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連長不喜歡文藝

第一章連長不喜歡文藝

當年,葉林一到連隊,就見到了連長項山底。因為是項山底到新兵連把他們幾個新兵帶回連隊的。

葉林第一次從別人嘴裏聽到這個古怪的名字時,就不由自主地嘟囔了一句:“項山底,這是人名嗎?叫項山底多難聽,叫項山頂行不行?就是項山坡也行呀。”結果讓站在旁邊的指導員痛罵了一頓:“你懂個屁,新兵蛋子!以後少胡說八道,連長的名字也是你隨便說的,讓他聽見了往死裏收拾你!當新兵就得管住自己的嘴,不要老是顯你能,人家他爹他媽還不如你?”嚇得當新兵的葉林趕緊閉住了嘴,從此再不敢胡言亂語。

是啊,他為什麽叫這麽怪的一個名字呢?後來才知道,項山底他媽生他的時候,家裏有一隻羊跑出去了,他媽急著找羊,挺著大肚子到處跑,正好走到村後的山底下,就說什麽也堅持不住了。當時,叫天天不應、叫人人沒有,隻好找了一個避風的山旮旯,把他生在山腳下。等村裏的放羊娃領著家裏人找到他媽時,項山底已經踏入人間。他家姓項,他爹見此情況說:“就叫項山底吧,是個念想。”就這樣,一個怪人頂著一個怪名誕生了。

項山底的誕生是不是影響別人了,說不清楚,反正是影響了葉林半輩子。以至於在任何時候、在任何地點、在任何人麵前提起他,葉林都是滿腔怒火。

葉林時常想,這個人是不是就為了和他作對才來到這個世上的,他倆的上輩子絕對是不共戴天的仇敵。不然,這個人不會在涉及到他的事情上那麽絕情,那麽極端。

當年,葉林是做為文藝兵被招到部隊的,葉林從七歲時開始拉手風琴,到十七歲已經拉的相當可以了。由於經常參加各種演出,在紅山這個省會城市裏,你說葉林不一定有人知道,但你要說拉手風琴的那小子,知道的人還真不少。

葉林的啟蒙老師是東江省藝校1959年招的第一批手風琴專業的中專生,功底相當了得,老師教了他五六年後,又將他介紹給省歌舞團向陽老師,他跟著向陽老師學了四年,直到當兵到部隊。

人生本身就充滿戲劇性,這一點在他身上體現的更充分。招他的時候是文藝兵,可到了部隊後,他卻被下放到連隊裏了,因為他的那個位置被人頂了。頂他的人是軍區副部長的女兒,雖然手風琴不如他拉得好,但關係比他硬,這就夠了。

連隊就連隊吧,不當兵幹什麽去?雖然說當時已經是1979年,上山下鄉已經停止了,但找個正式工作還是很費勁的,尤其是去國營單位,因為許多國營單位已經十幾年不招工了。

在那個時候,一個城市(農村的除外)的年青人能當兵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不是所有人都能辦到的。當年城市青年想當兵至少應該具備兩個條件,一個是家裏就是部隊上的,或者與部隊有關係的人或人家。第二個就是葉林他們這種有點文體特長的、部隊需要的人。除此之外,一般人當兵是比較難的。在那年月裏,能當兵是非常好的事,好聽,好看,複員後還給分配工作,當了兵就相當於端上了鐵飯碗。

那時,穿上一身綠軍裝,背上一個綠挎包,紅帽徽紅領章,走在大街上神氣的很,比現在考上大學還牛。

葉林所在的部隊是一個炮兵部隊,是1969年為了抵禦北方的威脅,由軍委主席親筆簽字組建的建製師,而且就在省內的一個縣裏駐紮,離他所在的紅山市不到三百公裏。能當兵,而且離家還不遠,葉林覺得這是非常好的一件事。

在他們這個部隊裏,不知從何時起,對城市兵有了一種偏見,總認為城市兵身上有一種讓人討厭的優越感。就因為這先入為主的偏見,讓許多城市兵付出了慘痛的代價。葉林就是其中之一。

