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談 十三孟小冬

做美好的女子

她,是這樣美好的女子——

仿佛門環上的老綠,滴出暗鏽來,摸一把,似摸到記憶,而推開門,卻看到院子裏,滿目荒愁。

她一襲男裝,凜凜然站在戲台上,唱著“一馬離了西涼界……”

讓世人深刻地記了一個世紀!

導 語

人都說,寫梅蘭芳可以略去孟小冬,但寫孟小冬則不能不提梅蘭芳;同樣,杜月笙傳可以沒有孟小冬,但孟小冬傳裏則繞不開杜月笙。一生傲岸的她,在兩個男人的光環背後,走出的卻是屬於自己的傳奇人生。

她是一個感性的人。

1925年,十四歲便大紅大紫的她毅然為了事業放棄愛情,離開了日後上海黑幫的大佬杜月笙,奔向梨園的“天堂”——北京;後來,正值事業如日中天的她又憤然離開北京,甩開“梅孟之戀”

的“戲中戲”,回到已經是杜月笙隻手遮天的上海,開始了深居簡出的隱匿生活。

她的一生足夠被稱之為傳奇。

在杜月笙六十歲壽辰之時,已經四十多歲的她以一曲《搜孤救孤》再次轟動了上海灘,成為名副其實的“實力派偶像”。這個經曆了人間無數苦難的“天下第一老生”,始終傲然立於塵世間。

然世事弄人,直至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隨杜月笙避難香港的她,卻始終是一個妾的身份!

19世紀初,在上海老城廂古城牆旁,當時住在附近的藝人每天早晨在此吊嗓子,其間有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她的嗓音略帶一些稚嫩,但在她的姑父看來,不久的將來她肯定是一個響當當的“角”。

她是梨園世家出身,每天在戲曲中熏陶,除練就了傲人的“金嗓子”,還練就了一副錚錚傲骨!在之後的人生歲月裏,她始終是戲台上的“皇”,直至安靜地躺在棺材裏,也依然帶著震耳欲聾的“回音”。

她亦是一個傲岸的人。

麵對梅府“槍案”,她沒有像梅先生那樣謹小慎微;麵對福芝芳的排擠和梅先生的為難,她甩下了一句“我孟小冬要嫁人,也嫁一個一跺腳四城亂顫的‘主’”後毅然離開;麵對年華老去的昔日上海“皇帝”杜月笙,她卻露出了溫柔的一麵,在杜大亨辭世前的兩年,她散盡了積攢了一生的柔情……20世紀

60年代初,周恩來總理曾委托著名小生薑妙香捎話,請她回大陸,但是她始終沒有回來。以孟小冬和杜月笙的關係來說,若是她當時回到大陸,恐怕也過不了“**”這一關。

雖然說,她是京劇界最著名的客死他鄉的藝人,結局有些悲涼,但還是安詳的。

1908年,一個在十裏洋場賣梨的年輕人,憑著一身的膽識把梨賣進了“黃公館”;而就在這一年,一個叫作雷瑪斯的葡萄牙人在美租界乍浦路中西書院北首

112號(靠海寧路)創建了虹口

活動影戲園,兩年後改稱為虹口大戲院;同年,一個儀表堂堂、氣度瀟灑、舉止端莊的年輕人,由梅小生更名為梅蘭芳,從此“梅蘭芳”這個名字再也沒有退出戲曲舞台;在這一年到來前數天,在上海灘一個靠近法租界的民國路一條弄堂中的普通樓房裏,一個小生命呱呱墜地,父母為其取名孟小冬。當時的人們還不清楚,這三個人和一個戲院會有怎樣錯綜複雜的感情。

孟小冬出生於

1907年農曆冬月十六,因而取名叫小冬。

小冬的家可謂是唱戲的世家。當時,唱戲的還被稱為“下九流”的行當,然而,在“下九流”的行當裏,老孟家算是很吃香的。

在孟小冬家,逢年過節聊得最多的,就是祖父孟七了。孟七可以算是整個梨園界的老前輩,讓他一炮而紅的是他曾經在英王陳玉成辦的科班裏教過戲,這可是“下九流”裏上了“廳堂”的大事,這也成了老孟家族的榮耀。

就是在這樣的榮耀下,孟小冬從五歲開始就隨著父親孟鴻群,每天早晨吊嗓子。然而,當時女人在戲班子裏是吃不開的,所以孟小冬並沒有受到家族的嚴訓,也就是沒有把她當重點培養對象。

