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大昭寺前的恩仇

一年一度傳大召的日子又要到了。所有僧人都像迎接最盛大的節日一樣興奮,忙碌。當然,也有少數人想在法會期間達到其他目的,如訪親友、報私仇、做生意、欺女人之類。

在這個時刻,高踞於布達拉宮裏的倉央嘉措,作為六世達賴喇嘛,他倒無動於衷;作為風流詩人,他則極不平靜。因為第巴桑結曾經向他報告說,已經打聽到了於瓊卓嘎的下落——回到了工布地區,但是不清楚在哪個莊園,正在進一步追查。時間又過去一個多月了,仍沒有半點消息。

他隻有用詩歌來寄托對於瓊卓嘎的思念。他揮筆寫道:

會說話的鸚鵡,

從工布來到這方,

我那心上的姑娘,

是否平安健康?

在四方的玉妥[1]柳林裏,

有一隻畫眉“吉吉布尺”。

你可願和我結伴而飛,

一起去工布地區?

東方的工布巴拉[2],

多高也不在話下;

牽掛著情人的心啊,

就像奔騰的駿馬。

江水向下流淌,

流到工布地方。

……

剛剛寫到這裏,第巴走了進來。

第巴告訴他,傳召活動明天就要開始了。他的經師以及教過他經典的格西喇嘛如促陳達傑、格列絳措、格隆嘉木樣查巴、德敦日甸林巴、熱強巴查巴群佩等,都希望他能去大昭寺公開講經。但是考慮到目前的形勢有些緊張,為了保證他的安全,還是不去為好。

從藏南到拉薩以後,倉央嘉措又自覺地或被迫地學過不少各種教派的經典,其中有《甘珠爾》《菩提道廣略教誡》《菩薩隨許法》《根本咒》《秘訣》《續說》《生滿戒》《供經咒》……從博學多識方麵來說,也夠得上是一位精通五明的高僧了。但他除了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隨著三大寺的高僧登座做一點補充性的講解外,從不熱衷於講經布教。第巴的建議正合他意。他覺得他不能賜福於眾生,正像別人也不能賜福於他。

傳大召從正月初五開始,到二十六日結束,一共要進行二十一天。每天都有上萬人擁擠在大昭寺南側講經台前的廣場上聆聽高僧講經,真是水泄不通。雖然有鐵棒喇嘛指揮著那些被稱為“蓋拐”的可以隨意打人的喇嘛在維持秩序,人們還是不斷地向講經台前擁去。不少人向往能有機會在這裏望見達賴。

正月十六,是倉央嘉措滿二十周歲的生日。這一天,他一個人坐在宮裏,備感無聊,便開了旁門,穿著俗裝來到大昭寺前看熱鬧。

他擠在人群中,有一種小溪裏的魚第一次遊進了大海的愉悅。這的確是一個海,萬頭攢動如滾**的浪花,人們熱烈地交談和大聲地呼喚如波濤在喧囂,大昭寺則成了一座金色的珊瑚島。然而上空並不晴朗,灰暗的雲低垂著,像一團團撕不開的羊毛,幾乎要纏繞住拉薩所有的樓房。一道道經幡在冷風裏抖動。那些連著房角和木柱,用來掛經幡的牛毛繩子,似乎隨時有繃斷的可能。也許是天氣的緣故,他發現有些人的臉上也布滿陰雲。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擠著,沒有人注意他,沒有人認識他,沒有人理會他。而且時常被什麽人粗野地推搡著,兩隻腳也多次被人踩得生疼,但他毫不在意。他想,如果此刻他以達賴喇嘛的身份出現在講經台上,誰還會踩他、推他、擠他呢?所有的人都會敬畏地吐出舌頭,虔誠地伏在地上;眼前這個喧騰的海也會立刻化為平靜的湖麵,他就是一座神湖上的仙山,人們會甘心情願地讓他踩在他們的頭上……想到這裏,他苦笑了。那不是他願意看到的情景。他不想踩在別人的頭上,也不願別人踩在自己的頭上。誰的腳也不是神聖的,人們都應當一樣平等地在地麵上走路。

他來到幾個牧民模樣的人的身邊,無意中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一個說:“我走了幾百裏路,為的是能見到達賴佛,哪怕遠遠地望上一眼也好。可是,直到今天也不見佛爺在大昭寺前升座。唉,我們沒有福氣呀!”

