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親人
世界是如何變成這副模樣的，恐怕已經不會有人記得了。
第一日，有人渾渾噩噩，狀若癲狂，跑入廣場之上撕開全身衣物，在眾目睽睽之下淋上滿身汽油，點燃後在火光中狂舞而死；
第二日，有人踏上海礁，口中高唱著意義不明的旋律，在狂風之中跳入崖下的亂石堆之中，用血髓腦漿繪製出這世間最令人作嘔的油畫；
第三日，有人撕開胸膛，摘下心肺肝膽，發瘋似的嚼爛吞咽下去，最後好似仍不滿足，用那僅剩的一張皮囊跌跌撞撞地站起來，開始屠殺周圍能夠發現的所有人，哪怕是至親也不例外！
……
許多年之後，詭異降臨的那一天，被後人稱作“灰霧日”，人類社會的秩序從此被粗暴地打破，各地紛紛築起透明高牆隔絕灰霧，世界自此被分做三十六個“大區”，在亂世之中苟延殘喘……
可這一切與我何幹？
列車之上，李青就這般嘲諷似的，自言自語地說道。
……
淺灰色的太陽點綴在滿天晦暗的天空之上，雖然渺小，卻也提供了這個城市角落足夠的光明。
空氣中充斥的微薄霧絲，如同二手煙葉燃燒產生的腥臭氣味，嗆得李青幾乎將心肺給咳嗽出來。
一輛漆黑的，上麵布滿了許多鏽跡和彈痕的老舊列車，在沉悶的嗚咽聲之中緩緩穿過新舊兩道城區，形形色色的乘客蜷縮在各自的座位上，時不時發出一陣幹嘔與謾罵。
“嘭。”
“前方抵達古街站，古街站，請……”
強烈的搖晃將李青從瞌睡中驚醒，他和其他人一樣罵著站台和列車的老舊，隨後艱難擠入人流之中，在滿眼的汗臭和狐臭之中流出了車廂。
走出滿是貼紙和煙灰的站台，避開滿地酒瓶碎渣和木釘球棒的賭場，瞥一眼那閃爍著紅白燈光的神秘街道，李青穿過了這個老舊城區最髒亂的環境，接近了那遠在城市邊緣的，“家”。
他已經習慣了這個城市如今的麵貌，不安與躁動，以及空氣中那若有若無的青灰霧氣，早已構成了他最根本的底色。
但與周圍的環境截然相反，此刻的李青，竟極力克製著自己逐漸上揚的嘴角，
隻見他隨手挎著那條灰撲撲的單肩包，穿過那最後一條布滿垃圾和排泄物的街區，將老城區所有的嘈雜與躁動拋之腦後，這才踏入了一間古樸的老宅。
……
甬道曲折，陰冷，晦暗，唯獨盡頭一扇半開的門戶內，透露出絲絲的光明。
廚房裏，白色的少女燉煮著今夜的晚餐，長發，灰瞳，白裙，讓女孩看起來如同姐姐一般溫暖和煦，陣陣白色的熱氣從鍋中汩汩湧出，散發著太過濃鬱的肉香。
客廳內，黑色的少女擺弄著滿地的玩偶，她有著一頭雜亂的碎發，麵容調皮可愛，此刻的她手中正別扭地握著一副針線，將那些殘破布偶的肢體仔仔細細地縫製完整。
“哥哥，你回來了！”
兩道甜甜的笑聲幾乎同時響起，少女們各自探出頭來，對著李青打著招呼。
“楠楠，繡繡。”李青摸了摸他們的腦袋，從挎包中拿出來一大把糖果。“辛苦你們看家了，來，哥哥給你們準備了最喜歡的糖果。”
“謝謝哥哥！啊，好甜！”繡繡開心地跳了起來，快速地撕開了所有的糖紙，將他們一股腦地全部塞入了嘴巴中。
楠楠則優雅許多，她小心翼翼地撕開一顆白色奶糖的包裝，隨後輕輕抿入口中，灰色的，溫柔的眼睛中，頓時漾出滿溢的喜悅。
李青溫柔地看了妹妹們一眼，隨後匯報了一個喜訊：“我通過了一家公司的招聘考試，一月實習期結束之後，我也可以賺錢養家了。”
“哇，哥哥好厲害！”
繡繡歡呼地說道，抱著李青的胳膊撒嬌似得蹭了好一會兒，“之後我們可以吃上更高級的食材了嗎，不用撿那些不知名動物的內髒或者邊角料了嗎？”
“當然。”“哪怕在這樣的時代，哥哥也會給你們最好的生活。”
“哥哥好棒！”楠楠撲進了李青的懷中，一雙灰色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李青，輕聲開口道，“很快就要開飯了，坐下休息一會吧，楠楠去準備碗筷。”
李青點了點頭，靜靜地坐在餐桌旁邊。
……
房間有些黯了。
餐廳的布置很是簡陋，一張餐桌，三把座椅，三副碗筷。
桌子上整齊地擺放著幾碟小菜，再加上三碗雪白的米飯，簡潔樸素得好像貢品一般，熱氣已經有些散了，但妹妹們似乎沒有半點坐下來吃飯的意思。
“哈哈……哈……哈啊哈哈……！”
一陣壓抑的怪笑從廚房裏接連傳出，那是楠楠的聲音，隻是笑聲中情緒是李青所未知的。
玻璃門後，一柄砍骨刀的影子上下翻飛，高高舉起，又重重砸下，將案板上的肉和骨剁得粉碎。
也不知是不是李青的錯覺，他隱約間似乎聽到了那肉塊的慘叫，痛苦，恐懼，絕望，夾雜著一些動物絕無可能發出的音節，令人毛骨悚然。
“死啊……死！怎麽還活著？你們隻有死了才能起到那麽一點點用處，渣子，廢物，老貨，該死，你們都該死……”
燉肉很香，但李青並不怎麽喜歡肉食，無論怎麽嚐試，他似乎總能從中吃出一股子的腐爛，腥臭，且很是熟悉的味兒來。
