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重量

“一千!開什麽玩笑!”

這是米凱爾第一次見到櫻發怒,她的聲音並不尖銳,甚至有些壓抑,但那無疑是實打實的怒意,站在她身邊,甚至都能感覺到淡淡的寒意。

但這怒意卻並非是向著哈裏斯去的。

“很震驚嗎?嗬……雖然我當初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反應也沒比你好多少。”

“全世界的患者加起來,才能提供多少血清?我們嚴重懷疑,他們是故意的,為了得到足夠的血清,故意在我們這些普通人中散播崩壞病,他們給我們治療的藥物,根本都是些鹽水、葡萄糖之類的安慰劑,他們在放任我們死去,好給那些所謂的大人物續命!”

哈裏斯突然轉過身,揪住米凱爾的領子,他的手劇烈抖動著,卻沒有力氣將米凱爾提起,隻能無力地將他推到電梯牆上。

櫻瞬間拔出手槍,槍口直指向哈裏斯和阿爾德米爾。阿爾德米爾也想要掏出手槍,但他忽然意識到那把槍中根本沒有子彈,也沒有任何威懾力。

“櫻!不要衝動!”

米凱爾連忙示意櫻把槍放下,但櫻不為所動。

哈裏斯揪著米凱爾領子的手逐漸鬆開,但他的眼中的憤怒卻沒有減少半分。對視之間,米凱爾能夠清晰地看到他獨眼眼白中密密麻麻的血絲,仿佛下一刻這些血絲就會變成裂紋,然後這顆渾濁的眼珠便會直接瓦解。

他知道,麵前的這個男人的心態已經崩潰了。

現實的巨大打擊,病魔無休止的糾纏,物質上的極度匱乏,還有長達三十天眼睜睜看著一個又一個熟悉的人死去卻又無能為力的絕望……

果然,下一刻,這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稱得上一聲硬漢的男人抱著頭蹲下,痛哭起來。

“哎……”

米凱爾隻能將視線轉向年輕一些的阿爾德米爾,“所以,哈裏斯就是從官方的醫院跑出來的?達貢區第502醫院?”

“是的,當時街區中還有上千人沒有撤離,他回到這裏後揭露了真相,最後我們選擇了和他留在這裏。”

“何必呢……你們應該清楚,留在這裏,不是因為崩壞病死亡,就是被崩壞獸殺死……其實結局都是一樣的。”

米凱爾從未有一刻如同現在這樣厭惡著自己,他甚至懷疑方才那一瞬間說話的人究竟是不是他自己?他究竟要何等的刻薄、何等的冷血,才能雲淡風輕地說出那句:其實結局都是一樣的……

對於旁觀者的他來說,結局確實是一樣的,可對於眼前的人來說,這就意味著饑餓、意味著死亡、意味著一切的終究與消散。

意味著……

不存在。

不再存在。

意味著終末。

但阿爾德米爾似乎早就預料到他會這麽說,他認真地回答道:“其實最開始,大家隻是頭腦發熱,完全沒意識到後果就跟著留下來了。之後也不是沒有人離開去投奔市政廳……但我還是覺得,唔,之前有部電影,不知道你們看沒看過,反派質問主角,明明他的命運早已被書寫完畢,為什麽還要掙紮,還要反抗,主角的台詞是:即使最終的結局早已注定,我也要自己決定到達那個結局的路。”

米凱爾抿了抿嘴,櫻默不作聲地放下了槍。

哈裏斯擦幹了眼淚,緩緩站了起來,用沙啞的嗓音補充道:

“當然,其實還有一點,就是……我們一直有一個微弱的希望,萬一聯合政府能發現這裏的異狀呢?萬一他們派人來調查呢?我們必須要活下去,數著日子活下去,活到最後一個人,活到最後一刻……我們並不渴望拯救,也不可能得到拯救,我們隻是想把這裏發生的一切告訴全世界!”

“好吧……這其實都是理想主義的說法——事實是,我們已經是行屍走肉了,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強撐著繼續活下去了……”

頭頂的吊燈一閃一閃的,連帶著整個密閉空間中的光影都開始跳動。米凱爾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複心情,正好此時電梯停在了39層,門向兩邊打開,米凱爾和櫻逃也似的趕緊衝了出去。

餘下的幸存者本就不多,哈裏斯幹脆把他們全部集中在了39層。

街區斷水斷電,他們從超市裏搜集到很多礦泉水和桶裝水,但這些淡水維持生命就已經很不容易了,想要洗漱更是絕無可能。

所以,狹小封閉的空間內能有什麽樣的味道,也就可想而知了。

大部分幸存者還都在一樓,他們還要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息才會上來。至於留在這裏的人,米凱爾粗略觀察了一番,他們身上的紫色紋路已經蔓延到了胸口和臉頰,甚至如同倒流的淚線一般竄入了眼眶……

這樣的病情,眼看著距離咽氣也沒有多長時間了……

阿爾德米爾單膝跪在一個幹瘦如木乃伊般的女人麵前,用手指沾了一點飲用水,塗抹在對方蒼白翹皮的嘴唇上。

那女人閉著眼,仿佛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

水從她的嘴角滑落,沿著臉頰的泥垢衝刷出一條慘白的河道,她的嘴唇微微張開,發出細若蚊蠅的哀鳴。舌頭夾在兩齒之間,卻怎麽也舔不到嘴唇上的水漬。

“那是他的母親。”哈裏斯平靜地說道。

那女人不知是聽到了哈裏斯的話,還是感受到了兒子的體溫,她用盡全身力氣抬起頭,眼睛睜開一條幾不可察的縫隙。

米凱爾看到她的眼睛裏有什麽在閃爍,但也隻是潤濕了睫毛。

或許,她體內的水分,連最後一滴眼淚也擠不出來了吧。

下一刻,她的腦袋緩緩垂倒在黃褐色的枕頭上。

阿爾德米爾沒有哭。

或者說,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努力控製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不去影響到其他人。

