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脫匪窟智運寸釘 路逢女俠恩懷一劍

當天夜晚,臨睡之前,賊人進來,把喬茂拴在木板**,**釘著鐵環,繩索的一頭就釘在環子上。到了夜深人靜,喬茂慢慢地轉動,慢慢地仰臥著,倒背雙手,摸那木床,摸著一邊有牆。自己設法將頭挨到牆邊,慢慢蹭自己的臉,漸漸將眼套蹭開一點隙縫。凝神四顧:小屋昏沉沉的,內中並無同囚之人,也無監守之盜。喬茂暗想:“賊人也許在屋外監視著呢,我且不要魯莽。”隻在黑影中,注目辨視屋中的情形。這小屋好象並非強賊預造的囚牢,隻不過是很平常的小屋。在門窗上現裝了一層鐵柱子,一道小門緊緊鎖定,門扇上開著一個小洞,用來傳送飲食。看這局麵,必定是匪人用以囚禁肉票的所在。

喬茂曉得陷身於盜窟老窯一定無疑了。若能從此逃出,不但性命保全,鏢銀也便得著下落。喬茂心血沸騰,翻來複去的想。無奈渾身傷痛,滿胸口被賊人縱一道,橫一道,劃得許多處創傷;更加教賊人塞裝口袋的一番整治,裝車裝船的一番撥弄,又受過生死呼吸的威嚇,早已弄得力盡筋疲。況且賊人知他多少會些功夫,不比尋常肉票,把他捆得很結實,要想褪繩逃去,煞非容易。喬茂試行掙紮了一下,覺得不行,隻好躺著歇息,一麵籌算脫身之計。

喬茂深恐夜長夢多,或生變故。此刻雖被囚禁,似乎不礙,安知賊人終不殺害自己?一想到此,又不勝焦心起來。仰望屋櫞,好生難過。忽聽外麵似有賊人經過,嚇得喬茂仍將眼套蹭得蓋著眼皮,慢慢爬回原臥處,假裝睡著。果然聽見鐵窗上,有人拍了一下道:“相好的,老老實實地躺著吧,不要胡思亂想,你還能跑的了麽?”

原來九股煙喬茂盡管有一肚子智計,盡管深懂江湖上一切欺詐,終不免當局則迷。當他挨著牆,蹭眼套的時候,隻顧就著身子用力,便忘了假睡打鼾。睡熟的人呼吸總是重濁,他在屋內一味鼓搗,行家在外麵自然聽得出來。這一拍窗鎮唬,又把喬茂嚇了不輕,這一夜竟沒敢再動地方。

當下喬茂一連囚了好幾天,更沒有賊人再來盤問他,也無人提訊他。監視他的人,雖看不見,聽語音知道共有三四個人。每日給他兩頓饅頭鹹菜、一壺涼水。喬茂看監視的人日久生懈,逃走之心複萌;每天夜間,設法磨蹭捆手的繩子。漸漸將繩子快要磨斷,隻連著半股兒,便不敢再磨;露出眼角來,算計破門逃走之法。不意監守的賊雖是笨漢,每隔一兩天,必有頭目前來察看。喬茂眼被蒙著,他看不見人家,人家卻仔細察看他。這日突被賊人看破,哈哈地一陣狂笑道:“相好的,真有兩下子麽!”說罷出去,過了一會回來,便帶來一根生了鏽的舊鐵鏈;用手一拍喬茂道:“相好的,帶上這個吧,這個結實。”賊人把喬茂身上的繩子解開,立刻換上鐵鏈,套在脖頸上,加上一道鎖。這一頭仍舊穿在床頭鐵環子上麵。又對喬茂說:“其實這鎖是怕你不長命,才給你帶上的。若說怕你跑,那才不對呢。你瞧瞧,你跑得出去麽?外麵好幾道卡子呢!這個小屋也怕你衝不出去。我告訴你,你這裏一動門窗,立刻就鈴鐺響了。小夥子,老老實實呆著吧,又有吃的,又有喝的,多好!”說著又奚落了一陣,方才走了。

喬茂嗒然若喪,用手暗摸這段鐵鏈,正把他象鎖狗熊似的,套住了脖頸。這鎖鏈很有幾斤分兩,卻有一節,上鎖之後,就到夜間,也不再捆他了。

九股煙喬茂拖著這鐵鏈子,白天在**一坐;夜晚聽外麵人聲漸寂,便悄悄溜下來,摘去眼套,四麵窺探。可惜這鐵鏈子很短,不過六七尺長,被釘在木**,剛剛容得喬茂能下地解溲。喬茂便如獸圈中的猴兒一樣,一到夜間,就拖著鐵鏈子,東摸摸,西探探,用盡方法,要試將鏈子褪下來。

起初賊人察看得很嚴,喬茂尚不敢妄動。後來賊人頭目隔數日方才進來察看一次。喬茂容他察看以後,便放心大膽地鼓搗起來。無奈這鐵鏈既短,他又沒有折鐵的腕力;用盡伎倆,想把鐵鏈折斷,或將鐵鎖打開,結果枉費了氣力。

喬茂心想:“隻要我尋著一根鐵絲,我便能設法把鎖打開。”但這小小的監房,四壁懸磐,空空的一物無有。喬茂倒是窺見對麵牆上,釘著一根大鐵釘子;無奈脖頸鎖著,幹看著,湊不過去,也就不能到手。他身上倒也有些小刀小鋸之類,又早被賊人洗去了,連腰帶也被解去。這鐵鏈既很笨重,決難弄斷,這鐵鎖簧也很緊固,喬茂兩手空空,無從下手。喬茂也曾試著要將鎖砸開,可是稍有響動,又怕被監守賊人聽出來。在囚牢中,倍覺光陰悠長。喬茂被監禁了十幾天,直好象過了一兩個月似的。

人急計生。這一夜,竟被喬茂翻動竹席,尋著了一段鏽釘。喬茂大喜,就試著用這鏽釘,夜夜偷挖那鐵鎖,這當然捅不開簧的。喬茂不由自己暗罵自己渾蛋:“鐵鏈、鐵鎖不能設法,還有那鐵環,豈不較易起下來麽?”

