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你拿著手槍

阿丙,又名sck195215,就是眼前的這位出租車司機沈曹康,毫無疑問。

在得出這個結論以前,陸仁甲的心跳已經有大約每秒一百二十次。而在想到輪胎癟了,明明亮著“電調”燈卻載上了自己,這一切根本不像是個巧合之後,他的心跳又加快了許多,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會在靜止不動的情況下心跳得這樣快。

他的手幾乎握不住書,耳朵裏嗡嗡作響,已很難聽清阿丙繼續在說些什麽。

他不知道阿丙打算怎樣對付他,在封閉的車輛裏,掌握著方向盤和油門的阿丙有著絕對優勢。他想起自己看過的好萊塢電影,一個急刹車和突然變向,就能夠把司機從持槍劫匪的手中救出,但有時也能讓他們一命嗚呼。

陸仁甲下意識地去摸後座安全帶。冷靜,他告訴自己。至少車流緩慢的鬧市裏,司機也很難製造一起足夠可控的事故。更可行的辦法是把車開去一個偏僻的地方,但現在車還走在正常的路線上。他也可能,僅僅是來,怎麽說,“踩個點”,了解一下獵物。這樣的話,他應該沒想到獵物已經認出了獵人,而且早有防備。

先下手為強?

陸仁甲左手緩緩地放下書,讓它遮住自己的胯部,小心地注視著反光鏡,但又不敢直視得令對方起疑,右手在書頁的掩護下,伸手到背後摸索那把“聖甲蟲”。

刺一個人的心髒,應該從第五根和第六根肋骨之間,斜向上挑。知乎上是這麽說的。但那是正麵。背麵呢?好像斯蒂芬·金說過。是肩胛骨下麵嗎?

陸仁甲的手幾乎是無意識地握住了刀柄,拿到了身前的書頁底下,拇指在彈簧開關上微微發抖。

“先生,那你平時上網,玩遊戲嗎?”

“遊戲”兩個字好像鯨魚突然在海麵上噴出的水柱,把陸仁甲從一串混沌遐思中拉了回來。

心跳已經不再加快了。陸仁甲突然覺得自己冷靜了下來,好像一個麵對用牙咬住救生繩的攀援者,再也沒有餘地可以歇斯底裏地大叫。

“不大玩。”

“是嗎,那倒很少見啊。先生你喜歡看書是嗎?一看就很有文化。哪像我們,不務正業,空了玩玩遊戲。”

“你玩什麽呢?”如果所有這些對話都是別有所指,陸仁甲覺得自己也該以攻為守了。

“就一些最普通的啊,勁舞團啊,植物大戰僵屍啊。”迄今為止,沈曹康用的都是標準上海司機閑話家常的語氣。

“有沒有特別一點的?”問這句話的時候,陸仁甲的雙目熱得像火,而聲音冷得像冰,至於他的手,則分不清是冷是熱。

“嗯?”司機沈曹康對這個一開始冷淡的乘客突然變得熱心起來有點意外,但還是很快回答了,“哪有什麽特別啊?跟你們比就是土包子咯,嗬嗬。”

不向任何不知情的人透露遊戲,這確實是遊戲的規則之一。沒有人強迫你遵守,全靠自覺。這一點上,玩家白子自我反省做得沒有阿丙好,他向自己的女友和盤托出了,還把她卷入了其中一場事件中。

所以,阿丙會遵守規則到底嗎?如果他真的如此在意遊戲規則,那麽即便他是那個X,即便他真會動手殺人,也不會在此時此刻。

一腳刹車讓陸仁甲往前衝了衝,額頭險些撞上前排椅背的觸摸屏。與此同時,他條件反射地摁下了匕首的開關,刀刃彈出的“啪”的一聲被刹車聲掩蓋了。

“到了。來得及吧?”司機沈曹康轉過臉來,臉上掛著笑容,“刷卡還是現金?”