葉林複員離開部隊後。也曾經多次回想過這個問題。這是一個曆史問題,也是環境問題。在當時的那個環境裏,農村兵多城市兵少,付出的是一樣。但由於出生地不同,人生的結局就大不同了。不管怎麽說,城市兵的生活條件都要比農村兵好很多,而且,當時國家的政策就是這麽規定的,城市兵複員後,是給安排工作的,而且還都是國營的企事業單位,工作穩定、收入好。當年那些條件好的女孩子找對象,首選的都是國營企業的這些複轉兵。可農村來的,複員時就哪來的回哪,基本不給安排工作,除非是幹部轉業。這樣一來,農村的戰友有點兒情緒。也是很正常的。

他第一次見項山底,就覺得這個人凶巴巴的,不好相處。平時見人沒個笑臉,整天拉著驢臉走來走去,就像誰欠他的錢沒還一樣。更讓葉林感到不可理解的是,項山底好象對他這個有文藝特長的兵尤其沒好感,開始時,這個感覺還不明顯,越往後感覺越不對了。老兵悄悄告訴他,連長最恨搞文藝的人。

為什麽呀,搞文藝怎麽了,沒招他沒惹他的。等後來,葉林知道來龍去脈後,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這事你怨不著我們呀。

怨當然是怨不著,可人的慣性思維是非常難以糾正的,也是非常可怕的,後來的一切,葉林充分體會到慣性思維的片麵性和危害性,可為時已晚。

聽老兵說,連長項山底的老家很貧窮,窮到經常吃不飽飯。為了能吃到一口飽飯,許多孩子從小就去跟著戲班子學戲去了。他們那個地方自古以來就出唱戲的,戲是家鄉戲,是鄂劇、豫劇和魯劇的混合體,似劇似歌,似歌似劇,當地叫敏(米)戲,為什麽叫敏(音)戲呢,誰也不知道,反正從古到今就是這樣。

文革中,以移植樣板戲為主,文革後期,管得鬆了,就演一些以談情說愛為主要內容的戲,很受文化生活貧瘠的當地人喜歡。因此,戲班子收入還可以,起碼能吃飽飯。學唱戲的人,尤其總唱談情說愛的戲,難免心思活絡,時常有男男女女的事情發生。村裏的大姑娘小媳婦,有時也會被唱戲的角兒勾走。向山底的親嬸子就是被一個唱小生的人勾走了,這在當時那個村裏是一件非常轟動的大事,讓村裏姓項的整個家族丟盡了臉麵,也給項山底幼小的心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項山底有個毛病,他從小就看不起唱戲的人,或者說是非常痛恨這些唱戲的人,痛恨到必欲置於死地而後快的地步。

項山底永遠也分不清唱戲和搞文藝的區別,他認為唱戲就是搞文藝,搞文藝就是唱戲,除此之外,還能怎麽樣?

當初項山底接葉林這幾個新兵下連隊的時候,他一聽葉林是城市兵,又是搞文藝的,打心眼兒裏就不願意要,要不是團裏硬往下壓,他和葉林很可能就擦肩而過了。如果真是那樣,對葉林來說,那就是一個天大的幸事。可惜的是,現實中隻有結果,不存在“如果”。項山底看不得起這些搞文藝的人,與他固有的慣性思維也有很大關係,他覺得搞文藝的人沒有真本事,隻會打情罵俏,賣弄**,勾引女娃娃。他覺得,在部隊裏,隻有軍事訓練才是唯一,軍事技術過硬那才是真本事。搞文藝算什麽,吹拉彈唱那是下九流,永遠也不會被人看得起。軍隊是打仗的地方,讓你穿上這身綠軍裝是搞文藝來啦?他不喜歡文藝,當然也不會喜歡搞文藝的兵。