看著孟小冬一天天地成長,一個好苗子就要被淹沒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封建傳統之中的時候,她的姑父站了出來,成為她的啟蒙老師。

既然要打破這種製度,就必須管教出一個“可以影響時代的人”,所以,姑父仇月祥對她管教非常嚴,藝術上稍有差錯就會責打。一個日後成為“冬皇”的女孩子的童年,就是在不斷的責打中慢慢地成長著,一直到她十四歲那年。

現在已無法考證,是經過怎樣的周折,她的姑父抵住無數親人和社會的反對,把孟小冬推上了虹口大戲院的戲台。姑父是唱老生的,所以孟小冬也同樣唱老生,是金子無論穿上了怎樣的“外衣”,她始終都會發出光芒。沒幾場戲,孟小冬就聲名在外了,隻要有她出台唱戲,場場爆滿,票價也飛漲。不久,在人們心中,一個上海灘的名角便冉冉升起。

所謂天才,即天生就是一個有用之才。孟小冬亦是一個天才,因她憑著自己的才藝創造了兩個傳奇:孟小冬的崛起,為女演員在京劇舞台上爭取了應有的地位,同時也打破了“女人不唱戲”

的封建傳統;她先後嫁給梅蘭芳和杜月笙,這是那個時代的兩個代表性人物。

孟小冬亦因此成為了當時茶餘飯後人們私聊最多的傳奇女人。

當然,很多曆史不可能完全展現在我們麵前,正如孟小冬與杜月笙的愛戀也不可能完全展現在讀者麵前一樣。我們隻能從曆史的蛛絲馬跡中,窺探他們那一段亂世中的愛戀。

依據杜月笙的後人杜美如回憶,早年杜月笙便與孟小冬結識了。當然,依據杜月笙對京劇的狂熱來推斷,他們早年的結識也在情理之中。

杜月笙喜好京劇,有“天下頭號戲迷”之稱,有了權勢他曾兼任多家票房的理事。他自己開設的恒社,也專門設有京劇組,名伶馬連良、高慶奎、譚富英、葉盛蘭,名票趙培鑫、趙榮琛、楊畹農等人,都是該社門徒。他的戲癮亦很大,不光愛聽愛看,他還給自己請專人教授,學會後就到票房裏走票。

1925年,孟小冬十七歲。這一年,她離開上海,遠走北京。

就是在這一年,杜月笙在租界與軍閥當局庇護下,成立“三鑫公司”,壟斷法租界鴉片提運,勢力日大,成為與黃金榮、張嘯林並稱的“上海三大亨”之一。為什麽偏偏在這一年孟小冬遠走北京?兩個人之間究竟有怎樣的故事呢?

一種說法是:杜月笙在

1925年就開始喜歡小冬,隻是小冬當時年紀還小,而他又忙於“事業”。所以,兩個人沒能有過多的交集,但彼此間肯定是有愛慕之心的。

另一種說法是:孟小冬很早就和杜月笙在一起了,他們的關係是高興時在一起,不高興時分開,雖不在一起住,卻是事實上的夫妻關係,差不多有二十年。杜、孟的感情,無論是時間跨度還是感情深厚度,都不是梅、孟可比的。

世事滄桑,我們無法證明他們之間究竟是什麽樣的關係,但是,他們很早就結識是確定的。從時間上推算,小冬十四歲就在戲台上大紅大紫了,十七歲時才離開上海,中間的三年時間正是杜月笙崛起的那段時間,以杜月笙的性格,追求小冬也是無可厚非之事。

那麽,在小冬去北京闖**之前的時間裏,我們就把它當成一次美麗的邂逅吧!

1926年,十八歲的孟小冬輾轉來到京劇的大本營北平。當然,這個時候的她已小有名氣,在韓家潭的幾次堂會後,“天下第一老生”的名號便已經叫開。

梅、孟二人那時可謂北平響當當的“角”。

戲中她是台上的七尺男兒,梅則是纖纖女子。他們在不同的舞台演繹著別人的人生,本是不相幹的兩人,卻因著戲的緣由相遇,並演繹出舞台下獨屬於他們自己的人生。

那是

1926年下半年的一天,當時北平政要王克敏過半百生日。

王克敏是北平出了名的一個戲迷,他過生日當然要開堂會,既然開堂會必須會請“角”啊!於是,在韓家潭的一畝三分地兒,三個當時京城最大的“角”都被邀請在列:於叔岩、梅蘭芳、孟小冬。