另一個說:“是啊,我們來一趟拉薩好不容易喲!一年才有這麽一次機會……”

又一個說:“俗話說:既然來背水,就不能空著桶回去。還是再等幾天吧。”

一個手搖著經輪的老阿媽擠到了近前,她顯然聽到了這幾個人剛才的談話,用誇耀的口氣插進來說:“我可是比你們有福氣!啊嘖,不過差一點讓人把我擠死。”她幸福地回憶著,“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一天,在哲蚌寺的門前,五世達賴坐在一把檀香木做的木椅子上,專門給朝拜他的人摸頂。他坐得太高了,人們又是彎著腰像爬一樣地從他的腳下走過,怎麽能摸得著呢?就是摸得著吧,那麽多的人,非把佛爺的手累腫了不可。啊嘖!佛有佛的智慧,他拿著一根長長的細木棒,木棒頭上拴著長長的布條,就像漢家傳說中那個釣魚的薑太公一樣。我們一個個走過去,讓布條拂到頭上。我不敢抬眼看,也不敢停留,我的頭擺偏了一點,那布條剛好擦到我的右耳朵上,當時我隻覺得渾身一麻,心尖上像滴了一滴聖水那樣清涼。從那以後,我就老覺著右耳朵上有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也說不上像是掛著,像是貼著,像是釘上啦。可它比金子的、珍珠的、寶石的耳環都貴重得多!直到如今,我的右耳朵聽什麽響動都比別人靈。不信,你們隨便哪個人用最小最小的聲氣說句話試試。”老阿媽疾速地搖著經輪,等待著接受挑戰的人出現。

人群中發出幾聲讚歎,一雙雙羨慕的眼睛無聲地閃動著,誰也不敢站出來進行這種試驗,因為那將意味著對於達賴活佛的不信任、不尊崇,弄不好還會有被信徒們當場打死的可能。

倉央嘉措的嘴唇微微掀動著,而且發出了聲音:“唉,你們哪裏知道?我就是你們求見不得的達賴喲!”他自言自語地感歎,幸虧沒有人聽見,包括右耳朵最靈的老阿媽在內。不然,他就會招來大禍,人們肯定會把他當作瘋子、騙子或者褻瀆神靈的罪人;如果有誰發出聲討,他就會立時被狂怒的人群踩成肉餅。

他繼續向前擠去,聽到幾個人在爭吵。

“那你說,達賴佛為什麽還不登台講經?”一個喇嘛紅著臉反問著一位官員。

“很簡單,為了安全。”官員說。

“難道還有人敢碰達賴?”一個壯漢子駁斥他。

“‘大鵬不濟,麻雀來欺’。”另一個穿著華貴的人先引用了一句諺語,接著,偷覷了一下四周說,“對於達賴佛,我們不會不敬,可他們不敢不尊嗎?”

“他們是誰?”喇嘛怒目圓睜了。

“他們就在拉薩。”官員說,“作為一支軍隊,他們是太少了;作為一夥強盜,他們是太多了。”

“你是說……”喇嘛忽然將後麵的話咽了回去。他聽得出官員的話裏帶有明顯的挑釁性。

人群一陣**,一隊蒙古士兵擺動著蛇一樣的隊形從躲閃的人群中鑽過來。

“這就是‘他們’!”穿著華貴的人乘機點破了主題……

爭辯者們一下子變啞了,空氣凍結了。倉央嘉措心中打了個寒噤。

“嗡、嘛、呢、叭、咪、吽!”不知是誰念出了六字真言[3]。

“嗡——嘛——呢——叭——咪——吽——!”海潮一般的應和聲響起來了。

倉央嘉措的眼前卷起了一陣狂風,一團撕不開的黑雲吞沒了大昭寺的金頂。他閉起眼睛,世界更黑暗了。

突然,他感到腰間被什麽東西碰了一下。他睜眼一看,蓋丹正站在他的身邊。他知道在這種場合蓋丹是無法稱呼他的,看那滿頭的大汗就能猜想到定有急事找他。他於是默默地走出人群,匆匆趕回布達拉宮。