米凱爾呆立在原地。

他並非沒有見證過死亡。

伊爾庫涅市的崩壞導致整個城市沒有一人幸存,粗略估計死亡人數在三十萬往上。

但麵對一具冷冰冰的屍體,或者對自己帶有敵意的死士。

和親眼看著一個前一秒還帶著體溫的人無可救藥、無法違逆地走向死亡,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心境。

像是有一座山那麽重的重量,從肩膀、從胸腹、從四麵八方,無所不在地擠壓著他的身體,讓他連輕輕的呼吸都難以做到。

身為律者,他本以為自己可以做些什麽來改變這個時代。

就像他曾經發誓的那樣——不再是見證者,而是可以切實改變一切命運的人。

但直到方才他才意識到:其實他什麽也做不到。

所謂的律者,在死亡,在崩壞麵前其實屁也不是。

“救世並非易事,我們有時連拯救一個人都很難做到。”

那個男人的話在他腦海中回響著。

而所謂的血清,米凱爾自然可以譴責那些用血清續命的權貴,但他無法譴責研發出這種血清的司帕西博士和阿爾弗雷德,因為這血清也並非隻是用在權貴身上。

真正消耗的大頭,可是逐火之蛾啊……

他的隊長,卑彌呼,在第二次崩壞結束後因為崩壞病暫時離隊修養,而如今她回到第五小隊,身上卻再沒有崩壞病的痕跡。

而和她同期一起去治療的有來自其他四個小隊的七名老兵。

算算時間,很難說,治好這些戰士的八管血清中,沒有包含著這裏的死難者的抗體。

這就是一道電車難題,犧牲一個人的生命拯救一千個人,都是能吵到永無止盡的話題,更何況犧牲一千個人來拯救一個人?

可如果被拯救的人是如同卑彌呼隊長這樣的戰士呢?

他們的存活可能會在將來的某一天救下一千個人,甚至更多……

但話又說回來,犧牲少數來拯救多數,就真的是理性主義能得出的答案嗎?

不,在每個人的心裏,總有些少數,他們的分量遠超所謂的多數,甚至是一切。

這其中的重量,又該如何衡量呢?

無法衡量。

因為在這個難題誕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無解。

做出選擇的人,無論做出的是什麽選擇,在做出決定之時,他都無可置疑地背負了罪孽。

至於哈裏斯說崩壞病是市政廳故意傳播的……米凱爾潛意識覺得不大可能,畢竟崩壞近似於一種自然現象,可能隻是恰好在這裏爆發了而已。

至於醫院,醫院也沒有錯,能提供給這些患者的,除了截肢、鹽水葡萄糖之外,本就一無所有。

那難道是哈裏斯等人的錯嗎?他們又怎麽可能有錯呢。

一股麻意從背部蔓延到頭皮,所有人都沒錯,但結果是錯的。

“這該死的無力感……”

米凱爾垂著的手一涼,原來是櫻不知所措下抓住了他的手。

很快,另一隻手合了上來,她全身的重量似乎都倚靠此支撐著。

米凱爾這才恍然意識到:或許這個女孩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堅強。或許她在毒蛹見到的暗麵還不夠黑暗,以至於這一刻失神到渾身無力。

他連忙換了個姿勢,挽住了櫻的手臂,讓她嬌小的身軀靠了上來。

但忽然間,他又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

從進入塔樓開始,為了讓卑彌呼能知道發生了什麽,他一直都沒有關閉通訊。

“糟了!”

米凱爾換位思考,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命是用另外一千條生命換來的,這種重量,很難不將她壓垮。

“不好意思,我要去樓頂一趟。”

哈裏斯意外地看了米凱爾和已經半癱在他懷裏的櫻一眼,不由自主地嘲諷道:

“看來所謂的在伊爾庫涅市活下來的戰士,也不過如此。”

米凱爾沒有理會他,半拖半抱地將櫻也帶到了頂樓。

伊默爾的無人機便落在這裏。

米凱爾靠在護欄上,高樓上的風將他的思緒連同額前的碎發吹得亂糟糟一片。

“隊長,隊長?你在聽嗎?”

通訊中長久沒有回應。

“啾啾”,耳邊傳來幾聲鳥鳴,米凱爾抬頭望去,兩隻大概是海燕一般誤入此間的鳥類正好從樓頂飛過,它們奮力揮動著翅膀,想要飛得更高更快,仿佛這樣就能逃離這片死地一般。

突然,其中一隻的翅膀停止了揮舞,它的爪子蹬直,全身抽搐了兩下,而後連滑翔狀態也不能保持,無力地向著下方墜去。

而另一隻鳥哀鳴一聲,翅膀扇動地更快了。它在米凱爾的視線中很快就變成了一個黑點。

可就在米凱爾以為它成功逃離的那一刻,那個小小的黑點徑直墜落了下去。

崩壞是很公平的,無論是普通的動物還是自詡靈長的人類,一視同仁。

通訊中終於有了回應,不過傳出的並非是卑彌呼的聲音。

愛莉希雅的聲音帶著迷茫,也帶著無法言說的重量,“米凱爾,隊長說……她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