一切緣分都源於戲,無論是好還是壞。就這樣一個是須生之皇,一個是旦角之王,在韓家潭金碧輝煌、耀花人眼的舞台上上演了一幕王皇同場、珠聯璧合的戲,演繹的是劇中的人生,也是她和他的戲。

一曲《遊龍戲鳳》贏得了滿堂彩,盡管孟小冬扮的皇帝戴著長長的髯口,而梅蘭芳扮的是活潑天真的少女模樣,但是觀眾心裏還是把他們陰陽顛倒,當成舞台下的麵貌來看待:正德皇帝就是那位二九年華、楚楚動人的美麗姑娘孟小冬;而當壚賣酒的小姑娘李鳳姐,還是那位怕難為情的美男子梅蘭芳。因此台上梅、孟表演戲耍身段時,台下簡直是開了鍋,人人起哄,不斷地拍手,不停地叫好。尤其是梅蘭芳戲迷中的一些中堅分子,更是極其看好他倆這段假戲真做的戲緣。在他們心中,兩個人就是天作之合!

孟小冬不是一般女子的美,她的美是一種帶有男性味道的美,陰柔、隱忍中又夾雜著豪爽之氣。她是外在鮮亮、驕傲,內心柔軟、堅忍的優質女子,愛上當時最春風得意的梅蘭芳是理所當然的事。

在孟小冬的心裏,梅蘭芳就是她戲裏的“白馬王子”。想當時,梅蘭芳有著男人的青春氣傲,亦夢想著占有更值得的女人。所以,經好事人撮合,很快兩個人就走在一起。

1927年一個風清月明之夜,洞房花燭,紅羅帳中,鸞鳳和鳴,鴛鴦交頸。梅、孟二人彼此間少不得山盟海誓,遂也說了些願白頭偕老、終身無悔、永不變心之類的話。

婚後,兩人並沒有住在梅宅,而是住在了北京東單附近的內務部街。

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簡單注定了這段姻緣會因此而崩潰,還是簡單本身就是一種疏忽。正像後來小冬在回憶中提到的那樣:當初的興之所至,隻是一種不太成熟的思想衝動而已。

1931年夏天,將梅蘭芳養育成人的大伯母去世,小冬也頭戴白花前往悼念。雖說小冬嫁給梅蘭芳已經四年了,但是她還沒有進過梅宅,她想趁這個機會進去看看。誰知道到了梅府卻進不了梅府的門。因為她穿著孝服進了梅家的門,就算梅家的人了,所以梅蘭芳那個“厲害”的福二奶奶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她進的。

就這樣,在舞台上叱吒風雲的孟小冬硬生生地敗在唱青衣的女子手下。想來也是,唱青衣的終比唱須生的孟小冬懂得以柔克剛。

最令人心寒的是梅蘭芳也不讓她進去,冷冷地說道:“你回去吧!”

孟小冬猶如含了個冷生生的饅頭哽咽在炎熱當頭的北京街頭,最後冷著臉離開梅家。

就這樣,梅蘭芳的冷酷與懦弱,把孟小冬的菟絲之托變成了一種可笑的奢望。現實裏,孟小冬漸漸撥開舞台上的迷霧看清為名利而奔忙的梅蘭芳,與俗世的男人並沒有兩樣。戲中與戲外畢竟是兩個世界,隻是最初的自己一直在鏡中看花,把所有的事情都美化成戲夢而已。

她和他的這一段姻緣,末了隻不過是她和他舞台上千萬般輝煌中一時的幻彩。終會曲終人散,空寂寞。

自古才子佳人都隻是風月戲中的主旋律,而來不得半點真。

這句半調侃、半事實的話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人聯想到梅蘭芳和孟小冬的。

然而,世間事終難料,無人能揣測。事實上,他們的確是因為一些俗世的紛爭而分開的。本該共患難,卻因都是世間凡人而不可若戲中美化之人來看待,因而落得悲劇收場。

其實,在第一次遇見梅蘭芳的那刻,孟小冬就已知道他是有家室的人,但是固執且堅持如她,始終抱著那份少女的單純和對自己生活的理想與梅蘭芳生活在了一起,從此幻想著天長地久地生活。然而他們過的卻是“最時髦”的同居生活,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的孟小冬不過是梅蘭芳的一個妾而已。