走在路上,倉央嘉措問跟在身後的蓋丹:“什麽事?”他並不回頭,隻是邊走邊望著潔淨的天空和安詳的宮殿。

“皇帝派人來啦!”蓋丹先看了看四周,低聲回答。

在第巴桑結的哀求和監督下,倉央嘉措剃去了長發,沐浴了全身,穿上用燒檀香木的濃煙熏過的袈裟,坐在佛殿的正中,會見皇帝的使者。

原來,康熙皇帝在接到拉藏汗的奏折之後,十分認真地考慮了半日。奏折中對倉央嘉措是否確為五世達賴的轉世替身表示懷疑,並列舉了他的**行徑作為假達賴的證據。康熙皇帝自然不會在達賴的真假上去費腦筋,他從中窺知了第巴桑結和拉藏汗的不和,擔心的是西藏的政治危機和可能發生的軍事衝突。對於達賴的真假,他既不能漠不關心,也不能忙做結論。身為一國之主,對這個邊遠地區的、都擁有一定實力的雙方,采取調和的辦法才是上策。於是,派來了恰納喇嘛作為使臣,做個認真調查的姿態;同時又對恰納麵授機宜,不要說出有利於任何一方的話來。

第巴桑結和拉藏汗一起陪同皇帝的使者來到布達拉宮的佛殿。精明的恰納喇嘛出示了一下聖旨,代表皇帝檢驗達賴的儀式就在十分緊張的氣氛中開始了。達賴的真假,決定著拉藏汗和第巴桑結的政治命運,這是誰都明白的事。大殿裏鴉雀無聲,繚繞的香煙也散發著疑團。隻有倉央嘉措心地坦然,對他來說是真也無罪,假也無辜;真的也罷,假的也罷,都是由不得他自己的。

恰納請六世脫去衣服,**坐在寶座上,仔細地、反複地察看著他的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第巴桑結和拉藏汗的四隻眼睛則一直緊盯著恰納的每一個舉動和臉上的任何一點細微的表情,盡力捕捉著每一個有利或不利於自己的征兆。這是一次無聲的決戰,主宰是皇帝,倉央嘉措隻不過是一個不幸被選中的靶子。

恰納喇嘛不動聲色地察看了很久,又不動聲色地結束了察看。他靜靜地站在殿中,依然不動聲色。

桑結甲措和拉藏汗誰都不敢發問。恰納知道他們都在等待結果。

“此喇嘛不知是否是五世達賴的化身……”恰納說。

拉藏汗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但確有圓滿聖體之法相。”恰納接著說。

桑結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恰納喇嘛再也沒有說第三句話,拜了拜倉央嘉措,告辭回京向皇帝複命去了。

第巴和拉藏汗兩人的笑容,使倉央嘉措得到了一些寬慰,他以為兩隻凶猛的獅子已經回到了各自的雪山。

他又懷著散心的目的向大昭寺前走去。雖然已經剃了光頭,因為這些天來滿城都是僧人,沒有人會注意他,他便索性穿了件普通的袈裟。這一回,他既不是倉央嘉措,也不是宕桑汪波,而隻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年輕喇嘛了。

在一個無人的小巷的角落裏,有一個同樣年輕的喇嘛在祈禱,聲音雖然低微,詞句卻能聽清。倉央嘉措在他的身後停下腳步,他並非有意偷聽,而是怕打斷那虔誠的祈禱。這個小喇嘛所選擇的祈禱地點也使他不無好奇之心。幸好小喇嘛是跪在地上的,蜷曲著身子,低著頭,閉著眼睛,雙手合十在額前,而且那樣專心致誌,絲毫沒有覺察到背後有人。那禱詞十分奇怪,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樣幾句話:“萬能的佛呀,慈悲的佛呀!讓六世達賴出來吧,讓我看看是不是他?”

