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病倒在當雄草原

離開羊八井,倉央嘉措一行就改變了行進的方向,要朝著東北走了。他們將通過當雄、那曲,翻越唐古拉和昆侖,沿著青海湖,到達西寧,然後向北京進發。旅途的漫長,途中的情景,未來的一切,倉央嘉措無法想象。

雖說青藏高原地勢很高,氣候寒冷,但畢竟已經到了夏天,白天的太陽光裏像含著數不清的針尖,把露在外麵的皮膚刺得火辣辣的疼。而且一路多是晴天,隻偶爾來一陳風雨或冰雹,轉眼就又過去了;除了草原、湖泊、丘陵,沒有一棵樹木。他們中有官員,有將軍,更有個真假未定的達賴喇嘛,是不能用和士兵一樣的速度趕路的。如果說有誰急於早一天到達北京的話,那隻有倉央嘉措一人,因為他相信自己沒有犯什麽國法,皇上對他的最大處罰也不過是廢除他的達賴稱號,讓他還俗成為普通的百姓。而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他本來就期望這樣的結局。

在一個晴朗的日子,他們來到一處地勢低窪的牧場。秀麗壯闊的景色使倉央嘉措停下了腳步,他久久地站在那裏不忍離去。

藍得像鬆耳石一樣的天空裏飄浮著哈達一樣的白雲,比瑪瑙還綠的草原上移動著潔白的羊群;一叢叢黃的、紅的野花中臥著烏黑的犛牛,像一幅奇妙的會動的彩畫。陽光把大朵小朵的雲影投到草原的各個角落,在給大地印花。溫暖而又強勁的風一陣陣將草尖抹低,戲弄著牧羊女的發辮,撩撥著她粉紅的衣衫。連偷偷跑過的狐狸的尾巴都吹瘦了。遠處,每一道山溝都伸出一道閃光的溪流,那是山頂的積雪送來的,在無數的窪地形成無數的湖泊,對誰都轉動著秋波。

這樣的景色,倉央嘉措作為西藏人也是第一次見到。他深深地愛這個地方,如果能在這裏架一頂帳篷,做一個牧民該有多好!但卻不能了,連做一棵長在這裏的小草的權利也沒有了。也許再也不會從這裏走過了。

他們繼續向北走。倉央嘉措望見前麵的雪峰越升越高,太陽越降越低,陽光因積雪的反光而更亮,積雪因陽光的照射而更白,這大自然造就的情人是何等地相親相愛呀。

他問過了席柱,才知道這就是唐古拉的主峰。

天黑了,他們宿營在山腰的一個小小的驛站。倉央嘉措又一次失眠了,他索性起身,走到沒有院子的門外,仰望夜空。他驚奇地發現,這裏的星星比別處多一倍,比別處大一倍,比別處亮一倍。夜空像閃光的珍珠簾子一直垂掛到地麵上,似乎伸手一撩就能夠把它掀開,他就可以走進另外一個世界,那裏沒有爭鬥,沒有煩惱,沒有不幸,當是極樂世界。他真想伸手去撩那簾子。正在這時,衛兵一聲嗬斥,把他推回到屋內,反鎖了屋門。

他們緩緩地向北移動,坡度越來越高,藍天越來越翠,太陽越來越亮,白雲越來越白,雄鷹越來越低。

他們來到了當雄草原的深處。

人馬停留在一處高坡的瑪尼堆旁。達木丁蘇倫站在被大風吹得嘩嘩作響的經幡下,環顧著無邊無際的雲天和山川,頓時有了高傲無比的感覺,似乎突然成了青藏的主宰,就連至高無上的達賴喇嘛不也是他的階下囚嗎?他真想在這裏立一塊厚重的石碑,刻上“蒙古將軍達木丁蘇倫在此望遠”,而且要用蒙、漢、藏三種文字。但他並不敢說出口來,更不敢真的這樣做,因為他的身邊有皇上派來的大臣,遠處還有他的上司恭順王拉藏汗。但他想把這種美好的感覺多保持一些時間,盡可能在這裏多站一會兒。

他發現這裏也有溫泉,就以洗溫泉作為理由,建議住下來。在高原生活慣了的人是不怕在任何地點宿營的。席柱他們從北京過來時,也曾在這裏洗過溫泉,這裏的溫泉比羊八井的水深,泡起來更舒服,也就同意了。

在這一行人中,真正是第一次來這裏的隻有倉央嘉措,也隻有他是第一次到達地勢這麽高的荒原。他的家鄉達旺在西藏的南方,那裏地勢低,不大冷;之後他向北到了拉薩,地勢高了一些,但也住得適宜;現在又繼續向北,地勢越來越高了。向北,向北,從他出生在北屋以來就一直向北,甚至他和於瓊卓嘎的第一次幽會也是在北窗之下,難道他的命運中總是離不了“北”嗎?

