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鏡 百態

貓喜歡吃魚,卻不能下水;魚喜歡吃蚯蚓,卻不能上岸。

人也是如此:一邊擁有,一邊失去;一邊選擇,一邊放棄。

這恰是造物主的智慧,讓每一個生命絞盡腦汁去選擇,而一次次微小的選擇,卻讓每個生命變得與眾不同。

於是,有人背起行囊遠走他鄉,有人祖祖輩輩安守家業,有人誇父逐日般追求夢想,有人樂活在一蔬一飯。

人生百態,我們都身在其中。

羊肉泡饃

每次回西安老家,我一定會去回民街走走,來碗糊辣湯,來份羊肉泡饃。那是兒時的記憶,是家鄉的味道。

西安的回民街,顧名思義,有很多回民居住在那裏。那條街道雖然經過改造和整修,但盡量保留了原有的鋪麵,原來的居民依然住在那裏,各自經營著自家可能傳了好幾代的小生意。

人留下來了,祖祖輩輩的生活方式也沿襲下來,於是地道的飲食文化也傳承下來了。真是幸事。

這裏已經成為外地人到西安必逛必吃的地方,隨便走進一家小門臉兒,迎接你的都是傳承百年的熱氣騰騰的當地美食。

味蕾的享受做不得假,這裏幾乎看不到斯文的食客,都成了狼吞虎咽的主兒。

我們一家人都愛吃羊肉泡饃。記得小時候,父母總是早早起來去排隊買,因為羊肉泡饃一定要吃頭湯的,那道湯別提有多鮮,一口下肚,肚腑一寸寸被熨帖,整個人都精神了。我如今還有兩家秘不外傳的地道老店地址,外地人一般找不到,想品嚐地道羊肉泡饃的朋友可以聯係我。

除了羊肉泡饃,我兒時的記憶還少不了糊辣湯。糊辣湯,聽名字就是辣的,但不是辛辣、麻辣的那種,而是放了胡椒,熱乎乎的感覺。特別適合早上喝,尤其是冬天的早上,一碗下肚,渾身上下都暖和了,感覺像跑了幾公裏,非常暢快。這也是飲食文化的精妙吧,民以食為天,祖輩們留下的智慧。

這次回家是在冬天,計劃在家過個春節。去回民街溜達時,途經這家羊肉泡饃的老門麵。那天陽光很好,門口的爐子冒出蒸汽,在陽光的鋪灑下,熱氣騰騰的蒸汽像一團霧撲麵而來,一股濃濃的煙火氣息,特別生動。

那一刻時空變幻,物轉星移,仿佛回到了小時候,跟在父母身後,眼巴巴地等著即將出鍋的羊肉泡饃。那時的我比店裏的餐桌高不了多少,盛放羊肉泡饃的大海碗,在我眼裏跟臉盆似的,我卻盼著盛得再滿些。

於是我蹲下來,以兒時的視角拍下這組照片,那一刻,時光折疊,眼前的一切和我記憶中的大碗、熱湯,以及紮頭巾的回民女子重合了。

時空之門

在回民街吃飽喝足後,繼續溜達。

來到老城區,穿過一個巷口的門時,突然被眼前的畫麵吸引—冬日午後的暖陽投射進斑駁的老巷,像開啟了時空隧道。

我蹲守在旁邊,等待有行人路過,拍下他們進入時空之門的瞬間。

奇妙的是,同樣的場景,當一家人歡聲笑語地走過,像是要邁進未來新紀元,而當一位老人孤獨地走過時,卻像是跟隨他走入曆史舊時光。

臭豆腐

2020 年秋天在長沙拍《掃黑風暴》時,拍戲間隙,我照例挎著相機走街串巷。我喜歡煙火氣比較濃鬱的地方,首當其衝是各地的小吃街;一方麵,我很喜歡煙火百態的生活氣息,更重要的是,可以滿足一名吃貨的口腹之欲。

來到嶽麓書院下麵的小吃街,撲麵而來一股麻辣鮮香,感覺前一秒,我還是一個旁觀者,後一秒,就被拽進了熱鬧喧囂的世界。長沙人特有的熱情和空氣中的辣椒麵混雜在一起,潮水般一湧而上,我的味蕾和心情被刺激得一下子打開了,莫名開心,很想吃點什麽。

