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明斷
幹爹死了!李林塘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不是自己麵前站這個這個小童穿著劉家莊的衣服,帶著自己幹弟弟的封函,李林塘絕對會當場打殺這人。
“你,再說一遍。”李林塘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老太爺……老太爺他……”這小童的聲音顫得更厲害,“他讓洋人打死了!到今天三天了,大老爺讓我來找你,說……回家服喪。”
李林塘撇下了來報信的小童不管,也沒有和鏢局坊裏的什麽人知會一聲,兀自牽了鏢號裏最快的一匹馬,匆匆回轉高密。
李林塘心裏憋著一股火,燒得他腔子裏憋悶得緊。劉恒祿老爺子死了!他猶記得前年,劉恒祿老爺子過六十六的壽辰,他酒席上還打趣“幹爹看著比我還要年輕嘛”。現如今,居然是死於非命,陰陽相隔。
李林塘自幼無父無母,從的是自己師父的姓氏。在李林塘的心裏,這個對自己關懷備至的老頭,就是自己的親爹!
李林塘想著,如過當時自己在幹爹身邊多好?哪怕幫幹爹擋了那一顆槍子呢!可是他偏偏就是不在,他偏偏就是救不了幹爹。打今天起,李林塘又是孤兒了。
一路上,李林塘不惜馬力,馬又是快馬良駒,一個白日的功夫,李林塘就跑完了本應兩日多些的路程。抬頭看,那莊子上從燈籠到條幔,滿滿都是刺目的白色。
那匹馬鬆了勁,口吐白沫栽倒在了莊子門口,李林塘也從馬上跌落。門口兩個門子看見外姓少爺回來了,趕忙上前攙扶。李林塘剛站起來,又跌倒在地。
原來李林塘走得急,沒換上騎馬長途的護具,又是不要命的架勢一路揚鞭狂奔,兩條大腿裏子,皮都磨掉了一層!褲管裏血都透了出來,看起來好不狼狽。
“扶我去靈堂。”李林塘一開嗓都不太敢相信這是自己的聲音。一日裏水米沒打牙,加上心裏焦躁火氣升騰,嗓子居然沙啞得好比十幾年的老煙槍。
“少爺,你這傷……”一個小門子看李林塘這模樣,隻覺得嚇人,再一次扶起了李林塘,說,“我還是扶您去廂房休息吧。”
“扶我去……扶我去靈堂。”李林塘攥著那個說話的小門子的肩膀說。
這個小門子被李林塘捏得生疼,隻得說好,又讓另一個門子去請郎中,這才扶著李林塘進了門。
進門過了影壁,李林塘就瞅見了大屋正堂裏停著一口棺材,棺材後是香燭供桌,上邊掛著一個大大的“奠”字。
李林塘到了正堂大門,一揮手揚開了扶著自己的門子,直挺挺跪在了地上。
李林塘這一下嚇了這屋裏的人一跳,這時候那個門子回過味來,大聲通報道:“外姓大少爺,老太爺義子李林塘,返家奔喪!”
屋裏又有人要去扶李林塘,卻都被李林塘甩開了手。李林塘就這麽跪行到了棺材前,在身後留下兩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爹,林塘回來送您老人家一程。”李林塘說著話,一個又一個的頭磕得直響。
周圍的人被這架勢嚇住了,也沒人敢上前拉著。李林塘就這麽一連磕了三十幾個頭,劉恒祿的大兒子劉秉,實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拉住李林塘的肩膀想把他拽起來。可是誰也不知道李林塘哪來的這麽大力氣,他這兄弟拽著他,於他而言似乎沒有什麽區別,依舊是一個響頭一個響頭地磕。
“林堂哥!”劉秉終於是在李林塘耳邊一聲大喝,讓李林塘停下了動作。李林塘轉過頭,臉上涕泗橫流,看著自己的弟弟劉秉,口中顫巍巍說出一句話:“爹,走了……”
說完,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等李林塘清醒過來,已是日過中天的時辰。他躺在房裏,身上蓋著一張厚厚的毯子。李林塘伸手掀開毯子想要下床,卻抻得兩條大腿裏子生疼。
李林塘打牙縫吸了口氣,低頭看,自己渾身上下就穿了一條犢鼻褲,兩條大腿被繃帶裹了個嚴嚴實實,卻不透血,還有淡淡的藥味從上麵傳來。
“李少爺,您醒了!”旁邊伺候的丫鬟立馬站起身,“我去給你拿湯藥和吃的,您先躺一會兒。”
說完那丫鬟出了門。李林塘還是覺得疼,怕在動彈又把傷口弄開,於是老老實實地躺了回去。
不一會兒,披麻戴孝的劉秉端著飯菜喝湯藥進了屋,放在了李林塘床頭的小桌上。
“怎麽是你來了?”李林塘問,“你現在應該是脫不開身吧。”
劉秉坐到了李林塘的床沿,扶著這李林塘坐了起來,說:“哥,我在是想跟你商量商量,我覺得這個事兒啊,不能就這麽算了。”
“當然不能就這麽算了,”李林塘一口把藥全都幹了,苦得他直咧嘴,“但是德國人太吃得開了,咱們再去鬧,還得讓人打死。”
“我也也是這麽想。”劉秉說。
兩人一時間沒了話頭,房間裏隻能聽到李林塘呼嚕呼嚕喝粥的聲音。
“老幺知道這件事了麽?”李林塘放下了碗筷,問。他問的這個老幺,是劉恒祿的小兒子。當年李林塘剛到劉家莊的時候,這老幺剛剛十三。如今這孩子出息了,在日本留學已經一年了有餘了。
“我讓人給你報信了不是嗎,”劉秉說,“也是讓他拍一封電報給老幺,這種事不能瞞著。從山東拍到上海,再從上海轉到長崎,最後轉到東京,中間的麻煩很多,想收到老幺的回信,也得等半個月了。”
李林塘點點頭,說:“對,這種事絕對不能瞞著老幺。”
又是一陣沉默。
“咱們報官吧,”劉秉說,“我想不出別的主意了。”
“報官?”李林塘覺得不太靠譜,“官府管得了這個事嗎?對麵可是德國人!”
