,並不一定同出同入。這日薑飛走時,沈鴻想起對麵嶺上野獸逐漸稀少,薑飛須要越過嶺脊,走往一處山凹之中,才能打到二人喜吃的肥鹿山雞,恐他一人勢孤。上次二人同獵,驟遇幾條大野豬,差一點沒有受傷,恐其一人遇險,想要同去。薑飛因沈鴻前日感冒新愈,力說:“封山期近,下雪之後野獸還可想法獵取,山糧卻難發掘,此去又不想多得,打到一隻肥鹿,當時便可挑了回來,何苦多此跋涉,還少做好些事。這樣天氣說變就變,萬一夜來北風驟起,明朝滿山冰雪,豈不討厭,大哥還是多掘一點是一點,以免師父和崔老人回來沒有用的。”沈、薑二人患難至交,情逾骨肉,薑飛性剛,人更聰明,沈鴻人較溫和,素來不肯和他急執,隻得聽之。人去之後,不知怎的越來越心煩,想起親仇未報,杜六叔和葉神翁都說師父已由青城回轉武當,為恐錯過,命我二人早點趕來,照理應該早到,如何來此兩月,連崔老人也無音信?心正難過,微聞峰頂似有洞蕭之聲隨風吹墮,入耳即止。仰望近頂之處業已布滿白雲。

二人到後,非但臥眉峰,連左近山穀峰崖全都踏遍,除隔山幾個樵采人外始終未遇一人。隻那峰頂離地大高,通體石質,半山以上便無道路,中間布滿青苔,近頂數十丈上下筆立如削,勢太險滑,峰巔常有雲霧,後經仔細察看,才看出中間一段綠苔如繡,險滑異常,並無人獸腳跡,斷定上麵不會有人。一過峰腰山風便大,因此隻有峰頂不曾上去。這時聽那洞蕭之聲似由峰頂隨風吹墮,好生驚奇。心疑師父和崔老人也許住在頂上,再仔細一聽,蕭聲並未停止,隻是山風太大,時隱時聞,偶然聽得一兩聲,其音清越,與尋常所聞不同。暗忖,這位師父隻是席師指點,從未見過,聽說他是關中請俠中第一人物,性情也最孤高奇特。照沿途所聞早該到此,連守兩月,眼看隆冬,音息全無,連崔老人也無蹤影,莫非師父早已來此,因見我們在萬家耽擱日久,心中不快?或是師父不輕收徒,恐我二人心誌不堅,隻在暗中考察,不肯相見,今日才用蕭聲引我上去?

越想越有理。初意想等薑飛回來設法同上,又恐師父有意用蕭聲相召,錯過機會。為難了一陣,耳聽蕭聲似已停止,風勢也小了許多,決汁先到峰頂探上一探,看明是否師父在彼再作計較。好在薑飛至多半日必要回來,先拜師父也是一樣,為料薑飛苦盼多日,得信定必驚喜。主意打好,趕回洞中取了紙筆,將方才所聞以及心疑師父隱居峰頂先往尋找等情匆匆寫上,貼在洞壁上麵;又防薑飛回來不見自己先往別處尋找,不往洞口察看,並在往來路上也留下一張紙條,用石塊壓住,急匆匆往上走去。