倉央嘉措不再懷疑自己的耳朵了,祈禱者肯定是一個曾經見過他的人。是的,那帶著心靈的顫抖的聲音裏,有一種他所熟悉的東西,但他一時無法辨清這究竟是誰。他毫不猶豫地走到祈禱者的麵前,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祈禱者驀地站起身來,睜大了眼睛望著他。啊!五年過去了,衣服變了,身材高了,辮子剪了……那一雙眼睛卻絲毫未變,少女的羞澀,初戀的真情,依然在目光中閃亮。

“仁增汪姆!”倉央嘉措喊了起來。

“阿旺嘉措!啊,不……倉央嘉措!”仁增汪姆叫了一聲。

倉央嘉措和仁增汪姆並肩坐在林果路邊的林卡裏,互相訴說著離別以後的遭遇。別人望去,像師兄弟倆在溫習著師父傳授的經典。

冬天的林卡一片枯黃,一片寂靜,隻有覓食的野狗踏在落葉上的響聲。這景色遠不像錯那山穀的春天,沒有桃花,沒有鳥鳴,也沒有拂麵的暖風。身下的綠茵,醉人的田野,成婚的遐想……都遙遠得無法追回了,貼近他們的唯有舊情。舊情是以往的花朵結下的種子,丟在石頭上就會幹癟,埋在泥土中又會發芽。

仁增汪姆被迫嫁人以後,正像她不愛自己的丈夫一樣,也得不到丈夫的愛。後來,她明白了,丈夫對她的唯一要求是替他生一個兒子,隻要生了兒子,就算還清了債務,是走是留,債主就沒有興趣再來過問了。天遂人願,仁增汪姆果然做到了。孩子長到三歲,丈夫對她也冷淡了三倍,她對阿旺嘉措的思念卻增長了三倍。後來,她聽說阿旺嘉措成了倉央嘉措,到了拉薩,當了六世達賴。她想,隻有自己也穿起袈裟,才能與倉央嘉措同走一路,才能有機會在佛海上漂浮到一起。於是毅然進寺院當了尼姑。本來就不想阻攔她的丈夫,更沒有阻攔她的理由了。江孜的朗薩姑娘在出嫁以後替紮青巴家生了一個兒子,又出家當了尼姑,不是被編成藏戲了嗎?因為皈依佛法是最光明正大、受人尊敬的行為,尤其對於年輕的母親,更是難能可貴的。

仁增汪姆作為錯那地區僧尼中的一員,終於有了到拉薩來參加傳召活動的機會。但她對於倉央嘉措就是達賴六世的說法仍是半信半疑。十多天來,她天天自始至終地擠在大昭寺的講經台前,眼巴巴地期待著達賴出現,卻總是失望。她決心堅持到底,等到最後一天。一個人一旦有了某種心願,產生希望是容易的,產生絕望則是困難的,在愛情上尤其如此。也許是上天不負有心人吧,現在,她終於如願以償了。

當初意外地分離,使他們互相痛苦過,懷疑過,誤會過,怨恨過,如今全都過去了,諒解了,由愛轉成的恨,還是會轉成愛的。

倉央嘉措通過大嫂倉木決的幫助,在離大昭寺不遠的一個僻靜的窄巷裏租到一間小房,他和仁增汪姆以外地來的一對喇嘛弟兄的身份住了進去。

他們哪裏知道,早就有幾個不同年齡的男人對仁增汪姆的美貌垂涎三尺了。雖說仁增汪姆為了自身的安全,在起程來拉薩之前,已經將尼姑打扮改為喇嘛裝束,但她畢竟沒有受過女扮男裝的訓練,而且她的女性特征太明顯了,可以說是一個最像女人的女人,所以終究沒有逃出那些具有特殊眼神的人的搜索。當她和倉央嘉措住進那間小房之後,更加引起了追逐者們的追逐。因為事到如今,幾乎可以最後判定了——她是女人。

這些天來,第巴桑結正忙於關係到自己存亡的大事,重托蓋丹去照顧早已無法管束的達賴並負責他的安全。倉央嘉措在亂紛紛的地點和亂紛紛的時刻竟然找到了一個暫時的小小的世外桃源。自從於瓊卓嘎被搶走以後,他再沒有到央宗的酒店去過,也再沒有盡興地喝過酒。現在,他又喝醉了。酒醉,情也醉,他雙重地醉了。他為醉倒在仁增汪姆的身邊而揚揚得意:

一次喝酒沒醉,

兩次喝酒沒醉,

因為幼年的情人勸酒,

一杯便酩酊大醉。

他不願仁增汪姆稱呼他“達賴佛”,讓她直呼倉央嘉措。他認為仁增汪姆才是自己心中的“佛”,而自己隻是教徒心中的偶像。兩個人雖然都穿著袈裟,但他認為仁增汪姆更值得尊敬,因為她是為了能見到情人才當尼姑的,更具有人的勇氣和神聖意味。他對仁增汪姆低聲唱道:

你是金銅佛身,

我是泥塑神像;

雖在一個佛堂,

我倆仍不一樣。

他們整日整夜地在一起,說不完的知心話,真正地做到了推心置腹,無話不談。從佛教到人生,從幼年到青年;對也罷,錯也罷,亮點也好,汙點也好,完全沒有隱瞞,絲毫不必顧及,一切都能理解,全部可以諒解。拉薩的夜,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短!他寫道:

白色的桑耶[4]雄雞,

請不要過早啼囀,

我和幼年相好的情人,

心裏話還沒有談完。

他們兩人雖然都長成了真正的青年,相貌也有了變化,但是從兩顆心的貼近來說,好像並沒有分別過,或者分別以後什麽也沒有發生過。用不著費力剪接,一下子就把往昔和現在並在一起。他們在利用今天的機會彌補前天的損失的時候,是可以完全忘卻昨天的。因此,仿佛一切又都回到了前天。時光這個東西,可以無情地強製任何人長大,衰老,死亡,卻不能征服愛情。

當他倆把拉薩的小房當作錯那的山穀重溫舊情的時候,偷聽他們談話的已不是鸚鵡和小鳥了,仁增汪姆的追逐者們日夜不舍地想法接近他們的門窗。這些在傳召的日子裏閑得無聊、企圖渾水摸魚的人,眼見即將到手的獵物落入了一個年輕喇嘛的懷抱,心中便猛烈燃燒起嫉恨之火。他們自然地結成了聯盟,經過短暫的商議,做出了輕率的決定:在夜間衝進去,殺掉男的,搶走女的;必要時可以用維護教規的名義。

黑夜。響成一片的狗叫聲淹沒了密謀者的腳步聲。他們握著腰刀,提著繩索,迅速地向倉央嘉措和仁增汪姆居住的小房聚集。他們大約有四五個吧,到了門口,卻誰也不肯首先上前破門。其中一個膚色最黃的小夥子挺身向前,舉起刀來晃了晃,說:“看我的!”他用腳蹬了蹬門扇,門扇被緊頂著,於是輕聲發出了號令:“大家要像一群犛牛,我說一聲‘吉、尼、鬆!’[5]就一起扛!”其他人興奮地答應著,有的挽著袖子,有的緊著腰帶,有的拍一拍腰刀。熟睡在房內的倉央嘉措和仁增汪姆對於門外發生的事情,對於臨頭的災難,一點兒也沒有想到,半點也沒有覺察。

當那個領頭者的口令喊到“尼”的時候,突然從窄巷的入口處擁進一隊武士,跑在最前麵的一個大吼著:“滾開!”刹那間,那群企圖破門的“犛牛”逃散了。武士們也隱去了。沒有衝突,沒有流血,沒有追擊,一切又恢複了平靜,隻有狗依然在叫個不停。

第二天清早,大昭寺前又沸騰起來,傳召活動又進入**。大街小巷都灌滿了人的江河,人的溪流。蓋丹穿著俗裝擠進人群來到倉央嘉措的“別宮”,正碰上倉央嘉措要出門。

“你也……想還一還俗嗎?”六世認出了蓋丹,打趣地說。

“進屋去說。”蓋丹轉身關門。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六世微笑著問。

“我們有責任保護佛爺呀。”

“唉,我倉央嘉措保護不了別人已經很慚愧了,還要別人來保護我嗎?再說,我也不需要保護。”

蓋丹把昨天夜裏門外發生的事對他說了一遍。倉央嘉措吃了一驚。他不願連累仁增汪姆,提出要把她轉移到別的住處去,自己也回布達拉宮。

“不行,三天之內您哪裏也不要去,就住在這裏。”蓋丹鄭重非常地說,“仁增汪姆也不要出去。你們的飲食自有人按時送來,叫門的暗號是連敲兩個五下。”

“為什麽?這是怎麽回事?”六世迷惑不解地追問著,猜想將有神秘的大事發生。

“路上和宮中都沒有這裏安全。”蓋丹回答說,“外麵很亂,您千萬不要出去。詳細情況我也說不清,請不必多問了。”蓋丹說到這裏,放慢了說話的速度,加重了語氣:“這些話,是第巴親口教我稟告佛爺的。”蓋丹說完,帶著滿臉的愁苦走了。