陸仁甲抬起頭來。恒隆大廈把陽光遮蔽成一道銳利的射線照過來,令人雙目暈眩。他費了很大勁兒集中意誌,才控製住自己躍躍欲動的手,穩穩地把匕首藏到後視鏡的死角裏,同時艱難地吐出了兩個字:“現金。”

阿丙回身翻起了計價器,胸有成竹地靠在座位上,等待乘客掏錢給他,視線望向左側窗外,顯得極有禮貌。

陸仁甲的一隻手繞過駕駛座旁的有機玻璃防護罩,伸向了前座。

“收您一百,找頭稍等,發票在打。”

從車上下來時,陸仁甲已是大汗淋漓。

陸仁甲走過那塊大理石公司標牌的時候,“1080”數字旁的電子鍾顯示的已經是十點零二分,但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前台跟他打招呼,但他沒有應聲,穿過王珍妮和Jessica所在的座位時他也抿緊了嘴唇一聲不吭,“我不想說話”已經寫在臉上,幸好,最不識相的話癆徐傑並不在座位上。在走進公司以後,他第一個說話的對象是周致淑——通過MSN。

“我今天遇到那個司機了。”

“司機?”

“沈曹康,阿丙,他是個出租車司機。”

“啊?你在路上遇到他了?”

“不,我的車壞了,在小區門口坐了他的車。”

“你坐了他的車?沒事吧?”周致淑瞬間大為緊張。

“沒事。”

“他真的是司機還是假冒的啊?”

“應該是真的,剛才我登陸了‘小眾’公司的網站,看到確實有這麽一個沈曹康,195215不是他的生日,而是營運證號。”

“哦,那他是不是那個瘋子?”

“看上去不太瘋,但也不好說。我查過,他是1971年出生,離過婚,沒有孩子,父母雙亡,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他家住在龍漕,2007年進公司,之前不知道是幹什麽的。”

陸仁甲把對沈曹康的調查結果小心地收到一個叫做“阿丙”的文件夾裏。而在同一級裏還有三個平行的文件夾是空的:“**”“夏洛克”和“掌聲雷動”。

周致淑沉默了一會,久到足以表達對陸仁甲調查能力的讚歎,然後說:“你覺得他拉上你是巧合嗎?”

“那也未免太巧了。”

“那就肯定是他了。”

這次輪到陸仁甲沉默幾秒,盡管答案他早已想過。“也不一定。其他人我也要查查。”

“你不相信直覺?”

“我相信真憑實據。”即便是通過冷冷的鍵盤,陸仁甲打下這句話的時候仍能讓人想起藏著漩渦的平靜海麵。

而周致淑一定感受到了,“下一個你查誰?”

“夏洛克吧。”

“嗯,我一開始就覺得叫這個名字的人一般嫌疑最大。”

確實,任何起這個名字的人都會被人看做偵探迷,並且希望別人如此看自己。回想起夏洛克在每次遊戲過程中的發言,都是那樣冷靜直白,頗有幾分偵探風範。而陸仁甲現在要做的正是一件偵探的工作。在這樣一件撲朔迷離事件中的“偵探”,本身就是很大的嫌疑犯。然而夏洛克的真麵目很難揭開,至少用對付阿丙同樣的方法很難。

“他的登錄名叫什麽啊?”周致淑仍關注著細節。

“richard1979hhl。”

“Richard,很正經的英文名啊,1979一定是出生年份了。”

“嗯,我也這麽想,不知道最後的‘hhl’是什麽意思。”

“有可能沒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那是什麽意思?”

“比如,他注冊的時候,richard1979已經被別人注冊掉了,係統就推薦他加幾個字母當後綴……”

“有可能。”

陸仁甲立刻動手檢索。

“可能你說的是對的。”

“嗯?”

“除了在www.wwwww.org之外,沒有哪個網站有叫richar1979hhl的,但是叫richard1979的倒有無數個。”

“那怎麽才能知道哪個是夏洛克?”