那鐵鏈本來這一頭拴在喬茂脖頸上,那一頭卻拴在木床的鐵環上。喬茂隻想掙開鐵鎖,逃出囚籠,卻忘了抉開鐵環,也可以帶著鐵鏈子逃跑。如今既已想到,立刻精神一振,爬到鐵環子旁邊,用手一摸。這鐵環子本是一個半尺多長的帶環大鐵釘,直釘入木床邊沿之內。喬茂就用這鏽釘,慢慢地挖那木床。釘鈍木堅,鼓搗了半夜,才僅僅挖出一點小凹坑。唯恐被賊人窺破,第二天夜間不敢再挖,隻躺在炕上打主意。盤算了一會,第三天仍不動手。一日,恰有賊頭進來察看,喬茂容他去後,挨到夜晚,立刻動起手來。

喬茂決定在賊黨頭目下次再來察看之前,要盡力把這鐵環起下來。這一夜喬茂用這鏽釘,直忙了一通宵,容到天快亮,方才住手,躺在**養神。到了次夜,喬茂拚命地挖,拿出了鐵杵磨成針的耐性,居然兩通夜的工夫,把這半尺多長、鏽在木頭中的鐵環釘,挖得能夠搖動了。喬茂兩隻手,卻被那三寸來長的鏽釘磨得生疼。這樣不住手地做下去,每逢外麵有動靜,便嚇得喬茂立刻住手,躺在**裝睡。他唯恐功虧一簣時,被賊人撞見。所以一舉一動,格外小心。將那挖碎的木屑都收在手內,細細地揉碎了,撒在床席底下。

到得第五天夜裏,竟被喬茂挖下三四寸深,麵積卻很小,以免萬一被人看出。喬茂這才試著用力拔那鐵環,可恨那鐵鏈繞著脖子,很礙事。他又太沒勁,還是拔不出來。

喬茂料想查監的賊頭明後天必到,事情不容再緩。這一夜努力的挖。希望越近,焦灼越甚;便顧不得麵積大小,隻狠命往下掘去。隻這幾天工夫,把那隻鏽釘使得光澤如新,那鐵環已漸漸鬆動。喬茂一麵挖,一麵提防著鐵鏈,不令它發響。直過了三更以後,喬茂越挖越深,將二指伸入鐵環內,左手扶著環圈,用力往四周一晃,往外一拔,漸漸鬆動,漸漸拔起。更一努力,這半尺多長的環頭長釘,已被他隨手拔將起來。喬茂微籲了一口氣,心中大喜。忽然又一驚,忙向四麵看看,黑洞洞的,似乎並沒有人監防。

喬茂又側耳聽了聽,外麵沒有動靜。略微放了心,急急地擦去頭上熱汗,將鐵環釘和鐵鏈子,輕輕托在手中。喬茂隨即脫下小褂,把底襟撕下一片來,撕成數條,結成一根粗繩,當作腰帶,把褲腰先紮緊了。又用短小褂,把六七尺長的鐵鏈子包纏起來。因還有那一頭套著脖頸,隻好把鏈子纏在腰部。赤著膊,手按項鏈腰環,慢慢地站起來;腳走輕靈,挨到窗邊,側耳細聽,覷目外窺。外麵黑暗暗一無所睹;遠處聽得風鳴犬吠,近處微聞鼾聲。喬茂用手摸那窗格,微微撼了撼,立刻發出微聲。喬茂不敢再動,急溜下床來,伸一手輕輕推門,試了又試。他本是積年慣竊,挖門開戶,素為拿手。如今雖沒有應手器具,卻是開門扇比拔鐵鏈容易多了。隻是那鏈子還有一頭套著脖子,自然不容易使力氣、用手法。

喬茂將門戶摸清,急切沒有工具,立即退回兩步,將盤在腰間的鐵鏈解開,那一頭上的鐵鏈釘恰好可以利用。忙用小衫墊好鐵鏈,左手托鏈條,右手持環釘,挨著門縫,用力一端,將鏈釘插入門縫,順勢一挑,挑著門閂,試了試,知道已經上鎖。這頭不好設法,還有那頭。喬茂仍循門縫,用環釘抵住了,撬開一道縫,然後俯身蹲下。雙手托定門扇的下方,隻輕輕往上一端,立刻被他端下來。又輕輕往下一撤,一扇門已被他托落。手法輕快已極,一點聲音也沒有。

這門扇一落,喬茂早將環釘收回;疾如電光似的,將鐵鏈仍用小衫包住,纏在腰間。那半尺多長的環釘,便倒垂在左胯之旁,好象佩著一把匕首;隻可惜脖頸上的鐵鏈仍有點不雅。喬茂輕輕一推門扇,從門縫飛竄出來。已看清這小小牢房,乃是一明兩暗的房舍。明間有一個床鋪,似是監守的賊人的宿處,床頭恰好沒有人。喬茂喜道:“上天保佑!”急搶到堂屋門旁,這門也是倒鎖著。

這時候,天將四鼓,已非奪路逃亡之時。但喬茂好容易掙出牢籠,如今是有進無退,有去無留!且顧不得一切顧忌,九股煙喬茂疾將堂屋門撬開。也就是剛把門扇端下來,猛聽“啪”的一聲響;喬茂正蹲在門前,急避不及,就勢仰麵一躺。又“啪”的一聲響,似是一件暗器打在牆上。喬茂一滾身,逃到一邊;這堂屋卻有陳設什物。喬茂信手抄起床鋪上的一個褥子,卷在手中;又提起一隻圓凳,黑影中向外一拋,跟著縱步竄出。

果見對麵人影一掠,厲聲大喝道:“好大膽,往哪裏逃走?”倏地一刀剁過來,喬茂急將褥子迎頭拋去。那人閃身用刀挑開,一隻手向口唇一捏,立刻發出連聲的呼哨。突然房外竄過來兩人,大嚷道:“好混賬!竟讓這小子跑了,姚老三你是管幹什麽的!”立刻擺兵刃,截殺過來。

九股煙喬茂本被蒙著眼,監在此地。此地的形勢,他一點也不知道;欲想奪路逃走,竟不知哪條路是活道,哪條道去不得。眼看賊人追來,急忙繞圈逃走。張眼一瞥這被囚處,是孤零零五間小屋,空落落的一所大院子;除囚舍三間而外,隻左首還有兩間矮屋。喬茂連東西南北都不知道,見對麵一道牆,開著月亮門,略透微光,猜是賊人的住處,不敢過去,忙折向小屋後邊牆根。喬茂一挫身,縱上牆頭,向牆那邊一望,立刻吃了一驚。牆這邊竟是一大片房舍,有好些房間點著燈光,並有幾個人跑出來,想是聽見了動靜。