到了峰腰,山風已住,心方暗喜,誰知近頂數十丈形勢陡峭,四麵無路,中間十來丈又滿生苔薛,其滑如怕,越往上越難走。雖仗近來功力大進,弟兄二人又均好學心貪,用功勤奮,無論什麽武功兵器一見便學,日常無事互相研討,想出種種方法練習。除卻風清月白之夜,或是晴陽滿山、秋花豔發、風日極好之時偶然出外打獵、往附近山中走動遊玩而外極少休息。諸老前輩所傳內外武功和那兩件兵器固是每日定課,便沿途所見和近來所想各種練武方法也都當著閑時消遣,從早忙到夜,沒有一刻清閑,因之體力強健,功夫更是大有進境。就這樣峰腰以上還是無法上去。二人看出上麵萬分險滑,斷定無人,也從不作到頂之想。這時原是急於見師一股勇氣,一過峰腰,”看出越往上越難走,本來所經之處多是峭壁,難得看到落腳之處,全仗身輕力健,手腳並用,一路繞越攀援,盤旋轉折,費了許多心力,方始上了七八丈,周身已被苔痕染成了一個綠人。兩次遇險,幾乎失手滑跌,再往上走越發奇險,實在無法再上,停在一條寬約尺許的石埂上麵,接連向上高呼了幾聲“師父”和“崔老前輩”,未聽回音。眼看離頂還有十餘丈,無法上去,喊偏不應,又為難了一陣。暗忖,此是童山,沒有攀附,真個討厭。此時隻要有點藤蔓便可援上。想到這裏,心中一動,忽然想起由商家堡騎馬逃出時,到了白沙溝前,山溝之中曾見勞康、龍靈玉用套索連人帶馬一同套上,後來又見湯八飛索套賊,手法靈巧,又準又快。上月和二弟談起,想要仿製,先用老河口帶來的長索製成索套練習。因嫌大短,跟著去往隔山打聽崔老人下落,又由采藥人那裏學會用山麻藤筋製索之法,非但輕巧靈便,彈力甚強,在閑時勤習之下居然熟能生巧。又托采藥人代買了幾根鐵條做成鐵抓。昨日練習套索,業已長達七八丈,雖不如湯八夫婦那樣得心應手,居然也能百發百中,遇到野獸,飛將出去當時套住,隻鐵抓剛剛弄來,還不會用它打獵。雖然手法還差,如將一頭係上鐵抓朝上甩去,隻將離頭三丈的崖角抓住,或用索套套好,立可上去。這一段最險陡的地方能夠援上,剩下還有八九丈便到峰頂,就是上麵無路,也可倒換上去。再要兩根索套同時並用,將一頭用活套係住山石再往上援,更較平安,下來也極容易,心中一喜,忙朝上麵通誠稟告:“弟子功力不濟,無法上去,知道師父考驗弟子心誌,師父如肯賜降自是萬幸。否則無論如何艱險,弟子也必設法上去!”說完也未細看上麵形勢,便手足並用貼崖而下,過了峰腰斜坡往下飛馳,本心取來套索二次走上。

到了洞前,見洞門半開,以為薑飛回轉,高聲連呼“二弟”,未聽答應,登高四顧也無人影。再看那兩張紙條仍在原處,不似有人動過,當是走時心慌,忘將洞門關好。

山中向無人跡,雖有野獸偶然來此走動,因所居洞穴在一天然石台之上,下麵卻有一片山坡,石台離地高達丈許,一麵山洞,一麵峭壁,上突下凹,形勢奇詭,方圓約有三四丈,上麵又無草木,就有野獸也由附近走過,除猴子外都不能到台上去。山坡下麵溪流平闊,對岸便是采掘山糧的糧林野地,坡腳還有一條小徑通往樹林,相去約有一裏多路。

二人近來輕功越好,平日上下都是縱躍,或是繞到洞的上麵再往下跳。雖做了一個竹梯,放在一旁極少應用。看出洞內外均無動靜,一切都是原樣,無人動過,心又忙於去往峰頂尋師,也就不以為意。到了洞中一尋套索,隻剩一根,想起那根短的已被薑飛帶走,隻得帶了那根長的趕往洞外,拋向左近崖石上試了兩次,果然一套就牢,甚是合用,鐵抓卻不稱手。先想棄掉,又想崖上險滑,立腳之處大厭,也許到時要用,便將索套挽成一盤,連鐵抓帶走。還未走過峰腰,兩頭一看,不禁叫起苦來。原來方才下時峰頂業有雲帶曳空,浮揚欲起,就這往返耽擱不多時候,非但近頂之處雲霧布滿,並有變天之勢。

山居兩月,知道霧中行路最是危險,何況這樣險滑陡峭的高峰。急往見師,心又不死,姑且試探著走上一段,雲氣越來越厚,眼前一片迷茫,周身悶濕,伸手不辨五指。試照意想中的形勢途徑把套索拋將上去,開頭兩次不曾套中,未次似被山石掛住,用力一拉,忽然落空,幸而立處是片斜坡,未到險地,又是試驗,沒有真往上走,否則非失手滑跌不可,就這樣還幾乎立足不穩,滑跌在地。知道這還不是險地,尚且如此,連路都看不出,如何能夠上去?隻得仍用鐵抓拄地,試好腳底和平日常走的山路,一步一步由雲霧中走了下來。

回到洞前四外一看,四山雲霧蒸騰,晴日無光,到處景色昏沉,稍遠的峰巒林木均被霧氣遮迷,眼前一片混茫。天已大變,轉眼之間空中陰雲布滿,天低得快要壓到人的頭上。自來山中一向天高氣清,共隻下過兩次雨,都不甚大,雲海卻是常見。隻管雲濤浩瀚,氣象雄闊,晴日回光,照得雲海騰波都成銀色,如由雲下仰望,不過頭上雲層布滿,隨同波濤洶湧分合流走之間,時有日華穿雲而下,金光萬道,明滅無端,霞影千層,瞬息萬態。雲上固是一片深碧,萬裏晴空,一塵不染,雲下也是光影閃變,奇妙無窮,隻覺天低濕氣較重,別無所苦,花草樹木受了雲氣滋潤反更鮮妍,忽然陣馬風牆一時都散,轉眼重又現出無盡碧霄,華日麗空,分外清明,壯麗已極。當地雖是武當山最高之處,但有危峰峭壁四麵環繞,所居之處又有好些深穀盆地,溪洞縱橫,氣候溫和,風日晴美,就是以前兩次落雨,一麵陰雲布滿,另一麵仍是天際青浮,斜陽紅射,陰晴相對,格外好看。像當日這樣雲霧低迷,全山都在暗沉沉天幕籠罩之下的景狀尚是第一次遇到。