途經一家賣臭豆腐的小吃店,本來是衝著臭豆腐去的,但店裏的一幕瞬間吸引了我。那是一對母女,母親在前麵忙碌,女兒應該是剛放學回來,她在小桌上擺好書包和作業本,在嘈雜聲中,在媽媽忙碌的背影後寫起了作業。熟練的動作和神情讓我心中一動—這便是她們的日常。

這個小店可能就是她們的家,母女倆各忙各的,卻給人一種相互依靠、相依為命的感覺。

我連續拍了兩張照片,第一張把焦點放在孩子的眼睛上,她清澈又安靜的眼神太生動了;第二張是場景圖,媽媽的忙碌占了重點,仔細看的話,後麵的女兒依然是亮點。

生活百態,莫過如此。

這種普通的生活場景特別打動我,讓我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小時候。記得那時每天放學後,我會去我父母的辦公室玩兒。

因為小學放學早,他們都還沒下班,我就在他們的辦公室裏寫作業。那時的辦公桌有好幾個抽屜,我總會從其中一個抽屜翻出幾塊糖或點心,那是他們為我準備的。許是怕我吃多了牙疼,便藏起來,又心疼我,所以藏得隨意,被我輕易找到。

如此看來,幾十年前那個先翻吃的、然後心不在焉寫作業的自己,跟眼前的小女孩真是相似。

等待

從小吃街轉出來後,途經一個公交車站,被坐在站台凳子上等車的人吸引了目光。與其他行色匆匆的人不同,這幾位特別閑適,還有人蹺著二郎腿,不像是等車,倒像是坐在自家院落裏曬太陽。

這般場景立刻讓我想起了另一張閑適的背影圖:三個中年女子並肩坐在公園的板凳上,她們身形相似,穿著樸素而幹淨,慢悠悠地交談著,可能是太愜意了吧,其中一位甚至把鞋子脫了。

隻有親密的朋友間才會如此吧!希望她們是朋友,一輩子的朋友。

下班回家

我一年之中大部分時間不在家,因此黃昏是我每天心神最不安的時候—倦鳥歸巢,忙碌一天的人都想立刻回家卸下風塵。走在路上,經常看見樓房的窗戶逐漸亮起,聞到空氣中飄來飯菜的香味,這時,我都會心頭一澀。

這張照片就是在如此心境下捕捉到的。我在路邊等紅綠燈,一對夫妻駕駛著極具長沙地方特色的帶篷摩托車停在我麵前,我們處在同一條線上,我看著他們,他們卻無心看我。

我猜他們是夫妻,肢體語言沒有很親密,表情有些許疲憊,也很放鬆—我希望他們是一家人。上了一天班,終於可以休息了,丈夫用雖然很小卻能遮風擋雨的摩托車載著妻子,一起回家,一起吃飯。

少年情誼

南方城市中,廈門是我非常喜歡的地方,這座城市有種神奇的魔力,隻是隨意走走,也會心情很好,心生浪漫。

在一個小巷裏,我見證了兩個女孩的友誼。其中白衣女孩可能受了委屈,或是失戀了,伏在另一個女孩的肩上哭泣;深色衣服的女孩輕撫著她的頭發,輕聲安慰,看見我在拍照,深色衣服的女孩立刻警覺起來,承擔起保護者的角色,不希望我再打擾她們。

於是我笑笑,靜靜離開。

少年時期的煩惱總是天大的,朋友是世界上最親近的人。

我小時候也有個好兄弟,好到恨不得歃血為盟。每天在學校一起玩鬧還不夠,放學了也舍不得分開,於是到對方家裏寫作業,寫完作業仍不願各自回家,而是相互送對方回家。他送我,我再送他,每次都送到披星戴月,在父母的勸說下才各自收心告別。

現在想來,兒時的煩惱真是有點可笑,哪怕輸了一個球,也如同輸了全世界,要是集不齊洋畫,就睡不著覺,為賦新詞強說愁。然而,少年的情愫卻是珍貴的,當我們失去了那份幼稚和純真,便也失去了那份赤誠和感動。