陸仁甲沉思了一下,“得再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我不知道,我跟他除了遊戲沒有交集,而他平時說的話一點也沒有個人色彩。很謹慎的一個人。”

陸仁甲沒有說出口的是,他甚至覺得夏洛克一直就像一個時刻麵對著真正的夏洛克·福爾摩斯的罪犯一樣,謹慎得絲毫不露個人痕跡。或者他曾經有過什麽蛛絲馬跡,但也被當時毫不在意,也認為沒必要在意的陸仁甲漏過了。

所以,在收集、篩選那些“richard1979”的信息時,他幾乎沒有第二條件可設定。

也許有一個,就是剛才提到的唯一交集,5W遊戲本身。但如果夏洛克就是X,應該不至於四處宣揚5W遊戲的存在。

“那麽,就看看他會不會提到你那個遊戲吧?”周致淑幾乎同時想到了,真是聰明的女孩子。

陸仁甲沒有吱聲,直接開始在鍵盤上敲打著。

“沒有,結果都不符合,沒有‘richard1979’和五個W或者5W有任何關聯。”

“那麽其他玩家的名字呢?”

這是一個新思路,陸仁甲立刻去查了。但是——

“也沒有哪個‘richard1979’和‘阿丙’‘掌聲雷動’‘白子’有關,倒是和‘**’有不少關聯信息,不過不是**網店的訂單,就是色情論壇的交流帖。”

“他沒跟任何人提過你們啊。”

“本來就不該提的,我告訴你這些事,都算是違反遊戲規則。”

“嗯,那麽具體的遊戲內容呢?過去發生的事情,他有沒有提?”

這個工程很浩大,很難做完整,也未見得有用,但隻有這樣了。

“好主意,致淑,我去查了。”

陸仁甲掛上了電話,開始回憶從參與遊戲開始,到上周為止,自己經曆過的每一場遊戲事件,把它們用簡單的關鍵詞表述出來,列成表。

這一次,當發現收獲的時候,陸仁甲幾乎真的認為,冥冥之中有人在幫自己了。

在昨天搜索過的有關“斑馬俠”的微博中,有一個轉發的人叫做“richard_1979”!

而這個賬戶轉發的圖片,在陸仁甲昨天統計占99.6%的那二十一張照片之外!也就是說,非轉發,是原創!這家夥去了現場,給躺在斑馬線上的阿丙拍了張照,就跟X到了現場,給應該發橫財的白子遞了個塞滿錢的包一樣。

照片總共有兩張,從清晰度來看並非手機拍的,夏洛克難道是一個隨身帶相機的攝影愛好者?

微博上的照片經過了係統的重新壓縮。但侵入數據庫尋找源文件並不困難,畢竟這又不是個人信息,可以在保險公司那裏賣五毛錢到兩塊錢一份。在查了原始圖片信息之後,陸仁甲發現richard_1979的照片是拍自佳能G12的手筆。但G12不是卡片也不是單反,既不方便也不能裝逼,而且有些陳舊了,並非潮人裝備,如今希望有類似性能的人多半會去買一台微單。

這會是一個扔五十萬不當回事的人的相機嗎?為什麽不呢?保羅·福塞爾在《格調》裏說過,真正的頂層人物根本不會在一些看起來太“新”的東西,比如汽車上投入太多心思,在這些方麵炫富是比他們低上一兩個階層的人才會做的事。相機?顯然比汽車更不值得深究。

在思索這個問題的時候,陸仁甲突然看到了一張照片中之前沒注意到的一個細節:左下角的一個黑影。黑影很模糊,帶著一點弧線,像是用魚眼LOMO相機拍出來的照片邊緣的暗角,很容易讓人忽略。

陸仁甲把它放大到300%,發現這是一個袖管。

拍照的人,那個richard_1979一不小心把自己的袖管照進去了!

陸仁甲興奮了起來,立刻檢查另一張照片,看看是不是能看到拍攝者更多的身體部位。然而沒有。

陸仁甲感慨自己畢竟不是真正的偵探,能從衣服的一角、乃至一縷纖維就還原出“凶手”的麵目。見鬼,這不需要偵探也能辦到。《龍文身的女孩》裏那個財經記者不就辦到了嗎?難道到了我這兒,這個發現就毫無用處?