連日天氣又那等悶熱,隆冬將近,轉眼封山,熱極必寒,一定之理,照此天色,正與隔山采藥人所說相同。前日翻山過去,尋了好幾處未遇一人,分明這些久在山中采樵的人看出天氣快變,一場大雨過後,北風一起,立轉奇寒,並且山中天氣說變就變,知道大雨就要降下。

想起薑飛人最好勝,已去了兩三個時辰尚未回轉,必是嶺這麵沒有肥鹿山雞,業已翻山遠去。嶺那麵都是童山,肥鹿均藏離嶺十來裏的山穀之中。時近隆冬,雖不會遇見毒蛇大蟒,但聽樵采的人說,穀中草木繁茂,經冬不調,地氣比此更暖,非但野獸甚多,還有毒蛇大蟒之類。冬來蛇蟒雖已潛伏,他孤身一人,和前兩次一樣驟遇大群猛獸也是可慮。最凶惡是那野豬,兩隻長牙比刀還快,力猛無比,差一點的小樹一咬就斷。還有白額凶狼,隻被遇上,一聲狼嗥,成群追來,向人圍攻,也極可慮。身邊暗器便因兩次被野豬、凶狼圍攻失去,不是練就輕功,能夠上下山崖縱躍如飛,幾為所傷。二弟雖極機警膽勇,近來武功越好,膽子太大,所經如是山路險徑還不妨事,就怕平野之間驟然遇到卻是危險,途中再要遇見大雨也極討厭。

望著天色正在發愁,忽然發現所用套索新結好的一段方才曾在崖上掛了一下,看去仍甚整潔,非但沒有磨擦之跡,也無一點苔痕。猛想起先在峰腰雲霧太濃,原是隨意用套索試探,並無真上之意。頭兩次都是剛剛拋上便淩空墜落,仿佛連山石都未沾上,未次覺著被什東西鉤住,及至伸手一拉,並未十分用力,忽然下落,並還拋向一旁,不是當頭直下。因其突然拉空,事出意外,還幾乎跌了一跤。此時想起那神氣極似被人淩空抓住,並未掛在山石上麵,等自己一拉,再往坡下一麵甩落。否則如已套牢山石,非但入手甚緊,不抖索套不會鬆落。就是沒有套牢也應當頭直下,不應拋向前麵。越想越奇怪。想去接應薑飛回來,又覺霧氣太重,不知人走何路,再要遇見大雨,中間一段更是難走,不去又不放心。心裏一急,便將索套淩空墜落之事忘掉。最後盤算,二弟到底年幼,人太好勝,也許明知變天,因恐缺糧,還想打到肥鹿方始回轉,照此天色實在可慮,趕往接應到底要好得多,念頭一轉,仰望天色雖極陰沉,靜得一絲風也沒有,雨是非下不可,暫時還不至於就落,覺著往返三四十裏的山路,憑近來腳程並不需要許多時候,就是霧氣大重,途中遇雨,隻將人尋到,當時便可趕回,至多濕了衣履,有什相幹?反正深山無人,沿途呼喊,來去路同,二弟老遠便可聽見,不致為了濃霧彼此錯過。越想越有理,匆匆拿了兵刃暗器便即起身趕去。心中有事,始終不曾人洞察看。剛過嶺脊,天便下起雨來。

沈、薑二人弟兄情重,又極義氣,沈鴻雖覺那雨必要越下越大,中間一段山路險滑,一落雨便難上下,非但沒有退意,反更性急,惟恐薑飛遇險,又防彼此來去相左,走得更急。正在沿途高聲呼喊,鼓勇往前飛馳,那雨果然大了起來。等把那一段險路走完,離薑飛打獵的山穀不遠,雨已似天河倒傾,挾著轟轟發發之聲,亂箭一般朝地麵猛射下來。轉眼之間地上積水深達尺許,到處山洪暴發,萬道狂流銀蛇也似,電掣虹飛,滿山亂竄,順著山形往下傾瀉,稍低之處都成了湖**。路又難走,眼前早被水氣包沒,周身業已濕透,成了落湯雞。人在雨中跳縱奔馳,四外白茫茫,什麽也看不見。