觀念和思維的不一致,導致他和葉林天生的不對付,葉林在他手下,無論如何也好不了。幾年來,他對葉林的成績看不到,但隻要有一點不足,他就會無限的放大。

實踐證明,項山底確確實實的就是葉林的天敵。

葉林到了連隊以後,心態還是擺得很正的,他想,既來之,則安之。為了榮譽,為了人生,為了將來,也要好好的幹一場。

他為了摘掉城市兵優越感的帽子,在部隊不怕苦不怕累,淩晨打掃營房衛生,星期天廚房幫廚,休息時打掃廁所,粉刷豬圈。平時髒活累活搶著幹,軍事訓練走在前,日常生活樸素,與人為善,很快就博得了大家的好感。班長和排長程少傑,都對他高看一眼。

他下連隊的當年,部隊執行國防施工任務。從河北某地開始開挖電纜溝,一個師曆經一年時間,途經五個縣,一鍬一鎬的挖到北京的長辛店。在那段極其艱苦的歲月裏,葉林幾乎把命都搭上了。為了趕任務。戰士們每天五點起床,直到晚上十點收工。中間隻有吃飯時間,沒有任何休息時間,放下飯碗就得繼續幹。

葉林記得那年二月份,在河北保定的唐縣,唐河裏的水還結著冰碴呢,為了搶工期,戰士們卷起棉褲,咬著牙跳到刺骨的唐河水中。葉林那時才十七歲,怎麽說也是個孩子,哪見過這種陣式,剛下去沒一會兒,就覺得雙腿像斷了一樣,一點知覺都沒有了。在冰冷的水中,他臉色發白,嘴唇發紫,渾身緊縮成一團,任別人怎麽幫忙,兩隻手都僵硬的握不住那把鐵鍁。上岸後,兩腿已成醬紫色,衛生員嚇壞了,不停地用涼水衝他的兩條腿,衝完後拉著他先是走後是跑,不停的跑,跑完再衝,衝完再跑,就這麽折騰了一個上午,他的腿才慢慢的泛起一絲暖色。事後想想,真是可怕,不是衛生員這樣弄,兩條腿極有可能保不住了。

那時,由於國家的經濟狀況很差。部隊夥食費很低,一天的標準、連主食副食加在一起是四角七分錢,一頓飯也就是一毛多錢,連隊都是小夥子們,本身飯量就大,如此大的勞動量致使連隊夥食費極度超標。因此,盡管勞動強度大,但夥食卻很差,早晨是玉米麵窩頭稀飯,加上連隊自己醃的白蘿卜鹹菜。中午一頓大米或是饅頭,吃的菜不是水煮白菜,就是難以下咽的水煮茄子幹。就是在如此艱苦的條件下。葉林傑仍然緊咬著後槽牙,沒有叫一聲苦。

那是一生中,葉林經曆的最艱苦卓絕的人生經曆。每逢想起那段往事。讓葉林心痛的不是苦,也不是累,而是白白的付出。

一年中,葉林磨禿了三十七把新鐵鍬,磨損了十九把新十字鎬。為了幹活方便,戰士們出工時隻穿一個部隊發的大綠褲衩,光著膀子,扛著鐵釺和十字鎬,斜背著一個水壺,穿著那雙露著腳趾頭的解放鞋。那種艱苦、那種勞動量,別說葉林這個城市裏來的兵,就是農村來的戰友,也沒有聽說過,更不要說幹了。葉林為了鍛煉自己,也為了不讓別人說出一句孬話來,咬著牙,拚著命,從事著超強度的勞動,最終和戰友們一樣,一米也沒有少挖。一年下來,他瘦的像非洲難民,皮包骨頭,麵色黢黑。後背曬得脫了幾層皮,直到今天後背仍呈花斑狀,那是後背退皮沒有退幹淨的結果。這些他都沒有太在意,真正讓他淚水漣漣的是,那雙拉手風琴的手長滿了硬繭,布滿了皴裂,僵硬得無法彎曲。看到葉林這樣,就是項山底這樣待人極其苛刻的人,也不得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