難留少年時,總有少年來。

啤酒

廈門的浪漫不僅在人,還在酒。酒不烈,卻撩人。

走在酒吧街上,實在讓人把持不住。作為一名西安人,我是愛喝酒的。白酒濃烈,容易影響情緒;葡萄酒則會勾起私密的情緒,氣氛曖昧,適合獨飲或二人對飲;啤酒就不同了,啤酒總能和陽光、沙灘聯係在一起,瓶蓋一開,泡沫湧出,全身心都是放鬆和愜意的。

但是,由於工作對演員有身材方麵的要求,我對酒是又愛又恨。可要好的朋友都知道我喜歡喝兩杯,總會送酒給我。

有一年夏天,一位朋友從國外給我帶了一箱啤酒,是那種發酵的麥芽酒,入口醇香,很對我的胃口。一箱喝完後仍未盡興,我自己又買了兩箱,每天喝兩杯,感覺挺美。喝啤酒雖爽,卻是催肥的能手,我感覺自己越來越“厚”了,臉也圓了。沒辦法,隻能忍痛割愛,把剩下的啤酒送給朋友了。

我經常幻想,如果不做演員,我一定要做個快樂的胖子,每天吃肘子就羊肉湯,痛快喝啤酒。現實是骨感的,偶爾放縱喝兩瓶啤酒,剛下肚就警醒自己:怎麽管不住嘴呢?怎麽辦?

跑步去吧!

謹以此圖紀念我的酒蟲。

活的古鎮

拍攝《理想照耀中國》時,開機地點選在浙江的一個古鎮,我參與的是第一個篇章,叫《真理的味道》。開機儀式過後,暫時沒有我的戲,我就挎上相機偷溜出來,前往古鎮深處探訪。

越往深處走我越覺得,這是一個讓人心跳都會放慢的活的古鎮。

整齊而老舊的磚瓦房裏,住著一戶戶人家,祖祖輩輩在這裏生活了幾百年。他們隔著窄窄的小路,抬頭就能看見對門家裏在幹什麽,飯點到了,一聞便知鄰居家做了什麽好吃的。這不就是《桃花源記》中的“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嗎?

小鎮旁邊有條小河,河上有一座明代建成的橋,至今安然無恙。幾百年的時光裏,它靜靜地感受著小鎮的人間煙火,看著婦人們來到自己腳下洗衣洗菜,聽著孩童們嬉鬧著從自己身上跑過,時間仿佛停滯了,在我這個外來人打擾時,倏忽幾百年已過。

肚子咕咕叫時,我才意識到已經在古鎮逛了兩個多小時,到午飯飯點了。往回走的時候,很多人家已經吃上午飯了,陣陣飯菜香味飄過。有意思的是,不少人家並不是我們想象的一家人圍著飯桌吃飯,而是把飯菜盛在一個大碗裏,端出來和鄰居們邊嘮嗑邊吃—難怪飯菜這麽香!

幾個端著大碗的人,互相看一下對方碗裏有什麽好吃的,對胃口的話,我夾給你一筷子肉,換你一筷子魚,哈哈大笑著把飯吃了,完全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說法,卻極富感染力。

這才是生活啊!

在他們吃飯的時候,一條大黃狗搖著尾巴跑過去討吃的,村民們就從碗裏挑幾塊骨頭扔給它,人和狗都愉快地吃著。為了拍下全畫麵,我趕緊蹲下來放低視角,還不能對焦距,隻能盲拍,為的是不打擾眼前的一幕。

狗子還是被我驚動了,回頭看了我一眼,這個表情又觸動了我—一條大黃狗,得生活得多安逸,才能有這麽無辜甚至傻白甜的表情啊。

狗子毫無攻擊性的眼神,加上旁邊捧碗吃飯的淳樸村民,讓人不由得期許,這就是被都市快節奏進程遺忘的桃花源。

我本來想把古鎮的名字寫出來,但最終改變主意了,希望這裏的曆史原貌能長久地保持下去,希望這份平靜怡然盡量不被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