大雨之聲與山洪狂流合成一片洪籟,轟轟如雷,山鳴穀應,震耳欲聾。雨中林木山石連同近處峰巒仿佛沉浸在汪洋大海之中,快被大雨狂流卷走神氣。狂呼之聲已為雨聲水聲所掩,水氣大重,雨勢又大,常逼得人氣透不轉。每次開口用力狂呼,必用雙手遮住口鼻方能開口。一麵還要留神腳底,稍一疏忽,或是看錯落腳之處,不是踏在水泥裏麵,便是幾乎絆倒,遇險已好幾次,雙足越來越重。遇見水塘更要留神,以防失足,落向水深之處送了性命。一路縱高跳矮,上下攀援,如非近來輕功頗好,又是常時往來的熟路,幾次均差一點沒有滑跌重傷。好容易走進穀中,因那一帶地勢裏高外低,大量雨水和洪濤一般深達三尺餘狂湧出來,幸而一向謹細,沒有近前便看出穀中水大,形勢不妙,改走上麵崖腰險徑,否則已被急流衝倒。勉強尋到一處上有突岩的凹洞暫避喘息。

因沿途高聲疾呼而來,始終未聽回音,中間還有兩條歧路,雨聲水聲喧若轟雷,多大喊聲也聽不出,因此不曾多喊,但經格外留心察看,並無人影。雨下這大,料知雙方不會錯過,人必尚在穀中避雨,途中未遇野獸,也許無事。知道呼聲為雨所掩,聽不出來,下麵水深,兩崖隻此一條必由之路。知道薑飛聰明機智,途中連呼不應,必是開頭沒有打到肥鹿,不願空手回去。再不便是鹿已打到,正要回走,天降大雨,為山洪所阻,空身回去尚且艱難,再要帶上所打肥鹿,這樣厭的山路如何走法;意欲候到雨住再回。後來雨下越大,無法起身,以致困在那裏。以他平日那樣聰明機智,孤身打獵常有的事,單單今日遇險,沒有那麽巧法。越想越覺後一想法有理,反倒心定了些。幾次想由崖腰這條天然棧道去往穀底平日打獵守伺野獸埋伏之處探看,均因雨下太大,崖頂上麵的雨水好似五六丈寬一條大河突由缺剛順著崖缺凹處倒灌下來,將路隔斷,無法過去,逼退回身。此外兩麵崖上均無道路可以通行,經此一來,越發認定薑飛歸途遇阻,被大水隔斷,在穀底一帶崖凹石洞之中不能過來,自己也無法過去。雨聲太大,喊又無用,隻得耐心等候下去,打算水勢稍小,或是雨住,便可過去。

不料越等越無望,雨是毫未停止,穀底的水業已平地高漲丈許,兩麵崖上的雨中山洪越來越猛。對麵崖頂比較平直,又是大片峭壁,遙望過去好似千百道洪流飛瀑朝下狂衝倒灌,還不甚寬,中間隔斷之處尚多。自己立這一麵崖頂像個倒寫的人字,上麵又是大片斜坡,兩麵雨水齊往當中人字頭上會合,萬流朝宗一齊朝下猛注,水麵越來越寬,本已無法飛渡,水力更是大得嚇人。下麵狂濤吃兩麵山崖大的大小洪流衝激排**,湧起一座接一座的浪山,急如奔馬,往口外電一般瀉去。時見殘枝斷樹和大小野獸的死屍在驚濤駭浪中一路翻滾,轉風車一般往來路漂去,瞬息已遝,其速無比,方覺穀中水勢越來越高。離立處棧道雖然還有兩丈,照這樣水漲之勢,不消多時必要被它湧將上來。再一想起途中那幾處險地水勢必更險惡。來時已是那樣艱難,歸途必更難於飛渡。估計天已不早,少時能否回去還拿不定。耳聽山洪發發,雨聲轟轟,震得整座山穀均在搖撼,眼睛一花,仿佛就要隨流湧去光景。正在觸目驚心,進退兩難,猛聽前途驚天動地一聲大震,那缺口危崖受不住洪水猛衝竟倒塌了一大片,迅雷暴發,轟隆一聲大震,當時打得洪水群飛,波濤山立,穀中山洪突湧起十來丈高下,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狂湧上來。到了棧道上麵被兩麵崖壁一柬,化為一條其大無比的水龍往下傾瀉猛衝過去。