喬茂撥轉頭,踏牆飛跑,竟有幾件暗器掠身飛過。喬茂驚慌,複又竄下地麵,眾人紛紛圍上來;並不喧嚷,有的登牆扼守,有的在平地截堵。喬茂不敢抵擋,隻找沒人處逃去;抄個隙縫,竄離平地,登房越脊,哪裏黑,便往那裏逃。似乎追逐他的賊人,並沒有驚人的武技;喬茂一路亂竄,早被他逃出院外。一到院外,方才看出自己是陷身被囚在一個土圍子之內,好象村堡,又好象賊寨。喬茂項拖鎖鏈,一手提著,亡命狂奔,並沒有一定方向,隻尋隱僻地方疾逃。後麵竟有幾條黑影,如箭似地追來。

可惜這土圍子外麵,一望空曠,隻有疏疏幾行樹,又不成林,竟沒有蔽目障身之所。喬茂頭象撥浪鼓似的,且跑且尋。望見迎麵偏右,黑忽忽一片濃影,不是村莊,必是荒林;若跑到那裏,便算有命。喬茂奮力緊跑,回頭一望,後麵黑影越追越近,夾著狺狺犬吠之聲。他暗說:“不好,惡狗追來了,比人還難纏!”果然在這一望坦曠的野地上,隻跑出半裏多地,已有兩條凶猛的狗嗥著撲過來。喬茂俯腰拾起一塊磚石,抖手投去。這條狗“汪”的一聲叫,往斜處一撲,略停一停,複又趕來。

喬茂拔腿緊跑,眼望那迎麵黑壓壓的暗影,相隔已近,不勝大喜。誰知跑到近處,才看出黑影前麵,還橫著一窪積水泥潭。喬茂輕提一口氣,強行幾步,兩腳陷入很深。急得他兩眼如燈,拔腿退出來,兩條惡狗已跟蹤撲到。急切間沒有摸著磚石,喬茂忙將腰間鎖鏈扯開,也有六七尺長,一頭又拖著半尺多的長釘;喬茂左手捏著脖頸上的那一截,右手掄起下截鐵鏈來打狗,且打且沿泥潭逃走。到底他手下有些功夫,鐵鏈一抖,那根長釘如甩頭似的掄開了,近身處那條惡狗被他打中頭部,“嗥”的一聲叫,兩條狗全嚇得號叫著往回跑。

喬茂得空又逃,那狗卻又抖起了狗威風;不逃不追,一逃便立刻跟上來。後麵人影也已遠遠望見,隻聽“嗚嗚”的一陣唆叫,狗仗人勢,公然往喬茂身上撲來。喬茂恨得什麽似的,恰跑上旱地,忙摸起幾塊磚石,“啪啪啪”,一陣亂投,打退了狗,大寬轉撲奔前麵黑影。身臨切近,果見前麵一帶斜坡,映著叢林。喬茂大喜,如慶更生,立刻精神一振,如脫了弓弦的彈丸似的,直投向林中。

忽然,斜坡上一條黑影往上一冒,橫截在前麵。喬茂驚叫了一聲,掉轉頭來待跑。那黑影比蝙蝠還快,隻橫身一縱,已擋住喬茂。喝問道:“什麽人?”南方口音,語聲清脆。

喬茂到此,隻有拚命,掄鐵鏈便打。那人叱吒一聲,身形隻一閃,回身抽出利劍。喬茂細辨來人,似穿著一身深色夜行衣,腰係白巾,青絹子包頭,身法來得很是輕快。喬茂隻當是賊人的埋伏,左手捏項前鐵鏈,右手舞動起來,向這人亂打;一麵打,一麵尋路逃走。來人的劍法很緊,隻三兩個照麵,被來人閃身一讓,左手奪住喬茂項上的鐵鏈。喬茂拚死命一掙,那人略一側身,往懷內一帶,右手劍一揚,照喬茂頭項一指,道:“呔,撒手!”原來此人隻疑這鐵鏈是喬茂的兵刃,既被奪住,便該撒手;再想不到喬茂倒想撒手,隻可惜有點撒不開。盡管劍影在麵前直晃,喬茂雙手緊抓住鐵鏈,戀戀不舍,一味往後死掙。

這一來招惱那人,怒喝道:“好不要臉的賊,教你撒手,還敢硬奪!”利劍一揮,斜刺下來。喬茂鐵鏈纏頸,如何避得開?“哎呀”一聲,栽倒在地,肩頭冒出鮮血來。那人也被扯得墊了一步,用手猛一掣鐵鏈,喬茂在地上被扯得一起一落。

這時候,那人方才看清鐵鏈子是套在喬茂脖子上的,不禁“嗤”地笑了,說道:“原來是個逃犯,怨不得不肯撒手呢!”抬腳輕輕蹴了一下,道:“你是從哪個獄裏跑出來的?”喬茂躺在地上,已聽出來人的口氣,哀叫道:“這位英雄,我不是逃犯,我是剛從匪窟跑出來的肉票!……”那人愕然,手一鬆道:“真的麽?”喬茂道:“你老請想……這裏可有衙門麽?你老快放手救命吧,後麵已有好幾個賊人,放出惡狗追來了!

那人略一遲疑,說道:“這也信你不得,我先審審虛實。”過來使個拿法,把喬茂輕輕提起來,方要竄下斜坡,驟聽見“嗚”的一聲叫,竄過來一條狗,照那人脛腿就咬。那人一回身,倏地掄劍一掃,將狗劈為兩斷。口發詫聲道:“喂,我說你這男子,莫非真是被綁的肉票麽?你是教誰綁架的?這裏有強人潛伏麽?”喬茂正待答話,倏地又撲來兩條狗,一陣狂吠,竄前繞後,直奔過來。那人掄手中劍便剁,這狗好象聞到血腥,有些害怕,竟躲在一邊,不敢上前,隻不住聲地狂吠。後麵又有幾條狗追來,打圈亂撲亂叫。那人怒笑道:“狗竟能咬人?”伸手探囊,舉腕連甩。立刻聽那一群狗變成哀嗥,向後麵亂竄。後麵追趕的人卻已經尋聲趕到。

那人將九股煙一提,嗖嗖嗖,如燕子掠空,竄下斜坡,投入林中,把喬茂放下道:“你在這裏避一避,我上去答話。如果他們真是綁票的賊,我一定將他們捉住,搭救你們。你們被綁架的共有幾個人?”喬茂眼珠一轉道:“我不知道他們綁了多少人,和我一塊被綁的,都教他們給殺害了,隻逃出我一個來。”那人大怒道:“好萬惡的賊!你在此等我,我一定救人救徹,你千萬不要再亂跑了。象你這樣,一步跑不開,人家還拿你當賊呢。我必定把你安插好了,你等著吧!”那人說完,匆匆欲走。喬茂連忙稱謝道:“恩公救我一命,我一輩子感激。我遍體鱗傷,實在走不動了。你老人家行行好,把我脖子上的鐵鏈給弄開吧!”