劉恒祿想了想,說:“之前官府不管,是因為洋人勢大,現在是鬧出了人命,官府就是不想管,也得站出來說上幾句話,要一個公道。德國人死了兩個洋教的和尚,就要走了山東一大塊地,咱們死了這麽多鄉親,衙門不得問洋人拿事兒嗎?”
李林塘仔細一想好像也是這麽個道理:“好,等停過了頭七,咱爹入土為安,咱們就找上這事裏頭出了人命的人家,一起去衙門告狀!要是衙門也管不了洋人,大清朝就完了……”
想到就做,沒有狀師肯接手這個案子,劉秉就親自起草狀紙。李林塘就一門一戶地到人家裏去拜訪,讓這些沒了丈夫、兒子、父親的人一個個按了手印。
終於,在劉恒祿老爺子下葬一天之後,四十多個披麻戴孝的鄉民,敲響了高密縣衙的鳴冤鼓!
“威~武~”
殺威棍一響,縣太爺敲案升堂,一坐穩縣太爺愣住了,底下跪著四十多人,全都一襲白衣,戴孝披麻!這小小的縣衙哪見過這般陣仗?
“何人擊鼓鳴冤?何人原告,何人被告?所告何事?你們派一個人上來答話。”高密縣雖是被這樣的場麵嚇了一跳,卻也是很快鎮定了下來:自己是一縣之長令,在衙門裏遇到什麽事都得麵不改色。
劉秉自袖裏抽出狀紙展開,雙手端起呈上:“回大人,我等所告之事,盡在狀紙上寫明,請大人過目,為我等主持公道。”
“大人啊……主持公道啊……”
“大人我相公命苦啊……大人……”
劉秉話音剛落,公堂裏便響起了一片哭喊之聲,多是婦孺老幼音色,聽得高密縣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有一個不好的預感。
“肅靜!”高密縣驚堂木一拍,堂上霎時安靜了下來,“把狀紙拿上來我看看。”一個衙役接過了狀紙遞到了高密縣的手裏,高密縣入眼先是五六十個鮮紅的指印,然後才往下讀到正文。越看,高密縣的心越慌。等到讀完了這一張小小的狀紙,高密縣已經是汗涔涔的模樣了。
當初事發的時候高密縣就立即上報,沒多久濟南就下發了文書要自己千萬不要再讓鄉民鬧事,要盡可能地“睦兩國之好,勿縱亂民而傷兩邦相親”。原以為這些人無非是再到鐵路公司鬧一鬧,自己差遣衙役捕快亂棍打散也就是了,哪裏猜得到這些人驚人一紙訴狀,狀告鐵路公司!誰不知道,現在鐵路公司就是德國人的**,這小小的縣令再怎麽同情這些鄉民,也不可能壓上自己的前程甚至是腦袋來替這些人出頭啊!
思慮一番之後,高密縣心裏有了定奪。他咳嗽了兩聲,說:“訴狀,本官已經看了。事發之時,本官就已然知曉。此事我上報府尹,案稿現發還,已有定論!八日前,有暴民無故衝擊‘山東鐵路公司’,打傷勞工十數人,拆毀工地設施二十餘處。山東鐵路公司總部,遭暴民圍堵,公司迫於無奈反擊,誤殺暴民二十一人,屬自衛之行為。暴民行徑猖獗,漠視王法,本死有餘辜。然公司仁義,日前委托我衙代轉撫恤,各戶紋銀十兩,籌於本月底下發。今,爾等前來告狀,顛倒黑白,按罪當反坐。念在痛失至親的份上,本官不予追究,都……你們就都散了吧。”
“大人!不能這樣啊!大人!”
“大人您得給我們做主啊大人!”
一時間公堂上又是一陣喧嘩。
“肅靜!”又是一聲驚堂木響。高密縣歎了口氣,向著師爺揮了揮手。
師爺點點頭站了出來:“案件已結,大人清官明斷!你們誰要是再幹尋釁滋事,大板子伺候!”劉秉額上青筋暴起,忽然抬手指著高密縣,一聲大喝:“你這個狗……”
未等劉秉說出幾個字,李林塘一把捂住劉秉的嘴,把他的腦袋按在了自己胸前。
“還有事?”高密縣問。
“沒事了,”李林塘說,“大人您‘清官明斷’,我等聽從判決,絕不越級上告。”高密縣又歎了口氣,再敲了一下驚堂木:“退堂!”
一時間,滿公堂隻剩下婦孺們微微抽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