那穀下麵已有三四丈闊,崖腰一帶更寬,竟被浪頭填滿,水力之猛從來未見。最厲害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一座浪頭和山崩一般剛由棧道上漫過,第二座浪頭又跟著壓到,棧道上立時水高丈許,雖是隨起隨收,此是崩崖重壓激起來的浪頭,下麵的水離棧道仍有兩丈,那巨龍一般的浪頭順著棧道衝出不遠,便由高就下,化為百丈匹練,銀雪怒噴,朝穀中飛墜,並未真個淹到崖上。未了幾個浪頭隻管澎湃奔騰,聲勢驚人,浪頭已一個小似一個,但這狂濤驟起接連幾個衝激之威,看去也實令人目眩神飛,心寒膽落。最危險是第一個浪頭受崩崖猛擊朝上狂湧之時,就在缺口洪瀑邊上,離沈鴻身前才隻丈許,如非沈鴻一心想要探路過去,藏身避雨的崖凹,緊貼在人字頭的邊上,崩崖又在對麵,人立洞凹之中沒有走出,那一帶地勢又是棧道最高之處,這接連兩三座浪頭均和山崩一樣狂湧上來,稍微隔近當時一定被水卷走,不打在崖壁上麵骨斷筋折,全身粉碎,也非淹死不可。那浪山崩倒時大半前傾,小半貼著棧道逆流上湧,水勢最高時湧起崖上好幾尺,水力絕大。

沈鴻立處崖凹立被狂流填滿,總算應變機警,一見麵前銀光暴湧,狂濤山崩,忙將身子緊貼外壁,沒有被水衝倒,水由凹口湧入,打向對麵洞壁,激射起萬道銀花,再往外壁這麵反卷過來,其勢已衰,隻潑了一身浪花水點,人卻不曾受傷。浪頭一過,水勢立退,順著坡道狂流飛落,回複原狀。沈鴻驚魂乍定,見穀中波濤洶湧,水聲越發洪烈,雖更險惡,但已不再湧上,冒雨探頭往兩麵一看,不由驚魂皆顫,又嚇了一大跳,原來方才這幾個浪頭一衝,所過之處,對麵因是平崖峭壁,無什草木,隻將壁上苔薛涮淨,崖石零碎崩落了好些,本來就有大小千百條瀑布擋住,乍看上去還不甚顯,立處一麵非但二十來丈長一段的野草小樹被惡浪一打隨流衝去,**然無存,靠裏一麵的泥土也被洪流衝涮,憑空加寬了丈許數尺不等齊整整一大條,和刀切一樣,現出一條丈許高到數尺不等的凹槽,上麵依舊蒼苔狼藉,草花零亂。近棧道處卻空出這一大段,並還崩塌了好些地方,當時人要被它打中萬無生理,那崩崖之處更是奇險。

原來沈鴻所立崖凹就在人字缺口的旁邊。方才倒的那片危崖恰在對麵,少說也有兩三丈方圓一大塊,憑空崩塌,休說人立在下必成菌粉,或被帶入水中,不壓死也要淹死;便那崩倒之時稍微偏東,那樣幾萬斤重一片大崖石由相隔十來丈的崖頂朝下猛墜,隻有一角壓在這立處上麵的突岩也必打成粉碎,人在下麵如何能有生理?因是山洪暴發,大雨傾盆,雨聲水聲喧若雷轟,崩崖之勢被它掩去不少。外麵水氣迷目,事出意外,隻聽萬籟怒鳴、驚雷交轟中一聲大震,不曾看清,穀中常有崖石崩落,業已聽慣,沒料到有這樣厲害。等到察看明白,才知生死呼吸危機一發,立處稍前稍後固是必死無疑,便是山崩水湧之際,人立崖凹之中,稍微換個方向,或正向外觀望,也必被那突然崩墜的浪山衝倒,撞個不死必傷,滑跌倒地。再要驚慌過甚,不及攀附,更被狂流巨浪卷去,休想活命!再看崖崩之後,穀底一麵的棧道已被壓斷,一同坍倒水中。上麵缺口立時加深加大,為了缺口加寬,急流而來的山洪雖然小了一點,看去仍是那麽驚心眩目,耳鳴魂悸,冷氣森森,浸人肌骨。身上早已濕透,越來越冷。遙聞穀中到處崖崩石墜,此起彼落,遠近相應,越想越危險,最可慮是歸途棧道雖比方才寬了好些,因靠壁一麵有一段斜坡,上麵的水和決堤一樣朝下猛衝,好些地方均已崩塌,將路隔斷。那些浮上濕泥剛被狂流猛衝,化為一條條的泥龍飛舞而下,又有大片泥土崩塌下來,最後棧道也崩塌了丈許寬一條裂口。如在平比再寬一點也能過去,此時下麵駭浪奔騰,狂流洶湧,稍微突出一點的崖石不時整片崩塌。頭上麵的雨水又似天漏一般倒傾下來,雨點打在崖石上麵和擂鼓一般,激濺起老高,雨勢大得出奇。眼前水氣迷目,離身數尺便難認路,如何敢縱過去?始而進退兩難,前進不能,歸又無路,不知如何是好。後來一想,這雨不知何時才止,穀中的水早晚湧上棧道還在其次,最可怕是立處危崖和上麵崖頂一個不巧就許突然崩塌,送了性命。何況此時相隔黃昏必已不遠。此時已是饑寒交迫,又餓又冷,穀中水勢如此洪大,來路那幾處險地必早淹沒,無法飛渡。二弟不知藏身何處。又無法喊應,照此下去,天再一黑,處境更極危險,不壓死淹死,這饑寒之苦先難忍受,餓還能當,夜來氣候更冷,再要一轉北風,凍也凍死。與其坐以待斃,何如乘天未黑以前拚著受苦冒險尋覓生機,怎麽也比困在此地要好得多。