陸仁甲雙手撐起太陽穴,陷入了沉思。

一隻蚊子在一旁飛過,吸引了他片刻眼角的視線。而就是這次偶然的走神,把更多的東西帶進了他的視野:他自己**的胳膊,穿著短袖襯衫的**胳膊。

“胳膊……”陸仁甲兩手互握胳膊,喃喃重複了腦海裏的這個詞。

對了,現在可是夏天啊,兩周以前當然也是夏天。夏天,什麽人會穿像西裝一樣的長袖上衣呢?

拍照的這個人穿著製服!對方的身份範圍一下子縮小了。

他也是個出租車司機?還是賓館門房?還是……

陸仁甲在搜索引擎裏輸入“司機製服”,開始了搜索。

三十分鍾以後,他在屏幕上找到了幾乎一模一樣的袖子,而瀏覽器裏的搜索欄裏填寫的是“警服”。

夏洛克是個警察?

難道就是新聞報道裏,那個把阿丙帶走的巡警?

“hhl”,輸入法裏這個詞組的第一個選項就是“淮海路”,這原來不是姓名,而是巡邏區。

要殺我的瘋子X,有25%的可能,是個警察?

一個有權配槍,有權銬人,有權調閱我所有個人信息的警察?

有那麽一刹那,陸仁甲拿起電話,又放下了。他不想把這件事告訴周致淑,因為除了讓她擔心之外,別無作用。也許說了以後,如果某天陸仁甲在街頭被當做歹徒一槍爆頭,會有個人知道他是清白的,但這都是死後的事情,已經於事無補了。

古人相信,陷入絕境的時刻才能看出男人的價值。現代人沒有多少機會陷入絕境,有些人把失業、失戀乃至失眠當成了絕境的一種,還表現得很不像樣。很少有人有機會像陸仁甲這樣,遭遇到真正的生命威脅。這個時候,他卻讓我們看到,他是個真正的男人,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震驚沮喪,越是危險,越是集中精神在努力。

陸仁甲努力的方式就是拚命敲打鍵盤。

“小本投資,竹纖維服飾招商,特價處理軍靴/軍褲/軍刀/弓弩/電棍,買槍的SB別找我。”

這是某個人寫在QQ上的簽名檔。

一般的顧客會信以為真。隻有懂行的人知道,QQ的主人最歡迎的就是那些被罵“SB”也毫不在意的主顧。陸仁甲點了“添加好友”,在對話框裏輸入:“坑子介紹,想要條狗。”

等了五秒,QQ沒有回應,MSN卻彈出了另外一個對話框。

“原來你也喜歡狗啊?”

陸仁甲一驚。對話框上的ID很陌生,“一夢如是”,陸仁甲的印象裏沒有這個聊天對象。再仔細看看登陸的郵箱名:Jessica5935rj。

Jessica?哪個Jessica?那個Jessica?陸仁甲微微起身,朝三排之前的座位望去,王珍妮空著的位子對麵,Jessica抬頭給了他一個微笑。

他飛快地在MSN上打下:“你怎麽看得到我的聊天記錄?”

“聽你的鍵盤聲聽出來的。”

“別開玩笑,說正經的。”

“公司有監控,我在管。”

陸仁甲再次抬頭望了望,Jessica仍然抱之以一個友善的微笑,但顯得有點尷尬。原來如此。監控的存在從來不讓陸仁甲意外,作為一家信息公司,能夠允許員工使用即時聊天工具本來就肯定會有這種條件。但他(竟然)沒想到,監控不一定是由專門的監控部門來做,也可能是由不同部門的比較閑的人來做,比如行政。

