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無可饒恕
“醒了?”米凱爾剛睜開眼,就聽見了梅比烏斯的聲音。
“這裏……逐火一號啊……”
他有些遲鈍地偏過頭,隻見梅比烏斯搬了一張凳子坐在床頭,手上拿著一疊報告,心不在焉地審閱著。
她不耐煩地翹起二郎腿,腳一甩,小巧的高跟鞋吊著後跟,一甩一甩,她似乎沒穿襪子,以米凱爾的目力,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腳底肌膚的每一寸紋理。
“真臭……”
米凱爾的聲音有些微弱。
“什麽?”
梅比烏斯抬起頭,蹙著眉望向他,米凱爾這才發現她換上了一副小巧的眼鏡,看起來比之前更加成熟了一些。
“我說……你實驗室老是不開燈,這下近視了吧?”
“嘁!總比差點淹死在海裏的人好!不對,你不是會遊泳嗎?”
“咳咳!”米凱爾恢複了點力氣,手撐著身子坐起,尷尬地說道:“神州不是有句老話嗎,淹死的都是會遊泳的……”
這件事說起來確實好笑,照理來說,米凱爾當時可以選擇的逃脫方式包括但不限於:遊兩百米遊上波納佩島/用理之律者的權能造一艘船/擬態空之律者的核心進行空間穿梭……
但水太涼,頭皮癢甚(狗頭保命),他幾乎是落入海水中的第一時間腿就抽筋了,而後不由自主的掙紮起來,也不知道嗆了多少水。好在運氣足夠好,隻花了十幾分鍾,就被洋流衝到了島上。
“隊長他們呢?”米凱爾看似隨意地問道。
梅比烏斯嗤笑一聲,“你是想問愛莉希雅吧?”
“沒有,你不要多想。”
“嘁!放心,他們都全須全尾得回來了,沒人受傷。那個女人早上還在門口堵了我好久,要進來見你呢。”
“哪個女人?”
梅比烏斯瞥了他一眼,懶得回應。
玩梗失敗的米凱爾隻能自顧自地下床,毫無顧忌地將身上的病號服重新換成戰鬥服。
“對了,你們昨晚弄出的動靜,已經上新聞了。”
“唔,嚴重嗎?”米凱爾昨晚隔著老遠看見了那朵迷你蘑菇雲,不得不承認,那一擊的動靜確實有些過大了,如果是普通的戰車級崩壞獸,即使是體型超過二十米,無限接近上位崩壞獸的存在,挨了那一下估計不是重傷也是死。就連米凱爾自己都沒有信心在那一擊下做到毫發無傷。
“所以呢?”
“所以現在露露耶達貢區大概正在遊行吧——抗議拆遷公司連續多日半夜拆遷,影響附近居民睡眠。”
米凱爾努力憋住笑。
“對了,那些塔樓的幸存者……”
“都處理好了,那個叫阿……阿爾什麽?聽說那個孩子你點名要了?”
“嗯,他崩壞能適應性不錯……你可別打什麽歪主意!”
“嘁!”梅比烏斯不屑地搖了搖頭,“我說米凱爾,你這幾天是不是變得有點聖母了?怎麽什麽阿貓阿狗都要關心?”
米凱爾本要離開,聞言,腳步卻頓住了。
兩人離得很近,但以背想向,又像是隔了很遠很遠。日光燈的光線打在梅比烏斯臉上,卻在她的身後投下一片陰影。
而這光線同樣照亮了米凱爾的後背,卻讓他整個麵目都隱沒於黑暗之中。
“梅比烏斯……”
米凱爾的聲音低沉而沙啞,而且這是他第一次沒有帶上博士的尊稱。
被喊中名字的人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她眯起眼睛,瞳孔輕輕抖動。
“我知道,在你的心裏,人類是一個整體的概念,為了整體,犧牲某些各體是無所謂的,畢竟作為少數,總歸要向大多數的利益看齊。”
“或許吧,可這有什麽不對嗎?”
兩人不約而同的側過腦袋,用餘光對視。
“不,有一天,你會發現,在你的心裏,總有某些‘個體’,他們的分量,他們的意義比全部更加重要。”
“哦?那我可真稀罕呢?你說的那個個體,會是誰呢?”
梅比烏斯毫不在乎地說道。
米凱爾轉直了腦袋,方才那樣的動作確實帥,但是脖子有些累。
“其實我隻是隨口提一嘴,梅比烏斯,看在我們多少有點情誼的分上,我可以【請】你不要把目標放在沒什麽過錯的普通人身上嗎?”