想到這裏心膽立壯,重又冒著大雨出外察探,幾次被暴雨冷氣逼退,稍微歇息,心終不死,最後回到崖下,索性把上下衣服脫掉,把水擰幹,將身上的水擦淨,又用內功運轉真氣練了一陣,覺著稍微暖和,再將褲子紮在頭上,披上濕衣出外察探,終於尋到一條道路。本來就在人字崖口附近,緊貼立處崖凹之側,上下如削,無法攀升。方才還是一片整壁,隻崖石上麵泥土被洪水衝涮幹淨,現出一列高低錯落的山骨。因離上麵崖頂有好幾丈,水氣迷目,看不到頂,形勢太險,不時又有大股山洪朝下狂衝,並未想到由此上去。後因天將入夜,危機已迫,再不逃出險地凶多吉少,隻得冒了大雨往來亂竄。

眼看來路一段棧道崖石不時崩塌,能走之路越來越短,人當萬分危難之際,隻管情急心慌,終想在奇險奇危之中覓得生機。明知無路,決不死心,照樣東尋西找,想盡方法,尋那生路,優急太甚,連饑寒疲勞也都忘掉。那地方業已看過兩次,因知難上,也未在意,及至往來走了幾次,實在想不出脫險方法。心正愁急失望,打算聽其自然,忽聽崖頂上麵似有人在說話,心中一動,忙又趕回,喊了兩聲未應,隻聽風水相搏之聲比前更猛。天空中呼呼亂響,不時發出極尖銳的厲嘯,聽去悸人心魄。大量陰雲急如奔馬,往西南方成團成陣狂湧而去。對麵崖上許多未被山洪衝倒的樹木在狂風中搖擺起伏,勢甚猛惡,有的業已倒斷,有的被風雨打得東倒西歪,橫臥在地,斜掛崖上,隨風飛舞搖**,和打秋千一樣,已無自主之力。好些大小雜樹就這片刻之間都被連根拔起,稍小一點的並被狂風卷去,斷線風箏也似,似在陰雲迷漫之中略一隱現便不知去向。有的整株滾落穀底,噗咚一響激起丈許高的浪花,轉眼隨流漂去。雨勢雖然小了好些,雨點也是時疏時密,快要停下,但那山洪雨水被狂風一吹,風助水勢,水趁風威,聲勢反倒比前猛惡。

遠近樹木折斷、崖石崩裂之聲也似比前多而且密,此起彼應,響成一串,襯得形勢越發險惡,比方才大雨還要驚人。身更冷得直打寒戰。靜心側耳往上傾聽,哪有一點人的聲息!估計時光雖然離黑不遠,天色反倒稍微開朗了些,不似方才那樣陰晦。這樣狂風暴雨、洪水滿山險峻的崖頂,常人平日上去都難,此時怎會有人?又不似薑飛的口音,必是方才聽錯。

料知北風已起,轉眼就要封山,再要降上一場大雪,照全山樵采人所說那等奇寒更是危險,心裏越急,越想脫險。正在仔細察看前麵歸途有無道路,猛覺眼前一花,嚓的一聲巨響,定睛一看,離身不遠一段棧道本是孤懸向外的一條危崖,忽然崩斷了兩三丈,落到下麵,被崖石攔住,雖未墜入水中,激起驚濤駭浪。自己剛由上麵走過,隻要回時稍微一慢,多高本領也必隨同傾墜,休想活命,不由心膽皆寒,慌不迭往後退避。探頭下視,方覺立處是片整崖,不致崩塌,忽有一股急流由腳旁衝過,順坡而下,流向穀中。