陸仁甲衝Jessica擠出了一個根本不能算是微笑的微笑。立刻低頭打開搜索引擎搜索“寵物狗種類”,好應付接下來五分鍾的閑聊。

如果這事發生在一周以前,陸仁甲連這五分鍾都不會浪費。任何聽信王珍妮教唆的熱情剩女,哪怕熱情的非剩女,他都不會搭理。然而現在,他強迫自己胡謅了一通雪納瑞哈士奇。在另一邊的QQ對話框跳出回應的時候,他隻是簡單地留了一個手機號,讓對方打過來。

輸入手機號的時候他停頓了一下,機械地想到這也會被Jessica看到。然後才意識到,原來自己開始對所有人疑神疑鬼起來。

X的五十萬花得物有所值。

這一天,陸仁甲回家比平時晚了兩個小時。

他從出租車上下來,不僅背著包,還懷抱著一個長條狀的紙箱子,長有一米五,寬有四十厘米,厚有十五厘米,分量看上去也不輕。

“啥東西啊那麽長。”司機好奇地問了一句。

“釣竿。”

“釣魚啊,好興致。”

陸仁甲不再搭腔。司機也閉上了嘴,比沈曹康識趣得多。

到達車庫以後,陸仁甲仔細檢查了自己的車,發現車胎是被釘子紮爆了。

難道是昨天最後回車庫的這點路上紮到的?當時沒發現?陸仁甲覺得這可能性很小。

但是如果有人故意這麽幹,要靠紮爆他的輪胎讓他出車禍而死未免太異想天開了,他開車不快,不可能出什麽大危險。那麽這麽做的目的何在呢?

也許僅僅是為了讓陸仁甲神經緊張。

想想自己買的東西,陸仁甲不得不承認他已經成功了。

回到公寓,陸仁甲打開燈,掃視了一遍房間。他放下行李,先走到放電話的茶幾旁,蹲下看了一眼。那根他從自己頭上拔下來,白了一半的頭發還在數字鍵盤上靜靜躺著,位置、角度都說明沒有人動過。

陸仁甲自己也知道這有點神經過敏的意思,他麵對的畢竟不是聯邦調查局,這裏也不是水門公寓。但誰能猜到一個瘋子會做點什麽呢?

等確保家裏確實沒有被神不知鬼不覺地按上竊聽器或攝像頭之後,陸仁甲才拿起紙箱坐到了沙發上。外包裝裏麵是一個鋁合金箱子,說是裝釣竿的還算有點像,隻是箱子把手上用鉛絲拴著兩把小鑰匙,箱子側麵中間則安著兩把鎖,這釣客未免對自己的釣具太珍視了。

陸仁甲打開鋁合金鎖,又在兩側的彈簧開關上一掰,箱子打開了。

黑色的乳狀海綿上,靜靜地躺著一支槍。

從外形看,槍是AWP,陸仁甲這代人最熟悉的狙擊槍,每個玩過CS的人都會很熟悉,綠色工程塑料的槍身,黑乎乎的鑄鐵槍管,拎起來足有七八斤重,手感十足。

陸仁甲端著槍走到了陽台上,拉了一次圓球狀的槍栓手柄,直到聽見“哢噠”一聲,再把它重新歸位。

瞄準器裏視野清晰,如果是白天,透過它一定可以把五十米外樹枝上的一隻麻雀的羽毛看得很清楚。但現在,陸仁甲隻能看清對麵樓裏炒菜主婦的頭發。如果此時她抬起頭來看看窗外,大概會嚇得驚叫,沒準得打電話報警。但是她不會抬頭,世上沒有一個合格的主婦會在做菜的時候朝窗外東張西望。

陸仁甲穩穩托住槍身,回想起大學時軍訓打靶的感覺,放緩呼吸,直至完全停止的那刻,扣下了扳機。

“啪!”槍膛裏發出一聲脆響,但仍與遊戲裏AWP震耳欲聾的嘶吼不可同日而語。那隻是空氣被震動的聲音,槍口什麽動靜都沒有。陸仁甲皺了皺眉,低頭撥開槍膛下方的一個鎖扣,把彈夾卸了下來。