倉央嘉措感覺胸有些悶,氣有些短,頭有些疼,身上有些冷。隻好躺在帳房裏休息,沒有去洗溫泉。

但他又似乎去了溫泉,躺在水裏了。水很燙,渾身熱得受不住。他隻好去打開窗戶,是他在布達拉宮臥室的南窗,沒有一絲涼風吹進來,仍然很熱。他想從窗戶跳出去,到宮後的龍王塘去乘涼,忽然被一個人緊緊拉住了,回頭一看,是第巴桑結甲措,他臉上沾著血,頭發從沒有這樣散亂。

“第巴,你還活著嗎?”

“不,我已經死了。”

“那,我也死了嗎?”

“你還沒有死。”

“你找我做什麽?”

“我要知道你對我的看法。”

倉央嘉措坐在落地窗的窗台上,背對著拉薩的天空,指著第巴桑結甲措:

“你,在西藏人民看來是個偉人,因為你輔佐了五世達賴,寫了許多學術著作,完成了布達拉宮的修建;你,在皇上的眼裏是個貳臣,因為你暗中勾結反叛朝廷的噶爾丹部落,秘不稟報五世達賴圓寂的消息;你,在拉藏汗心中是個敵人,因為你想把他趕出西藏,派人給他下毒,發動了對他的戰爭;你,對於我倉央嘉措來說是個罪人,因為你把我和父母、家鄉強行分開,立我為六世達賴,你還殺害了我的朋友,迫害了我的情人……”

“不!”第巴憤怒地反駁他,“你才是我的罪人!你一個普通的窮孩子,能夠坐上達賴喇嘛的寶座,是一般人做一千個夢也夢不到的,你不但不感激我,報答我,支持我,反而我行我素,越來越不聽我的勸告,老給我惹麻煩,讓拉藏汗抓我的把柄,你對得起我嗎?”

倉央嘉措也憤怒了:“我是不想給你惹麻煩的,我不是提出再不當達賴了嗎?是你,是你們不允許!拉藏汗殺了你,是你自己惹的禍。”

“拉藏汗沒有殺我,我不是他殺死的。我隻是被他俘虜了。”

“那是誰殺死了你呢?”

他們兩個好像坐在拉薩河邊的草地上。

第巴活著的時候,從來沒有對他這麽推心置腹地講過這麽長的故事:

“我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名叫才旺甲茂的姑娘,她也是貴族家的女兒。她也非常愛我。他們家提出要我倆正式成婚的時候,我卻沒有同意。為什麽?這裏邊有個秘密:那時我在五世達賴身邊,他對我非常器重,待我如同兒子,他私下默許我日後升上第巴的位置,但這在當時是不能對外公布的。我想到時候來個雙喜臨門、錦上添花,豈不更好。於是我回答女方,說等我當上了第巴再結婚。因為有五世達賴的許諾,我是很有自信的,但是女家不會相信,誤認為是我看不上他們的女兒,故意找了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借口。才旺甲茂也認為是我反悔了,拋棄她了,所謂當上第巴隻是一個荒唐的推托之詞。他們覺得受了很大的汙辱,對我惱恨在心。那時候,駐紮在西藏的蒙古和碩特部落首領是達賴汗,他的兒子拉藏是王子。他為王子向才旺甲茂求婚,女方當然求之不得,於是成就了婚姻。達賴汗去世以後,拉藏繼承了汗位,才旺甲茂成了他的妃子。多年來在我們三個人的內心裏,都有解不開的死結:才旺甲茂確信是我對她背信棄義,她恨我入骨;而我則認定是拉藏汗趁機奪走了我的女人,我恨他也入骨;拉藏汗呢,總覺得他喝的是我和才旺甲茂的剩水,還一直懷疑我和才旺甲茂之間仍有舊情,也恨我入骨。這本來屬於男女之事,而且已經是往事了,卻像一直橫在我們感情深處的刀鋒,它在我們的權力鬥爭中仍然會碰出血來,發酵出無形的仇恨。所以,在我被俘以後,拉藏汗並不殺我,而是把我交給了他的妻子,看她會怎樣處置我,以此來試探她和我之間是否還有難以割舍的隱秘。其實,才旺甲茂對我的恨早已超過了對我的愛,她正好借此機會對我進行報複,並顯示對丈夫的忠心。她毫不猶豫地給了我一碗毒酒,我一口氣喝了下去。”

倉央嘉措抓住他的手:“不要喝!不能喝呀!”

一隻酒碗在空中旋轉,越轉越大。第巴站在碗裏,飛向遠山。倉央嘉措剛要喊他,他又飛了回來,流著淚補充說:“這個女人的心真狠啊,她把我的屍體剁成了五塊,扔在荒草野坡。我的鄉親們把我撿拾起來,在我的故鄉堆龍德慶埋起了五個土堆。我羨慕你呀,你有一個好女人啊!”說完又飛走了。倉央嘉措對著他高喊:“快告訴我,我的好女人她現在在哪裏?”

他沒有得到第巴的回答。

“他發燒了,渾身燒得滾燙!他一直是在藏南和拉薩生活的,不習慣高寒的地方。告訴達木丁蘇倫將軍,立刻出發,到低窪處去!”席柱統領的聲音。

“我馬上去配藥。”隨隊藏醫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