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束美芹依舊每天一早都會由沈蘭英陪著,費力地扶著街巷中斑駁的牆壁,或是借助母親手臂的力量,一步步慢慢挪到清溪殘疾人教育中心,去跟林正旭學畫。為幫助束美芹做康複訓練,沈蘭英愣是硬下心腸,沒再讓女兒坐過一次輪椅,而且每天中午都會來接她回家吃飯,午休過後再送她過來,等到傍晚時分再把她接回去,這樣一來,束美芹每天都要在家和畫室之間整整往返四趟,辛苦自不必說。盡管束家座落的街巷離教育中心也就三四裏路的路程,不算太遠,但對束美芹來說,這短短幾裏路的腳程卻趕上了兩萬五千裏長征,令她倍嚐艱辛,甚至,很多次走到一半的時候,她都想立刻轉身往回走,再也不要跟著林正旭學什麽畫畫了。

你現在往回走,跟朝前走是一樣遠的路,可一個意味著後退和放棄,一個意味著前進和拚搏,你到底選哪個?沈蘭英盯著臉色略微泛白的束美芹,語重心長地說,閨女,我知道你難,知道你走不動,可再難咱也不能退縮啊!好閨女,再咬咬牙堅持堅持,勝利一定是屬於我們的。媽——媽——束美芹滿麵沮喪地覷著沈蘭英,我——我腿——腳——使不——上——力——我——媽媽——我——她不知道該怎麽組織語言,來向母親形容她的狼狽,她右半身完全使不上一點氣力,左半身也顯得相當疲軟,每天總這麽來來回回地走,隻怕沒等到康複的那天,自己就先倒下了。她哭了,委屈地哭,難過地哭,可因為實在是沒力氣了,就連哭聲也都若有若無、似斷似續,到底,她該怎麽才能向媽媽說明白她的無能與無力呢?

沈蘭英強忍住眼裏不斷打轉的淚花,不讓它們溢出早已紅了的眼眶,一邊輕輕籲口氣,一邊伸出手心痛難耐地拍拍女兒的肩,真的使不出一點力了嗎?要不咱們再試試,如果真一點力也使不上,那就讓媽媽背著你走吧!背著走?束美芹迅速搖了搖頭,媽媽那副嬌小的身軀怎麽背得了她呢?不要,她抬起左手,慢慢拭去眼角的淚花,突地把心一橫,囁嚅著嘴唇斷斷續續地說,我再——試試——再試——試。對束美芹來說,每邁出一步,都無異於行走在難於上青天的蜀道上,天知道她承受了多大的痛苦與煎熬,可她沒有辦法,迎難而上是她眼下唯一能夠進行的選擇。她想退縮,但看到媽媽那副滿懷期待的樣子,她就知道自己已經沒了任何後退的餘地,她必須挑戰自己,必須橫下心來向所有的艱難困苦挑戰,因為唯有那樣,媽媽才不會為她心痛難過,她的心也才能好過上那麽一點點。

走,朝前走,不要停!她想起了小時候聽過的一首歌,裏麵有句歌詞是這麽唱的: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呀頭!往前走,莫回頭,她在心裏默默念叨著,並不停地給自己鼓著氣,隻要一直不停不停地往前走,她就可以在不遠的前方看到通天的大路,她的身體也會跟著慢慢好轉起來,不久的將來便又能像從前那樣帶著媽媽去鄉下挖薺菜采槐花了。從前?她的腦海裏迅速閃過和媽媽一起挖薺菜采槐花的情景,可那到底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卻又一點也記不起來,甚至,所有想起來的細節都是模糊不清的經不起推敲的。還有那首歌,是電影《紅高粱》的主題曲吧?紅高粱,嗯,好像是叫這麽個名,裏麵有個很好看的女演員,叫鞏什麽的,得過很多獎,可再往下想,就再也想不出與之相關的任何東西了。

她最近想起了很多事,像做夢一樣,有的真切,有的不真切,但無一例外地,都被蒙上了一層朦朧的紗,若有若無,縹縹緲緲,跟她最先記起的張小龍沒多少差別,大多模糊得厲害,根本無從去一探個究竟。對她來說,不管記起些什麽,哪怕通通都是些零星的碎片,也說明她正在慢慢恢複,而這一切,很顯然都和她在媽媽的幫助下進行的康複訓練有著莫大的關聯,眼看勝利在望,這個時候又怎能輕言放棄?不能的,不能放棄,就算不是為了媽媽,她也得咬著牙努力堅持下去,因為現在的她特別想知道送她百合花的張小龍到底是誰,還特別想搞清楚張小龍和林正旭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隻有通過不斷的努力,她才能慢慢好起來,才能慢慢想起從前的事從前的人,才能徹底解開一直盤桓在心頭的疑問,所以她必須振作起來,必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應對所有的不可能,哪怕腿腳再使不上力,哪怕疲軟的身軀再撐不住,她也要不停地不停地一直往前走去。

