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四的故事

王實味

“爹!梨!”孩子搶著籃子說。

“別急,小三。等晚上供過了月婆婆,梨讓你吃飽!”木匠陳老四手裏提著隻篾竹篋,看他並不是隨便用兩個指頭捏著筐係子,而是用一隻手緊握著,筐內像頗裝了些東西似地。

“爹,月餅,買了沒?一斤,斤半?”

“哼,娘呀!你還是大哥,今年十歲了,做活不能,吃,再沒你得!哼,娘呀,就你饞!”陳老四說著把手中的筐用力高舉,因為在門口玩著的第二個孩子看見爸爸買了東西回家,也飛跑地跟了進來,三個赤膊著的孩子都在把那手向筐裏抓。

為要強壓住這些孩子們,小大底脊背上著了一掌,淡褐色的皮膚上立刻現著五隻手指和一塊掌心的印跡。在這種地方大的孩子總是不免多吃點虧的。

“都不給!月婆婆沒供你們倒想先吃!——媽的!”末尾那句“媽的”是巴掌貼在小大脊背上的發出的。

繃著臉,筐子終於平安地提進房中藏在櫥裏了。

小大雖然挨了很不輕的一巴掌,但痛疼裏是有著希望在,並沒哭;這時在廚下燒著午飯的那老四的妻,始終沒有出台,直到丈夫把筐子安置妥當從房裏出來的時候,才隔著灶門向他輕輕地問:

“香蠟紙不會忘,鞭炮買了沒有?”

“鞭炮,好記性!過端陽不是不準放鞭炮嗎?這時候難道說算太平了,放鞭炮!”

碰慣了釘子挨慣了罵的女人不再哼出半個字,悄悄地作她底飯。

陳老四底斧子在軋軋地砍;想月餅想得饞涎流到胸脯上的小大,也不得不拿起一根圓木棍把來放到刨**,抵緊了,喪魂失魄地用刨子在刨;小二又跑出去玩去了;——隻有小三,當哥哥挨巴掌時他害怕得不敢再要梨,但空氣靜寧以後,他感覺著一種非大人們所想像得到的空虛,一麵在地上爬一麵嘰嘰地哭了。

“小大liayalai,今晚上讓你玩一晚上。”因為是過節,午飯後陳老四放了大兒子的工,自己也把斧頭和鋸子之類收拾起來,停工休息。但窮匠人們過節可並不定要停工。而陳老四所以竟停了工者,是因為他今天特別高興——不,是因為他近來的生活湊合得很勻溜的原故。

他腰袋裏裝了七八百錢,到隔壁去找賣油條的李疤眼兒和染匠萬二等抹骨牌去了。

好,讓我們把關於陳老四的種種以及他今天所以如此高興的原因隨便談談。

他是木匠,有老婆,有孩子——這上文已經告訴了我們。孩子,有三個:小大,小二,小三。都是男的。夠福氣不是?對呀,“多福多壽多男子”,兒子多當然也頗足驕人。不隻左鄰右舍常常拿兒子多,福氣好的話來恭維他,他自己心裏也常盤算著:小大已經可以幫我做生活,過兩年小二會做活的時候,小大就可以當個師父用了。小三今年也已經四歲……將來……。但孩子們底肚子可真是他底敵人。雖然近來生活勻溜些,不曾欠過糧食行五千以上的賬,可是在從前呀,著急的時候他簡直恨那些小鬼為什麽不死!他們肚子的容量真可以哩!