心疑上麵山洪衝將下來,大驚回顧,目光到處,猛瞥見身後危崖裂了一條大縫,由下到上寬約一二尺。仔細仰望那裂口竟一直到頂,因側麵崖頂已往回路那麵傾斜,仿佛中有空處,剛剛崩塌,崖石一裂,倒將過去,恰巧將其填滿。方才那股急流便是上麵積水乘勢流下。仔細一看、一想,漸漸看出這一帶崖勢獨高,崖裂之後並無山洪下流,裂縫之中山石還是幹的。隻有兩處掛著兩三條手臂粗的瀑布,銀蛇也似蜿蜒飛舞而下。離裂縫口外約有兩丈石齒甚多,高低錯落,到處都可落腳,極易攀援上去。崖縫又厭,便遇平滑之處也可手腳並用,踏壁而上。朝穀底的一麵形勢更好。就這轉眼之間,雨勢已止,風卻越來越大,隻人字崖口的大瀑布寬達數丈,不知上麵能否繞越飛渡?如能越過,便可尋到穀底,怎麽也比守在危機四伏的崖腰棧道要好得多,不禁喜出望外,頭上所披濕衣吃狂風一吹業己半幹,匆匆穿好,便由那裂縫之中踏著石齒上升,生機一現,勇氣大壯,連饑寒也全忘記。

這時不盡流雲宛如狂潮怒湧,漫空而過,西北風剛起,甚是猛烈。沈鴻在裂縫之中手足並用,援壁上升,非但風吹不到,並因發現生路,急於往尋薑飛,那些石齒又是高高下下疏密相間,一路縱躍攀援,反倒減少許多寒意,不似方才手凍足僵,冷得亂抖。

方想天氣還不甚冷,也許夜來變天,不如傳言之甚;哪知攀近崖頂,剛把頭往上一探,吃那迎麵狂風一吹,幾乎閉過氣去,人也往後仰倒,幸而近來功力大進。行近頂部,聽出風聲有異,風力太猛,人又機警細心,事前看好形勢,立處是一石角,兩崖幾於相連,所差隻有一二尺的空隙,一見不好,忙即將身側轉,把頭一低,雙手緊握另一石齒,才得穩住,差一點沒有被風吹墮,墜落下去。這一來看出風力厲害。哪裏還敢疏忽,忙將身子貼向崖壁,略一定神,把氣沉穩,運用內功,聽準風向,端詳好了上麵形勢,估計差不多,方始緊握崖角衝風而上。

勉強掙到上麵,越覺崖頂高寒,風力之猛從所未見。此去又是頂風而行”,如以全身起立,那風力一陣緊似一陣,遇到最猛之時絕擋不住。天已黃昏,崖頂上麵以前共隻走過一次,途徑模糊,已記不真;又當狂風大雨、山洪暴發之際,崖石崩陷之處頗多,一個不巧,稍微失足,或是站立不穩,輕則失足滑倒,身受重傷,重則連人也被風卷去,墜入壑底都在意中,越想越危險。那風更大得出奇,吹到身上透體生寒。風中夾來的雨點打到身上竟和冰雹石子一樣,又冷又痛,走不兩步,初上來時所帶的一點餘溫早被吹得一掃而光。上下三十六個牙齒竟不由自主凍得亂戰,震震有聲。前途還有老長一段,並有險滑厭小之處,如照尋常走法實在危險,但又沒有後退之理,隻得運用內家真氣,咬緊牙關,穩住下盤,將身蹲下,冒著狂風一步一步留神前進。遇到風力最猛之時便伏倒地上,等風頭稍過,手足並用,連爬帶走,覓路前進。暗忖前麵不遠便是那人字形的崖口,這樣寬一條大瀑布如何飛渡?如在平日還可縱躍過去。這等猛烈的風力,側身蹲伏前行尚恐下盤不穩,被風吹墜,再要衝風飛縱,這猛風勢,多大本領也難與之強抗。

身一淩空,失了憑據,更易被風卷走。

心正發愁,忽然看出來路裂口乃是崖頂最高之處,震裂之後兩麵各有一溜斜坡,仿佛一座山頭中分為二。因其地勢獨高,雨住之後水存不住,再被狂風一吹,水更一滴不留,地皮早被吹幹。斜坡下麵雖是那人字形的缺口,崖側一帶高高下下還有大片峰崖,高處的水齊往這裏匯流,合為一條洪瀑往下傾瀉,勢雖猛烈,總算天無絕人之路,靠裏一麵有一天然崖溝,形如瓶頸,各處奔騰而來的急流雖由此往穀中狂衝下去,但那地方又深又厭,和來路崖頂差不多高。隻管狂濤電射,浪花雪噴,水聲如雷,冷氣浸肌,水卻始終淹不到上麵。兩崖相隔隻得數尺,妙在一高一低,對麵也是一溜斜坡。這麵還有一株盤曲如龍的老鬆,朝對麵倒掛過去,吃狂風一吹,蒼鱗冉冉,似欲乘風化去,但是根生在石縫之中,樹粗雖隻半抱,因其多少年來終年在山風雨雪中掙紮成長,仿佛久經磨練的英豪誌士,不畏強暴,隻管被風吹得上下飛舞,起伏如潮,依舊挺立不群,根本毫未搖動,不時還發出一種極洪烈的清籟,似在作那不平的怒吼,不似附近那些野草閑花、灌木雜樹被狂風一吹,不是枝殘葉碎,斷落水中,隨狂流以俱去,便是連根拔起,隨風滾轉了一陣,同樣墜入濁流。有時並還傷及同類,連那些本身未固的尋常草木也被連累得撞折帶倒,同歸於盡。內一巨幹恰巧伸向對麵坡上,如由樹上攀援而過,非但沒有危險,井還省力,免得淩空飛躍,風力太猛,一擋不住難免滑跌,或是立足不穩遭了誤傷。