“哼……”梅比烏斯僵硬地轉過脖子,哼出一個鼻音。
“我走了。”米凱爾單方麵宣布,頗有一絲道已不同的意味。
“等等!”
“又怎麽了?”米凱爾的手已經搭在了門把手上。
“你昨晚是不是又動用律者權能了?”
“不然呢?”米凱爾有些疑惑,問出這種毫無意義的問題,這不是梅比烏斯的風格。
難道是被逐火之蛾發現了?也不對,那自己就不應該好好呆在逐火一號上了。
“沒什麽,昨晚剛把你撈上來的時候,你身上的崩壞能反應有點高,還不是靠我給你忽悠過去的?”
“哦,謝了。”
米凱爾鬆了口氣,既然不是被逐火之蛾抓住了證據,那就問題不大——嗯,雖然覺得好像忽略了什麽,但是問題不大!
外麵的日頭看起來像是過了中午,米凱爾先是去餐廳吃了頓飯,然後,他並沒有第一時間去見愛莉,反而在問過工作人員後找到了正在駕駛艙幫助記錄飛行數據的卑彌呼。
卑彌呼似乎對米凱爾的到來並不感到意外,她一邊用筆在紙上記錄著什麽,一邊若無其事地關心道:“身體沒事了吧?”
“沒問題。”
她點了點頭,而後小聲說道:“我讓櫻纏住愛莉了,你先離開逐火一號,在那門680mm軌道炮旁邊等我,我十分鍾後就來。”
米凱爾一愣,隨即心中狂喜。
他們將要做什麽?不過是問清一些“真相”,而後試圖做出某種審判罷了。
一個小時後,夜幕即將再次降臨露露耶。下班的時間到了,僚吏們三三兩兩跨出市政廳的大門,走在經由磨砂處理後顯得既晶瑩剔透,又不會太過平滑的街道上。
米凱爾和卑彌呼坐在市政廳對麵的公園長椅上,旁若無人地聊著天。
當然,說是公園,其實連棵小草都沒有——露露耶島上人類文明壓倒了一切,是不存在自然景觀的。
但……但不管怎麽說,露露耶依然是宏偉的存在。
“怎麽樣,光憑人類的力量,也可以造出這般不可思議的景觀呢。”卑彌呼半是自豪地說道。
米凱爾抬頭望天,淡綠色的水晶高樓圍成了一圈,隻有在極為遙遠的高度,才有一個芝麻大的亮點,讓人很難不想起井底之蛙的譬喻。
“確實很不錯。”米凱爾半是真心地誇讚道,可他心裏默默想的卻是:“……同樣叫做露露耶,這裏還真的很像距離地球300萬光年的某個地方啊……”
而另一邊的卑彌呼已經在說另一件事了:“我調查過了,阿爾弗雷德每天會比其他人晚半個小時下班,我們等其他人全部離開了再進去,完全來得及。”
話音剛落就見一個穿著正裝的人邁著小碎步向他們跑來。
兩人暗暗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一絲警惕。
那人很快來到他們麵前:“卑彌呼隊長,米凱爾分隊長,我們市政官已經等候你們多時了,快請吧。”
第二次見到阿爾弗雷德的時候,他正伏在桌案上,臉幾乎要埋入紙麵。他將一件外套披在肩上,內裏穿著薄薄的白色襯衫,而他的皮膚一如既往地蒼白,與那襯衫一般無二。
“稍等……咳咳,讓我處理好這份文件。”
助手並未進入辦公室,而是待米凱爾和卑彌呼進入後就帶上了門。
房間內隻剩下三人,米凱爾顯然不願意再多等,徑直問道:“阿爾弗雷德,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對方書寫的動作停在了一半。
“你們果然是來找我興師問罪的?可我做錯了什麽?別的不說,如果不是我的血清,卑彌呼隊長,你還能站在這裏嗎?”
他不動聲色地否定道。
卑彌呼皺著眉,“你知道我們說的不是這件事——直說了吧,達貢區三個街區的崩壞,是不是你做的?”
“喂喂喂!話不能亂說,你們有什麽證據嗎?”