倉央嘉措無心去猜測關於第巴的事情,因為那往往是他猜測不準的。正如諺語所說:糌粑口袋是緞子做的,裏麵的糌粑卻是豌豆磨的。

使他心有餘悸的倒是昨天夜裏門外發生的險情。他掏出了隨身攜帶的紙筆,又沉吟著作起詩來。仁增汪姆輕輕地走過來,伏在他的肩頭上。這個曾經一字不識的姑娘,自小就喜愛倉央嘉措的詩篇,而倉央嘉措的處女作就是為她寫的。自從當了尼姑以後,她有了在寺院裏學習藏文的機會,況且,倉央嘉措的詩寫得通俗、明白,她此刻竟能一句一句地讀下來:

杜鵑鳥來自門隅,

帶來春天的地氣:

我和情人見了麵,

身心都愉快舒適。

心腹話沒向爹娘講述,

全訴於幼年結識的情侶:

情侶的牡鹿太多,

私房話被仇人聽去。

倉央嘉措握住她的雙手,驚喜地說:“想不到你也識字了,而且念得這樣好!如果讓我來念,也不過是這樣。可見念詩一不靠聲音,二不靠手勢,三不靠表情,最主要的是得有感情。我們倆的感情一樣,所以念起詩來也會一樣。”

仁增汪姆歪著頭,微笑著,羞澀地瞟了他一眼,指著詩稿問:“你寫的‘牡鹿’這個詞兒指的是什麽?”

“當然指的是那些追逐你的人。”

“你把他們看作仇人嗎?”

“如果是真正的情敵,”倉央嘉措特別強調出那個“情”字,“我倒可以敬他三分。但是他們是一些惡人,他們想搶奪你,殺掉我,不算仇人嗎?”

仁增汪姆點點頭:“你應當感謝第巴保護了你,派人趕走了那些牡鹿。”

倉央嘉措垂下了雙手,冷冷地說:“是應當感謝他呀,如果不是他,我們還不會分手呢!哼!保護?他能保護我一輩子嗎?他整天想的隻是保護他自己吧?好了,不要說他了……”

這時,門外突然響起雜亂、沉重、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在整個拉薩的天空裏,回**著人的喊叫、馬的嘶鳴、狗的狂吠、刀的叮當……

倉央嘉措站在院子裏側耳聽著。他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令人魂飛魄散的喧囂,好像世界的末日已經來臨,好像遠古時候曾經發生過的洪水又在吞沒人間。

他不能出去,也沒有必要出去,他能做些什麽呢?外麵的一切都不是按照他的意誌發生的,他的意誌也左右不了外麵發生的事情。他隻知道拉薩正陷入一場災難,隱約地感到這場災難的製造者或者受害者中間少不了第巴桑結甲措和拉藏汗兩人。

他想歎息,但是有一種像怒火一樣的東西堵塞了他的胸膛;他想祈禱,又有一種像悲哀一樣的東西卡住了他的喉嚨。

事後他才知道:在大昭寺前的法會上,第巴桑結的幾個親信曾經向拉藏汗的家臣挑釁;拉藏汗的家臣勃然大怒,動手殺死了第巴的親信。於是,桑結甲措立即糾集兵力展開了驅趕蒙古駐軍的戰鬥。措手不及的拉藏汗被迫退出了拉薩。

事後他才知道:在許多被誤傷喪命的群眾中,就有那位搖著經輪的老阿媽,她直到斷氣的時候,還用手捂住那隻被達賴五世的手中物蹭觸過的耳朵。

事後他才知道:第巴桑結和拉藏汗的手下人,都有背叛舊主、投靠新主的政治賭徒出來表演。這些人的心中,沒有國家,沒有民族,甚至也沒有父母,更沒有是非之分;但他們都有強烈的愛憎——愛自己、憎別人。因此,他們才永遠用兩隻腿交替地走著背叛與投靠之路。

拉藏汗退出了拉薩,拉薩真正成了桑結甲措的一統天下。大昭寺前的傳召活動又繼續進行。昨天流在地上的鮮血,今天都已沒入了塵埃。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或者那場廝殺已經是遠古的事了。雨過天晴,誰還記得雨傘?白天來了,誰還想到燈光?