那人道:“哎呀,可不是,還教我誤傷了你一劍!不要緊,我這裏有好藥,開鎖也容易。等我先把他們打發走了,回頭一定給你治傷開鎖。你不要害怕,幾個臭賊,還不夠我一殺的呢!”喬茂道:“我不怕,我決不走,淨等你老救命呢!”

那人囑罷,恰巧賊人追趕已到,唆喚群犬,尋蹤探林。群賊緊守著綠林之戒,不敢直入林中,恐遭暗算;約摸有十來個人,各持利刃,當前大叫:“好東西,你鑽在林子裏,就躲得了麽?早看見你了!”依照群狗衝著狂吠的方向,各拿暗器亂打,口中不住的亂罵。

那使劍的綠衣英雄伏在樹後,未曾動手,先察看對麵的動靜。見群賊中間,有兩人穿著一身夜行衣靠。暗道:“是了,果然是綁票的惡賊。”扭頭向喬茂問話。喬茂已然站了起來,雙手拖著鐵鏈,肩頭上涔涔出血。那人道:“你說的話不假,你姓什麽?”喬茂道:“我麽?姓喬,叫喬老剛,是做小買賣的。”說完了,又後悔失言。那人並沒留意,隻不過信口偶問一句,全副精神注視著林外賊人,自言自語道:“既是綁票的惡賊,就下毒手,也不為過。”人未出林,手先揚,但聽“嗤”地破空一響,對麵賊人“哎呀”一聲,內中一賊身軀一側,幾乎跌倒。賊人大罵道:“好東西,敢使暗器傷人!這就天亮了,我看你這小子還能跑得出去不成?”

那綠衣人微微冷笑,替喬茂答道:“跑不出去,還殺不出去麽?”群賊互相詫異道:“你聽這腔口,林子裏是什麽人呀?不象姓喬的呢。”那綠衣人道:“什麽人麽?教你們看看!”倏然一竄出林,右手握利劍,左手插腰,當中一站。群賊往兩邊一分,一齊注視,朦朧影裏,約略看出來人細腰紮背,墨綠綢衣,腰係白巾,左挎鹿皮囊,頭罩包頭,足登淺腰軟底窄鞋。看身段,聽語聲,料似是個女子。那個負傷的賊人首先叫罵道:“哪裏來的狐狸精,竟敢拿鐵蓮子打人!先吃我一刀,捉回去給我陪宿吧!”

那綠衣人驀地麵泛紅雲,勃然大怒,用手一指道,“該死的臭賊,我先挖掉你的舌頭!”左手一掐劍訣,向前一指,“刷”的一劍砍去。這一場戰,那女子又不比截堵喬茂之時,那時並沒有殺人之心,這時卻劍走輕靈,專攻要害。隻三五個照麵,便將這賊刺通一劍,右肩血流如注。群賊大為驚怒,一齊圍攻上前。綠衣人一聲長笑,揮劍進搏。這一個人仗著輕捷的身法,那一群賊仗著勢眾人多,就在林前,穿花也似地大鬥。九股煙喬茂藏在林中,慢慢溜動起來。

那女子劍法犀利,雖被十來個賊人圍攻,但聽得一片叮當之聲,夾著呼痛喊罵之聲,已有兩個賊人續被刺倒。群賊呼嘯一聲,立刻說:“好娘兒們,你等著吧!是好婆娘不要走!”打夥地逃向來路而去。

那女子將劍一甩,伏身便追,約追出半裏多地,忽然猛省道:“糟了,我不要受他們調虎離山之計呀?萬一賊人從別路抄轉過來,將那個肉票擒去,或者給宰了,那我可就輸給他們了。”急忙止步,用劍一指道:“殺不盡的賊人,姑娘隻在林邊等著你!你們家裏有大人,趁早教他們出來見我。”說罷,這女子翻身重回樹林,哪裏還有喬茂的影子?她不禁發怒,仗劍叫道:“喂,姓喬的,你藏在哪裏了?我已將賊人殺退了,你快出來引路,找他們巢穴去。”前前後後叫了一遍,並不見喬茂答應。

那女子不禁著急起來,連連說道:“糟了,糟了!一定是教賊人又捉回去了。”氣得她舉劍照著大樹連削數下,拭去了血跡,重奔到鏖戰之處,晃火折照看,果見兩窪血痕猶存,受傷倒地之賊已然不見。

這女子呆立在林前,東張西望,扼腕無計可施。忽然想起一招,急竄上大樹,登高向四麵瞭望;朦朧中似見東邊有幾條黑影,又隱隱聽見犬吠之聲。綠衣女子連忙竄下樹來,更不思忖,一伏身便奔黑影追去。

這綠衣女子才追出去,另有一條黑影從斜坡大樹上,飄身竄下來,笑道:“巧姑姑沒有招了,防前不顧後,就是傻打的能耐!”這人影立刻也一伏身,箭似地跟蹤追趕過去。

但是九股煙喬茂並沒有再被賊人擒去。九股煙喬茂藏在林中,略歇過一口氣,驗看肩頭的新傷。血仍未止,涔涔地流著。他身邊原帶有刀創藥,但遭擒時,早被賊人洗去。隻得撕開小衫,纏住傷口;雖然疼痛,還能掙紮。喬茂暗罵道:“倒黴偏遇掃帚星!這一定是個江湖上的女俠客,憑白挨她這一劍,還算是恩公!”心裏鬼念著,慢慢溜到林邊,向外一看,見群賊已將此女圍住。喬茂眉頭一皺,心說:“不好!勝敗不可知;萬一此女戰敗,我一定二番被賊人擒獲。那一來,有死沒活!就是此女戰勝,也還有我的麻煩,誰知道她是個什麽樣人物?我是說實話不說呢?”

