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拉薩的黃房子

拉薩的八廓街和往常一樣熱鬧,做買賣的,轉經的,閑逛的,熙熙攘攘,往來不絕。第巴的死,蒙古騎兵的重新進駐,政局的變化,似乎同他們沒有什麽關係。

從布達拉宮下走過的人們卻有著另外一種心情,他們都會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仰望著白宮第七層上那扇掛著黃布簾子的窗戶,它朝著正南方向,直對著正午的太陽。幾天以前,裏麵還住著給他們無限溫暖的第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現在卻成了空房子。說是被大皇帝叫到北京去了,到底是吉是凶,幾時能夠回來,誰也說不上。他們隻有默默地為他祈禱,或者大聲唱他的歌。

於瓊卓嘎從央宗的酒店被蒙麵人掠走之後,央宗除了向倉央嘉措哭訴過一次,許多天來一直沉默不語,不回答別人的詢問,也不對任何人提起此事。她實在沒有興致把生意繼續做下去了,幹脆把酒店的門關了。她在聽說倉央嘉措被押送去北京的那天,頭也沒顧上梳就跑了出去,她一定要跪送佛爺遠行,祝他一路平安。但她去得晚了,倉央嘉措被密不透風地包圍在為他送行的人山人海之中,漫天鬆煙繚繞,一片哭聲震天。她根本擠不進去,直到人群散盡,連倉央嘉措的影子也沒望見。

央宗的酒店在冷清了多日以後,今天突然又熱鬧起來,許多行人在經過這裏的時候都不禁要會停下來,驚訝地觀望一陣,有的好奇地打聽著,有的竊竊私語,然後歎息著離去。原因是央宗雇來了兩個小工,提著筒子,拿著刷子,架著梯子,在把酒店的外牆刷成黃色。

在通往拉薩的大道上,三匹駿馬快步走著,上麵坐著於瓊卓嘎、龍夏和一名跟班的武士。

龍夏之所以要親自送於瓊卓嘎回去,一來是為了她的安全,二來是表示謝罪,更希望能夠借助這位“瑪吉阿咪”的麵子見到達賴。

路兩邊大片土地裏的青稞已經拔節,綠綠的,濃濃的,把天上的雲朵反襯得更白了。

他們徑直來到央宗的酒店門前,把馬分別拴在拴馬石和龍須柳上。不由得不解地望了一陣正在刷黃的牆麵,然後走了進去。

央宗聽見了腳步聲,從剛剛點著的牛糞爐火前抬起頭來:“天哪!我的孩子回來了!真是你嗎?”

於瓊卓嘎喊了一聲:“阿媽央宗!”撲到了央宗的懷裏。央宗的淚水滴在了於瓊卓嘎的發辮上。許久,央宗才問:“你帶來的貴客是誰?”

於瓊卓嘎這才歉意地請龍夏入座,介紹說:“他是龍夏先生。這是阿媽央宗。”

龍夏幹咳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我知道你對瓊卓嘎就像親女兒一樣。我做了對不起你們的事,非常抱歉!當初是我派人把她搶走的,現在我要親自把她送回來。雖然我是奉第巴的指示行事,但我……”

“別再說了。”央宗打斷了他的表白,“你是一位善心的老爺!我們不怪你。你能讓她回來就好。”一邊說著拿來鑲銀的碗子,提起一把大壺,倒了滿滿一碗青稞酒,雙手捧到龍夏的麵前。

龍夏接過碗來,用右手的無名指一連在酒上蘸了三下,彈了三下,然後一口氣喝幹了。

“您要連喝三碗!”央宗說著,又給龍夏倒酒。

龍夏放低了聲音說:“央宗,你怎麽能這樣粉刷你的酒店的外牆呢?你知道嗎?隻有達賴喇嘛住過的房子才可以刷上黃色啊。”

央宗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知道。我的酒店就是達賴佛爺住過的。六世佛爺倉央嘉措和於瓊卓嘎第一次見麵就是在我這裏。”她指著於瓊卓嘎說,“您問她,是不是?”

於瓊卓嘎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龍夏已經知道了於瓊卓嘎和倉央嘉措的關係,所以並不感到驚訝,他隻是沒有想到倉央嘉措會到一個小酒店裏來。他近乎好奇地問:“達賴佛爺深居在宮中,怎麽會一個人走進民間?”

央宗傷感地沉默了一陣,然後回答龍夏說:

“他可是個又聰明又大膽的年輕佛爺。他為了出入方便,在布達拉宮開了個小小的後門,平常是鎖著的,他自己帶著鑰匙。他出來的時候,換掉袈裟,穿上俗裝,戴上假發,就不叫倉央嘉措了,就叫宕桑旺波了。”

“阿則啦!”龍夏不禁驚歎了一聲,關切地問,“這可是天大的事!你把房子刷成了黃色,不是把佛爺的秘密公開暴露了嗎?”

“咳,龍夏老爺,您遠在工布,有些事是聽不到的。”央宗解釋說,“這件事,蒙古拉藏汗王爺到處傳播,哪還是什麽秘密?再說,佛爺已經……”央宗立刻意識到,不應當在此時此地告訴他們倉央嘉措已經被押走到事情,“佛爺已經在他的詩裏寫出來了,拉薩人都當歌唱開了。”

龍夏驚奇地問:“有這種事?我還真不知道。”

央宗對於瓊卓嘎說:“把達賴佛爺的詩念給他聽聽。”

於瓊卓嘎低著頭輕輕背誦起來:

住在布達拉宮時,

叫持明倉央嘉措;

住在山下拉薩時,

叫浪子宕桑汪波。

夜裏去會情人,

早晨下了大雪,

保不保密都一樣,

腳印已留在雪窩。

人家說我閑話,

自認說得不錯,

少年的輕盈腳步,

到女店主家去過。

於瓊卓嘎聲音有時微微地顫抖,混合著極其複雜的感情,使人無法斷定是哀傷,是無奈,是告白,是驕傲。

龍夏聽得目瞪口呆,他對倉央嘉措詩中表達的坦誠感到驚訝,同時又十分敬佩。這次他一定要目睹這位偉大詩人的麵容。

這時,蓋丹走進了央宗的酒店。

央宗介紹說:“這位是龍夏老爺,是他把於瓊卓嘎送回來的。”

“我已經知道了。我去了他的莊園,管家說他們已經到拉薩來了。我估計會在你這裏的。”蓋丹和龍夏打了招呼,然後對於瓊卓嘎說,“請你到裏間屋去,我有話對你說。”

於瓊卓嘎知道,他帶來的一定是倉央嘉措的關懷和口信。她萬萬沒有想到,蓋丹帶給她的是倉央嘉措已經被押往北京的消息,還有倉央嘉措寫給她的一首詩。她悄聲念著:

在這短暫的一生,

多蒙你如此待承!

不知來生少年時,

能不能再次相逢?

坐在外間屋的龍夏和央宗,隱約地聽到了於瓊卓嘎極力控製著的嚶嚶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