為了避開梅家人的擾亂,他們另外在東單內務部街一條胡同裏租了一個小屋子,孟小冬被梅蘭芳“金屋藏嬌”起來。這種事在舊社會裏本是司空見慣,不足為怪的。然而,孟小冬是一代坤伶呀!嗓寬韻厚,扮相俊美,台風瀟灑,蜚聲菊苑,不知傾倒了多少戲迷,李誌剛就是其中一個。孟小冬的戲,他竟是一場也不落下。最後,這種癡狂發展到了極致,他發現自己單戀上孟小冬。

眼見孟小冬嫁給梅蘭芳,知道自己的“玫瑰夢”破滅了,於是伺機報複,正所謂因愛生恨。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張漢舉當了替死鬼!

發生如此血案,一時謠言頓起。梅黨及家人以保護梅蘭芳安全起見,紛紛倒戈支持福芝芳,竭力拆散此段佳緣。梅蘭芳的名字和命案緋聞糾纏在一起,這對他的發展來說是巨大的障礙和危險。因此,這個俗世男子的心中也多有不滿,由此對孟小冬漸生厭棄之心。嚐盡人間冷暖,即使再驕傲的孟小冬也會萬念俱灰。

這之後的孟小冬,亦漸漸看清舞台之外的梅蘭芳。

人間幾十遭,隻歎世間事!

到了

1929年,梅蘭芳將赴美演出,又引出一件麻煩事:孟小冬和福芝芳到底誰跟梅蘭芳訪問美國,在全世界麵前以梅夫人的身份亮相?當時已經懷孕的福二夫人為了能夠隨梅蘭芳出訪,毅然請醫為之墮胎。事情到了這一步,簡直帶著血腥了。最後,梅蘭芳隻好兩個都不帶。

接著,便發生了那場吊孝風波。自以為已是梅家一員的小冬前去梅家戴孝,卻被梅夫人福芝芳羞辱。在外邊掙足麵子,深得萬千人喜愛的她怎能受如此的冷遇?而梅蘭芳的附和讓她更是心寒,再加上對於梅遇刺的事,還心有餘悸,她決定和梅分手。當梅來到她家時,她聽著門外如急雨般的敲門聲,卻始終不敢開門,她害怕自己的一時心軟就會讓痛苦延續。梅蘭芳撐著傘在雨中等了一夜,才悵然離去。誰知道,這一離去,竟然就成了此生的永別。

人世間的事或許就是這樣的陰差陽錯,或者說是造化弄人,使得本來的雙飛燕成了陌路人。本是神仙眷屬的兩人,也不得不勞燕分飛。待到數年後,梅蘭芳重返京都時,孟小冬已視梅郎為陌路,一生再未與其語半句。

與梅郎雨夜的決絕,正是孟小冬特有的驕傲。

但是,三載情緣空成恨,怎可能不傷心欲絕?獨處的她,也曾欲以絕食自絕性命,如若不是家中長輩多方勸慰,孟小冬的曆史,在那一晚,就會做個了結。

換成八卦的電視劇,一定會大書特書那一個雨夜。隻是紅樓夜雨隔簾冷,錯落開八十多年的時光,我們看不到事件的真相。

唯一知道的,是

1933年

9月

5日、6日、7日在天津《大公報》

第一版上,孟小冬天天連登《孟小冬緊要啟事》:“冬當時年歲幼稚,世故不熟,一切皆聽介紹人主持。名定兼祧,盡人皆知。乃蘭芳含糊其事,於祧母去世之日,不能實踐前言,致名分頓失保障。

毅然與蘭芳脫離家庭關係。是我負人?抑人負我?世間自有公論,不待冬之贅言。”

她的驕傲,在於那八個字:“名定兼祧,盡人皆知”。梅蘭芳雖是自己準備托付一生的夫君,但梅府吊孝的那一場事件,卻叫她看了個真切,原來他也隻不過是個俗世男子,在她被福芝芳擠對之時,他能做的,隻是叫她退讓。