喬茂略略伸動肢體,覺得氣力足可支持,暗說道:“咳,我不如溜了吧!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趁著她替我做擋刀牌,我莫如趕回去送信,省卻多少枝節。”隻有一點差事,那個女子沒有先給喬茂開鎖。他隻得仍拖著鐵鏈,慢慢後退,慢慢繞出樹林;趁天色未明,覓路便逃。且喜那邊撲鬥正烈,沒人覺察;一任那女子替他拚命拒賊,他果然一股煙似的,一冒不見了。

喬茂一陣亂鑽,相距凶毆之地已遠。回頭一望,並沒有人綴著他,便放緩腳步徐行。估摸天色,早過四更,自己拖著項鏈,一到白晝,真個寸步難行,這須要早打主意。一路尋著,見前麵隱隱有一片村落,連忙投奔過去。他暗想:“如今之計,第一要想法子,弄開這脖鎖。第二要換去身上漬血的衣服。第三要覓個棲身之所,歇一歇氣力,以便天明打聽此處的地名,暗訪匪窯舵主的萬兒。”無奈喬茂此時身邊寸鐵不帶,分文無有,饑疲傷痛,悔不該說謊逃走,倒還不如隨那女俠去了。

喬茂潛行到村前,要找尋一個銅鐵鋪,先弄開這個鎖鏈。但是遍尋此村,疏疏落落幾十戶人家,隻看見似是雜貨小鋪的一二家鋪麵,後麵還帶著住家。喬茂將項上鐵鏈盤好,赤手空拳,要撬門行竊。也虧他身體靈便,又是個慣家,先圍著房子繞看明白,竟從後牆竄入院內,撥開屋門,掩入房內。屋內睡著一個男子、一個女子和一個小孩,床邊堆著幾件隨身衣服,房內並沒有什麽東西。喬茂溜到櫃台後,隻見貨架上堆著不多一些鄉間日用的貨色。翻箱倒櫃搜了一遍,並無可以開鎖之具。又搜了一回,才尋出一根鐵絲、一把小刀、一柄劈柴用的斧頭。撬開大木櫃,想偷取一兩件衣服,不想櫃中隻盛著些破衣敗絮,一件長衣服也沒有。喬茂信手將床邊衣堆掠來,取了一件短衫、一條布褲;又偷了一塊包袱、一塊搭包、一塊毛巾。在錢櫃中搜出幾吊銅錢;喬茂拿了兩吊錢,帶在身邊。再找幹糧,這一家隻有些粗米鍋巴,並無別物,即將鍋巴包入手巾內,退出小鋪,縱上牆頭。見後邊鄰院較為闊大,或許有可用的衣物;喬茂飄身下去,從後院溜到前院正房。先側耳聽了聽,隨用小刀輕輕撥開門;剛要探身進去,屋中人忽然咳嗽起來。喬茂不敢貿入,悄悄退出;一路尋來,卻尋著一根鐵通條。又折到後院小小一座柴棚前麵,將門弄開,走進去,將門倒帶,往窗台下一蹲;先吃了幾口鍋巴,遂拿那鐵絲、小刀,試著要開脖頸上的鐵鎖鏈。

喬茂本有神偷之名,胠篋開鎖,確有手法。無論什麽鎖簧,隻要他捫一捫鎖門,看一看鎖孔,不用百寶鑰匙,也能用一根鐵絲捅開。現在既有鐵絲在手,喬茂心想:“這一定手到鎖開。”他卻忽略了這鐵鎖在脖頸之下,他隻摸得著,卻看不見鎖孔,而且也不好用力。鼓搗了一會,鎖還沒開,心越急,越覺不投簧,覺得這根鐵絲似乎太粗了。喬茂抓耳搔腮,一時無法可施。隻可先將鐵鏈那一頭的鐵環釘,設法先除下去。隨後站起身來,打算再偷一家,好歹找個趁手的家具。他便用手輕輕拉門,竟沒有拉開。喬茂吃了一驚,忙一用力,那門“吱吱”的發響,依然拉不開,原來門閂被人掛上了。

喬茂忙向外一張,外麵並沒有人。看本宅各房門,也沒有開。喬茂驚惶已極,急將斧頭拿在手中,將門扇往上一托,幸而應聲托開。他急急竄身出來,向四麵一望,慌不迭地跳牆跑去。喬茂情知暗中有人綴著他,逃出村外實在更險;藏伏村內,項上這根萬惡的鎖鏈真真累人不淺。仗他頗有急智,急急地翻牆循壁,遁入人家院後。從這家溜到那家,避了一會,幸而沒人尋來。看見院隅有一個糞筐、一把糞叉。喬茂忙將偷來的褲衫穿在身上,項上的鐵鏈都掩在衣內。脖頸上搭著那塊包袱,腰間係著搭包,用布手巾包上發辮。又將餘物和通條、斧頭放在糞筐內,抓一把碎草蓋上。樣樣打扮利落,就把糞筐一背,糞叉一扛,公然開了街門出來,回身將門倒帶,直向村巷走去。黎明時分,但看外表,倒也象個起五更拾糞的鄉下人。

喬茂且走且側目四顧,此時太陽尚沒出來,朦朦朧朧,並無行人。喬茂暫為放心,走出村一看,西南麵地勢高低起伏,恰可隱身。喬茂直投西南,約走出一裏多地,找到舊年莊稼人看青的一間草棚,四顧無人,忙走進去。他不敢往高鋪上坐,蹲伏在地上,取出應手的家具,便來開鎖。被他用那小刀、鐵絲、通條、斧頭,沉下心慢慢地擺布。直經過了小半個時辰,居然將鎖打開,他的脖頸也被鏈子磨擦紅了。

鐵鏈離開脖頸,真個如釋重負。喬茂深深呼吸了一口氣道:“我這就可白晝見人了。現在衣服也有了,錢也有了,我可以公然投店了。先在附近借宿一夜,探準了地名,訪實了盜窟,就連夜折回海州,報信請功,查鏢捕盜,報仇雪恨……”