沈鴻萬想不到這樣湊巧,不禁大喜,忙即看好形勢,援著樹幹,雙手倒換,落向對麵斜坡之上。過時身子淩空,人和打秋千一樣被風吹得亂擺,手又凍僵,如非近來功力較深,幾乎把握不住。到地之後走出不遠,覺著風力漸小,細一察看,原來穀盡頭那麵還有大片峭壁將風擋住了些,雖比方才稍好,尋常還是難當。逆風而行,多麽用力狂呼薑飛也聽不見,估計人在盡頭崖腰石洞之中,再走不遠就可尋到。風力將人逼住,口也難張,便不再喊,雙手握緊,側著身子,和平日練功夫一樣,乘著風力稍小周身用力,上下舞動,往前定去,就這樣仍費了不少心力方始走到穀盡頭。崖頂上麵天也漸漸黑暗下來,風勢越吹越大,路卻好走。這未了一段崖勢本來較高,又與別的峰崖不相連屬,上麵積水吃狂風一次全部流盡。山石也被吹幹,隻石凹中有點零星積水,身上衣服居然幹透,隻是冷不可當,牙齒直打冷戰。想起身邊火種全被水濕,萬一尋不到薑飛,連想砍點幹柴取暖都辦不到。

心正犯愁,人已走到穀盡頭平日守伺野獸埋伏上下的小徑上麵,那地方形勢絕佳,一頭通著崖頂,一頭通著穀底水塘野獸遊息之地,崖腰部分卻有一條岔道通往右側崖洞之中。當地洞穴甚多,獨此一洞最大,也最幹淨,並有許多天然鍾乳山岩可供坐臥,懸掛物事。沿途生著好些樹木,從上到下全被遮滿,極易掩藏,沈、薑二人每次行獵必要先來洞中,放好應用之物,然後窺探下麵野獸蹤跡。初發現時連來了好幾次,後覺兩地相隔大遠,一個往返便要半日光陰,雖然穀底野獸甚多,從不空回,終恐耽誤功課。好在臥眉峰對麵嶺上也有野獸出沒,不是真個需要已不輕來,就來也是一人居多,所打多是小獸,偶然打上一隻肥鹿,一個人也弄得回去。上半月沈鴻因薑飛當時孤身遠出,膽又太大,既恐涉險,又恐多延時候,彼此說好再要過嶺打獵便須同行,孤身誰也不許遠出。已有多日未來此地。因穀中野獸太多,往往成群遊息,人單勢孤,恐為所傷,全仗地勢掩避,山崖陡峻。下麵雖是斜坡,中腰一帶還有兩處中斷的峭壁,野獸無法縱上。

薑飛心思靈巧,隻管近來身輕力大,本領越高,並不與之明鬥。每去都在崖腰埋伏,看準所獵野獸,等其走單之時暗放鏢箭和新學會的石彈,將其打傷,用套索拉將上來,等獸群過後再走。或用平日巧製的繃弓藤網誘使上套,輕不施展兵器,連鏢箭也不舍得用。

沈鴻早料人在洞中避雨,順風喊了幾聲仍無回音,邊喊邊往下跑,走到轉折之處,正在惶急,猛瞥相隔三四丈的橫崖石澗之中似有火光外映,心中一喜,急呼“二弟”,忙順崖腰山徑飛馳趕去。那洞偏在來路,人正走在上風,那一帶地勢寬斜高峻,崖上雨水早已流光,隻沿途草樹上還藏有雨水,被風一吹,不時和陣雨一樣朝人吹來,身上衣服又被打濕了些。沈鴻一心尋見薑飛,加以饑寒交迫,又餓又冷,恨不能當時趕到,連縱帶跳晃眼便到洞前,見裏麵果是火光熊熊,照得洞口一帶鍾乳山石都成紅色,越料人在裏麵,急呼“二弟”,縱身入內,定睛一看,不禁大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