隻是,縱是一代名伶,仍然是女人,經此打擊,也是痛不欲生,一度在天津居士林皈依佛門。

所幸,前方還有餘叔岩在等待接引她。

餘叔岩是民國初年京劇界驚才絕豔的人物。關於餘叔岩的故事,她聽得一直很多。評論大抵不過“恃才傲物”四字,但因確係一代宗師,數十年來,竟無一人敢言個“不”字。

她心中也一直期望有日可以身列餘家弟子門牆。若可,這一生,也便了無遺憾。更何況,沒了情感所係的京城,戲劇,才是她唯一可以寄托的目標。

幾經周折,孟小冬終於夙願得償。1938年10月

21日,她在

北京泰豐樓正式拜餘叔岩為師,成為餘叔岩的關門弟子。

餘叔岩習慣晚上工作,因此往往到了晚上才開始給孟小冬說戲。北方冬日凜冽的冬夜,寒意逼人,嗬氣成霜,窗中的剪影,一個眉眼,一個手勢,為務求完美總要從根底研究,終將字、腔、音三者熨帖融合,臻於化境。這樣剛烈的女子,彼時忘卻了“冬皇”

的虛名,忘卻了曾經的前塵往事,隻認認真真地做一個真正的餘派弟子。

對於孟小冬,餘叔岩可謂愛護有加。孟小冬是聰明絕倫的,天生為戲而生的女子,在自己病勢日深,孟小冬亦以弟子之禮,侍奉湯藥一月有餘。身為師長的他感其敬師之誠,把自己演《武家坡》中薛平貴的行頭贈給她繼承使用,以為紀念。孟小冬在京的每次演出,他都不顧病體為她捧場。

孟小冬作為餘派傳人最精彩的亮相是1947年

9月,在上海

中國大戲院“杜月笙六十華誕南北名伶義演”中出演的《搜孤救孤》。此時,孟小冬的唱功爐火純青,句句珠玉,扣人心弦,如陽春白雪,調高響逸,一時傳為絕唱,盛況空前。至此,孟小冬已完全確立了中國京劇首席女老生的地位。她從未想過自創一派,甘於隱匿在餘叔岩的光環之後,是她對師尊的尊敬,更是對自己藝術生涯的冷靜選擇。

隻可惜,這位戲劇史上最著名的女老生的最精彩的亮相,也不過隻是煙花刹那一瞬間。往後,她的榮光,完全被收攏於上海灘杜氏的石門大屋裏。

邂逅過成就非凡的男人,這個女人也被留名青史。

孟小冬的傳奇在邂逅梅蘭芳之後,還有更大的波瀾再起,那就是和當時上海灘最知名的聞人杜月笙的再次相遇。

隻是,此時的杜月笙不再是當年的那個人了。記得1925年,

她在共舞台演藝,他隻是台下捧場的小嘍囉;出將入相的門簾一出來,府杭絲的行頭,水鑽的裙衩,光彩閃耀底下,他不過是襯托這光彩的那個充滿愛慕的人兒。而今,他已是舊時上海灘的一個符號,大公館、青紅幫、百樂門、蘇州河、上海風雲無不與他有絲絲關聯。

那年,被梅蘭芳深深傷害的孟小冬開始因工作的關係到各地演出,那次到的是孟小冬曾經成名的上海。由此,便也促成她和杜月笙那次柔情萬千的邂逅。

不過,孟小冬與杜月笙的情緣早已遺失在光影裏,無論有心還是無意,所有線索都是斷續的塵灰吊子,終竟無從拚湊。隻能任後人隨意敷衍。

然,流傳下來的故事裏,這個男人待她很好。之於20世紀

30年代的上海,他更像戲文裏的架子花臉,骨子裏的邪氣、霸氣,橫掃著上海灘幾十年;而之於她,不過是長久以來待她最溫和的一個男人。

當她與梅蘭芳曲終緣盡,悲憤離婚。那時,他是膩友姚玉蘭的丈夫,上海灘的聞人,不過還是為她出麵,在傷痛婚姻上爭一口氣的可信任的朋友;最後一紙離婚的契約,是他從旁佐證;他還問她,你要仔細思量。他是這樣細膩綿延的溫情男子。

1935年,她跟從餘叔岩學藝,老派的梨園規矩眾多,所謂的尊師重道,是餘家上下都必須打點。當餘家女兒出嫁,她送出滿堂的紅木家具。但是彼時她已久不演出,所花費的,無不是他無聲的支持。

這些細細碎碎的關愛和嗬護,對於感性的孟小冬來說,不是沒有感覺的。於是,在杜月笙過六十歲壽辰之時,久未登台的她特意排練半年之久,來應杜月笙的邀請登台為其演出,且足足唱夠了八天的壓軸。她始終要好好酬答嗬護她的人。