喬茂真個是越想越高興。身上的零整傷痕,雖沒忘掉疼,眼前的隱患,他卻丟在腦後了。喜極生倦,餓也來了,渴也來了;喬茂站起身來,暗道:“我先找口水喝,吃點鍋巴,再找個地方一睡。隻是還得小心,剛才在柴棚,門閂忽然倒掛,大是可慮,我還得留神!……我這樣打扮,就遇見他們,也未必認得出來。”

喬茂隨將全身仔細看了看,自己衣褲上頗有血跡,穿在裏麵雖然不顯,究竟不甚妥當。他便全身衣裳脫下來,把褲子撕成碎條,光著身子,將傷口重新紮好;然後將血跡之衣,卷做一團,用通條掘地,連鐵鏈都埋了,外麵重穿上偷來的衣服。隻可惜他人太瘦小了,這衣服雖是平常身量,在他穿著,仍覺肥大。好在用搭包一紮腰,再將袖子挽上,也不很顯。收拾停當,他仍背起糞筐出來。

曉風習習,晨光曦曦。喬茂精神一爽,方舉目擇路,忽從草棚後麵轉過一個人來,說道:“相好的,別走!”喬茂不禁一哆嗦,回頭一瞥,拔腿便跑。那人比喬茂身法更快,頓足一躍,早已阻住去路。喬茂把糞筐一放,說道:“你幹什麽追我?”那人冷笑道:“你幹什麽跑?相好的不用裝傻,跟我走吧。”喬茂將那人渾身上下看了一遍,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男子,內穿短裝緊褲,外罩綢長衫,看不透是作什麽的;隻是雙目炯炯,頗露英光,看樣子手下必有功夫。

喬茂心裏慌張,表麵鎮靜著說:“我沒有為非犯歹呀,你教我跟你上哪裏去?”那人冷冷說道:“沒有為非犯歹?你一個人大清早鑽到看青棚子裏做什麽?你是幹什麽的?”

喬茂忙說:“我拾糞,我是拾糞的!我到草棚裏麽?……這個,我的褲子屁股後麵破了,我要掉換到前邊來,這也不算是歹事呀,我又沒偷你的莊稼。”那人哼了一聲道:“你就少說廢話,但凡穿著靴子拾糞的,就得跟我走。來吧,別麻煩!”

喬茂聞言,低頭一看:“可不是糟了!”他滿以為自己改裝得很好,匆忙中忘了自己穿著一身老藍布褲衫,腳下卻穿著薄底燕雲快靴。這穿著靴子拾糞,真真豈有此理!喬茂忙掩飾道:“這靴子是我揀人家的,又不是偷的。”那人哈哈大笑,往前進了一步,說道:“你不用支吾,靴子不是偷來的,衣服可是偷來的。趁早跟我走,前邊有人等著你呢。”喬茂往旁一閃身道:“你別動手!跟你走就跟你走,怕什麽!你可是鷹爪麽?”

那人道:“拾糞的還懂得鷹爪,什麽叫鷹爪?”喬茂口中還是對付著,冷不防從糞筐取出斧頭、通條來,掄糞筐照那人便砸。那人略一閃身讓開,喬茂撥轉頭便跑。那人喝道:“好東西,哪裏跑!”伏身一竄,已到喬茂背後,飛起一腿,“登”的一聲響,將喬茂踢躺在地上。喬茂懶驢打滾,一翻身爬起,亮斧頭便砍。那人略略一挪身,又飛起一腿,正踢中喬茂手腕,斧頭淩空而起。喬茂甩手待跑,早被那人趕到前麵,使個拿法,把喬茂掀翻在地,照腰眼踩住。立刻奪去通條,將雙腕一拿,倒剪二臂捆上;隨往肋下一挾,奔向麵前樹林而去。

到得林之深處,隻聽林中有人問道:“怎麽樣了?”這少年男子答道:“抓來了。”把喬茂往地上一扔,喝道:“不許動,動一動要你的命!”那個林中人說道:“等我看看,是他不是?”過來俯身一看,道:“不錯,是他!”伸手便給喬茂幾個嘴巴道:“好奴才,你敢愚弄我,今天姑娘非打死你不可!”打得喬茂“哎哎”的叫喚,那少年男子忙攔道:“不用打他,先審審他到底幹什麽的?”

林中人恨恨地住了手,又踢了一腳道:“你這小子太可惡了。我問你,你到底姓什麽?是那一門子的賊人?從實說來,姑娘教你死個痛快。你若再搗鬼,我活剝了你的皮!”

喬茂左半邊臉被打得通紅,齒齦也破了,順口角流血。仰麵看這林中人,是個男裝的少年;生得細腰紮背,手腕白嫩,團圓臉,柳葉眉,直鼻小口,兩隻大眼皂白分明;語音清脆,江南口音。喬茂看出是個改裝的少年女子,身穿著深青綢長衫,墨綠綢褲,腳登窄靴,馬蘭坡的草帽沒戴在頭上,由左手捏著;露出頭頂,綠鬢如雲,結成雙辮,盤在頭頂上。看年紀二十二三歲,頗顯著英姿剛健而婀娜;兩耳沒垂耳環,也沒有紮耳朵眼。喬茂心說:“糟了!冤家路窄。”又遇見那個刺他一劍的女恩公了!

這女子眉橫殺氣,麵含嗔怒。喬茂心知昨夜說謊潛逃,大觸女俠之怒,此時一定難逃公道。轉念一想,這究比陷落賊手強甚,總還可以情求。喬茂便低聲訴告:“這位女俠客,恕小人無禮。我實在有偌大為難的心事,方才從虎口中逃脫出來。我不敢愚弄人,我委實有萬不得已的難處。”

那男子請這女子坐在小樹根下,他自己坐在另一邊,看住了喬茂;也教喬茂坐下,但不釋縛,催喬茂趕快實說。喬茂再不敢掩飾,從實供道:“我不叫喬老剛,我實是海州振通鏢局的一個保鏢的。”少年女子道:“什麽,你是振通鏢局的鏢頭?別不要臉了,振通有你這樣的鏢頭,真真丟透了人。我問你,振通的總鏢頭是誰?”喬茂道:“是鐵牌手胡孟剛,我們是患難的弟兄。”女子道:“呸,你還敢胡吹!我問你,胡孟剛今年有多大歲數,什麽長相,他師父是誰?”喬茂正在回答,那少年男子勸道:“姑娘不要著急,您教他說完,再審他的虛實。”轉對喬茂說:“你隻老老實實的講,你要睜開眼睛,不要拿我們當秧子。”喬茂道:“我再不敢。隻因我們振通鏢局和江寧的安平鏢局,雙保鹽課,由海州解往江寧。不幸在範公堤遇見綠林勁敵,我們鏢師全數負傷,鏢銀二十萬被劫。是我感念胡孟剛多年相待之情,雖然受傷,我仍從小道繞綴下去,以致犯險覓鏢,遭擒被囚。……”