老婆,是十年前娶的一個“過婚”,娘家姓黃,前夫姓胡。小大究竟姓胡或姓陳就頗是問題。但陳老四可並不管那些鳥事,雖然耳朵眼裏也聽過旁人咕嘰這案件。在中國社會裏,好像隻有他們這種下等人的一層對於兩性間的見解似乎比較健康些,女人夫死即嫁,就是明白人們覺得很可喜的一件事。陳嫂子嫁了陳老四,在她是行其所是,毫不疚心,在他哩,也並不因為她已經同另一個男人睡過而視為異物。這女人,同中國的一切下等女人一樣,有的是求生的力量,吃慣的是苦,更有著那種比牛馬更馴順的忍耐。和陳老四同居了十年,除掉替他生了幾個兒子以外,更為他分擔了許許多多千辛萬苦地維持一家生活的重擔。下鄉拾麥穗,拾棉桃,扒草,砍柴,是有季節的,每年幹幾次。替左近的單身漢們洗漿補繚,替張家太太或李家少奶奶月子裏洗洗髒布,替趙公館或王老爺家做做短工,是家常便飯,幾乎天天幹。挨餓,受凍,是常事。孩子們多,飯,做媽的不能不先讓他們吃。四年前那次大荒年,小三剛出世,小大小二一個六歲一個三歲,為要使他們少餓得哭兩次,她自己每天隻喝半碗榆樹皮麵的糊塗漿,總讓孩子們多喝幾口。衣服,更難說。孩子們一年中從四月初到八月杪都是光著上半截,炎夏時甚至連半片破短褲也不穿,萬一遇著連陰雨,再刮點兒小冷風,那他們有過冬的小破襖兒在;自己,因為是女人,就是老熱天總也得披件破褂子,雖然她們這類下等女人即令脊背上露一條,奶膀子露一塊也決不害羞,但也就夠為難,因為衣裳有時是會破得就千綴萬補也不能再上身的。冬天一來,可以常看見她在那小黑屋裏一麵拈著針,一麵瑟索,抖,顫,因為她身上隻有嫁陳老四以來穿了十年的那件空心破棉襖。肉體上她是如此如此地幸福,精神上更有陳老四底斥,罵,唾,滋潤著她。——呀呀,談這女人談得太多了。總之,陳老四底老婆,這女人,她是中國下等女人的一個最好模型。

現在讓我們談一談陳老四這個人。十二歲起學木匠,今年四十一,算來幹這行道已整整三十個年頭。三十年來社會上起了許多劇變,最大的如龍旗換了五色旗,皇帝改做了‘大蔥桶’以及最近的什麽革命軍打倒吳佩孚張作霖,在他都沒有什麽清楚的概念,他記得最清的是油鹽柴米怎樣一天一天地長價,感覺最深的是一個人活著怎樣一天一天地難!他也算得個了不起的人生鬥士,在這一切動搖一切潰壞的現代中國,他一個做小手工的窮漢子竟在十年前積蓄得幾十吊錢娶了妻,十年來又養了三四個孩子而且沒一個凍餓死,這成績真不能不說是可驚。他,人好不過,就隻有種偏見,不喜歡——甚至恨有錢的人。這好像是他一生辛苦給與他的一種什麽教訓之類。大概,偏見這東西,凡是一個對於他生活環境還能夠感到點味道的人都有一點半點,高等人固無論矣,下等人在這點上好像也與高等人沒有什麽差別。陳老四之恨有錢人,並沒有如像耶穌說“富人要進天堂,比駱駝想穿過針孔還難”那類話有什麽“哲學的基礎”之類,如果要他勉強說出道理來,他恐怕連“有錢人不做一個大錢的事,卻吃得好,穿得闊,住得妙,並且欺負窮人”這種顯著的事實也指不出。他幾乎隻是下意識地覺得恨那些高視闊步,搖頭擺尾,與他不是同類的人們。其實哩,他三十年的生命中所受有錢人的淩辱,如某次在徐宅做活,徐大少爺曾罵他“混賬王八蛋,滾出去!”又某次在李茂隆錢莊做活,李大掌櫃曾瞪眼瞪到他臉上說“你這家夥,一天費幾百幾不是請你來吃旱煙的呀!”又某次在陸公館因為摘了他們一朵花,結果被一個浪姨太太喊夥計把他攆了出來,臉上還挨了一個巴掌;又某次……——這些事也未始不是種毒的原因。不過,他從小就不喜歡有錢人,是真的。因為有偏見,因為有恨,所以他時常感到不滿,感到煩躁,感到忿怒。供他發泄的就是女人和孩子。他有時雖然很暴烈,但心卻是還柔。對於女人,斥罵,唾,是常事,但卻從未打過她。這大概是那女人對他不但怕,而且真還有點愛的原故。中國下等女人不被男人打真是稀有的幸福呀,要知道這個,對於孩子們,雖打,打後卻是很覺心疼,除了在盛怒之下。他對女人有時還真很憐愛她,他很知道她成年整月都在吃著無邊的苦,受著無邊的罪。譬如,在夜間,女人因為日間勞作過度夢囈中作痛楚的呻吟,如果他當時在醒著,一定要抱著女人在她頸上或乳旁狠狠地吻兩下,問她說:“小三媽,哪兒疼呢?哪兒疼呢?——唉?腰?……”接著又狠狠地吻兩下,抱著睡。這與公子小姐們弄玩兒的什麽愛情許不是一類東西吧!