蓋丹來到小巷,恭請六世回宮,並且轉達了第巴的“堅決要求”——讓仁增汪姆立刻離開拉薩,不然就難免落入強盜們的黑手。

倉央嘉措心裏明白,他們不分手是不行的,於瓊卓嘎的下場就是例證。何況這位十分能幹的第巴,因為剛剛趕走了拉藏汗,氣焰正盛,對於一個違反了教規的普通尼姑,還不敢下毒手嗎?他想到這裏,決意不再設法留住仁增汪姆。兩個人抱頭啜泣了半天,懷著永別的悲哀分手了。

倉央嘉措一回到布達拉宮,立即寫下了這樣三首詩:

蜂兒生得太早了,

花兒又開得太遲了;

緣分薄的情人啊,

相逢實在太晚了。

涉水渡河的憂愁,

船夫可以為你除去:

情人逝去的哀思,

有誰能幫你消失?

太陽照耀四大部洲[6],

繞著須彌山回轉不休:

我心愛的情人,

卻一去不再回頭!

拉藏汗懷著“沒碰在山岩上,反摔在平壩中”的憤懣退到藏北草原,在達木地區重整了蒙古的八旗兵丁,迅速地轉回馬頭向拉薩進攻。桑結甲措沒想到他的對手竟然反撲得這樣快,這樣猛。待他布置好抵禦的兵力之後,拉藏汗的軍隊已經進入了拉薩。突然降臨的激烈火並,徹底驚散了大昭寺前的法會。男女老少哭喊著祈求佛爺賜給和平,但是無濟於事。政治鬥爭已經轉化為軍事鬥爭,正如諺語中說的,到了“地換一層草,羊換一身毛”的時候了。

一些真正潛心於宗教事業的人,是反對流血的。他們無心於權力的爭奪,極端厭惡那種張著猛虎嘴、生著野牛角的亂世者。他們知道,拉藏汗想的是要保持並且複興祖先們在西藏取得的特權,第巴桑結則想的是要保持並且擴大自己在西藏的絕對統治;前者占有的優勢是得到了皇帝的默許,後者占有的優勢是手中有一個達賴。他們都是宗教的高級信徒,卻在為各自的利益廝殺。

有人出麵調停了。調停者是拉薩三大寺的代表,還有一位重要的人物是嘉木樣協巴——拉藏汗的經師。

雙方達成了停火協議。由於拉藏汗有著軍事優勢,桑結甲措隻得被迫退位,辭去了第巴的職務,由他的兒子阿旺仁欽來接替,和拉藏汗共同掌管西藏的事務。這樣,西藏上空的暴風雨暫時停息了。

桑結甲措是不會甘心退出政治舞台的,他來了個人退心不退,他的兒子阿旺仁欽隻是他的影子。他的力量還很大,真正的決戰還在後頭。

倉央嘉措坐在布達拉宮裏,置身於事變之外,忙於爭權的人們也似乎都忘記了他。但是這種忘記隻是暫時的,當他們想起他的時候就會決定他的命運。不幸的是,他是達賴六世,他們怎麽能不想起他呢?

他很希望桑結甲措和拉藏汗能夠和平相處。西藏有一個康熙皇帝統管著就足夠了,為什麽還要爭當小土皇帝呢?他對於這兩個人越來越厭煩了。他認為桑結甲措幹的是“本想燒死虱子,結果燒了衣服”的事情;拉藏汗幹的是“用棍子打水,最後會濺濕自己”的事情。他自己呢,不但會被濺濕衣服,而且最終連濕衣服也會被燒得精光。這種預感,他早就有過,現在是更加明顯和迫在眉睫了。想脫身是不可能的,他已經進入流星的軌道,疾速地滑落將是唯一的歸途。流星在滑落的時候是會閃出美麗的光芒的,他能閃出這種光嗎?人們會看到這種光嗎?他將消失在何處?是他熟悉的南方,還是陌生的北方?不,也許像一隻被射落的鷹吧。他在憤怒中寫下了憤怒的詩篇:

岩石夥同風暴,

散亂了鷹的羽毛;

狡詐虛偽的家夥,

弄得我不堪煩惱!

詩人的煩惱,如果隻用詩人的死亡才能排除,那當然是個悲劇。