那女子杏眼圓睜道:“胡說八道!你們是在範公堤失的鏢,還是在高良澗失的鏢?你這東西一虛百虛,滿嘴說謊。你說你是被綁票,教我替你拚了半夜的命,你反倒溜了!”說著站起來,又要過來打,並且道:“你們這些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我算恨透你們了。”這一句話,說得那少年男子嘻嘻直笑。

喬茂忙說:“姑娘不要生氣,我有下情。我們實在是在範公堤中段,鹽城前站丟的鏢銀。我夜間被擒,教他們給擄走,我隻知道他們把我裝在車上,又搬在船上,走了三四天的路,把我囚在這裏。我直到現在,還不知我存身何地呢,我實在連這裏的地名都說不清。”

少年女子還是氣忿不出。少年男子道:“姑娘請坐,且聽他往下說。”喬茂說:“我兩眼被蒙,被運到此地,直囚了好些天,我也記不清準日數了,大概足有二十幾天了。我被他們鎖在一間囚室內,日夜有人看守。近來稍微鬆緩,想是他們日久生厭了,所以被我拔起綰鐵鏈的釘子,乘夜逃出。當時就被監守的賊人發覺,他們許多人縱狗追捕我。我本負傷,又迭受毒刑,被囚多日,實在支持不住了。路遇恩公見救,我本當實話實說,無奈我倉促被你老傷了一劍,實不知你老是江湖上的女俠。唯恐或與劫鏢的綠林有些瓜葛,所以我隻好說是被綁出逃的肉票,這也真是實情。況且我頭發長,很象逃犯,我若不說是肉票,你老必定動疑。後見你老與賊交手,我本不該袖手旁觀;再不,也當候命。但又因恩公要教我領路尋賊,我自顧無能,又負重傷,實不敢再探虎穴。”

那女子瞪著眼聽著,那男子在旁暗暗點頭,覺得這些話尚近情理。那女子複又厲聲喝問:“你小子的話,十句有八句信不得。我問你,你逃走了以後,又上哪裏去了?”喬茂心說:“這回更得說實話。”他低頭答道:“實不瞞二位俠客,我因項帶鎖鏈,白晝難行,所以我摸到那邊小村裏,打算找個應手的家具,把這鎖弄開。……”女子道:“以後呢?”喬茂道:“以後,因為衣裳上有許多血跡,我信手拿了人家兩件衣服。……”那男子道:“往下說呀!”

喬茂道:“我又拿了人家兩串錢,為的是做盤川,好趕回海州。此外,取了一把小刀、一根鐵絲。我費了好大工夫,才弄開了鎖,摘去鐵鏈。”男子道:“你在什麽地方開的鎖?”喬茂道:“就在那個看青的茅棚裏。”男子哼了一聲道:“不隻在那裏吧?”喬茂忙道:“我還藏在一戶人家的柴棚內,鼓搗了半天,沒有弄開。後來門閂被人倒掛上了,就把我嚇跑了。”男子笑道:“這還不假。”

喬茂也心知這門閂定是這一男一女所掛的。他還不知當他假裝拾糞的,掩入茅棚,設法破鎖時,這男女雙俠已然跟蹤追到。他在棚內擺布,人家就在旁邊偷窺。後來喬茂脫得上下赤條條的,脫血衣,綁傷口,換藍衣時,那女子啐了一口,連忙閃開。她自己不便捉赤身的男子,便竄入林中,命這少年男子截住喬茂:“務必拿來見我。”於是喬茂重遭這一番挫辱。

當下男女雙俠反複地盤詰喬茂;喬茂更不敢搪塞,一一如實的答對。女子漸漸息下怒火,可是一雙星眼仍瞅著喬茂。看喬茂的貌相,實在猥鄙,不帶一點人緣。振通鏢局怎麽竟會有這樣一個鏢師?想了想,問道:“你到底姓什麽?”喬茂道:“我是姓喬,我叫喬茂。”少年男子忽然插言道:“振通鏢局有一位姓沈的鏢頭,你可曉得麽?”喬茂道:“那是沈明誼沈師傅,我們相處也六七年了,他外號叫金槍沈明誼。”少年男子點點頭道:“你的外號呢?”

喬茂最怕人問他的外號,到此又不敢不答,囁嚅道:“他們管我叫九股煙,其實我沒有外號。”

少年女子把手一拍道:“哦,九股煙就是你呀!你不是還叫‘瞧不見’麽?”喬茂臉一紅道:“是他們這麽嘲弄我。”

喬茂臊得無地自容,口頭上還得謙遜著回答道:“不敢當,多謝姑娘搭救,姑娘貴姓?”這女子隻顧嬉笑,並不回答。鄭捷見狀,便對那女子道:“既然是熟人,就解了縛吧!”站起來,要動手給喬茂鬆綁。女子把杏眼一張道:“住手!鄭捷你可不知道,久聞這九股煙馳名江湖,善能開關脫鎖。你不用解扣,人家自己就有縮骨法。喬師傅,露一手給我看看!”

喬茂不知是為免死驚喜,還是為被辱而恚怒,那臉上神氣十分難看,不住央告道:“姑娘不要取笑了,你老既知賤名,想是同道,就請你恕過我,開了綁吧!”鄭捷轉身說:“姑娘算了吧!喬師傅人家隻賠不是,咱們快給人家解開吧!”說著鬆開了綁。喬茂含愧拜謝,隨後請問二人姓名。女子道:“九股煙喬師傅,你不用問我,你回去打聽,有一個叫柳葉青的,那和我不是外人。我們也很忙,你不是要趕回去送信訪鏢麽?你就請吧,我犯不上多事,不耽誤你的工夫了。”女子且說,且站起來,對少年說:“鄭捷,咱們走咱們的。”

這女子很難說話,喬茂深深打了一躬,又謝少年鄭捷。鄭捷道:“喬師傅不要過意,我們這位姑娘向來是這種衝脾氣。見了沈師傅,請你替我問好,就說白鶴鄭捷致意了。如果有用我們之處,請他賞個信,寄到鎮江城內大東街路南第五大門,交魯鎮雄魯大爺代轉。我們現在還有點瑣事,咱們改日再會。”說罷抱拳行禮,將右手一伸道:“喬師傅請吧!”

