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入廠初期

當年,葉林是作為連隊文藝骨幹被招入部隊的,他和那些家裏與部隊有各種關係的人沒法比。在部隊的幾年,他付出的很多,收獲得很少,還差點受處分。可以說他是這批本市兵中混的最差的一個。服役期間,戰友們的收獲是雙重或是多重的,開車的開車(在那個年代裏學汽車駕駛是非常牛的事),當衛生員的當衛生員,一個個入黨的入黨,提幹的提幹。隻有他什麽都不是,下到最基層的連隊裏,吃苦受累,卻是白板一塊,他的失去也是雙重或是多重的。

多年以後,戰友們聚會時,他開玩笑的問了一句:“我們是炮兵部隊,咱們一起當了四年兵,42個戰友,除了我以外,你們誰接觸過火炮?誰操練過火炮?誰又懂炮?”

在座的戰友隻能搖頭,因為他們在未進入部隊之前,就已經選好了要幹的工作,隻是他們幹的那些工作離基層太遠,離火炮太遠了。

最悲哀的是,葉林當了四年兵沒有入了黨,這在當時是一件極其丟人的事了。他的經曆為戰友們飯後談資提供了豐富的話題和笑料。在任何場合、任何人麵前,隻要提起這個事,葉林的臉上就是火燒火燎的,無言以對。如果說隻有這些也就算了,在複員兵工作安排上,他又遠遠地落在戰友的後麵了。戰友及其父母們在這件事上各顯其能、大顯神通,有去公安係統的、有去政府部門的、有去工商稅務的,最次也是到本市大型的國企裏開車或是幹最好的技術工種。隻有他由於沒有任何關係,被分配在離家很遠的紅山鋼鐵總廠當了主產工人。

他認為這都是命,他隻能認命。因為他從小就知道,人不能和命抗

當他脫下那身軍裝剛步入工廠時,曾天真地認為雖說沒有入了黨,但此事對今後的發展應該不會有多大的影響。到工廠了,人生有了新的起點,隻要好好幹,事情慢慢會好起來的。

事實證明,他對此事的後果嚴重地估計不足!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在工作中逐漸感覺到麻煩了,就像一群人在跑步,人家始終在第一方陣,而他卻從來也沒有進入過第一方陣,無論什麽事,他總是差著別人一大截。

由於他不是黨員,使他在分廠的提拔整整被推遲了十年。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與同一批進廠的複員兵的差距越來越大,後來他才發現,別說到人家的方陣裏了,邊還挨不上呢。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看著人家漸行漸遠,時間越長差距越大。因為他與那些黨員複員兵根本就不在一個起跑線上,開始時就差下了。在許多事情上人家可以進一步的發展,他卻還沒有具備進門的資格,在這個基礎上談事業發展、工作進步根本就是癡人說夢!沒辦法,他隻能再次的調整自己的思路,彎下腰低下頭,隱忍著心中的悲痛和不滿,又重複地、不厭其煩地走了一遍他已經走過的人生路程,他重新表現,重新被列為入黨積極分子。盡管如此,他卻遲遲未能重新入黨,也從來沒有被列為後備幹部……

這一切都源於部隊那個非黨員身份。

其實,他對自己的要求並不高,他沒有那麽高的奢望,也沒過多的要求,他隻想過平平凡凡的、穩定一點的日子。在廠裏,他曾經多次地幻想著自己的未來,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他能想到的最好歸宿就是當一個技術工人,不管是鉗工、還是電工,隻要有技術就行,通過學習和工作,掌握一身過硬的本領,靠技術吃飯,安穩地渡過一生。

另一個是想辦法到廠裏的食堂當個廚師,在那個資源匱乏的年代裏,戴個白帽子,穿個白褂子,雖然辛苦點,也能混個肚子圓。他經常看到的是,廚師打飯時,遇上熟人或是小頭頭(大頭頭有專門吃飯的地方)時,飯多肉滿,遇上不認識的人,菜勺裏的菜就是一點點,還盡是湯水。心裏不滿意,你還不能說,再說比這還少。

可現實是,他這點可憐的理想根本無法實現。靠技術吃飯的前提是能當上技術工人,比如:焊工、鉗工、電工等等,可一個分廠三千多人就那麽幾個技術崗位,有關係有後門的都輪不上,像他這樣的,連邊也沾不著。當廚師他更是想都不用想,後來經過打聽才知道,能在廠裏當廚師的都是廠領導絕對信任的、或是與領導沾親帶故的人,他顯然不在此例。所以他隻能去鑄鍛車間當主產工人,活累、沒技術、三班倒而且收入還不高。他的師傅孫立告訴他,過去他們這個車間崗位上的工人,在招工時不考政治語文,不考數理化,隻是在廠門口擺上一塊大石頭,誰能把那大石頭搬的離了地,誰就能成為這個崗位上的工人,這種崗位隻需要力氣,不需要腦子。

現實擊碎了他的人生理想,讓他從夢幻中清醒過來。

從當上主產工人的那天開始,葉林的心裏就不順。鑄鍛車間的工作環境極差,高溫、噪聲、灰塵,能見度不良。更讓他受不了的是,每天上班換衣服時,必須全部脫光,一絲不掛地再穿工作衣。如果不是這樣,你身上的內衣就得每天洗。葉林看到師傅們的工作褲就在衣櫃旁邊立著,穿的時候拿過來穿,不穿時往衣櫃旁邊的地上一立就行了,因為那上麵都是油泥,時間長了就變硬了,折不回來。葉林曾經問過他們,為什麽不把工作衣洗洗,他們說,洗什麽,今天洗了明天一天就又變回原來的樣子,不如不洗。時間長了,葉林也成這樣了。