彈夾裏裝的是六毫米直徑的BB彈,塑膠做的,圓潤光潔。而可拉動的槍栓也隻有裝飾作用,這把槍真正的工作動力是壓縮二氧化碳。這當然不是真槍,而是俗稱“氣狗”的充氣槍,在買菜刀也必須實名的現在,自然屬於違禁之物。想要不通過快遞直接買到手,必須自己駕車跑到外環,直接從賣家手裏拿過來。

陸仁甲檢查了一下彈夾,確定並沒什麽問題,又把它重新裝上,重新瞄準,重新扣下扳機。這一次槍口的聲音更沉悶了,但一顆BB彈聽話地鑽進了樹葉組成的暗影中,一隻受驚嚇的鳥不知從哪裏竄了出來。從瞄準鏡裏,陸仁甲能看到彈道偏離了多少。他調了調槍管上方的一個旋鈕,再告訴自己開火時注意向右一點來抵消風勢。第二次射擊,他滿意地聽到了路燈的金屬燈罩上發出了清脆的一聲“當”。

精度還不錯,但威力隻能說是中規中矩。賣家早已演示過,這東西能在五米的距離輕鬆打穿易拉罐,或是月餅盒的厚紙板。如果在兩三米的距離讓**的皮膚挨上一槍,也許會打破皮流點血,但談不上什麽殺傷力。麵對穿製服的人,也許隻有打到麵部才有點用。也許應該把彈藥換成小鋼珠?“波箱”提供的動能夠嗎?

但最大的問題其實是用到它的機會很有限——他不可能把槍帶出去,也不太可能像堅守堡壘的狙擊手那樣,等衝上門來的敵人在城牆外光明磊落地高喊“我是來殺你的”,然後從容地伸出槍管去給他個痛快。

不過敵人還是有可能上門的。

陸仁甲從背包裏拿出了第二件新買的東西:一套監視攝像頭。

一個多小時以後,陸仁甲已經可以在自己的筆記本上清晰地看到鄰居張太太牽著狗,從門前過道走過。這女人早已到了和世界互相漠視的年齡,完全沒注意到攝像頭的存在。陸仁甲隻好等到十分鍾以後,另一戶鄰居家讀初中的小孩放學回家走過時,才能看清一張正對攝像頭,好奇打量的正臉。

效果不錯,陸仁甲甚至能看清小男孩唇上的縷縷絨毛。這套監視係統隻預防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屋主為了看清誰在敲門而站在貓眼後麵,結果被一顆子彈隔門擊中。雖然這隻是眾多要他命的方法之一,但要人命從來隻要一種方法就夠了。也許有些人會覺得這是小題大做,但當這種“小題”發生在自己頭上,恐怕他們就不會這麽想了。

陸仁甲好好洗了洗被石灰和衝擊鑽機油弄髒的手,躺回沙發上喘了口氣。

現在剩下要做的,就是查出警察夏洛克的相貌了。

警用網絡用一般的方法連不上去,陸仁甲得費一番周折。但好在和現實中的組織架構一樣,執法機構在中國不是一個獨立的係統,還是和某些公務網絡相聯接,而這些公務網絡並不是那麽堅不可摧的。

1979年生的Richard同學,你有槍,我也有槍了(雖然比不上你的);你能知道我的真麵目,現在我也要知道你的了。

一個小時以後,陸仁甲的雙手剛剛離開鍵盤,拿起一瓶眼藥水,周致淑的電話又打了進來。

“喂……沒有,我沒查到他是誰……”

陸仁甲顯然想盡快掛上電話,畢竟和大多數人一樣,撒謊讓他不自在。而她大概把這理解成了焦慮,沒說幾句就把時間留給他繼續調查了。

他現在不想告訴她已有的成果,也許因為她幫不上忙,也許因為這種事情不太合法,說出來可能會連累人。雖然對於一般人來說,最好有個人提前知道他冒險的來龍去脈,以防萬一他失敗死了,也不算白死。

但陸仁甲的生死觀是:死了就是死了,哪管白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