喬茂重複施禮,轉身要走。隻聽那女子說:“鄭捷,拿出十兩銀子來。”鄭捷道:“做什麽?”女子不耐煩道:“送給這位喬師傅,好做盤川呀,省得他在路上偷偷摸摸,再生枝節。”鄭捷含笑答應,果然拿出一錠銀子,送給喬茂。喬茂接了,揣在懷內,又謝過了,低聲問鄭捷道:“鄭爺,這位姑娘貴姓?”鄭捷道:“你不用問,沈師傅自然知道。”喬茂又歉聲說道:“鄭爺,不瞞你說,我真不知道此處是什麽地方,也不知我被囚之所,是哪家綠林道的垛子窯。你老如果知道,還請費心指示一條明路。”鄭捷道:“此地是洪澤湖東畔高良澗的一個小村。我們也是打這裏路過,也不知道近處有何強人潛伏,你自己打聽吧。”說完,轉身走入林中。

喬茂這才知道,自己竟被賊人擄出二三百裏以外。當下將蒙頭手巾,往下扯了扯,約摸方向,向北走去。找到一處村鎮,叫做苦水鋪的地方,尋著一家旅舍,入店投宿。把附近地名打聽明白,方知被囚之處,大概是在李家集附近一帶。又訪問了一些情形;恐被賊人碰見,喬茂立即取道北上,給胡孟剛送信去了。

女俠把頭一扭道:“哪裏走呀?你回去你的,我決計不回去了。”白鶴鄭捷央告道:“姑娘不要慪氣了,你老隻顧跟楊姑爺生氣,豈不教師祖為難?況且這裏麵很有些個情節,不盡是楊姑爺貪戀女色。”

女俠臉一紅道:“啐!我是傻子,就是你們精明!你們信他這些屁話,我才不信呢!你回去告訴你師祖,我這一輩子反正不嫁人了,我也犯不上為他姓楊的當尼姑去。我隻仗著我這一柄劍,闖**到哪裏,就是哪裏。多咱遇見能手,把我宰了,我這一生也就完結了,你去吧!”

白鶴鄭捷搓著手說道:“姑娘,姑娘!你老消消氣!你老請想楊姑爺如果真是荒唐人,憑我師祖豈肯輕饒了他?這裏麵實在真有別情。那李家的女子,實在是個難女,被楊姑爺搭救出來的。她已無家可歸,她自願為婢為妾。楊姑爺他那樣氣傲,現在也很覺理虧,再三向師祖賠罪。他如今很願麵見姑娘,訴一訴衷情;姑娘怎麽說怎麽好,他一定照辦。就是那李家女子,也跪在師祖麵前,再三訴說楊姑爺本不欲娶她,是她不願失身於他人,所以才有這事。她說姑娘如果憐惜她,就留下她,給你老做個侍婢。如不願見她,她情願投到尼姑庵去,決不肯恩將仇報,破壞了楊姑爺和你老的美滿姻緣。那話說得至情至理,很是可憐。現在楊姑爺已然追來了,李家女子也來了,師祖和我師父也都來了。你老一回去,滿天風雨全完。你老總不回去,那可教我怎樣交代?姑娘再不回去,我可就給你老磕頭了。”

這女俠把身子一扭道:“磕頭就磕頭,姑娘還受得住你幾個頭,告訴你吧,就教姓楊的一步磕一個頭,來請我回去,我也不回去了。我今夜就去探莊殺賊,遇見武藝高強的賊人,給我一刀,我就一了百了,不管他什麽李家張家的女子了。再教我看他們的眉眼,我至死也不幹了。”說著站起來便走,道:“你回去吧!”

白鶴鄭捷急得滿頭冒汗,又不敢攔阻,隻好搶行一步,跪下道:“姑娘可憐可憐我吧!楊姑爺得罪你老,我可沒有啊!你老回去一趟怕什麽?你老願意聽他們的話就聽,不願聽就不聽。你老請想,師祖偌大年紀了,你老這一走,他老人家如何受得住?這門親又是他老人家給您定的,您這麽傷心,豈不教他老人家懊悔難堪麽?你老念在師祖他老人家年逾六旬,並沒有子嗣,隻有您一個。你老一天不回去,他老一天不安心。這幾天他老人家唉聲歎氣,連飯都吃不下去。不是心疼你老,又心疼楊姑爺麽?”

女俠淒然歎息,眼含淚點;聽到末一句,忽又怫然道:“他老人家越老越糊塗了,讓他心疼姓楊的去吧!”鄭捷咳道:“您還教我說什麽?他老心疼楊姑爺,也是推女及婿呀!現在師祖和楊姑爺跟那李家女子,都等著你老哩。人家說得好,一切由您主持,願意怎樣就怎樣。臨來時,楊姑爺私自告訴我們幾個人,從前他少年氣盛,言語之間常與姑娘拌嘴,其實一顆心全在姑娘身上。教我們尋見姑娘時,務必請回來。他說對於這李家女子,隻是一種孽障;當時為情勢所拘,擺脫不開,搭救了她,她就賴上了。其實這也是李氏女子貞烈之處;如今她已經剪斷頭發,決計出家修行。隻要姑娘回去,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女俠長歎一聲,把鄭捷拉起道:“你這孩子真是我的一塊魔!這麽辦吧,我先同你回寶應縣;你若教我再回淮安府,你就宰了我,我也不去。我豈能跑出來,反又跑回去,給他們賠禮不成?”

白鶴鄭捷還是再三央告。這女俠眉峰一皺,麵含怒氣道:“鄭捷,你還敢羅嗦麽?”一雙星眼直注著鄭捷,嚇得鄭捷把沒說完的話咽回去了,低聲說道:“姑娘,咱們就先回寶應,可是咱們住在哪裏呢?”

女俠不耐煩道:“寶應縣沒有店是不是?”鄭捷忙道:“是,是,咱們住店,咱們住店。”立刻兩人啟程,徑投寶應而去。

這個女俠,便是那威鎮兩湖、聲名赫赫的大俠鐵蓮子柳兆鴻的愛女,有名喚做江東女俠“柳葉青”的柳研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