關於陳老四今天所以如此高興的原因,上文已說明是因為他近來的生活湊合得很勻溜,但關於他這勻溜的種種也無妨多少談點兒。

第一,要說是運氣好。但說也罪過,他底運氣之所以好,就是許多人運氣之不大好給湊成的。在平常,他那僅一間門麵的小窮木匠鋪是很少有人來照顧生意的,除了到別人家裏去做做日工而外,就隻有鄰近人家偶然送些斷腿脫榫的桌椅或破門窗爛什器來修補修補;但在今年五六月以後,縣城裏有兩種瘟神大逞威風,一種是上吐下瀉的虎列拉,(這“貴族”的病名在H縣當然很少人知道,即令是醫生。既然說到H縣,在此就附帶聲明一下,我們這故事所談的人物風味都是H省H縣“底的”。)一種是喉嚨裏生著一點點白塊的白喉,於是許多人底運氣就都變成“大不好”或者說,“大好”了,而人死了照例得用棺材裝起,於是木匠鋪便利市十倍,陳老四也就沾了光,運氣好起來了。本來,在平常,人們買棺材也是很少照顧到陳老四的,但這些時因為死人太多,棺材這東西簡直是Demand超於Supply,所以就是很倒黴的小木匠鋪也生意興隆起來;而且,偏巧虎列拉和白喉所帶去的死者又都是些窮苦的下等人,他們所需要的並不是什麽“香柏”,“川杉”或“桑柏梓”的,棺頭上雕有描金篆文“壽”字漆得放光的“壽材”,而是幾塊半寸厚的毛木板用洋釘釘在一塊就成功的“薄皮匣子”,這種賺不著許多錢的生意大木匠鋪是不大高興招攬的。——總之,陳老四近來生活所以很勻溜,第一要說是運氣好。

其次,是家庭生產力的增加。女人從正月小產身子複原以後,小三已經斷了奶,會吃會玩,她無掛無礙,做事情賺錢的時間比往常更多。碰巧五月裏H縣又開來了國民革命第一百九十九軍第五師第三團,內中有一連就住在陳老四家斜對過那關帝廟裏,陳嫂子替那些在閑駐時也頗愛漂亮的青年丘八們洗補衣服,生意可真要說不惡。除女人而外,孩子中小大是在幫他做零活,不說;小二在端節後也聰明起來,從一個數到一百竟弄不錯,於是托人與高福興糖坊老板說向他們發〔販〕賣糖疙瘩,蔴餅和凍米糖,一天也可以賺個百二八十。

以上所談似乎可說是陳老四生活勻溜的原因,關於他生活勻溜的實況,我們現在可以舉出一件大事來代表一切。這事很簡單:陳老四近來在茅廁裏蹬著時,不像從前那樣皺眉蹩額“吃牙裂嘴”了,原因是從前日常生活裏的十天四兩花生油,近來變成半月一斤豬油了。此外,像今天竟買了些月餅,梨,栗子,柿子之類預備大過其中秋節,下午又高興地放了工,也是他生活勻溜之實際表現的一種;——齊全地買許多果品過中秋,在他這乃是有生第一次呀,要曉得。

陳老四的高興會延長下去,到無盡止的時候,或則悲哀就會接著來了,這有誰知道?陳老四呢?他倒很自在,他想:這青天白日滿地紅旗還要掛多少時候?就是再換一種,這也沒有關係,隻要人再死得多些,好讓他發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