工房是幾排老舊平房,窗戶上的玻璃早就沒了,為了遮擋風雨,用紙箱板釘在上麵,時間長了,紙箱板爛了,窗戶上也就什麽也沒有了。開始時,葉林換衣服還不好意思,老是瞅著、躲著,怕別人看見,工友告訴他,你放心大膽地脫吧,沒人看你。葉林後來一觀察,果真如此,上下班時間,人們就從工房門前走過來走過去,無論男女沒有任何人往工房裏瞅一眼。因為全廠的工房都這樣,人們早就見怪不怪了。無非女工工房用紙箱板遮擋的嚴一點罷了。

每天上班後,葉林和其它人一樣用鋁芯電線拴在褲子上當腰帶,上衣的扣子早掉沒了,也用電線拴在衣服中間,上下都敞著,露著胸脯和肚子,頭上戴著柳條安全帽。到下班時,隻有眼珠子、嘴唇、鼻孔裏是白的,全身上下都是黑的,活脫脫一個煤礦工人。剛開始,他還能忍耐,時間長了,心情就沮喪起來,每天一到工作崗位就心煩意亂,心慌氣短,最後變得連班也不想上了,表現越來越差。

與此同時,當年與他一同參軍的戰友們卻是捷報頻傳,工作單位好,崗位好,待遇高,有的甚至已經當上副科長了。戰友的前景一片輝煌的時候,他卻和一頭瞎驢似的原地轉圈。

事情的轉機是葉林在工作中不慎砸傷了腳,本來他就不想上班,這下他就索性想來個小病大養,或改成吃勞保,或是病退回家。他師傅孫立來家看望他時,他把心裏的想法對孫立說了。孫立是當時整個分廠裏對他最好的一個人,也是最看得起他的一個人。到這個崗位上後,師傅處處幫他護他,有些什麽不對付的事師傅也替他兜著,是他特別信任的人。

孫立的父親是個老大學生,六零年被打成右派,全家下放到農村。幼小的孫立從小就經受各種磨難,除了意誌堅強、性格率直,敢殺敢打以外,還練就了一雙看人極其準確的眼睛。不知為什麽,從葉林第一天到他的這個班上起,他就覺得葉林不是一般人,至於哪不一般說不上來,反正就是覺得這人不一般。誰能知道,就是孫立的這個沒來由的想法拯救了危難中的葉林。

孫立聽了他的話後,表情明顯的不高興,但忍住沒有爆發。孫立抽了將近一支煙後,才對他說:“我知道你委曲,知道你心裏不服。可委曲又有什麽用?不服更是屁事不頂。當年我們全家被趕到那個連鳥都不拉屎的小山村裏,連個人住的房子都沒有,全家在驢圈邊上搭了個窩,你說那委曲不委曲?你說誰的心中能服?你不想幹,誰它媽的想幹呢?你去問問咱車間裏的人,誰說想幹我就×他八輩祖宗!別說你了,就我這沒文化、三十好幾的人也不想幹呀。可你說不幹就不幹?你說吃勞保就吃勞保、你說病退就病退?你以為勞資科的人就等著為你服務呢。離職回家說的容易,就算你麵子大,人家批準你,離職後你如何生活?你想過後果嗎?你想過你爹媽嗎?你聽我一句話,換一個活法,也許你能看到新的希望。”

孫立一邊觀察葉林的表情,一邊又點上了一支煙:“崗位是不好,可不好有不好的好處,這地方多數人文化低,腦子簡單,你在裏邊算是有高文化的人,隻要你認真幹,把事情處理好,很快就會出頭的。另外,咱這地方的人看著性子野,說話粗,其實人性都不孬,他們都是那種有話就說,有屁就放的主,可以當麵和你動刀子打架,但絕對不會背後打你的小報告。所以,隻要頭頭不在,不管你在班上幹什麽,他們都不會壞你的事。你空閑時間多看看書,想辦法上個學不也能脫離苦海嗎?那麽多的路你不走,非走死胡同?”

師傅的話句句都說到他的心眼裏,他想了幾天後,決定按師傅說的辦。他暗暗下決心,不管環境有多麽惡劣,崗位有多麽不好,命運多麽捉摸人,他都要好好幹,因為他沒有退路。當一個人連退路都沒有的時候,結果隻有兩個,一個是就此沉淪,破罐子破摔,順著一條下坡路直直的走下去,走哪算哪;另一個是破釜沉舟,置於死地而後生,知難而進,沿坡而上。前一條路好走,但那不是他的選擇,不說別的,就為遙麗那一雙美麗的眼睛,他也不能走第一條路。

他告誡自己,師傅已經把話說的很明白了,如果這時的自己還不醒悟,還不趕快轉變,那就是大傻瓜了。就這樣,在孫立的幫助下,葉林從思維的死胡同中走了出來。

他邊學習邊工作,又發揚了在部隊那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將學習和工作有機的結合起來。平時,在孫立的指點下,他與人為善,助人為樂,和車間的師傅徒弟打成一片,漸漸在工人中間有了威信,很快就受到分廠廠長的關注。

別人被領導關注是好事,可葉林被領導關注的結果,卻是他打死也想不到的。不僅沒有一絲好處,反而被連累了將近十年。直到老排長程少傑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