他是她一生的知己,二十年了,他之於她的全是情深意重,始終潤物無聲地愛慕著她,憐惜她的甘苦,讓多年漂泊江湖的孟小冬感念於心。

於是,後麵的日子,是她要酬答他的知寒知暖。入杜公館之後,她對一切都淡而化之。她一直沉默寡言,對一切看不慣、聽不得、受不了的事情都漠然置之。隻反過來,細細嗬護陪伴著這個別人眼裏霸道,於她卻柔情萬千的男子。

據說,在杜家她隻為自己說過一句爭辯的話。當他們舉家遷往香港的時候,一家人在數著要多少張護照時,她淡然的聲音突然飄過來:“我跟著去,算丫頭呢,還是算女朋友呀?”杜月笙一愣,這才有了六十三歲的新郎和四十二歲的新娘。至此,孟小冬故事裏的一個關鍵詞——名分,才終於有了著落。

究竟還是爭了。這句話,她原是說不出口的,但繞了那麽些年的恩愛情仇,終歸還是不甘心的。也許,此時此刻,她又想起了梅蘭芳,他婉轉地描了眉,敷了粉,在杜家的堂會上輕提了嗓,唱一句:“妾身未分明。”

然,此時的英雄已非盛年,不過是一年逾花甲的病翁。而孟小冬是念情之人,自上海到香港,從繁華到衰敗,幾十年風霜雪雨,素衣侍疾,一直在他身邊不離不棄,他是不是大亨與她無關。

兩人都是看盡人間春秋冷暖之人,深知最為可貴的是何物何情。

就這樣在對著、看著、慕著的時光裏,你憐我我憐你,真正地忘情於彼此。

幸得還有知音賞韻的,雖隻得一個,對於沒有野心的女子來說,卻已足夠,但她不可能不懷念那曾經的鑼鼓喧鬧,彩聲連連。

這樣一種窄仄的人生似乎本不應屬於一位天才,更何況台上的她是強勢的須眉。

於是,杜家的客廳裏,常常傳出她與戲界舊友的咿咿呀呀。

在舊時的杜公館裏於這靡靡之音中傾瀉散盡她最後的柔情。

“隻是一切都過去了吧。”

這句當年孟小冬時時掛在嘴邊的話,到了最後,成了她唯一的安慰。

57年前,在香港的一條叫作“花園道”的綠蔭掩映之處,孟小冬和杜月笙便隱居在這附近。隻是,居所已不是舊時上海的恢宏氣勢,而是那時香港最為普通的公寓。然,對於孟小冬來說,這樣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吧。至少,總有了個名分。

再無他爭,隻靜靜地於每日中陪伴那個懂她、慕她的新良人。

在此,她輝煌的生命,趨於了平和,走向了黯淡。所有的哀怨,不過是看著她的新良人慢慢走向死亡。

至於那位曾經念念不忘的梅郎,在香港,也還曾一麵相逢。

那是

1956年打開中日邦交,受周總理委托,梅蘭芳特在香港轉機時,挑了個時間去看她。

前緣難了,一切卻已無可說,亦無須說。心中縱有波瀾萬丈,麵上卻隻能淡淡地道一聲,好久不見。他不知道,她臥室裏隻擺放兩張照片,一是恩師餘叔岩,一是舊愛梅蘭芳。而她亦不知道,據梅蘭芳的管事姚玉芙說,孟小冬演了兩場《搜孤救孤》,梅先生在家聽了兩次電台轉播……

當暮年的孟小冬一個人在香港獨守著那份寂靜,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從上海走出去的名伶了。梅孟、杜孟的故事,與她到最後也隻若繁花落盡隻剩纖塵了。

曾經滄海,風流過往,都已成舊年煙花,灰飛煙滅,無從追憶!

我們便隻有在偶爾聽到黑膠老唱片裏那蒼涼的唱腔時,才會想起那個特立獨行的名伶,她曾經是一位雍容華貴的絕代佳人,然後是一名曆盡辛酸的薄命女子。

這,是不是一種遺憾,或者稱作悲劇?

如今的上海灘已經蓋起了高樓大廈,那昔日的輝煌似過眼雲煙。然而,在浮華如夢的

20世紀

30年的大上海,她的確曾存在過,並留下驚鴻之影。

當我們回憶起那時,你可曾想起那令人魂牽夢縈的“人麵桃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