一切都是為了更好的明天,一切都是為了徹底與昨天告別。束美芹挽著沈蘭英的胳膊,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前挪移,每挪動一尺的距離,就有鑽心的疼痛,沿著左腳腳底板,襲遍她周身尚有知覺的每一個關節每一寸肌膚。無論如何,都不能後退,那樣的話不僅會前功盡棄,而且很可能會讓她永遠也解不開那一道道未知的謎題。再堅持一下就可以了,再堅持一下就能夠證明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沒有白費了,通向教育中心那段看似很短,走起來卻又很長的路上,每當她再也使不出力氣向前邁動的時候,她就會在心底不斷給自己打氣,你行的,你行的,你一定行的!

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來,到最後連一向對她嚴格要求的沈蘭英也看不下去了,女兒說到底隻是個血肉之軀,不是什麽鐵打鋼煉的,再照這樣走下去,就不是什麽康複訓練,而是自我摧殘了。算了,咱們不畫了,咱再也不去學什麽畫畫了!不,我要——學!束美芹氣喘籲籲地盯著沈蘭英,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鏗鏘有力、斬釘截鐵。要不從明天開始,你還坐在輪椅上,我推著你去畫室。不!我——要——自己——走!束美芹邊說邊推開一直扶著她的沈蘭英,張開左臂先向前探了探身,又嚐試著慢慢邁開左腿,一步一個腳印地,緩緩朝前挪移著,一,二,三,四……九,十,十一,十二……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完全脫離開任何可以憑仗的工具和母親的攙扶,她居然在渾身乏力、疲憊不堪的狀態下,連續向前邁出了二十四步!

這是個偉大的創舉,是曆史性的突破,束美芹望著從身後飛跑過來的母親喜極而泣,母女二人迅即緊緊抱在一起哭成一團。原來這世上是真的存在奇跡的!她瞪大眼睛覷著母親那張因疲倦而倍顯憔悴的臉,忍不住哽咽著說,媽——媽媽,我們的——努力——沒有白——費,您放心——我,一定會——好——起來的!嗯,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沈蘭英緊緊捏著女兒那隻萎縮的右手,我相信,我一直都相信,我女兒打小就什麽都隨我,好強,不認輸,這樣的人老天爺也是舍不得丟開他們的手的。媽媽!束美芹滿含深情地盯著沈蘭英布滿皺紋的額頭,慢慢抬起左手,輕輕撫摸著母親那張溝壑縱橫的臉,滿心都漾起無盡的愧疚與不舍。媽媽才六十歲還不到,怎麽看上去就這麽顯老了?要知道,媽媽年輕的時候可是清溪鎮上數一數二的大美女,要不是這些年為了照顧她又為她操碎了心,也不至於會老得這麽快,可現在想這些又有什麽用,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讓自己盡快好起來,隻要自己好起來了,媽媽才能放開緊拽著自己的手,去做她真正想做的事真正喜歡的事,到那時,她一定要好好幫媽媽做做美容做做保養,讓媽媽重新煥發青春的光彩與靚麗的風姿。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微瀾不興地從指縫間悄然流逝而去,轉眼間,束美芹已在清溪教育中心跟著林正旭學了整整一個月的畫。她依舊每天都在畫她的百合花,隻不過已不再局限於那捧雪白雪白的香水百合,取而代之的還有紅色的百合、粉色的百合、黃色的百合、金色的百合、黑色的百合、橙色的百合。都是林正旭送她的。林正旭每天早上都會雷打不動地送她一捧看上去格外新豔的百合花,並總忘不了滿臉堆笑地囑咐她一句,今天就隻畫他送她的百合好了。除了香水百合,林正旭還送過麝香百合、聖母百合、鹿子百合、水仙百合、卷丹百合、山丹百合、木門百合、野百合給她,隻要花店裏有的品類,他都會毫不吝惜地買來送她。有生以來,她還是第一次見過如此品類繁多的百合花,天哪,它們怎麽可以開得這麽美麗這麽令人賞心悅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