米凱爾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怒火,將自己先前發現的不合理之處一一列舉,最後總結道:“我猜測,你大概是挪用了波納佩島的微型崩壞能反應爐,使得其中一個街區的崩壞能反應在瞬間達到極大值,然後又迅速關閉,挪走。這樣一來,崩壞在最初爆發得很迅猛,迅速蔓延到三個街區,並且所有人都患上了崩壞病,但又巧妙地不會繼續擴散。而那數以萬計的患者,我想,現在已經變成了幾十管血清了吧?”
阿爾弗雷德靠坐在椅子上,聽完米凱爾的分析,不禁露出一個笑容,而後自顧自地鼓起掌來。
“完美!厲害!然後呢?作為對抗崩壞的戰士,你們不會覺得,這幾十管血清的價值會比幾萬個普通人低吧?”
米凱爾再也忍不住了,他揪住阿爾弗雷德的領子,將他輕鬆提了起來,一把摁在牆上。
阿爾弗雷德何時受過這樣的對待,他齜牙咧嘴,止不住咳嗽起來。
卑彌呼並未製止,隻是冷眼看著這一切。
“你……”米凱爾的聲音突然戴上了一絲顫抖,卑彌呼眉頭一皺,發覺事情並不簡單。
“怎麽了?”
“你自己來看吧。”米凱爾把阿爾弗雷德放下,後者的嘴角無時無刻不帶著嘲諷的微笑。
他隨手解開襯衫的領扣,遍布著紫色紋路的脖頸也隨之暴露在二人麵前。
“怎麽會……之前在波納佩島的時候你還沒有……”卑彌呼愈發地茫然了,她覺得這個結果比阿爾弗雷德嘴角的笑容更具有諷刺意味,她甚至覺得這根本就是對方用水彩筆塗上去的。
“確實是崩壞病。”米凱爾冷冷說道,頗有些蓋棺定論的感覺。
想了想,他又補上兩個字:“晚期。”
而後便是長久的沉默,沉默到死寂,沉默到肅穆,好像這裏不是市政官的辦公室,而是墳場一般。
他真的那麽做了嗎?如果真的有幾十管血清他為什麽不給自己治療呢?他不給自己治療究竟是因為沒有做那樣的事還是出於良心上的愧疚呢?
紛至遝來的疑問摧殘著米凱爾和卑彌呼的大腦。
再聯想到剛來露露耶的時候,對方那看似紈絝,實則刻意催促著他們解決問題的行為。
一時間,竟分不清麵前的人是善是惡。
“還有什麽問題嗎?沒有的話,我可以請你們離開嗎?”
米凱爾陰沉著臉,轉身就走。
在他們即將踏出房門的那一刻,阿爾弗雷德突然幽幽開口道:“對了,替我向波納佩島上的大家問好啊!”
米凱爾的腳步沒有停留。
而在兩人走後,阿爾弗雷德一個人在辦公室待到深夜。
“嘀嘀嘀……”
他將手機擺在耳側,任由其中傳來他十分熟悉又十分厭惡的嘶啞聲音:“煩人的蛾子走了?”
“走了,切,按照你這個老不死的要求,我先是背上了嫌疑,現在又通過刻意展示自己的崩壞病洗清了……不,沒有洗清,隻是他們現在還再迷茫,吃不準我到底是什麽樣的人而已。”
“那就好。”電話另一頭的人似乎並沒有因為“老不死”這一稱呼而憤怒,也有可能是早就習慣了,“蛾子終究是蛾子,他們隻會追逐微弱的火點,尤其是,在那隻帶頭的蛾子領錯了路的情況下。”
阿爾弗雷德皺起了眉頭,盡管十分熟悉,但是這種仿佛吞過滾燙的炭火的嗓音還是讓他很不舒服,更何況,對方的語言多少刻薄了一點。
“那就這樣吧,趕緊給自己來上一針,你是我最看好的生物學家,比梅比烏斯那個瘋子好多了,我可不希望你出什麽閃失……”
阿爾弗雷德掛斷電話,“嗤!比梅比烏斯好多了……是在誇我能力出眾,還是在誇我聽話?”
他拉開抽屜,看著其中唯二的兩個物件——一管血清與一張照片愣神。
在強烈的求生欲驅使下,他拿起血清,打開針頭上的套筒,將針頭對準了靜脈……
可當他的眼睛撇過那模糊不清的照片,他最終還是放棄了。
“或許吧……可我再也不想解這道電車難題了……拯救一些人,就意味著殺死其它一些人,無論怎麽選擇都沒有對錯……隻是,做出選擇的人,執行選擇的人,在那一刻已然背負上無可饒恕的罪孽,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