“刺啦……”
繡繡並不吵鬧，她隻是開心地盤坐在地板上，將那些她好不容易縫製完整的布偶們，一個個地撕扯開來，連接的紅色絲線被一根根扯斷，就好像血肉與筋膜一般藕斷絲連，
“嘻嘻……哈哈哈……”
繡繡很開心地做著這一切，一直到整個地板上都布滿了玩偶的殘肢，她才激動地，甚至狂喜地抱起一個玩偶的腦袋，猩紅的嘴唇慢慢含住那一顆黑色的眼珠，再用她雪白鋒利的牙齒，整個兒地撕咬，吞咽下去……
“哥哥！吃飯了！”
楠楠從廚房探出頭來，笑吟吟地開口道，她手中還握著那柄比人還高的砍骨刀，米白的圍裙上沾染了太多鮮紅的汙漬。
淳厚的肉香從門縫中擠出，宛若一隻無形的小手鑽入胃袋之中，將他那些柔軟的髒器攥得稀爛。
“……”
“嗯。”
李青輕聲應答道。
……
……
他還是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李青覺得自己是幸運的，灰霧日過後，世界有過相當一段動**不安的歲月，太多人在那段時間死去，太多家庭在那段時間支離破碎，李青本該是他們中的一員。
可現在，他還活著，他的家人，他的妹妹們依舊完完整整地活著，每天溫馨地生活在一起，在灰霧時代能有這樣一個溫暖的家，他的生活不知讓多少人羨慕眼紅……
當然，這個家庭，確實會有一些怪。
“吱嘎……”
拉開木椅，一家人開始吃飯了。
餐桌上的不過是些簡單的食材，但兄妹三人都不在意，米飯青菜，再配上笑語歡聲，便是其樂融融的一個家。
楠楠也不吃飯，隻是溫柔地看著李青，時不時發出一陣嬌俏可人的輕笑……隻是她背後那柄砍骨刀從未放下，白皙的臉蛋也沾染了一塊褐色的汙漬。
繡繡抱著一個布偶，這是她最喜歡的一個，隻是除了頭顱以外，布偶的四肢甚至軀幹都被其他顏色的布料替代，顯然是妹妹剛剛縫製完成，線頭亂冒，針腳雜亂，可繡繡似乎比之前更加喜歡。
李青很享受這種氛圍，哪怕這副景象在旁人眼中再怎麽扭曲，他也依然甘之若飴。
“繡繡，你又瘦了。”李青心疼地看了一眼妹妹那似乎永遠長不大的身體，小心地夾了一筷子紅燒肉，放在了她的碗上，
“多吃些，養好身體。”
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少女們的呼吸立刻變得急促，雙眼瞬間充血，她們死死地盯著那一小塊窄窄的紅燒肉，死死地盯著那肥膩的肉皮，紅豔的肉汁，厚重的肉塊……
一人欣喜驕傲，一人……嫉妒得幾乎發狂。
“憑什麽……憑什麽給你？！”楠楠緩緩地站起，溫柔與賢淑在她臉上徹底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極端的扭曲和發狂，滿身的血汙竟也變得越發鮮豔，
“那是我的，還給我！賤人！”
“我的……我的，我的！”繡繡就好像壞掉的機械，在座椅上快速地抽搐起來，口中發出斷斷續續的嬉笑，舌頭內藏著的黑色紐扣一個個地掉落下來，
“我的一切都是兄長的，兄長的一切也是我的！輪不到你來搶走他！”
楠楠更為憤怒，手邊的砍骨刀被她隨手抓起，帶著呼嘯的風聲，竟重重地劈砍在繡繡的腦門上！
厚重的刀鋒沒有切開少女的頭顱，但依然露出了血肉下的累累白骨，可繡繡卻好似完全感受不到一般，猩紅的血漿順著她臉頰緩緩流淌，可她卻笑得越發大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下一刻，繡繡手中緊攥的布偶突然劇烈地膨脹起來，如同短時間內被塞入了大量的血肉一般，那布偶竟瞬間變作了三米的龐然巨物！
一道猩紅的裂口從布偶的腹部緩緩延伸開來，粘稠粗糙的紅舌從中甩出，一把卷住楠楠那纖細的腰肢，將她整個兒地吞吃了下去！
可即便被利齒咬做兩段，楠楠依舊沒有死，反而在一陣令人牙酸的撕裂聲過後，那布偶竟在巨力的拉扯下扭曲得幾乎變形，隨後，從中竟衝出了無數道灰白的蠟質手臂！將那巨物撕成了無數的布片。
……
李青沉默著，坐在那早就變成滿地廢墟的餐廳內，咀嚼著碗中已經涼透的米飯。
看著這滿屋的詭異，李青並未有任何的反應，似乎一切都再正常不過，每次回到家裏，他的思考都如同陷入泥淖一般滯澀愚鈍，可他喜歡這種感覺，
畢竟無論如何，即便有些許摩擦，有時候也會吵架，一家人整整齊齊地生活在一起，難道不是這個時代最大的幸運嗎？
也正因此，李青有足夠的理由感到驕傲，下一刻，隻見他心情極好地舉起手中的酒杯……
瞬間，房內內瘋狂的景象驟然一滯，兩位“妹妹”即便此刻再怎麽“玩鬧”，也立刻不約而同得，或者說不受控製得端起酒杯，與之輕輕地磕碰在了一起。
敬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